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结社与古代文化论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上编 士人结社与明末清初社会

复社兴起的社会文化背景

复社成立于崇祯二年(1629)己巳的尹山大会,至崇祯六年癸酉举行虎丘大会,省内外来赴会者多达几千人,当时各地名气较大的文社皆统合于复社的旗帜下。复社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迅猛发展,成为中国历史上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士人团体,并非出于偶然。晚明特有的社会文化土壤培育了复社这一特别的历史文化产物。

复社兴起的因素相当复杂,关系到方方面面。张鉴在《书复社姓氏录后二》中曰:“考明季社事始末,虽盛合于‘娄东二张’,要其萌蘖,实在明之中祀,殆其后风气所趋,至二张有不得不合之势,则明之国脉使然,虽人事,亦天意。”[1]张鉴指出复社兴起不仅是人的作用,还因为“天意”使然。所谓“天意”,原有冥冥中的外力操纵命运之意。在这里,张鉴用来强调明朝国运对明末社事的深刻影响,势必关注到晚明政治、经济、世风、文化等方面的态势,来理解和评价复社产生的意义,实为有识之见。复社的成立与发展,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密切相关。

一 启祯政治与士人心态

明王朝在启、祯之际已处处显露出它无法遮掩的疲态。政治的日益腐败,阶级矛盾异常尖锐,加上内忧外患、天灾人祸,这个政体已是千疮百孔,面临崩溃了。天启末年,以魏忠贤为核心人物的宦官集团只手遮天,排除异己,首当其冲的就是东林党人,尤其是三吴人士。张溥追忆:“时大珰执衡逆逞,欲锄尽海内正人,钩党之祸,吴楚尤毒。”[2]而趋炎附势之辈蜂起,助纣为虐,先后刊刻《三朝要典》及《东林党人榜》《东林点将录》等,企图一网打尽正直人士。“大珰之变,成于仓卒,而一时和之者,遂因其势以摇四海,聚正人而被以部党之名,加之燔灼。”[3]阉党捏造事实,诬陷一些较为正直的大臣结党营私,矫旨逮系,滥施刑罚,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魏大中等人先后在狱中毙命。面对这种残酷局面,心系科名的士子们不再埋头书堆苦读,而是痛心国事,满腹悲愤。江南地区的士子们首先做出了反应,有的忍无可忍,带头反击魏珰,如杨廷枢、徐汧等人带领苏州人民阻止缇骑逮捕周顺昌;有的伺机待发,私下泄愤,如陈子龙回忆:“逆阉矫旨逮治周忠介公,吴民愤奋击缇骑至死。时道路汹汹,以为四方响应,将有汉末讨卓之举。予亦阴结少年数辈,诇伺利便,久之寂然,叹恨而已。则缚刍为人,书阉名射之,诸长老罔不詈童騃取赤族,不以闻之先君也。”[4]

天启七年(1627,丁卯)八月,熹宗病死,思宗(即崇祯帝)即位;十一月,思宗发配魏忠贤前往安徽凤阳守墓,忠贤于半道自缢死,诏磔其尸。思宗为熹宗朝忠节死臣一一平反。死难者后人如黄宗羲、周延祚等得以一舒心中愤懑。思宗平定逆案的举措无疑给压抑已久的士人带来了新的兴奋与激励,天下士人喜形于色,皆谓“圣明之帝”,无形中助长了他们建功立业、为国为民的心志。国运多舛,政事杂乱,士人们参政、议政之心变得更加强烈。他们以自己手中的刀剑——笔,写下一篇篇为熹朝中殉节的忠臣烈士彰显精神的美文,而且热衷于讨论朋党、宦官、君子与小人等话题。如张溥有名的《五人墓碑记》,记述和颂扬了天启六年(1626)魏党在苏州逮捕周顺昌时,苏州市民颜佩韦等五人挺身而出、仗义抗暴、至死不屈的英勇行为与牺牲精神;再如《赠太仆寺卿周公来玉墓志铭》,张溥追述了周宗建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尤其是任御史期间,激于忠义而屡次上疏魏党。天启三年,周宗建回家乡,惨遭附逆的无耻之徒诬陷,下狱致死。读此铭,周公勇于进言、敢于任事、虽死犹生的事迹堪称可歌可泣。谭元春的《吊忠录序》,追述杨涟遭阉党毒手杀害的惨事,为今日得到昭彰而欣慰:“中丞杨公大洪以击魏珰二十四罪,逮系诏狱,榜笞刺剟,一身无余而死。当是时也,天下之人腹悲胆寒而不敢言。其后二年,今上深褒其忠,禠奸人以慰贞魂。郡伯胡公于毁巢卵翼之,又从而建祠之。海内知与不知,歌咏嘉乐,甚至稗官之家,编为小说、传奇之部,镌成图像,其于常山之血,侍中之发,若已成金铁星斗,不可朽坏。男子在世,此为大快,而国人哀之,犹为赋《黄鸟》。”[5]东林党人不惜用血肉之躯与阉党做斗争,他们的忠义之心激励了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士人们纷纷拿起笔来,各抒己见,精辟地分析了朋党、君子与小人,譬如说李雯有《朋党论》三篇,精彩独到的见解随处可见,如“小人之党精于小人,精则纯,纯则胜;君子之党不精于君子,不精则离,离则败”,“汉唐以前朋党之名恒在小人,汉唐以后朋党之名恒在君子”;等等。[6]复社诸子的文集当中,这一类的议论极多,如陈子龙、吴应箕有同名策论《别邪正》。

士人们不仅政治上承接了东林党人抨击时政、勇于斗争的精神,而且思想上深受东林学术的影响。万历中期以后,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的东林学派继承与发展了程朱理学,抨击心学宣扬的“无善无恶”与“狂禅”之风,主张济世救民、务实致用。东林学派倡导的经世致用思想开始蔓延,成为与王学并行的社会风尚。随之,谈兵的风气也逐渐盛行。士人们从军的意识大大提高,越来越重视经济、战术、谋略等有用之学。他们好王言,说大计。在他们的文集当中,谈论边塞地势、将相人才、兵策谋略的文章不胜枚举。陈子龙等人编辑的《明经世文编》中,收录了大量的策、对、议等实用性文章。赵园在《谈兵》一文中指出:“由《明经世文编》、明人文集看,越近末世危局,士人谈兵越有精彩。”[7]复社诸子谈兵的文章中,有关于考察军事要塞,纵览山川形胜的,如张溥的《备边论》 《山东论》《海防议》《江防议》等;有谈权谋、阴阳、形势、技巧,挑选军事人才标准的,如《兵论》《任边将论》《选择将帅之术议》等。随着明朝国运的岌岌可危,谈兵成为文人社事的主要内容。陈子龙、李雯的《陈李唱和集》作于崇祯六年癸酉,周立勋序曰:“故能奋举藻思,博综渺义,每谈天下事,则壮往健决,莫不符会。”夏允彝序曰:“然二子者,皆慨然以天下为务,好言王伯大略;曲儒陋士,聚而非之,顾盼豁如也。”[8]可知陈、李二人在切磋诗艺、酬唱应和中常常谈论天下事,研究治兵谋略。

这股经世致用的思潮显示:明末,有相当一部分士人已经摆脱王学左派的影响,正面现实及外部世界,关心国家与民生,萌发了挽狂澜于将倒的宏大志向。这是明末文人以天下为己任的自觉精神的反映。风气所至,议政、谈兵成为士人们相互交流的中心之一,有助于他们之间的了解与沟通。而共同的心理背景也促使他们相互吸引,相互靠拢,结成一个拥有共同思想和奋斗目标的社会团体。

二 日渐卑下的世风与士风

明中叶以后,太湖周边地区的经济迅速发展,资本主义开始萌芽。这一带包括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嘉兴、杭州、湖州等地,人口密集,市镇众多,水路交通方便,各地商人云集,贸易兴盛。至明末,这里已经成为集农业、手工业、商业于一体的全国经济中心。随着经济的发展,奢侈之风渐渐盛行。加上王阳明心学对士人思想的渗透,尤其是李贽刮起的一股“狂禅”之风,影响极其广泛。士大夫逐渐怀疑传统的道德价值体系,而注意个性与自我,把眼光投向现世的快乐与享受,生活日趋浮靡。天启年间,魏忠贤手握大权,排斥异己,许多士大夫官僚为了功名利禄,卑躬屈膝,媚事阉党,以称功颂德为能事。朝野上下,士气越发卑微,世风日益趋下。官宦贪污受贿,弄权擅事;一般士人攀附权贵,追求名利;民间风俗软靡。

趋利便易的风气影响了士人的价值取向与精神面貌,他们的思想发生急剧改变,由传统的儒家思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趋向于放浪不羁,注重自我感官享受;由秉持忠义节操转向趋名逐利,甚至寡廉鲜耻。当时,社会上出现了一类四处游历以交结权贵,专事经营以博功名的士人,同时招摇撞骗,混吃混喝,影响极坏。张采的《游客说》就描述了这一类人物:

游客,不审所由称,前此绝不闻。

余临上归,稍见告。然亦孝廉上公车。及罢,道经故人部,问候倌。故人则寻交际。既名下士,辄担簦,远走干有司。既不必名下士,板镌诗若文一二册,即负名下持要人牍,远走干有司。有司冀游闲声,且惧腾谤,事惟谨。或先通大府,挟大府临守令,事益谨。间遭夷鄙,伉者谩骂,葸者强颜受,必厌所欲去。吴故孔道,缙绅,及废吏,下至方技,络绎即次。则居间讼狱,若有司承奉,判牒送某,呼持牒史,语富人,具若干金,否则不牢狴。夫千金之家,岂有千金?不过田庐器物,俄责若干金,必黜田拆庐、变易器物应,急不得三之一,将立破。

噫!士农工商,先王别为四民。故士循礼义,安乡里,守己谨分。农修树艺,笃稼穑,先时备潦熯。百工竭智力,日夜务所务。商则调泄贵贱,衡量子母,历寒暑,逐道路。各有恒业,统曰恒产,斯有恒心,而天下治。今既儒衣冠,与有司廷让,则士矣,乃袭商术;且商箧高赀,大者千万,次不下什佰,彼儒衣冠者皮面尔?然不闻贾劫民财,旅夺官政,则拟商当不受。

虽然,于客乎何尤?实维主者。主者任天子郡邑,寄子惠下民,所御惟法。故法一则民安。苟无犯而加赎刑,则是以法敛财;苟丽辟而幸免,则是以生死权利。以法敛财,则富者莫保;以生死权利,则贫者莫服,而富者有恃以逞。若是,则天下恶得不乱?岌乎其乱,犹客是徇。徇客,则境内有力者,皆得持其上。于是廷如市,有司如侩,客及境内有力如贩。问所鬻,则惟下民;问所高下,则惟天子法。一日寇至,令曰执干戈以卫,得乎?

有人曰:“是杨朱行,将蔑而恩,离而情,奈何?”曰:“余求友声,切胞与,讵不通往来。但惠必归德,如郭元震遇书生,范纯仁遇石曼卿,倾橐捐麦舟。则振乏,仁也;通财,义也。仁与义,宁靳诸?倘取官中物,即不度,况鬻下民,高下天子法,以充报赠。此无他,廉耻不明故士行不立士行不立故客轻去其乡而主者轻用其法使廉耻明则人不倍本行不求外势不昧公道以结私惠则四民有常即盗贼何自起?斯治乱攸系,可无辨。”

或谓游客者,文之尔。通称为秋风,言所至凋落;或为抽丰,言分乃羡溢也。吴旧守陈公默庵,有谢客榜。辞云:“我丰,任尔抽。今丰安在?毋落客事。”一时播笑,回车去。是知源清流清,源浊流浊,大致弗爽。然则学士大夫,禁足一室,音问不越郊圻,绝物奈何?曰:“孔子亦云朋自远来,即文章推史迁,未尝不历九州,阅险易,第义利断断,则不家食吉矣。”[9]

在这篇长文中,张采首先描绘了士人与有司交际的各种丑恶现象,影响了社会的各个阶层。进而明确指出:士农工商应该各安其分。而一些士人披着儒衣冠,袭商术,劫民财,夺官政,使地方政治日益败坏。这类士人即为游客,四处打秋风。要杜绝这种打抽丰的士人,必须使地方长官立身谨慎,执法严明,行仁义,明廉耻,则士行立,民安定,天下大治。张采在《题钱侯誓辞后》与《钱侯荣升序》两文中,就盛赞了太仓知州钱肃乐拒谢游客的高风亮节。至弘光朝,张采的《在礼言礼疏》再次指出士人“廉耻道丧,嚣薄日滋”,以至于“北边贼至,皆生员先率趋迎。及先帝既崩,臣乡处处鼎沸,皆生员先率唱乱”,而败坏士习的主要有两类人:一是“窃附高流者,专经未通,辄板行所肆课,号曰名士”;二是“平日挟持长吏,横议是恣,复干要人牍,往来他郡邑,号曰游客”[10]。可见,生员士子们不安本分一心读书,而以游客为业,已成为明末社会的痼疾,以至于明亡之际,首降者即腰膝疲软的生员士子们。直到晚清,这类打秋风的士习仍然盛行于世。晚清四大谴责小说都描绘了此类人物与现象,除《老残游记》中的“游客”老残为人正直高洁以外,其他出现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中的游客皆为张采所指的一类人,四处请媚,打秋风。

面对软靡的世风与士风,某些清醒的士人决心振衰俗,返淳古,彰举忠孝节义,扶正人心。张溥在《正风俗议》一文首先指出当今士人缺乏节操,“风俗之不古也,士子为甚。逆珰之乱,献谄造祠者倡于松江;奴酋之横,开城乞降者见于永平。于是天下争言士子之变,沦胥已极,几甚于尧时之洪水、周初之猛兽”,然后指出现存种种不良的风俗,如衣着穿戴僭越礼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贫者衣食无着而富者奢侈浪费。但令人心忧的并非这些风俗,而是“人心”,“今日之人心,莫患乎讳道学之名而指六经为迂阔,不乐闻封疆之急而幸目前为苟安”,世人学无根柢,心无忠义,必须“示以风厉之权而明其赏罚之道”[11],从而使他们明了自己有责任于国家的兴亡,奋勇杀敌,收复失地。

软靡的士风伴随着学风的鄙陋。当时的士人乐于便易,游谈无根,或剽窃前人,或取径低下,学风空疏颓弊,文风鄙俚浅俗。张溥在《答周勒卣书》中指出:“当今经业堙颓,士鲜实学。世所号为魁然者,咸取径时体,掇其不伦之辞,自名诡特。”[12]有识之士倡导经史之学来振兴古学,提出文章应以六经为根本。据《复社纪事》载:“(崇祯元年)先生(指张溥)以贡入京师,纵观郊庙辟雍之盛,喟然叹息曰:‘我国家以经义取天下士垂三百载,学者宜思有以表章微言,润色鸿业。今公卿不通六艺,后进小生,剽耳佣目,倖弋获于有司。无怪乎椓人持柄,而折枝舐痔,半出于诵法孔子之徒。无他,诗书之道亏,而廉耻之途塞也。新天子即位,临雍讲学,丕变斯民,生当其时者,图仰赞万一,庶几尊遗经,砭俗学,俾盛明著作,比隆三代,其在吾党乎!’乃与燕、赵、鲁、卫之贤者,为文言志,申要约而后去。”[13]价值观相近的士人们纷纷靠拢,结社会文,试图以文章为工具,挽回世道人心。如以吴应箕、徐鸣时为首的匡社,合七郡十三子之文行于世,社名“匡”,即有“匡正时俗”之意;后来周钟主盟的应社,即取“同声相应”之意;张溥为首的复社,取“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之意;而陈子龙等人的几社,取“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其神之义也”[14]。由此可见,明末纷纷涌现的各种文社,它们的成立有着共同的目的,就是对当时的世俗、士习、学风和文风有所匡扶。而相同的目标与相似的主张,使他们能够走到一起,相互砥砺,携手共进。

三 文人结社与八股取士

复社的兴起与明人结社风气的浓厚密切相关。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一书中分析了文人结社的来龙去脉。他首先考察了社的来历,最早与祭祀、礼法有关,大夫以下满百家就可以成社;后来在普通百姓的日常生产与生活当中也出现社,如民间团体弓箭社、锄社等,它们的成立是出于通力合作,相互协助。而上流社会人士出于共同的志趣或信仰,也纷纷结社,如栾公社、白社、香山社、白莲社、耆英社等,杜登春指出这类社事“大抵合气类之相同,资众力之协助,主于成群聚会而为名者也”,进而指出“明季诸公,本是名以立文章之帜,建声教之坛,其亦取诸治田者之能力合作、守望相助已尔,取诸香山耆英之不论贵贱、不拘等夷、同事于笔墨讨论之间已尔”[15]。他认为明末文人立坛结社,是希望能够相互协作、平等交流、相互切磋。

明代社事最为繁兴。文人结社的形式多种多样,有成员、地点、社约相对固定的,如武林读书社、中州雪园六子社等。试看侯方域的《雪园六子社序》:“吾向者雪园之君子,有若吴子伯裔、伯胤、徐子作霖、刘子伯愚,尝与吾二三子为之;其从而为之羽翼者,莫不以文采自著,而以躬行相砥,甚盛事也。”[16]结社目的鲜明,人员基本确定,活动多是在同一个地方定期举行,内容也有所规定。有时间短暂、成员不定、组织较为松散的,这一类的社往往是士子们在金陵、京师两地应试时所结,如崇祯元年,艾南英在金陵与刘斯陛、甘元鼎、王徽、沈寿民、沈士柱、周铨等人所结的偶社,“皆邂逅倾盖,定交杵臼之间”[17]。再如艾南英在《国门广因社序》中记述:“戊辰春,会稽徐介眉、蕲州顾重光、宜兴吴圣邻纠合四方之士聚辇下者订定因社,是年社中得曹允大为礼部第一人。庚午、辛未之试,旧社皆集,乃复寻盟而增之为广因社,于是中礼部试者复六人。而予罢归,过济上,则圣邻行馆寓焉。”[18]

社之得名,或取诸社之宗旨,如应社;或因之所在地,如万时华在《沈昆铜瑞芝亭近艺序》写沈士柱、舒宏绪与自己三个人在瑞芝亭读书,取是亭以名其社;[19]或缘于形式,如随社,艾南英的《随社序》:“麻城王屺生自黄州入南昌,上广信至临川,梓其征途所录名曰《随社》。”[20]王屺生将沿途所得文章结集名为随社,应该包括了自己与别人的文章,作者相距数千里之遥,形式自由随意。

明人结社不仅为了诗酒唱和、消遣娱乐,而且有着匡扶世风的现实目的,如侯峒曾《持声社序》中认为社“盖将以企望德义,奖化风俗,非为艺文设也”[21]。但最主要的目的是以文会友,在谈艺论道中提高文章的创作技巧,如贺贻孙在《藜社制艺序》中描述了文人创作时的状态及与友人切磋的情景:“夫文亦有砥砺焉,当其收视反听,专志凝神,经营惨淡,四顾踌躇,恍然跃然,深自许也。业自许矣,忽跂而望,曰:‘吾友其许我乎?业许我矣。能无今是而古非,共是而独非乎?业无之而不许我矣,则是我友果不我欺也。’我果无负于我友也,犹且展转低徊,或歌或笑,或嘿或语,或千里而命驾,或睹面而犯颜,或送一难而终日动色,或争一鲜而终身衡决。谓夫琴瑟之专一不若丝竹之殊调也,有心者之同不如无心者之不同也。其不同者乃所以为同也,岂区区呼号侪类以为同也欤哉?”[22]从中我们可以想象朋友之间相互砥砺文章的乐趣。

自明太祖朱元璋规定以制义取士后,科举制度日益完善,士人间的接触、交往越发频繁,谈论八股技艺渐渐成为士人社事的中心话题。据《复社纪略》记载:“令甲以科目取人,而制义始重,士既重于其事,咸思厚自濯磨,以求副功令。因共尊师取友,互相砥砺,多者数十人,少者数人,谓之文社。即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遗则也。”[23]由此可见,八股文社的出现源于科举制度的刺激与影响。万历末年以后,各地以揣摩经义、应付科考为目的的文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如罗万藻在《鉴湖社序》说:“国朝以经义取士二百余年,太平之治,皆由此出。而士以草莽之器,一旦谟议庙廊、垂勋竹帛者,当其俯首制艺时,才猷德器所磨炼,以入用之途,惟此为最细。故八股之制代相崇重,而海内名社,各从其方以起,二十年间,亦文字号称极盛之日矣。”[24]甚至将主要精力放在经世之学与诗文创作的几社诸子,也不得不为了科考开展课艺活动,《社事始末》载:杜麟征对夏允彝说:“我两人老困公车,不得一二时髦新采共为熏陶,恐举业无动人处。”遂敦请文会。

八股取士的科考制度对文社的发展影响极大。有关八股技法的讨论成为文社的中心话题,社员平时的读书、练习也多数为了科考而准备。文社定期或不定期地将成员的社艺结集成册,刊刻于世,这些社稿的流传,有助于扩大文社的名气与影响,张大声气,吸引更多有才学的士人加入。《复社纪略》卷一载:以吴应箕、徐鸣时为首的匡社文章行世已久,“至是共推金沙(指周钟)主盟,介生乃益扩而广之:上江之徽、宁、池、太及淮阳、庐、凤与越之宁、绍、金、衢诸名士,咸以文邮致焉。因名其社为应社,与莱阳宋氏、侯城方氏、楚黄梅氏遥相应和。于是应社之名,闻于天下”。一方面,有名的选家挑选某场某房士子的应试文字刊刻成集,这些房稿的发行对于提高个人声誉及文社的名声极有用处;另一方面,选家本人或其弟子、同社社员等在科考中胜出,也有助于其制义文字及选本的流传。《复社纪事》载:“四年辛未,伟业举礼部第一,先生(指张溥)选庶吉士,天下争传其文。”[25]庚午、辛未,张溥、吴伟业师徒连举成进士,还有多个复社人士中榜,复社声气更广,人人争入社,而张溥所选的《表经》脍炙人口,盛传天下。文社领袖对于弟子或社员的极力推荐,使他们的名声扩大、文章流传,有利于应试时引起考官注意,中试机会更大。《复社纪略》卷二中记载了张溥奖掖后进不遗余力,每岁、科两试,均通过各种方式推荐社中士子中试,使复社成员队伍更加壮大,遍布大江南北的浙、苏、皖、豫、闽、鄂、陕、鲁、黔、晋、粤等十余个省份。

影响事物形成与发展的因素总是多方面的。复社的兴起与当时政治的局面、吴中人士与中央政治的关系、当地抗倭的风俗及群众运动的勃兴、经济的发展与市镇的繁荣、书坊书肆的发达、书院讲会的影响、学术文化的普及、吴中独特的文化、明代的复古思潮等都有着密切关系,当然,还离不开人的因素,具有各种才干的士人的共同努力。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最具影响力的文人社团组织得以形成与迅速发展,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是上述三方面的原因。

(原载《社会科学家》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