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创作准备
第一节 历史地理意义上的白鹿原
历史地理方位
白鹿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原呢?
从地理角度观察白鹿原,首先是面积和方位。白鹿原实际上是一个海拔约600米—800米,位于今天西安市东南10公里的一处秦岭山脉北麓延续形成面积逾260平方公里的黄土台塬,广义上仍属于渭河平原。
按照今天的行政区划,白鹿原分属西安市长安区、灞桥区、蓝田县,地理方位上位于灞河、浐河之间,与秦岭北麓篑山相接,西接狄寨、红旗、席王街道和长安区魏寨、炮里和鸣犊一线,南及西面临浐河,北临灞河,呈西北倾向,是西安市的东南屏障。白鹿原历史上曾归属于芷阳、灞陵、南陵、灞城、白鹿、宁民、灞桥、长安、蓝田等县管辖。北周隋唐时期曾设蓝田郡,分设玉山、白鹿两县,旋恢复原制。
白鹿原因陈先生的长篇小说《白鹿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如今,这个地方已经远近闻名了。小说的爱好者们对白鹿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以考证的方式对之进行了一系列的研究。
《世界博览(看中国)》杂志2007年第6期刊登了一篇《名著之外的白鹿原》。该文对白鹿原这个神秘地方的悠久历史和民风民俗都做了很具体的描述。可是,我固执地认为这一方面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要算卞寿堂所著的三本书了,即《走进白鹿原——考证与揭秘》与后续修订过的《寻找白鹿原》及《〈白鹿原〉 文学原型考释》。作者根据自己对陕西蓝田及白鹿原的相关资料的掌握,对《白鹿原》中所涉及的地名、人物、事件、传说、民俗、方言等探源寻根。卞先生所做的工作根本就是一种热爱和自豪的情感呈现,当然也是一种自觉自愿。
卞先生基于对《白鹿原》发自内心的热爱研究考证,从民间也从专家的角度给作品以很高评价:“试看《白鹿原》这部书,哪有一句应景、应世或不负责任的成分?可以说,这部让每个读者都感到心灵震撼的书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从心底淌出的血写的!”[1]他的这三本书不但对《白鹿原》的文本解读有很大的帮助,也使人们更加了解白鹿原这块神秘的土地。
现在,去西安旅游的人,参观完兵马俑和大雁塔,有机会总要到白鹿原上走一走。小说发表之前,这个地方叫狄寨原。现在,白鹿原已经取代了原来的名字,高速公路上也因此有了“白鹿原”的出入口,而且更多的人渐渐知道了这就是当年鸿门宴故事发生的地方。白鹿原也成了旅游胜地,旅游部门开辟了“白鹿原民俗风情游”系列景区。白鹿原地区的旅游经济得到了开发,新建了餐馆、宾馆、大学城、影视城等,一时间游人络绎不绝,逢周末假日拥堵不堪,围绕白鹿原及相关文化为主题的浪潮热闹非凡。
陈忠实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关于《白鹿原》中白鹿原地理意义的谈话:“西安东郊有一道原叫白鹿原,这道原东西大约七八十华里,南北宽约四五十华里,北面坡下有一道灞河,西部原坡上有一条河川叫浐河。这两条河围绕着也滋润着这条古原,所以我写的《白鹿原》里就有一条滋水河和润河……我在蓝田、长安和咸宁县志上都查到了这个原和那个神奇的关于 ‘白鹿’的传说。蓝田县志记载:‘有白鹿游于西原’,白鹿原在县城西边,所以称西原,时间在周。取于 ‘竹书纪年’史料。”
如果统治者道德纯正高尚,关爱所有的民众乃至所有的生命,政治清明、天下安康,白鹿就会出现在人间。间隔出现的白鹿实则寄托了人的期盼,遂成为祥瑞。作为一种期盼成为传说,史书上也留下了相应的记载。《太平寰宇记》最早记载了白鹿活动的事实:“周平王东迁,有白鹿游于此,以是名。”如《东观汉书》: “章帝元和二年,白鹿见。”又“安帝延光三年,颍川上言,白鹿见。”《魏略》:“文章欲受禅,郡目奏白鹿十九见。”历史上秦穆公曾以白鹿原为军事要地筑灞城屯兵扎营;大将王翦伐荆楚,始皇帝曾送至灞上;明李自成于白鹿原上大战明军,攻陷蓝田县城;白莲教、太平天国等农民起义亦曾于原上作战。历史的记载当非虚妄之笔。
在漫长的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有关白鹿的点点滴滴在汉民族的集体意识中逐渐积淀下来:它的纯洁无瑕,它的稀有珍贵,它的通达人性,尤其他与仁义之德的紧密联系——它能带来太平盛世、吉祥如意,能表彰至纯至善之人乃至扫除一切丑恶的东西等。由此,人们对它产生了一种自然的敬仰和期盼之情。所有这些都存进了先民们的头脑中,逐渐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原型,即关于白鹿意象的集体无意识和原型,它活在了每一个人的灵魂里。只要提及这个原型,人的关于白鹿集体无意识就会被激活,从而产生种种祖先留在我们心中的关于白鹿的记忆,一如所有的原始意象。今天的白鹿原亦留下了数不清的传说和动人的故事,分布于鲸鱼沟两岸亦有鹿走沟、迷鹿村、鹿道坡等地名。
小说中朱先生眼中的滋水县境的秦岭是那么的深沉、苍凉而不失绚烂。
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
真山真原是伟大夫,川道则是如仙草、白灵一样的好女子。“问我来何迟,山川几纡直。”堂上两只燕子的相逢历经千难万险,历史兴废更替上演白鹿山川只是在雨水的滋润下见证悲悯和雄浑。
小说中田福贤曾称白鹿原是共产党的“红窝子”也与史实相符。白鹿原亦是中国共产党建立革命组织、最早进行革命活动的地区之一。1922年,邵虎臣等进步人士在蓝田县西区建立巩村高级小学。“巩小”一经建立就接受中国共产党的教育和影响,成立了以宣传共产主义为主旨的“勉学会”,团结进步青年和书生。1926年,建立了党领导下的国民党区分部,1927年4月,中共蓝田第一个党组织——蓝田特别支部成立,侯德普任书记,成为党在白鹿原地区革命活动的重要阵地和蔽所。于右任曾为巩村高级小学题写校牌;1930年中共陕西省委第五次临时扩大会议在此召开;胡达明、赵伯平等一批优秀革命干部曾以教育为掩护在此成长。《白鹿原》中鹿兆鹏在大王镇高级小学召开非常代表会议实际就是在巩村高级小学召开临时陕西省委第五次扩大会议的史实原貌。
1928年,渭华暴动失败后,起义部队曾退至蓝田;1932年,徐向前、程子华率红四方面军长征过蓝田;1933年,红26军在秦岭山区与敌周旋,遭大面积重创。小说中记述红36军在“章坪镇”遭敌重创全军覆没的故事也和历史上红26军在蓝田张家坪失利溃败的实际经历十分相似。
1935年,红25军在葛牌地区创建根据地,成立苏维埃政权;1936年开始,红15军团在蓝田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抗日民主运动;1946年,李先念率部队在蓝田灞龙庙地区建立“蓝洛县民主政府”,这些不朽功绩都成为这一地区人民与村落配合革命战争的丰碑。
根据卞寿堂的考证,小说中的白鹿村大抵上是陈忠实以蓝田县安村镇的白村为村址,以孟村镇康禾村为事由而虚构的一个村名。源于现实中的历史地理概貌而又高于现实,这也是作者陈忠实艺术架构的一个方法,不必一一对应。
他离不开关中,离不开白鹿原。
陈忠实说过:“关中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封建文明发展最早的地区,也是经济形态落后、心理背负的历史沉积最沉重的地方,人很守旧,新思想很难传播。”陈忠实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关中人,他的身体里深深流淌着关中文化的血液,重礼贵教、质朴务实的文化内核对他造成了深远影响。
叫白鹿的这个原并不大,可是原影响了原上生活的人,演绎了人和文学的精彩。“晚虹斜日塞天昏,一半山川带雨痕。”今天,一拨拨喜欢休闲的人们热热闹闹地来到白鹿原上享受他们的日子,时光流逝,风雨积雪,樱树漫漫,原也会或多或少地影响他们的思绪吧。
先生的生活与白鹿原
白鹿原的包容宁静正是陈忠实的人格写照。
明代诗人敖英曾作《鹿原秋霁》抒写丰收季节的景象和期盼:“白鹿何年呈上瑞,丰原长岁获两成。”生于江西的诗人此时督学陕西,记载当地民情,钱粮丰歉及化仕途宦海心得,在《鹿原秋霁》一诗中描绘了雨后白鹿原的富饶美丽:“雨过梧桐夜气清,隔林双鸟说秋晴。云收秦岭撑重碧,风动荞花弄月明。”金代军旅诗人王渥素有中州豪士之称,兵至蓝田军务之余,在《游蓝田》一诗中也直抒胸臆:“蹇予懒散本真性,临水登山此生足。官家后日铸五兵,便拟买牛耕白鹿。”白鹿原的辽阔高远和一马平川不仅让诗人在政务军务之余舒缓心情,更重要的是作为富饶长安的一角,提供了百姓农耕生存的落脚地。农业文明的喜悦闲适和丰收渴望跃然纸上。
白居易有《城东闲游》一诗,也是陈忠实先生最喜欢品嚼的一首唐诗:
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
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白居易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之事惹得心烦意乱,干脆什么也不管,骑马到白鹿原散心去了。平静的白鹿原自古以来以包容宁静见称,一切龌龊的言行岂能淹没污脏这原呢?土原深厚,流水泱泱,桃红柳绿,莺飞草长,天高云淡的白鹿原风光自然会带给不同时代文人志士大致相同的雅怀。山水万古,人事皆非,徒劳的烦忧和无谓的抗争都只是一时之争罢了。在原的浑厚和山的亘古面前,人的无言更是一种深情。生活于喧嚣之中,为琐事所扰,有可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委屈得说不出口,或者恶心到极致什么也不想说,人有时只想静静。时间煮雨,勿话沧桑,独处的时光中无人打扰,看花开花落,闲庭信步,品一杯清茶,想以前发生在特定时空中的故事,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呢?
《原下的日子》中,陈忠实抒写着自己的宁静和苍茫:
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
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
他回到原下的祖屋一人独处,整理思绪,在和祖先、土地默默对话的过程中获得心理支持,以“原下陈忠实”署名表明了对自己的认同和归属。陈忠实本身就是生于白鹿原,长于白鹿原,一生也离不开白鹿原,笔下每一篇文字都能代表白鹿原人心声的最终要回归白鹿原的一个人。
2016年6月6日,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陈忠实创作道路研讨会上充分肯定了陈忠实从未离开人民,从未离开土地,他的创作道路就是强调生活积累,生命体验,深入群众、农村、生活,寻找自己的句子以讲述中国故事,磨炼经典迈向高峰的道路。陈忠实为人厚道诚信,光明磊落,正派公道等都是读者、朋友、同行给他的中肯评价。《白鹿原》中朱先生去世,人称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陈忠实走了,近万市民自发悼念,亦称之为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
回顾他的生活和工作经历,可见原涵养了他,他归属于原。
陈忠实先生1942年8月3日出生于灞桥区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蒋村。原上原下74个春秋,他曾经当过村办小学的民请教师,教过农业中学,搞过专项整党工作,也当过公社卫生院的院长(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公社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后来还有一些再高的职务类似局长、馆长、区委副书记、省作协副主席、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等,这些不仅是档案的记载,还是生命的经历。
先生记忆深刻的是,1977年夏天至冬天的几个月里,灞桥区大干农田水利工程,他先后任毛西公社平整土地学大寨副总指挥、灞河河堤水利会钱工程主管副总指挥等职,和农民一起奋战在工程第一线。认真勤奋不负重托和薪水,清清白白为公家做事,陈忠实当年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今天还浇灌滋养着白鹿原的万亩良田。
此后他曾当选中共十三大、十四大代表。职务荣誉都不可谓不高,这些都是国家和社会对他的肯定。名誉也为他珍惜,职务只是创作的平台,并不是显摆的资本,他一刻也没有放下文学创作。从事文学创作半个多世纪以来,他有500万字的丰硕成果存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了10卷本《陈忠实文集》。代表作《白鹿原》更是成为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长久地被人们记住,被阅读。
然而,名声和巨著不是一天炼成的,父母之言的教诲深深地影响了他。《三九的雨》中写道,当陈忠实第一次走出西蒋村到城里念书时,父母送他的眼神是一个永远不变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因而,在父母眼中,不管是开始的小学民请教师,还是获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抑或是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那样高级别的干部,抑或中央管理的一级协会副职等光彩历程,都没有关系。人还是那个从西蒋村走出去的人,年岁大了,头发稀了,皱纹多了,本性不能变。这个最初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干成了啥事,又干错了啥事,升官了降职了,坐的什么高档车,又去哪里了又见谁了,喝的又是什么型号的名酒,如此这般扎势晃眼显富穷抖的事都是不接地气没有意思的事,有没有有多少官大官小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别把龌龊带回这个屋院来”。做人胸怀坦坦荡荡,做事干干净净,对得起组织和自己的良心,不辜负家人和乡亲的期望,这些沉甸甸的话语只用一个眼神就足能警示自己的儿子,这是陈家的文化传承。陈忠实曾说:“文化意识,才是我家最可称道的东西,也是我家几代人传承不断的脉。”家风一脉相传,祖先一辈辈耕读传家的教诲就是这样,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祖屋不容污脏,留下来的精神和信念同样需要坚守,不能变形走样。
“爷爷手抄一大木箱书,作为传家宝。父亲扛着一口袋馍,冒雨步行25公里给我送干粮。我以仅30元的工资艰难地供3个孩子读书,我们三代人都给乡亲写春联。”这其中流淌的是三代人对文化的坚守和睿智以及内心亘久追求的力量吧!
能做到宠辱不惊、宁静致远才能从容不迫、厚积薄发。人生在世多见喧闹浮躁之人之事,少见悠游淡定、临危不惧、闲庭信步之人之事。大家风范是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发自内心的宁静自然表现在面容上必然是由衷从容的。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久别难逢,黄庭坚对黄几复表达思念的这句诗也是忠实先生所喜爱的。人在最寂静的时候想起的绝对是印象最深的人和事。流年不觉已皤然,多年前的桃花、春风、友人相聚,夜雨潇潇,漏尽灯残之时,悄然浮上心头蔓延开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惆怅和寂静。《原下的日子》中,先生连用空旷、空落、空洞三个词排比,抒写的正是一种旷古未有的孤单和空落。善思如忠实先生者,方能理解白鹿原上的历史春秋;方能纵横捭阖编织构造起原上的人物关系之网;方能在中国文学史的长河中立起白嘉轩、鹿子霖这样的威权人物和精明人物;黑娃和白孝文这样性格鲜明,方向相反的叛逆人物;田小娥这样复杂纠葛深受封建宗法文化荼毒的“尤物”“淫妇”才能立得住;方能用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捕捉到朱先生、鹿兆海、鹿三等一个个陌生而复杂,富有文化价值魅力的人物形象。一部《白鹿原》足以丰富当代中国小说的人物画廊;足以让陈忠实先生活在读者心中;足以引起评论和关心作家作品的人们长久的痴迷和探究。
要不要出走白鹿原?
7岁时,父亲交给他毛笔和纸,让他开始去上学,并和他哥合用一个砚台。上学的地方是西蒋村小学。
情节似曾相识。白鹿原的族长白嘉轩给黑娃也准备了类似的东西,说了相似的话。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也写在《白鹿原》的扉页上,可见作家对它的信奉程度。毫不夸张地说,《白鹿原》通过描述关中大地上两个家族的风云变迁,达到了探秘我们这个民族五十余年秘史的预期目标。郁达夫坚持认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文学创作的过程不可避免地要融入作家的心灵成长史,人生历程中那一幕幕最能叩响心扉,撞击灵魂的语言、事件、场景总是要进入作品中来,精神会不断剥离旧有的窠臼,羽翼升华超越自己,逐渐接近经典。
因家境捉襟见肘,留着汗水拼命地向土地索取还是凑不了儿子上学的学费,无奈只能让13岁的陈忠实休学一年。父亲经过深思熟虑后通知他,“你得休学一年”。“一年”,然而以后来的发展看,父亲认为这一步走错了,耽搁了一年,儿子没有机会上大学,一步错过了,就错了二十年。临终前,父亲歉疚地说:“我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父亲,为这事背负了一个大包袱。老人的自责,也成为陈忠实沉重的心理情愫。如山的父爱让他情何以堪,以致后来做客央视《艺术人生》时,面对主持人和广大观众,陈忠实潸然泪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总有一些事、一些人、一些物拨动我们内心的弦,唤醒记忆,让我们怦然心动,情难自抑,甚至泪流满面。这不奇怪,手帕,纸绡总是有用场的。
一些我们司空见惯的东西,可能对别人就成为一种警示或启迪,从而激励一批人戮力向善向上,或者促使人产生邪恶向下的念头。这种事情看来神奇却并不奇怪。世界上的人千千万万,大千世界也丰富多彩,可能某句话某个场景就成为一根导火索或一阵瓢泼雨,完成点燃或熄灭的使命。
火车与汽笛也是这样。一列列火车天天奔跑在大江南北,要说鸣笛的次数恐怕铁道部门也说不清。可偏偏就是1955年路过家乡的一列火车,一声汽笛深深地刺激了13岁的陈忠实。在赶赴灞桥镇报考中学长途跋涉的路上,砂路磨破了他的旧布鞋,脚后跟磨出了血,用布巾包,用一页页课本,用树叶垫都不顶事。他掉队很远几乎绝望,不去考这初中回家割草拾柴不也是日子吗?回吧。这时,鸣着汽笛的火车冒着白烟呼啸而过,车窗映出的一张少年悠闲的脸刺激了他。
感激这张看似悠闲的少年脸!这脸成了符号,成了教材,成了难以磨灭的永久记忆。同样是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竟然还有许多人不用走路,不用穿磨破脚后跟的破布鞋去旅行或者去探亲,天哪,这人和人竟是这样的不同!一个平素看来十分平常的火车和汽笛作为文化符号警示了这个心劲颇高的英俊少年,而且更为刺激的是,火车里的少年是否注意到了火车外这个乡下赶路的少年,是否注意到了这个少年他的旧布鞋把脚后跟磨破血流不止呢?这根本不可能有答案。我们只知道火车外的少年所思所想,永远不大可能得知火车里临窗少年的所思所想,似乎也没有必要知道。
可是,在这里,陈忠实大约是知道火车里临窗少年的所思所想,这个悠闲少年无非是惊讶乡村的景色,惊讶赶路的少年如此匆忙,抱怨旅途的漫长等不一而足。即便这个坐火车的少年没有这样的思绪,陈忠实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了,也没有错。少年在这里只是一个媒介或者符号,足以激起除了本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个体的思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心路历程。我们坐在腾空而起的飞机上,想象着四周看到这飞机起飞的人们在想些什么,或者他们什么都没有想,重要的是我们的思想一刻不停歇地在翻滚,思逐风云的过程其实就是个体的进步升华或沉沦。
2013年6月《白鹿原》单行本出版二十周年之际,陈忠实欣然接受了《华商报》记者的采访。谈到作品和现实中的白鹿原,他说起自己曾回到原上老家写的两首诗:“我写过两首诗,有 ‘轻车碾醒少年梦,乡风吹皱老容颜’,有 ‘来来去去故乡路,翻翻复复笔墨缘’。还有,‘忆昔悄然归故园,无意出世图清闲’,结尾是 ‘从来浮尘难化铁,十年无言还无言’。”这里的轻车应正是多年前的这列火车,少年梦当是自己痴迷一生的神圣文学和传世之作。
在一定的价值观指导下,一个人努力地去做能够为大众谋利益而且自己喜欢的事情,体验生活,体验成就,才能在更高的层次上解读生命,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心中梦想和日前从事的工作吻合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喜欢读书的人成为一流作家和愿意投机钻营的人成为末流政客二者之间有类似性,只不过境界高低不同。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永远不是创新的路径。
2006年,全球家居连锁集团红星美凯龙的董事长车建新驱车在浦东世纪大道的红绿灯处停了下来,他看到停在前面的卡车上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木匠扶着家具,趁着停车的间隙正在盯着他。车建新和这个木匠互相对望。他知道木匠在想什么,可能无非是豪车、身份、落差、感叹等,木匠却不会知道车建新在想些什么。浮想联翩,车建新也是靠600元起家的一个小木匠,创业30年,资产扩张了一亿倍,今天登上了胡润富豪榜。鲜为人知的是,他还是一位体验型的思想者,红绿灯前他想如果不努力,可能今天和这个木匠一样;因为不懈的努力,自己的奋斗是值得的,木匠活500年,也做不到自己对世界的了解、对生活的体验、对智慧的了解。我们无意夸大和类比,只是想说明相同的契机、场合点燃的是不同的灵魂。格物善思总没有错,胜过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车建新这时候的感想并不狂妄。他后来还模仿了一次乔布斯的演讲,学着说:“我很清楚唯一使我一直走下去的,就是我做的事情令我钟爱无比。”同样地,乔布斯知道他想什么,他不知道乔布斯在想什么。车建新想的是,也许可以说,乔布斯比他多活了500年。
生命是分层次的,可贵的是人们的力争上游。很多问题终究没有也不可能有确切答案,关键是要始终保持思维的长寿与活跃。车建新其实是在说:“生命应当有更高层次、更高境界的精神追求,而非随波逐流,于是生命价值才会永在。”[2]
2019年,哲学教授丁为祥在书院开班典礼上讲过自己的生命反省体验。他坐的班车和拉鸡的卡车恰遇堵车,他看着卡车上一个个方格子中的鸡;鸡盯着班车上的他,四目茫然相顾,谁知对方所思呢?撇开动物心理学不言,养了48天从未在田野里刨过食的鸡明天一早会出现在宾馆酒店的餐桌上;而从20岁进城在西安生活了40多年的哲学教授面对教育流水线式的培养机制,生命意义何在呢?瞬间的感悟让他热泪横流。上升到哲学层面生命感悟的意义在于明白自己,活在当下,尊重个体,力争上游。
一生长,一步短。总有许多人和事我们割舍不下,总有许多疑问永远没有答案,总有许多梦想等着我们去追逐。也罢,答案并不重要,也不用纠缠细节和究竟,重要的只是我们的目标和行动。
离开白鹿原,会有《白鹿原》吗?
离开故乡白鹿原,没有《白鹿原》,也没有陈忠实。
离开故乡高密,没有《红高粱》,也没有莫言。
离开故乡商州,没有《秦腔》,也没有贾平凹。
离开约克纳帕塔法县,没有《喧哗与骚动》,也没有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一个作家的出生和生活地就是他创作的最好背景,因为最熟悉这里的人和事,感情最深,一景一物都亲近,都在心中挂念着,随时都能触发灵感。
南原——《白鹿原》之前的作品中把旱原称为南原,作品成功后,称之为白鹿原,习惯至今。夏天到了鲜果成熟的季节,市场上白鹿原大樱桃总要热卖,原上人一车车拉到西安市销售的西瓜摊上也写个牌子:白鹿原油渣西瓜。这些瓜果无形中与陈忠实的厚道、朴实的品性联系起来,人们咬开樱桃、西瓜,一股沁人心脾的甜蜜立刻渲染感动了味蕾。说是大樱桃那肯定就是大樱桃,说是油渣西瓜那就是用油渣上的,骗人干什么?白鹿原上的人和陈忠实生活在一起,人品大约都是忠实厚道的,那么好的老汉,那么好的原,咋会哄人呢?
《红高粱》《丰乳肥臀》明确以高密东北乡为创作背景,写了大量的风土人情、地理环境等,国内外有不少读者就根据小说的描写去山东高密找那片红高粱地,找小说中的那些风俗和植物,怎么能找到呢?那只是作家的内心的世界,精神上的故乡。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Clayton Wolfe)创作了《天使,望故乡》,家乡的人攻击他诋毁故乡。
白鹿原之于陈忠实,就像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一样,是心灵中的故乡。故事发生的地方不纯粹是一个地理概念,在文学创作实践中更是作家的精神故乡。不必要一一对应,只是创作需要。地点是一个文学的概念,就是说故事需要一个可能发生的地点,需要以发源或围绕故乡的人和事来构成和发展情节,展现出作家对人性的描写和社会的批判。
小说毕竟不是历史原封的照搬纪实,不是演义戏说,不是地理的简单复制。陈先生对白鹿原上人物和情节的处理是得当的。既非重复,又高于生活。严谨、虚构、串缀、剪裁、再造移植兼而有之,耐读且发人深思。历史已翻过很多页了,而我们通过小说对它的回顾却无法停止。白鹿原的关中农村风情,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在白鹿原的火热革命史,牛兆濂、汪锋、张静雯、赵伯平等人物轨迹都是陈忠实在创作小说时谙熟于心的,自然抒写的过程也就愉快地流淌在笔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