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北地惊沙
榆关城头的积雪尚未化尽,刘宇踩着八极门弟子的脚印钻进客栈时,棉袄已被北风灌透。柜台后擦酒坛的老者抬眼,袖口翻出半截截脚铜环——正是半年前他在天津送给张景星的信物。铜环边缘的凹痕,是当初与刘宇对练时留下的印记。
“护粮队在后院。”老者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珠警惕地扫过窗外,“三井的马队三天前劫了昌黎的粮车,张师傅的铁砂掌,折了三根手指。那些刀手使的不是正经功夫,倒像是把北派的刚劲掰碎了,混着东洋的刺击术。”
后院传来铁砂撞击的闷响。张熊赤着上身,正在雪地里砸烧红的砂袋,伤口处的血迹冻成冰碴。看见刘宇,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南派的来了?正好,试试老子改良的‘铁砂连环靠’——”话未说完,突然踉跄,砂袋“砰”地砸在雪地上,溅起的雪粒混着铁砂,在他新结的痂口划出血痕。
刘宇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注意到张熊肩甲的伤口边缘泛着青黑,那是他在羊城擂台见过的毒伤——毒血顺着经络蔓延,竟在肌肉表面形成诡异的螺旋状纹路。这是北派铁砂掌的大忌,若不及时疏导,三个月后整条臂膀便会废了。
“把稳桩子。”刘宇按住对方肩膀,指尖顺着八极“两仪桩”的脉络游走,掌心渐渐发烫。他想起叶问在佛山教他的“问手探劲”:指尖如锥,顺着力道走向寻敌破绽。此刻却将这手劲反过来用——以柔劲为引,顺着毒血流动的反方向推挤。
张熊浑身绷紧,额角青筋暴起:“你这手劲……比老郎中的银针还准!”
“铁砂掌讲究‘内练一口气’,”刘宇盯着伤口渗出的黑血,忽然开口,“当年李书文先生练掌,每日打树千次,树皮落而树心不损。你这毒血逆了经络,须借‘两仪桩’的阴阳流转导出来。”
三枚细针“嗤”地弹出,在雪地上腾起白烟。针身刻着半朵樱花,正是日租界浪人惯用的暗器。张熊盯着细针愣住:“你怎知我中了东洋的毒?”
刘宇笑笑,袖底的截脚铜环还在发烫。他当然知道——三个月前在天津码头,他曾用同样的手法救下被毒镖划伤的陈队长。那些藏在袖口的暗器轨迹,早已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套活的图谱。
护粮队行至滦河弯道时,北风突然卷起黄沙。刘宇的后颈微微发紧——这是半年来在暗巷、擂台练出的直觉,能感知三丈内的杀机。他抬手示意停步,目光扫过前方沙丘:三十几个骑马的汉子,腰间九环刀的刀穗在风中翻卷,刀柄缠着的布条上,绣着半残的“武”字。
“是关东的汉奸武师。”张熊啐掉嘴角的雪粒,“去年在锦州见过,专替东洋鬼子押运鸦片。”
马队冲锋的轰鸣里,刘宇终于看清为首骑士的装束:玄色斗篷下露出半截护腕,刻着模糊的“忠”字——那是北派武人常见的刺青,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结铁砂阵!”张熊的吼声带着血沫。八极弟子们肩并肩踏出“两仪桩”,掌风拍在粮车上,木屑四溅。为首骑士的刀劈来,刀风竟带起破空锐响——这是融合了形意崩拳的快刀,却失了腰马合一的根基,全凭臂力硬劈。
刘宇踏前半步,八卦游身步切入马队间隙。首当其冲的骑兵劈来,他以咏春“膀手”卸开刀势,借力旋身时截脚“连环腿”已扫向马腿关节。战马悲鸣倒地的瞬间,他的指尖已点中骑兵手腕“阳溪穴”,九环刀应声落地。
“南蛮!”有骑兵怒吼,“敢坏太君的粮道!”
刘宇心中一沉。对方的刀招里,竟混着八极“贴山靠”的肩劲,却用错了力点——肩峰未沉,腰马未合,徒有其形而无其神。这是典型的“汉奸拳”,学了北派皮毛,却丢了根本。
形意枪阵的残影
深夜的昌黎破庙,刘宇借着火光检视九环刀。刀身刻着模糊的“武”字,刀柄缠着的布条上,绣着半朵残败的木樨花——与叶问武馆的门匾同款。张熊凑过来,伤口处的血珠滴在刀纹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宫会长在沈阳。”他撕下半块饼塞进嘴里,“上个月派人送了信,说东北的武师正在练‘枪拳合一’——把大枪的劲道融进拳头里。你可知,宫会长的形意拳,能在雪地里扎出十八个枪桩,桩印连成北斗?”
刘宇闭目沉思。他想起在羊城擂台见过的形意枪阵:枪尖的轨迹如长江大河,与咏春的短劲截然不同。此刻握刀的手不自觉摆出“问手”架势,却在指尖触到刀柄时,忽然想起叶问说过的话:“拳不是打出去的,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明日随我去沈阳。”他忽然开口,“我要去拜见宫会长,学那‘枪拳合一’。”
三日后的沈阳故宫,红墙白雪映着琉璃瓦。刘宇跟着张熊穿过偏殿,忽然听见兵器相撞的脆响。转角处,一位鹤发老者正对着一杆断枪沉思,枪杆上的“守”字已被血浸透,却仍笔力雄健。
“宫会长,这是佛山来的刘宇。”张熊抱拳。
老者转身,目光如电:“南派的小子,你的拳里有北派的枪劲。”他抬手示意,断枪突然发出蜂鸣,“却又不全是形意的刚猛——倒像是把咏春的‘寸劲’,炼成了枪尖的‘透劲’。”
刘宇心中一惊,忙抱拳:“晚辈在羊城见过形意枪阵,曾偷学过崩拳的发力……”
“偷学?”宫羽田忽然笑了,笑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天下武学本为一体,何来偷学?当年杨露禅偷拳,偷出个太极宗师;你这南拳北练,倒让我想起了当年霍元甲的‘迷踪拳’。”
他忽然抽出腰间短枪,枪尖轻点地面:“看好了。形意枪拳,不在枪上,在人身上。这杆枪,是我三年前在山海关断的,断枪之后,方悟枪拳之道——”枪尖划出弧线,带起的气劲竟在雪地犁出深沟,“枪为百兵之祖,长兵短用,短兵长用,方为武道。”
刘宇恍然大悟:所谓枪拳合一,并非真的持枪而战,而是将长枪的“刺、挑、扫”化为拳意,把短打的“寸劲”拉成枪势,讲究的是“劲从地起,贯通全身”。
宫羽田忽然收枪,目光落在刘宇的腰马:“你扎的是咏春的‘二字钳羊马’,却偷了八极的‘两仪桩’根基。记住,马不稳则劲不整,当年郭云深先生‘半步崩拳打天下’,靠的不是腿快,是马稳如桩。”
宫羽田的武馆陈设简朴,唯有墙上挂着三十六杆大枪,枪杆上刻满了深浅不一的掌印。刘宇注意到,每杆枪的握把处,都缠着与张熊相同的截脚铜环。
“这些枪,都是东北的汉子用命换回来的。”宫羽田抚过一杆断枪,“三个月前,三井的马队劫了通辽的粮车,车上装的不是粮食,是给关东军的炸药。护粮的兄弟用身体挡刀,枪杆断了,可劲道还在。”
他忽然转身,目光落在刘宇袖底的铜环上:“你从天津带来的截脚铜环,我见过张景星用过。截脚讲究‘连环腿’,形意讲究‘半步崩’,咏春讲究‘中线守’——你把这三家揉在一处,可曾想过,根基在哪?”
刘宇沉吟片刻:“晚辈以咏春为根,借北派刚劲补其短,观百家招式悟其变。”
“好个‘以根补变’!”宫羽田击掌而笑,“当年宫某创形意‘枪拳’,也是借了八卦的游身、太极的圆转。但记住——万变不离其宗,这宗,便是‘人’。”他指尖轻点自己眉心,“拳是肉长的,不是铜铸的,纵有千般变化,若没了人心,便是死招。”
说着,他忽然抽出三十六杆大枪,布成北斗阵:“试试我的‘活枪阵’。每杆枪都是东北的兄弟,每招都是实战的血。你若能破,便算得了枪拳的皮毛。”
第一枪“白蛇吐信”袭来,刘宇本能地使出咏春“标指”,却在接触瞬间转为形意“钻拳”——这是他在昌黎粮道上,从刀手招式里偷师的“刚柔转换”。枪尖擦着他眉骨划过,却在他肩甲留下一道浅痕。
“错了!”宫羽田的声音从阵中传来,“标指是短劲,钻拳是长劲,短接长须借势,而非硬转。看清楚——”枪阵突然变向,七杆枪如北斗勺柄转动,“枪阵如战局,须观大势,顺其势而破其势。”
刘宇闭目凝神,再睁眼时,眼中已无枪杆,唯有劲力走向:北斗阵的核心在“天枢枪”,如中军大将,其余枪杆皆以此为轴。他忽然踏出八卦游身步,竟逆着枪势走向切入,以咏春“膀手”化开两杆枪,借势旋身时,截脚“连环腿”已扫向“天枢枪”根基。
三十六杆大枪应声而倒,却在倒地瞬间组成新的阵型——这是宫羽田特意为他设计的“活枪阵”,每杆枪都在模拟汉奸武师的杀招。
“好!”宫羽田抚掌大笑,“能破北斗阵,才算得了枪拳的‘势’。但记住,破阵不是目的,护阵才是根本。”他指向枪杆上的“守”字,“东北的汉子,练枪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在热炕上吃口热饭。”
黑马骑士的追杀在午夜降临。三十骑踏雪而来,马蹄声如战鼓,震得故宫琉璃瓦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刘宇站在宫羽田身侧,看见为首骑士的九环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柄上的“武”字已被血锈染红。
“宫老头,交出粮车!”骑士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关东口音,却暗藏东洋腔调。
宫羽田踏前半步,断枪在掌心转了个花:“粮车在昌黎,要粮,先过我这杆断枪。”
骑士冷笑,刀劈如雷:“听说你创了枪拳,今日便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武备’!”
刀风袭来时,刘宇终于看清对方的招式——竟是形意崩拳的变种,却将腰马合一的劲路拆成了三段,全凭臂力硬砸。这是典型的“断根拳”,学了北派刚猛,却断了武人根基。
“看好了,这才是崩拳!”宫羽田的断枪突然发出蜂鸣,竟以枪尖模拟崩拳轨迹,枪杆如臂,枪尖如拳,“崩拳如箭,讲究的是‘腰马合一,力从地起’!”
枪尖与刀相撞,迸溅出火星。骑士连退三步,刀上竟出现细密的裂纹。刘宇趁机切入,以咏春“问手”探劲,接八极“贴山靠”撞向对方腰眼——这招“问手靠劲”,正是宫羽田方才演示的“枪拳借势”。
“咔嚓!”
骑士的腰骨发出脆响,却仍挥刀砍来。刘宇不退反进,指尖点向对方“阳溪穴”,竟将形意“钻拳”的透劲打入其手腕——这是他在羊城擂台悟得的“点穴崩劲”,专破硬功。
战斗持续到黎明,当最后一个骑士倒地时,刘宇的长衫已被血浸透。宫羽田望着他肩甲的伤口,忽然开口:“你的拳,已经有了东北的风雪气。明日随我去北大营,那里有群汉子,正用大刀片子跟东洋鬼子的枪炮较劲。”
雪不知何时停了,故宫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刘宇摸着袖底的截脚铜环,忽然想起叶问在佛山说的话:“拳不是打出去的,是从心里长出来的。”此刻他终于明白,这颗心,是南派的仁,也是北派的刚,更是天下武人共同的脊梁。
宫羽田忽然将断枪塞进他手里,枪杆上的“守”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这杆枪,以后由你扛。记住,枪拳不是杀招,是守招——守得住人心,才守得住山河。”
刘宇握紧断枪,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粮车的辘辘声。张熊带着护粮队穿过故宫红墙,车上的粮食在晨光中泛着金黄,如同武人心中不熄的火种。他忽然笑了——
真正的武学,从来不在招式里,而在每一个不肯弯腰的瞬间。当三十六杆大枪在雪地里重新竖起,那些被偷走的、被篡改的、被践踏的,终将在武人的骨血里,开出最坚韧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