
一 爱说笑的刘秀
王莽新朝末年,刘秀跟他大哥刘、姐夫邓晨一起,到了大城市南阳的宛城区——南阳郡的市中心,一个繁华热闹、人来人往的地方。一天他们跟一位叫蔡少公的人坐在一起闲聊,蔡少公精通预言术,说,“刘秀会当天子”,有人问了一句,“是说国师公刘秀吧?”国师公刘秀,就是著名学者刘向之子刘歆,当时政坛和学术界的顶尖红人。汉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年逾不惑的刘歆改名刘秀(《汉书·楚元王传》);而后来的汉光武帝刘秀(此刻正坐在一旁听人闲聊呢),是建平二年降临人世的,可见两位刘秀是“接踵而至”。此时的刘秀还是一名乡下青年,一天到晚惦记的是地里的农活,有时也赶着牛车进城去卖点粮食。当他听到人们正在议论刘秀要当天子(好像没人在意到他也叫刘秀),这位南阳舂陵乡的刘秀随口来了句,“怎么知道说的就不是区区在下呢?”(“何用知非仆耶?”见《邓晨传》)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那年刘秀26岁。
这不是刘秀第一次展现他的说笑天性和逗乐才华。

刘秀
王莽天凤年间,21岁的刘秀到长安求学,朱祐也在长安游学。朱祐是南阳宛人,父亲早逝(刘秀也9岁丧父),少时住在复阳(今河南桐柏县境内)外公家。朱祐外公也姓刘,复阳离舂陵很近,朱祐经常往来两地,跟刘秀哥俩关系很是亲密。朱祐和刘秀同时游学长安,人们虽然习惯说刘秀和朱祐是同学,但其实他俩并不是同校生,同学只是个宽泛说法。[1]据史书记载,刘秀有时会跑去找朱祐玩,朱祐看到刘秀来找他,也不怎么招呼(《朱祐传》说,“帝往候之,祐不时相劳苦”,估计两“校”隔得还有点远,否则就谈不上需要什么“时相劳苦”),每次都是先照常去听课,听完了课,再来“会见”刘秀。后来刘秀成了汉光武,有次大驾光临朱祐家,还特意提起往日旧事,笑着问朱祐,你不会又把我扔在一边,先去听课吧?一股亲密无间的感觉,油然而生。
有一回(应该是在长安游学期间),刘秀和朱祐二人为着同样的事情(讼逋租),碰巧一起去找大司马严尤。结果严尤只跟刘秀一人说事,看都没看朱祐一眼。刘秀说完事后回到车上,还不忘故意逗朱祐一句:“严公宁视卿邪?”(严公有没有正眼瞧你一下?)我们瞬间能脑补出刘秀当时说话的俏皮神情和语气。
刘秀和朱祐之间的玩笑话,像泉水一样,随时会冒出来。当然,都是刘秀开朱祐的玩笑。
长安游学时,刘秀和朱祐曾凑钱合买了一盒蜜来制药。刘秀成为汉光武以后,特地赐予朱祐一大桶上等蜂蜜,还不忘追问朱祐一句,跟长安时咱俩买的蜜相比,怎么样?
朱祐是刘秀最喜欢说玩笑话的那个人。[2]
同学(还加上发小)之间总是容易说说笑笑的。
刘秀跟邓禹,也是这样的同学。
邓禹也是南阳人(新野县),13岁就在长安游学,那时刘秀也在长安游学,两人就认识了。邓禹一眼就看出刘秀不是个平常人,一有空就跟在刘秀后面。刘秀奉命渡河北上,邓禹听说后,立马“杖策”追赶,追啊追,终于在河北邺城追上了。刘秀一看是邓禹追上来,非常高兴,说,老同学,我现在可是独当一面的人了,你远道而来,是不是也想弄个一官半职?邓禹说,不是,我想帮你打天下。刘秀听后笑了。邓禹后来名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
刘秀跟另一位同学的故事,在其后两千年的时光里,要更加有名,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刘秀和严光(严子陵)的故事,其中同样充满了同学间的戏语和欢笑。[3]
这里要顺便再说一句,刘秀跟朱祐、邓禹和严光,都不是我们现在说的校友或同班同学的关系,但却经常被人们误以为是校友或同班同学。真正跟刘秀是校友且同班同学的,史书记载中提到过两个人,一个是在刘秀称帝前夕,从关中带着《赤伏符》来见刘秀的强华,他的名字前有个修饰语,“光武先在长安时同舍生”(《光武帝纪》),另一人出现在《东观汉记》中,说刘秀长安游学时,“资用乏,与同舍生韩子合钱买驴”,这两位“同舍生”才是刘秀真正意义上的同班同学。当然从一种宽泛意义上说,刘秀和朱祐、邓禹、严光是同学关系,也并非就绝对不可以,同时游学长安且互有往来,当然也可以称得上同学了。
刘秀跟自己的同学言笑无忌,跟自己的家人和亲戚,同样随时会表现出随意说笑、轻松调侃的天性。《光武帝纪》里有个故事,经常被人(特别是众多史家学者)所津津乐道。
(建武十七年十月)甲申,幸章陵。修园庙,祠旧宅,观田庐,置酒作乐,赏赐。时宗室诸母因酣悦,相与语曰:“文叔少时谨信,与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帝闻之,大笑曰:“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
多么具有真实感的画面!尽管类似场景,此前的刘邦也曾有过[4](不过画风迥异),以后的历史岁月里,历朝历代的最高统治者中,也曾有人置身于类似场景,但《后汉书》中的这段描写,还是给人以特别自然而强烈的印象。宗室诸母的口气酷肖其人,刘秀的回应,也十分随意自然,轻松亲切,笑声爽然,一种亲密无间且风趣动人的感觉氛围,荡漾在平白家常话的欢声笑语间,使人身临其境一般,如闻其声。
刘良是刘秀的叔父,刘秀9岁丧父,刘良对刘秀兄弟“抚循甚笃”。刘秀哥俩起兵,刘良拍着手大呼小叫地说,“我要去向严将军(就是之前说到过的大司马严尤)告发!”并且气得让刘秀滚出去!然后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劲地猛吃猪肉干。发现刘秀让人来窥视他,刘良又大呼小叫起来,刘秀赶紧说:“别再大声喊啦,叫人听见!”然后一宿无事。第二天一早,刘秀又跑到他叔父跟前,说:“您到底什么时候去严将军那里(告发)啊?”刘良这时已经想通(决心跟着两位侄子一起造反),对刘秀说,“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干嘛还要苦苦相逼地来逗我?”(《东观汉记·赵孝王良》)
刘秀共有兄弟姐妹六人,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二哥二姐在刘秀起兵后不久,即遇难于战乱,大哥刘为更始帝所杀,小妹据说也早逝[5],这样,到天下平定,刘秀的至亲家人(父母兄弟姐妹)就只剩下大姐刘黄(湖阳公主)一人,由此可以想见,刘秀和他大姐的感情。《董宣传》里有个广为人知的故事,董宣任洛阳令,湖阳公主的奴仆杀了人,躲在公主家,执法官吏无法逮捕他。一次公主出门,这个奴仆随行,董宣在路上拦下车队,挥动手里的刀在地上比画,大声宣布公主的过失,然后把这个奴仆叫下车,当场格杀。公主回到宫中向刘秀告状,刘秀大怒,准备棰杀董宣,结果上演了一出著名的“强项令”,“帝令小黄门持之,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这时公主说了一句话:我弟当老百姓时,隐藏逃犯和死刑囚犯,执法官吏不敢上门,现在做了皇上,一个小小的洛阳令都使唤不动吗?刘秀笑着说:“天子不与白衣同。”(《酷吏列传》)
这一笑,是弟弟讨好姐姐的笑,也是维护原则的笑。
据说刘黄比刘秀大13岁[6],这是半代人的年龄差。
刘秀跟家人、族人之间,笑语戏谑,习以为常,不过有个现象,也许有人会注意到,刘秀跟他自己的家庭成员之间,比如和他的两任妻子(皇后),以及他众多的子女(刘秀生育了16个子女)之间,史籍中就完全没有同样欢快说笑的记载,连蛛丝马迹也没有。这是纯属史籍记载方面的原因呢,还是事实本就如此?假如事实就是如此,那原因又何在?这恐怕就会各说各话了。比如,刘秀身上儒的倾向和表现是人所共知,且显而易见的,它会不会影响到刘秀和他自己的家庭成员之间日常生活中的表现?细说起来,刘秀跟他的首任皇后郭圣通的婚姻,可谓是桩不折不扣的政治婚姻,不过这并非注定了,这桩婚姻必然是无趣乏味的,《皇后纪》里说,“因纳后,有宠”,“有宠”二字,颇有消息(当年郭圣通年方十八[7]),随后接连出生的子女,似乎也在证明,这“有宠”二字,并非虚言。然而建武十七年(41年)那道废后立后的诏书,说郭圣通“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如此严厉得令人惊讶错愕的谴责用语,固然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性质,非此不足以显示改立阴丽华为后的必然性,但千百年来,旁观者还是难免从中闻出一丝可能是刘秀心底潜藏日久的真实的宿怨之气,特别是当人们想起刘秀和阴丽华之间的爱情佳话,这种感觉恐怕就会更加明显。因此,假如说刘秀和郭圣通的日常生活中,确实少有一种戏谑调侃、欢快轻松的场景和细节,似乎也就不难理解。那阴丽华呢?阴丽华和刘秀之间,理应有最真实美好、欢无不至的爱情场景和细节啊,为何史籍记载中刘秀那频频出现的调侃天性,说笑爱好,也不见了踪影,付之阙如了呢?对此我只能想到《皇后纪》里说阴丽华的那几个字,“少嗜玩,不喜笑谑”。可见,至少在某种天性和性格表现上,刘秀和阴丽华这对恩爱情侣,似乎也属于差异互补型的。既然阴丽华“不喜笑谑”,那在她和刘秀的日常生活中,刘秀那说笑天性和逗乐才华,恐怕就得多少有所“收敛”吧?至于刘秀和他众多子女之间,作为皇帝的严父(刘秀的性格,有时候确实够严的,让人猝不及防、望而生畏),不苟言笑,大概才是“最正确的打开方式”?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想。
说起来,同学、家人和族人,都是属于私人性质的关系,那跟社会上的其他人,作为东汉王朝开国皇帝的刘秀,是否也会同样容易表现出喜欢说笑的天性呢?
——答案是肯定的。
宋弘在西汉哀平年间,就是宫廷中的侍中,王莽新朝时又当上了九卿之一的共工(少府)。刘秀即位后,征拜宋弘为太中大夫。建武二年(26年),宋弘代王梁为大司空。
宋弘身上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品性严正,下面的例子,是个证明:
弘当宴见,御坐新屏风,图画列女,帝数顾视之。弘正容言曰:“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帝即为彻之。笑谓弘曰:“闻义则服,可乎?”对曰:“陛下进德,臣不胜其喜。”(《宋弘传》)
宋弘有次参加国宴,刘秀坐位旁边有一排新屏风,上面画的全是美女,刘秀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又看。这时宋弘一脸严肃地说,“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论语》里孔子的话),刘秀赶紧让人把屏风给撤掉了,还笑着说了一句:“听见说得对的就立即照做,这样总行了吧?”宋弘答了一句:“皇上懂事,我很高兴。”
刘秀这里的笑,跟对他姐姐湖阳公主的笑一样,都有一种讨好的味道。宋弘的年纪,比刘秀要大十几二十岁,也算是刘秀的长辈。
宋弘身上的第二个特点,是相貌堂堂。这个特点一度让刘秀的大姐湖阳公主为之动心(湖阳丧偶)。结果经过刘秀的亲自试探,刘秀对他姐姐说,“事不谐矣”(没希望,办不成)。这就是《后汉书》里那个著名的故事,“糟糠之妻不下堂”。
刘秀对于年长者,似乎总是比较容易露出笑容,除以上几例(宗室诸母、刘良、湖阳和宋弘,还有严子陵)外,刘秀对待桓荣和张湛,也给人以这种印象。[8]
不过你要因此认为,刘秀但凡对年长者,都这么恭敬、这么亲切、这么从善如流,那就错了。桓谭比刘秀年长18岁,还是宋弘专门向刘秀推荐的高级人才,就因为跟刘秀一言不合(触犯了刘秀最为敏感而看重的谶纬话题),七十多岁的桓谭差点被刘秀当场斩首!桓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算是捡回一条老命,最终还是由于惊恐过度,郁郁而终,死在了贬官的路上。
刘秀这种突然龙颜大怒的脾气,不是偶发的,史书中有众多事例表明,喜欢跟人说笑的刘秀,同时也是个容易勃然大怒、声色俱厉、易下狠手、冷酷无情的刘秀,至少对官场中人来说,“光武承王莽之余,颇以严猛为政”(《第五伦传》)。《申屠刚传》里告诉我们:
时内外群官,多帝自选举,加以法理严察,职事过苦,尚书近臣,乃至捶扑牵曳于前,群臣莫敢正言。
可见,皇上就是再好说笑,那也是皇帝。
像这种暴力殴打、拖拽廷臣的做法,后来成为东汉宫廷的惯例(明帝有过“郎出”的趣例,见《第五钟离宋寒列传》)。有人说,这正是由刘秀首开先河的。要到顺帝时,左雄上书,才被修改和中止。
不过丁邯的故事,又别有风趣。
故事尚书郎以令史久缺补之,世祖始改用孝廉为郎,以孝廉丁邯补焉。邯称病不就。诏问:“实病?羞为郎乎?”对曰:“臣实不病,耻以孝廉为令史职耳!”世祖怒曰:“虎贲灭头杖之数十。”诏曰:“欲为郎不?”邯曰:“能杀臣者陛下,不能为郎者臣。”中诏遣出,竟不为郎。邯字叔春,京兆阳陵人也。有高节,正直不挠,后拜汾阴令,治有名迹,迁汉中太守。妻弟为公孙述将,收妻送南郑狱,免冠徒跣自陈。诏曰:“汉中太守妻乃系南郑狱,谁当搔其背垢者?悬牛头,卖马脯,盗跖行,孔子语。以邯服罪,且邯一妻,冠履勿谢。”治有异,卒于官。(《后汉书·百官志三》注引《决录注》)
这故事里有两个故事。前一个故事,证明了《申屠刚传》所言不虚;后一个故事展现的,则是刘秀上身上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诙谐和幽默天性。——当然还有理性务实的为人处世行为,以及风趣绝妙的语言天赋。
樊晔是刘秀年轻时的朋友。那时候刘秀还是个普通人(湖阳公主说的“白衣”),有一回不知因为什么事,在新野县被行政拘留了,“尝以事拘于新野”。那些历史学家,总喜欢说刘秀出身豪强,是皇族和宗室后裔,现在进了局子,这些都不管用了,估计在里面还饿得够呛!樊晔当时是名市场管理员,给刘秀送了一篮子饼,“帝德之不忘”(《酷吏列传》)。一筐饼就能让刘秀“德之不忘”,可以想见刘秀当时的窘样。后来刘秀做了皇帝,提拨樊晔当了河东都尉,还不忘对樊晔来一句:“一筐饼换了个都尉当,你觉得怎么样?”“进局子”可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迹,但依然挡不住刘秀好调侃说笑的天性。
第五伦是东汉建国初期官场楷模式的人物,时至今日,还能看到专家学者,在报纸上撰文介绍他的事迹。第五伦早年很长一段时间,始终辗转于官场底层,“久宦不达”,后来做了长安的市场管理员。不过第五伦人微志高,每次刘秀颁布诏书,他都会认真阅读,读完后发出感叹说:“这皇帝不错,我要是能跟他见上一面,好多事情都可以拍板。”同事听了都哈哈大笑,第五伦却始终充满自信。后来第五伦成了淮阳王的官员,终于真的有机会跟皇上刘秀见面,刘秀对第五伦非常欣赏,两人从早一直谈到晚。谈着谈着,皇上那好戏谑的调皮天性又“跑”出来了,他问第五伦:听说你以前经常打你老丈人,还不给你堂哥吃饭,有这回事吗?第五伦回皇上的话:“我结过三次婚,每次结婚时,老婆的父亲都已不在了。我年轻时挨过饥荒,实在不敢随便留人吃饭。”刘秀听了哈哈大笑。(《第五伦传》)
然而刘秀意犹未尽,他还问过第五伦另一个问题:
“闻卿为市掾,人有遗卿母一笥饼,卿从外来见之,夺母饲,探口中饼出之,有之乎?”伦对曰:“实无此,众人以臣愚蔽,故为出此言耳。”(《东观汉记·第五伦传》)
看来这位皇上的“八卦”好奇心,相当于围棋九段。
以上是刘秀跟他的几个官场官员的说笑故事。
我们知道,从王莽地皇三年(22年)起兵反莽,到东汉建武十二年(37年)天下基本平定,其间有15年时光。在这段戎马生涯里,刘秀从南阳郡舂陵乡的一名青年,从一名曾在长安游学的书生,一名骑牛初上战阵的起义军将领,从一位类似“光杆司令”的天王北方特使,一位在异地他乡流离失所、仓皇茫然的逃亡者,最终华丽转身为身边将星云集的东汉开国皇帝,这一光辉历程是刘秀和他的众多将领们出生入死、冲锋陷阵、浴血奋战,加以纵横捭阖开创出来的。“云台二十八将”,就是这些将领的杰出代表。那么,刘秀和他这些功臣将帅之间,在战争风云的前前后后,是否也会像和平年代里,和上面所说的那些人一样谈笑风生、调侃戏谑呢?
——让我们还是用实例来说话。
建武十三年后,天下已基本归于平定。
帝后与功臣诸侯宴语,从容言曰:“诸卿不遭际会,自度爵禄何所至乎?”高密侯邓禹先对曰:“臣少尝学问,可郡文学博士。”帝曰:“何言之谦乎,卿邓氏子,志行修整,何为不掾功曹?”余各以次对,至武,曰:“臣以武勇,可守尉督盗贼。”帝笑曰:“且勿为盗贼,自致亭长,斯可矣。”武为人嗜酒,阔达敢言,时醉在御前面折同列,言其短长,无所避忌,帝故纵之,以为笑乐。(《朱景王杜马刘傅坚马列传》)
故事里的“武”,是马武,“云台二十八将”之一。
很显然,刘秀对待邓禹和马武的态度,微有不同。如果说刘秀对于邓禹,始终是说笑中见尊重,尊重不妨说笑,对马武就要简单明了多了,看起来,马武就像是刘秀的“开心果”。
马武是刘秀部将之中,极少的有过“绿林”经历的人。这样在马武身上,就多少具有原始农民起义军的性质和特色,那种更纯粹的“草莽本色”(而在其他“云台”众将身上,人们看到的,更多是赵翼所说的“东汉功臣多近儒”)。刘秀显然也深明这一点,因此他故意纵容马武的性情展现,“以为笑乐”。
“云台二十八将”中,铫期是南方系(南阳和颍川)将领里唯一出身高官家庭的人(他父亲曾任桂阳太守)。铫期另一个突出特点,是他身高近一米九[9],且相貌威猛异常!铫期随同刘秀过河北上,当这支纯粹由外乡人组成的“特遣队”,来到最北的蓟城时,王郎的“追杀令”也尾随而至。蓟城闻风而动,刘秀他们匆忙准备转身南下,此时城内围观百姓堵塞了道路,一个个大呼小叫。刘秀他们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情急之际,只见铫期跃马舞戟,怒目圆睁,大叫一声:“跸!”人群惊慌四散,刘秀他们得以突围而去。
跸,是指帝王出行时开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刘秀当时充其量只是更始政权的“破虏将军行大司马”,然后持了个“节”,算是钦差,跟帝王之间,差着可不止一星半点,况且当时正被通缉追杀,正想要突围逃命,铫期“跸”的哪门子“跸”啊!所以当刘秀消灭王郎以后,铫期见机对刘秀说了一番劝刘秀考虑称帝的说辞,刘秀笑着说:“你是不是又想来‘跸’一回?”
光武笑曰:“卿欲遂前跸邪?”(《铫期列传》)
想想确实让人忍俊不禁。
臧宫跟铫期是颍川同乡(还都是郏县人),称得上是刘秀身边的一位常胜将军,在他的传记里,充满了诸如“悉降之”“皆下之”“皆平之”“大破之”“连屠大城”“降之”等用语。天下基本平定后,适逢匈奴内乱,且遭遇饥荒和时疫,刘秀问臧宫,对匈奴的事情,你看应当怎么办?臧宫说,“皇上给我五千兵马,我就能马踏匈奴!”刘秀一听笑了。
帝笑曰:“常胜之家,难与虑敌,吾方自思之。”(《臧宫传》)
刘秀这里的笑,有那么点苦笑和无奈的味道。
把刘秀的话翻译一下,大意是:跟一位常胜将军,真是没法说事(没遇到过挫折,只知道打!打!打!杀!杀!杀!),还是我自己来想想辙吧。
东汉初年,如何处理匈奴问题,是一件大事(王莽政权的崩溃,始于匈奴问题)。陈序经著《匈奴史稿》中,对此有详细叙述。跟刘秀这次对话后,臧宫又和马武联合上书,强烈要求趁匈奴“病弱”,应当及时痛击匈奴,一举解除匈奴问题。刘秀则以一封诏书回复、否绝了他俩的建议。这封诏书,事实上成为东汉建国初期关于如何处理匈奴问题(也是处理其他所有边境民族问题)的一份重要政治和历史文献。
王常是刘秀部将中另一位有着“绿林”经历的高级将领,而且他的身份、资历,比马武要高得多。王常是“绿林”最早的起事者和主要首领之一,还亲自促成“下江兵”与刘领导的宗室武装的联合,尽管未能如愿立刘
为首,但王常始终倾向于刘
兄弟,还跟刘秀一道参加了昆阳大战。王常后来被更始任命为廷尉和大将军,又为南阳太守,并封侯(后封为邓王)。由于某种历史机缘,直到建武二年(26年),王常才归顺刘秀。
建武二年夏,常将妻子诣洛阳,肉袒自归。光武见常甚欢,劳之曰:“王廷尉良苦。每念往时共更艰厄,何日忘之。莫往莫来,岂违平生之言乎?”常顿首谢曰:“臣蒙大命,得以鞭策托身陛下。始遇宜秋,后会昆阳,幸赖灵武,辄成断金。更始不量愚臣,任以南州。赤眉之难,丧心失望,以为天下复失纲纪。闻陛下即位河北,心开目明,今得见阙庭,死于遗恨。”帝笑曰:“吾与廷尉戏耳。吾见廷尉,不忧南方矣。”(《王常传》)
帝笑曰:“吾与廷尉戏耳。”我相信这是刘秀的心里话。
刘秀对王常,应该是有感情的,而且是真情实感。
戎马生涯,金戈铁马,必有危急时刻。
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对于刘秀来说,危急时刻,更显刘秀说笑天性。
曾经有好几回,当刘秀身边人都陷于惊恐不安时,刘秀却依然轻松说笑如常。如昆阳之战前,“诸将皆惶怖,忧念妻孥,欲散归诸城”,刘秀一番分析和劝说后,“诸将怒曰:‘刘将军何敢如是!’光武笑而起。”(《光武帝纪》)在河北逃避王郎追杀,南下途中,行至滹沱河边,河水阻挡,传闻追兵在后,“从者皆恐”“官属大惧”,也不妨 “光武笑曰:‘候吏果妄语也’”(《铫期王霸祭遵列传》)。当刘秀领军与王郎大将李育在广阿激战、对峙,耿弇和吴汉合上谷、渔阳兵马前来投奔,远处尘土飞扬,刘秀身边人以为是王郎援军,“众皆恐”,“甚忧之”,得知是耿弇等人后,世祖“笑曰:‘邯郸将帅数言我发渔阳、上谷兵,吾聊应言然,何意二郡良为吾来!方与士大夫共此功名耳’”(《景丹传》)。
这就是史书记载中的刘秀。
所谓:众人惊惶不定时,更显世祖谈笑自若。
刘秀的谈笑习性,即使在一些十分特殊的时候,也是依然不改常态,人们印象最深的,当属《光武帝纪》里的这段话:
会伯升为更始所害,光武自父城驰诣宛谢。司徒官属迎吊光武,光武难交私语,深引过而已。未尝自伐昆阳之功,又不敢为伯升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
刘秀从小跟他的大哥感情很好(跟他二哥的关系,史书里就言之甚少,甚至是付之阙如),共同起事反莽,可以说是兄弟俩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然而刘为更始所杀,刘秀的反应是从颍川迅速回到宛城,不过不是来向更始兴师问罪,而是主动谢罪。刘
原先的部下向刘秀表示慰问,刘秀也不说心里话,只表示自责而已,也不敢替死去的大哥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
好一句“饮食言笑如平常”!
刘秀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冯异从颍川父城跟随刘秀来到洛阳,他通过刘秀“每独居,辄不御酒肉,枕席有涕泣处”等生活细节,看出刘秀内心深藏的痛楚,趁身旁无人时宽慰劝解刘秀,却被刘秀当即制止,“卿勿妄言”(《冯异传》)。
依然是“饮食言笑如平常”。
刘秀就这样以“饮食言笑如平常”,然而同时却背人饮泣的方式,度过了最痛苦和危机当前的一段非常时光。
至于战场上的危险关头,相对来说,反倒要显得轻松些。例如建武元年(25年),刘秀与尤来、大枪等地方武装激战于顺水北,先胜后败,敌兵穷追不舍,短兵相接之中,刘秀“自投高岸”(从高处“奋不顾身”地纵身往下跳),万分危急时刻,恰好骑兵王丰前来搭救,把自己的马给了刘秀,刘秀扶着王丰的肩膀上马,一边回头对不远处的耿弇笑着说:“几为虏嗤”(差点被这帮贼人笑话)。——自己喜欢笑话人,就以为别人也会笑话自己。好在耿弇连发几箭,这才击退追击刘秀的敌兵。
耿弇是上谷太守耿况的儿子,起初,耿弇本想去长安觐见更始帝,途中逢王郎称帝,情势陡变,耿弇听说刘秀正在河北,灵机一动,不去长安,改而投奔刘秀,刘秀任命耿弇为门下吏。耿弇向朱祐表示(门下吏可能隶属朱祐),自己可以回上谷请求其父发兵攻打王郎,平定邯郸,刘秀一听又笑了。
光武笑曰:“小儿曹乃有大意哉!”(《耿弇列传》)
意思是,小家伙挺有雄心壮志的啊!
刘秀这时还没看出耿弇身上过人的军事天赋,毕竟两人只是初相识,而且耿弇当时年仅21岁。
王郎消灭后,更始封刘秀为萧王,要刘秀交出兵权,与众将回归长安。一天刘秀正在邯郸的温明殿昼寝,耿弇独自来到刘秀床边说,士兵伤亡过多,应该继续增发上谷兵马。刘秀说,王郎都消灭了,河北也基本平定,还要增兵干什么?耿弇说:王郎虽已消灭,天下的军事才刚开始,更始必败无疑。刘秀“腾”地从床上坐起,说:你信口雌黄,我要处置你!耿弇说,您待我如父子,我才敢对您披肝沥胆。刘秀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戏卿耳。何以言之?”)耿弇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刘秀大悦,拜耿弇为大将军,“始贰于更始”(《资治通鉴》卷三九)。
这真是再大的事,何妨“我戏卿耳”。
景丹是随同耿弇等人一道,在广阿归于刘秀麾下的。景丹原是耿况的副手(上谷副太守),后被任命为上谷长史。加入刘秀阵营后,景丹领军作战,表现卓异,深得刘秀欣赏,被任命为骠骑大将军,封栎阳侯。建武二年(26年),弘农郡被流寇攻破,太守被擒。当时景丹正得疟疾,在洛阳养病。刘秀要求景丹带病前往处置,景丹不敢推辞,结果刚到弘农十天,就病逝了。
景丹的死,跟刘秀之前的一句玩笑话有关。据《东观汉记》记载:
丹从上至怀,病疟,见上在前,疟发寒栗。上笑曰:“闻壮士不病疟,今汉大将军反病疟邪?”使小黄门扶起,赐医药。还归雒阳,病遂加。(卷十一《景丹》)
《后汉书》的记载是:
丹时病,帝以其旧将,欲令强起领郡事,乃夜召入,谓曰:“贼迫近京师,但得将军威重,卧以镇之足矣。”丹不敢辞,乃力疾拜命,将营到郡,十余日薨。(《景丹传》)
刘秀强使景丹扶病成行,显然应该是刘秀对景丹所得疟疾的严重性估计不足,最后竟使景丹一命呜呼。[10]
所以皇帝的玩笑不能随便开。
马援命运的结局,跟耿弇和景丹都不相同。
跟“云台二十八将”相比,马援显然是个后来者。
马援跟刘秀初次见面,已是建武四年(28年)冬。虽然是冬天,但他俩的见面,是在刘秀笑如春风的友好气氛中进行的。
世祖笑谓援曰:“卿遨游二帝间,今见卿,使人大惭。”(《马援列传》)
马援是以隗器特使的身份,来晋见刘秀的。刘秀说的“二帝”,其一自然是指刘秀自己,另一位却不是指隗器,而是说公孙述。公孙述于建武元年四月在四川称帝(比刘秀称帝还早两个月),马援跟公孙述是同乡旧交,隗器先派他去探看公孙述的情况,然后再来见刘秀的。所以刘秀跟马援一见面,就有了上面那句话。
马援当即回复道:
“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臣与公孙述同县,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后进臣。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
帝复笑曰:“卿非刺客,顾说客耳。”
跟刘秀的初次见面,给马援留下了极为深刻且良好的印象,换言之,刘秀的两句说笑话,为他赢得了一位顶级名将的心。第二年,趁送隗嚣长子入侍洛阳的机会,马援就此留在了刘秀的身边,成为东汉王朝开国众将中的一员。
马援一投身刘秀阵营,就显示出卓越杰出的军事才华,无论是运筹帷幄,还是带兵杀敌,深得刘秀赞赏,说“伏波论兵,与我意合”。从转投刘秀麾下,到最后战死沙场,前后刚好整整二十年,马援共有六次出征,平隗器,平羌,击斩李广,征交址征侧、征贰,驱散匈奴和乌桓,最后是征武陵五溪蛮夷。
(建武)二十四年,武陵五溪蛮夷叛乱,马援请行,时年六十二,帝愍其老,未许之。援自请曰:“臣尚能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瞿铄哉是翁也!”
这是马援和刘秀的最后见面,也是马援最后一次看到刘秀对他“笑曰”。之后马援死于这次征战,实践了他的名言:马革裹尸。
然而马援恐怕想不到,在他死后,皇上刘秀的表现,让后人如雾里看花,迷惑不已。仅仅因为进军路线的分歧(而且事先刘秀还同意了马援的选择),刘秀在接到前线奏报后,立即派驸马梁松前往前线问责马援,并代理监军,恰逢马援病死。梁松原本跟马援就有过节,便趁机上书诬陷马援,刘秀接到梁松上书,不问青红皂白,“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绶”。
事还没完。之后因为“薏米变明珠”(简直莫名其妙)的事件,加上马武等人的掺和(之前耿弇和耿舒也已置身其中),“帝益怒”——怎么这么容易“怒”啊?还是怒上加怒,究竟什么事情和缘由,让皇帝刘秀这么容易发怒?总之,结果就是:
援妻孥惶惧,不敢以丧还旧茔,裁买城西数亩地槁葬而已。宾客故人莫敢吊会。严与援妻子草索相连,诣阙请罪。帝乃出松书以示之,方知所坐,上书诉冤,前后六上,辞甚哀切,然后得葬。
马援这是近于死无葬身之地了。
有位叫朱勃的,时任云阳令,是马援的同乡熟人,特地为马援之事上书刘秀,诚诚恳恳说了一大通,结果:
书奏,报,归田里。
等于白说了。
这就是刘秀和马援故事的最终结局。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了了之。
刘秀死后,明帝继位。
永平初,援女立为皇后,显宗图画建武中名臣列将于云台,以椒房故,独不及援。东平王苍观图,言于帝曰:“何故不画伏波将军像?”帝笑而不言。(《马援列传》)
显宗(汉明帝)的“笑而不言”,似大有乃父遗风。
[1] 关于刘秀游学长安,我们经常会看到有人说,刘秀在长安就读太学,比如《刘秀传》(黄留珠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里有个小标题,直接就写着“太学生活”,内文中更有诸如“到京师长安的太学去继续深造学习”,以及“当时与刘秀一块来京城太学学习的还有族兄刘嘉”,又说“南阳宛人朱祐,字仲先,当时也在太学学习”(第10—14页)。事实上,迄今所见史籍史料中,并无刘秀以及刘嘉和朱祐在太学就读的记载,刘秀是“受《尚书》于中大夫庐江许子威”(《东观汉记》),朱祐就读的具体地方不详。
[2] 见《东观汉记校注·朱祜》,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02—403页。
[3] 见《严光传》。
[4] 见《史记·高祖本纪》。顺便一说,类似场景,秦始皇和王莽好像未曾有过。
[5] 刘秀小妹刘伯姬,建武二年封为宁平公主,其卒年不见史籍记载,只在网上见到说,时在建武六年,未知所据为何。
[6] 刘黄生年,同样见于网络,说是公元前18年,不知何据。
[7] 郭圣通成婚时的年龄(18岁),也只是见于网络。
[8] 分别见《桓荣传》和《张湛传》。
[9] 铫期“长八尺二寸”,按《剑桥中国秦汉史》书中的《汉代的度量衡》折算,为189.4公分。
[10] 《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曰:“俗传行疟鬼小,多不病巨人。故光武尝谓景丹曰:‘尝闻壮士不病疟,大将军反病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