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而》英译选本汇校集释:以理雅各《中国经典》第一卷为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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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思想对话中的“道”之为“道”

——《〈论语·学而〉英译选本汇校集释》读后

杨慧林

奉读姜哲的新著,不由想到他进站从事博士后研究之时正值“中国古代典籍英译本汇释汇校”立项,遂借殊胜因缘,蒙他参与始终。然而一旦展开工作,也许才能体会“汇释汇校”的挑战;因此又经一再限定范围,这项课题总算完成了一套五卷本的文字。姜哲《〈论语·学而〉英译选本汇校集释》之所以聚焦在“学而”一篇,并且紧扣五个相互关联的英译本,应该是力图避免取例过宽之憾。其中的见识,亦是对当年未能施展的初衷有所弥补。

姜哲读书治学,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其文献考释的“习惯”。积习成癖未尝不是学人之间的调侃,积习成功却意味着为学之人不可或缺的严谨。我还记得曾约姜哲撰文参加《中国人民大学学报》和《中国文化研究》组织的专栏笔谈,我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及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文献出处则使用了近年出版的一个选本。这对姜哲的“习惯”而言当然万万不可,于是他认真核对了该文首刊于《学衡》的版本,并告诉我“其中的一处标点确有不同”。可见无论戏谑为“癖”还是赞誉为“功”,均非虚言。后来,我据此修改了那条注释;“中国古代典籍英译本汇释汇校”的参与者大概也都有过类似的经验,因而获益颇多。如果读者能耐心追随姜哲对“学而”英译的“汇校集释”,我相信定有同感,也必有所得。

除去《论语》中英文版本的详尽考辨之外,本书从“学而”选取36个关键词,借助大量的中文文献对英文译释予以解析,并以“校释者按”作结。细读作者的行文,可知考据之间其实透露着有趣的义理,从而也启发出进一步的思考空间。

比如关于“学而”第二章“本立而道生”的“释道”一段,姜哲不仅引述许慎、段玉裁等等,还通过苏慧廉的译文和注释,推测传教士倾向于将“道”解作“道路”(the Way,the right road)的可能意指,及其与“上帝之道”、“太初有道”和《新约·约翰福音》第14章的联系。

这一段本是耶稣安慰他的门徒:“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我若去为你们预备了地方,就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哪里,叫你们也在那里。我往哪里去,你们知道;那条路,你们也知道。”多马对他说:“主啊,我们不知道你往哪里去,怎么知道那条路呢?”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约14:2-6)

其中“地方”、“往哪里去”、“道路”及至“真理”的逻辑和文字,与英文钦定本(KIV)几近相同:I go to prepare a place for you. And if I go to prepare a place for you,I will come again,and receive you unto myself;that where I am,there ye may be also. And whither I go ye know,and the way ye know. Thomas said unto him,Lord,we know not whither thou go;and how can we know the way?Jesus said unto him,I am the way,the truth,and the life.(John 14:2-6)由此,确实可以呼应苏慧廉以及其他传教士对《论语》之“道”的译解。

但是如果继续追究源头,当会发现更有趣的表达。希腊文的《新约》原本是如何使用这些概念,或可留给热爱考释的姜哲予以论说,不过至少在《新约》被翻译为拉丁文的武加大译本(Vulgate)之时,“我是道路、真理、生命”(Ergo sum via,veritas et vita)就已经别具深意。比如via,veritas et vita中三个词的头韵和尾韵,是否要为“道理”和“真理”给出天然的连接形式?与之头尾相应的vita,是否意味着“生命”之于“我”和“你们”的贯通?进而言之,“道路、真理、生命”在中文和英文都难以彰显的相互关联、相互界定、相互成全,是否可能在拉丁文的修辞中得以暗示?

传教士的翻译活动,颇为典型地体现着语言差异中的哲思。比如与“道路、真理、生命”相似的“三位一体”句式,在《圣经》文本中甚多;《启示录》的“今在、昔在、永在”(启1:4,... Grace and peace to you from him who is,who was and who is to come)便是一例。如果说“道路、真理、生命”的循环是互为论证,那么who is,who was and who is to come应该是使无法描述的时间得以描述。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奥古斯丁说的现在、过去和未来三个时间,描述时间的却并非任何时间,而是“是”的三种时态。

借此推及巴丢(Alain Badiou)对“谓词性描述”及其“自足”性质的强调,[1]进而参较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关于“神是”(Diue est)与“我是”(je suis)的辩难,[2]苏慧廉讨论的“道路、真理、生命”似乎恰恰忽略了至关重要的“我是”。对照阅读《约翰福音》和《启示录》的这两段经文,还可以提出更为“较真儿”的问题:为什么“我是”在《圣经》和合本被用作“我就是”?为什么“今在、昔在、永在”的顺序(Rev 1:4)在多个中文译本中都变为“昔在、今在、永在”(启1:4)?此中的变化甚为微妙,却并非微不足道,正所谓“人思索存在时,存在也就进入了语言”。

总之,“关键词”之根本在于具有解释力的思想工具,而绝不仅仅是那些固化,却充满歧义的称谓。研究者的路径可能不同,落点却往往在此。这既是姜哲带给我们的思考,也是本书留给我们的课题。


[1] [法]阿兰·巴丢、[斯]斯拉沃热·齐泽克:《今日哲学》(Alain Badiou and Slavoj Žižek,Philosophy in the Present,Peter Engelmann,ed.,Peter Thomas and Alberto Toscano,trans.,Cambridge:Polity Press,2009,p.32)。

[2] [法]朱利安:《回复成中英》,卓立译,见于方维规主编《思想与方法:全球化时代中西对话的可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