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绪论
一 研究对象
“西游故事”作为一个固定短语,属于近代语汇。在《西游记》研究领域使用该短语者,似以鲁迅先生为最早。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及吴本《西游记》之取材时,说:
……于《四游记》中亦采《华光传》及《真武传》,于西游故事亦采《西游记杂剧》及《三藏取经诗话》。[1]
然而,该短语在鲁迅先生关于《西游记》的言说语汇中仅此一见,并非固定组合,而只是具体语境中的临时搭配:同样作为百回本的材料来源,“杂剧”与“诗话”并非小说,彼此又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而要“捏合”在一起,与上文《四游记》小说形成对仗关系,故临时取“西游故事”以称之,这里所谓“故事”,其实指两种文本。
与鲁迅先生一同作为近代“西游学”奠基人的胡适先生,倒是更多使用“故事”一词,但习惯称“取经故事”,而非“西游故事”,如其《〈西游记〉考证》一文前半部分频繁出现“取经故事”一词:
……我们比较这两种记载,可见取经故事“神话化”之速。
……这也可证取经故事的神话化。
……使我们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这种完全神话化了的取经故事。
……说到这里,我要退回去,追叙取经故事里这个猴王的来历。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叙述宋以后取经故事的演化史了。[2]
而饶有意味的是,在引入吴昌龄《西游记》杂剧后,先生又开始以“《西游记》故事”为对象进行论述:
……那么,我们可以说,元代已有一个很丰富的《西游记》故事了。但这个故事在戏曲里虽然已发达……然而这个故事还不曾有相当的散文的写定,还不曾成为《西游记》小说。[3]
先生似乎已经意识到,随着愈来愈多与“取经”情节本身关系不大的故事(如“猴王的故事”、“殷小姐忍辱报仇的故事”、“魏征斩龙与太宗游地府的故事”等)参与进来,用“取经故事”概括这个日渐庞大的故事群落已显牵强——“取经故事”仅是《西游记》故事的“中心故事”[4],而非其全部。
继胡适先生后,郑振铎先生在其“西游学”著述中沿用了“《西游记》故事”这一短语。其《西游记的演化》一文中,有专门一节讨论“《西游记》故事如何集合的”。对这个故事集合,先生有一十分生动的比喻:
《西游记》的组织实是像一条蚯蚓似的,每节皆可独立,即斫去其一节一环,仍可以生存。所谓八十一难,在其间,至少总有四十多个独立的故事可以寻到。[5]
这可看成对“《西游记》故事”的描述式定义了。而在讨论“陈光蕊的故事”部分,引入吴昌龄《西游记》杂剧(笔者按:实为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后,先生说:
剧中第一卷陈光蕊的故事,是吴氏所独有的。在他之前,“西游”故事中未见有此者。[6]
这里的“‘西游’故事”,应该是“《西游记》故事”的省称。之后,如冯沅君、吴晓铃、赵景深等前辈学者,也以“《西游记》故事”概括该故事群。
然而,直至20世纪80年代,“西游学”界并没有明确以“西游故事”为专门对象的研究成果。虽然如胡文、郑文等以相当篇幅讨论该故事群演变历史者不乏其见,但几乎都是在“百回本《西游记》成书过程”这一传统语境内进行考述、论析的。“故事”并非其研究对象本身,而只是借以考察其研究对象——百回本《西游记》——的一组庞大的参照系。
最能说明该问题的现象是:在80年代以前的“西游学”研究论文中,几乎没有以“《西游记》故事”或“西游故事”为标题者,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论文索引》所辑1980年之前一百零九篇论文中,只有陈寅恪《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一篇,以西游故事为研究对象。[7]学界的目光几乎都聚焦在了百回本《西游记》这一部文本上。尽管不断有新材料被发现,有愈来愈多非小说形式的西游文本被拉进考察视野,但研究的“终极目的”其实与20世纪初基本一致,无非是要说明百回本《西游记》这一部“最后的大结果”是如何形成的。
这种情况在80年代以后开始转变,随着叙事学、传播学、接受美学等西方文艺理论的引入和应用,不少学者开始将目光从之前过分聚焦的百回本《西游记》上“拉回”,转而投向“西游故事”本身。对于这一时期专业领域研究成果“摘要”、“标题”、“关键词”中“西游故事”出现情况的考察,很能够说明问题。
据笔者检索统计,1978年至2011年专业领域内的研究成果(包括博士、硕士学位论文,期刊论文)[8],其摘要中出现“西游故事”者约六十篇(其中九篇以“西游故事”为标题,六篇以“西游故事”为关键词)。这些成果,按具体年份分布为:1978年一篇,1980年一篇,1982年一篇,1984年一篇,1986年一篇,1987年两篇,1990年两篇,1993年一篇,1994年一篇,1997年两篇,1999年两篇,2000年两篇,2001年一篇,2002年两篇,2003年一篇,2004年两篇,2005年两篇,2006年五篇,2007年十篇,2008年两篇,2009年三篇,2010年九篇,2011年六篇。
可以看到,这些论文的分布呈“前疏后密”的态势,如果以2000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约二十年,仅有十一篇成果,密集度仅为0.55(篇/每年),且仅占总数的18%,而后期短短十二年,就有四十九篇成果,密集度为4.08(篇/每年),占到总数的82%。前后比照,差异悬殊。而在后期中,2005年以后发表的成果有三十七篇,又占到后期成果数的76%,总数的62%,仅2010年、2011年两年间就有十五篇成果,占后期成果数的41%,总数的25%。
同一时期,以“西游记故事”(“《西游记》故事”或“‘西游记’故事”)为关键词的论文有二十八篇,按具体年份分布为:1987年一篇,1988年一篇,1992年一篇,1994年两篇,1996年一篇,1997年一篇,1998年一篇,1999年两篇,2001年一篇,2003年三篇,2004年三篇,2005年三篇,2006年一篇,2007年两篇,2008年三篇,2009年一篇,2011年一篇。
其分布比例同样呈现前低后高的态势:2000年以后者为十八篇,占总数的64%,2005年以后者为十一篇,占后期总数的61%,总数的39%。
这些数据说明,2000年以后学界开始更多地以“故事群”为对象进行研究。而比较看来,在短语的使用频率上,“西游故事”比“西游记故事”高,比例为15:7,且后者近两年只有一篇成果。同时,按“标题”与“关键词”检索,1978年至2011年,以“西游故事”为标题的论文有十一篇,其中有六篇以之为关键词,而同时期以“西游记故事”为标题的论文虽然也有十一篇,但没有以之为关键词者。相比之下,前者显然比后者更受学界青睐。
以上对1978年以来学界论文“摘要”、“标题”、“关键字”中使用“西游故事”和“西游记故事”一词情况的考察,说明“西游故事”在明清小说研究领域的使用频率逐渐升高,且在近几年间成为“热词”,颇有将晋身为“准术语”的态势。
然而,学界在频繁使用该词的同时,却一直未对其进行明确界定,大家似乎只是基于这样一个共识:所谓“西游故事”,顾名思义,就是与《西游记》有关的故事。但这其实不过是一个“重复定义”,对于我们描述对象,没有实质帮助,而本书既以之为对象,必须首先对其进行一番界定和描述。
那么,何谓“西游故事”呢?笔者以为,所谓“西游故事”,从集体层面看,是指以“西天取经故事”为主体集(聚)合而成的动态性的、系统性的“故事群落”。该故事群落以百回本《西游记》为最主要的历史参照系,由“猴王故事”、“江流和尚故事”、“唐王游地府故事”、“西天取经故事”四个单元集合而成,各单元又由诸多小故事聚合而成。其中,“猴王故事”与“西天取经故事”为主单元,可被看作两节“车厢”,“江流和尚故事”与“唐王游地府故事”是从时间和逻辑上衔接二者的“车钩”。而从个体层面看,凡属于该“群落”的故事,都是西游故事。
这里,笔者从生物学领域借来“群落”一词,以突出西游故事演变的动态性与系统性特征。所谓“群落”,原指“生存在一起并和一定生存条件相适应的动植物的总体”[9],这里则指相互作用而有机结合在一起的西游故事的总和。之所以从生物学领域引入此概念,源于其相似性。
从个体方面看,每一个故事本身都可被看作一个处于持续演化进程中的生命体:孕育、诞生、成长,由低级向高级进化,又有可能变异、退化或衰亡。我们常说“文学艺术是有生命的”,这不仅源于审美接受中的移情机制,也在于文艺生产、传播行为的类生命特征。
从群体方面看,各西游故事之间,也与群落成员一样,既相对独立,又彼此关联、影响,维持着一个十分活跃的“内部生态”;而作为一个整体,该集合又是相对封闭、自足的,它与其他集合(如三国故事群落、水浒故事群落)之间尽管也存在联系,但有自身的发育生态及演进轨迹,是完全不同的“这一个”。同时,它与所处的“外部生态”相适应,受其制约,在不同时期的生态条件下,呈现出相应的整体特征。
可以说,较之“故事集合”一类概念,从生物学领域借来的“群落”概念,能更形象地反映出故事演化的类生命特征。而本书的研究目的,正在于描述该群落演化的历史轨迹:作为一个整体,它如何逐步壮大,以至臃肿,而不同的个体,又是怎样发生蜕化、裂变、聚合等行为,或由非西游故事成为西游故事,或增殖生成新的故事单元,或与其他单元粘连、融合成为新的故事单元,最终在流通渠道内沉淀下来,成为群落中相对稳定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