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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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道夫·卡特的供述
The Statement of Randolph Car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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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先生,我向你们重申,你们的审讯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若是你们执意如此,就把我永远拘押在这里好了;假如你们非要找一个替罪羊来满足你们所谓正义的幻觉,那就囚禁或者干脆处决我好了;但我能说的只有已经说过的那些话。我能回忆起来的一切,都完全坦诚地告诉了你们,没有歪曲或隐瞒任何事实。假如有什么细节模糊不清,都只是因为那团黑云笼罩了我的头脑——不只是黑云,还有它造成的恐惧的晦涩本质。

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哈利·沃伦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认为,不,我几乎希望,他已经安息在了湮灭之中——倘若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至福。诚然,过去这五年里,我一直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部分参与了他对未知事物的可怖探索。尽管我的记忆混乱而模糊,但我不否认你们的证人确实有可能像他说的那样,在那个可憎夜晚的11点半,见到我们沿着盖恩斯维尔山走向大柏树沼泽。我甚至愿意承认,我们确实带着电气提灯、铁锨和一卷奇怪的电缆,上面连接着一些设备,因为这些东西在那一幕恐怖的场景中都具备其作用,当时的景象依然烙印在我受到惊吓的记忆中。但至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清晨我在沼泽边缘被发现时为何独自一人,我必须强调我已经一再向你们说过的话,那就是我完全一无所知。你们说无论是沼泽内还是附近都不存在能够容许那种恐怖事件上演的地点,我对此的回答是我只知道我亲眼见到的东西。它也许是幻觉或噩梦——我衷心希望真的就是幻觉或噩梦——然而对于留在我脑海里的记忆来说,这就是我们在离开他人视线后那令人惊骇的几小时里发生的一切。而至于哈利·沃伦为什么没有回来,就只有他或他的鬼魂——或者我无法形容的某种无可名状的怪物——能够解释了。

如我所说,我很熟悉哈利·沃伦的奇特研究,以至于我也有所参与。他拥有大量有关禁忌题材的怪异珍本书,我读了其中用我懂得的语言写成的全部著作,然而比起我不懂的语言写成的作品而言,我读过的只是沧海一粟。我认为它们大部分是用阿拉伯语写的,而造成如此结局的那本受恶魔启发的著作——他离开尘世时还揣在口袋里的那本书——是用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的字符写成的。沃伦甚至不肯告诉我那本书里写了什么。至于我们研究的性质——难道我还要再重复一遍,我早已无法完全理解了吗?在我看来,我不理解反而是一种慈悲,因为它们都是可怖的研究,驱使我坚持下去的与其说是真正的爱好,还不如说是反常的迷恋。沃伦向来能够支配我,有时候我很害怕他。我记得在可怖事件发生前的那天夜里,他的面部表情吓得我瑟瑟发抖,当时他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理论:有些尸体为什么不会腐烂,而是能不损失任何肌肉和脂肪地在坟墓里沉睡一千年。但现在我不再因为怀疑他掌握了超出我理解范围的恐怖事物而害怕他了。现在我为他感到害怕。

我不得不再次重申,我并不完全了解我们当晚的目标。当然了,事情肯定和沃伦随身携带的那本书有关——那本书一个月前从印度寄来,用我不认识的字符写成——但我发誓不知道我们希望能找到什么。你的证人说他11点半在盖恩斯维尔山上见到我们走向大柏树沼泽。这有可能是真的,然而我没有明确的记忆了。烙印在我灵魂上的画面只是一个场景,时间肯定在午夜过后很久,因为一弯亏月高悬于缥缈的天空中。

我们去的是一片古老的墓地;那里太古老了,万千岁月留下的无数印记使我不寒而栗。墓地位于一块深而潮湿的洼地之中,长满了茂盛的杂草、苔藓和怪异的匍匐野草,隐约弥漫着一股恶臭,我闲散的想象力将其荒谬地与腐朽的岩石联系在一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荒弃与衰败的证据,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折磨着我:沃伦和我是几百年来第一次侵扰这毁灭性的寂静。一弯苍白的亏月在谷地的边缘上窥伺我们,视线穿过从早被遗忘的陵墓里升腾而起的带毒蒸汽,凭借摇曳的微弱月光,我勉强分辨出一排排令人厌恶的古老石碑、坟茔、纪念塔和陵墓外立面;它们遍覆青苔,全都在分崩离析,因为潮气而斑驳变色,潜伏于茂盛得不正常的有害植物背后。对于我在这片可怖的史前墓地里的经历,我的第一个清晰的印象是我和沃伦在一座半风化的坟墓前停步,放下我们似乎一直背负的一些重物。现在我记得带着一盏电气提灯和两把铁锨,而我的同伴拎着类似的提灯和一套便携式的电话设备。我们没有交谈,彼此似乎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来干什么;我们毫不迟疑地拿起铁锨,开始清理那块古老的平坦墓碑上的杂草、藤蔓和浮土。墓碑由三块巨大的花岗岩石板组成,它们完全露出来之后,我们后退一段距离,查看这阴森的景象,而沃伦似乎做了些心算。他回到坟墓前,用铁锨当杠杆,试图撬开离一堆倒塌石块最近的一块石板,那些石块似乎曾经属于一座纪念碑。他没有成功,示意我过去帮忙。我们齐心协力,终于撬松了石板,抬起它,向一侧翻开。

掀开石板后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洞口,从中喷发的瘴气令人作呕,我们吓得踉跄后退。然而过了一会儿,我们再次靠近洞口,发现涌出的气体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们的提灯照亮了一段石阶的顶部,台阶上滴淌着某种腐败的泥土浆液,两侧的潮湿墙壁上结满硝石。直到此刻,我的记忆中才出现了说话声。沃伦终于用他醇厚的男高音对我开了口,尽管我们身处可怖的环境之中,这个声音却不可思议地泰然自若。

“很抱歉,我必须请你留在地面上。”他说,“让你这样神经纤弱的人到下面去无疑是一种犯罪。尽管你已经读过资料,我也告诉过你一些事情,但你不可能想象我将会见到什么和要做什么。那是魔鬼的工作,卡特,我认为一个人假如没有钢铁铸就的意志,就不可能在见过它之后还能神智健全地活着回来。我不想冒犯你,上帝作证,我很高兴你能陪着我;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责任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我不会拖着你这么一个神经脆弱的人下去面对很可能是死亡或疯狂的命运。我说过了,你不可能想象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我保证会通过电话向你报告我的每一个举动——你看见了,我带的线缆很长,足够我去地心打个来回了!”

我在记忆中依然能听见他冷静说出的这番话;我也依然记得我的不满和抗议。我似乎发狂般地想陪着我的朋友走进那墓穴的深处,然而他却显示出了绝不动摇的顽固。他一度威胁称假如我继续坚持下去,他就要放弃这次探险了。他的威胁显然起效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着那东西的关键。这些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但已经忘记我们究竟在探寻什么样的事物。在逼迫我不情愿地保证会遵守他的谋划后,沃伦拿起那卷线缆,调试电话设备。他点点头,我拿起一部电话,在我们挖出的洞口附近找了块被磨平的古老墓碑坐下。然后他和我握手,把那卷线缆套在肩上,消失在了那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藏骨洞窟之中。刚开始一会儿我还能看见他的提灯亮光,听见他边走边在身后放下线缆时的沙沙声,但没过多久,灯光突然消失,他大概刚刚拐过了石阶上的一个折弯,而沙沙声也几乎同时停歇。我孤身一人,又被有魔法的线缆束缚于这未知的深渊前,黯淡的亏月挣扎着投下光线,照亮了线缆表面的绿色绝缘层。

身处于那座古老而荒芜的死亡都城之中,被孤独和寂静包围,我的意识孕育出了最离奇的幻想和错觉:怪诞的圣龛和独石碑像是呈现出了骇人的特性——某种似有似无的知觉。无定形的阴影仿佛潜行于野草壅塞的洼地里更幽暗的深处,或者以渎神的仪式性队伍掠过山坡上日趋朽败的坟墓门户,这些阴影不可能来自那弯窥伺尘世的惨白亏月。我不时借着电气提灯的光线看表,发狂般的焦急地听着电话听筒里的响动,但在足足超过一刻钟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听到。随后,电话里响起了微弱的咔咔声,我用紧张的声音呼唤地下的朋友。尽管忧心忡忡,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为那神秘墓穴中传回来的话语做好准备,我从没听见过哈利·沃伦用如此惊慌和颤抖的语气说话。不久之前他和我告别的时候还是那么平静,此刻却在用比最刺耳的尖叫更不祥的颤抖耳语声从地下呼唤我:

“上帝啊!要是你能看见我见到的东西就好了!”

我无法回应他。我说不出话,只能等待。然后他狂乱的声音再次响起:

“卡特,太可怕了——恐怖啊——难以置信!”

这次我的喉咙没有再辜负我,我激动地把问题像洪水似的灌进受话器。我惶恐不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沃伦,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朋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然因为恐惧而沙哑,此刻似乎又多了一丝绝望:

“我无法告诉你,卡特!彻底超乎想象——我不敢告诉你——没有人能够知道它还能活下去——伟大的上帝啊!我连做梦都不可能想象这个!”电话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我还在颤抖着语无伦次地不断提问。然后沃伦用更加疯狂和惊恐的声音尖叫道:

“卡特!以上帝的名义,趁你还能做到,快合上石板,从这儿逃出去!快!——扔下所有东西,回到外面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照我说的做,别要我解释!”

我听到了他的话,然而能做到的只有重复我狂乱的疑问。坟墓、黑夜和暗影包围着我,我脚下是超出人类想象力范畴的某种危险。但朋友的处境比我更加危险,尽管非常害怕,但他竟然认为我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弃他而去,我不由感觉到了一丝愤恨。又是一阵咔咔声,停顿片刻过后,沃伦凄楚地喊道:

“跑啊!上帝保佑你,卡特,把石板盖回去,快跑吧!”

我的同伴显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他孩子气的用词释放了我的行动能力。我想到一个办法,喊了出来:“沃伦,你撑住!我下来了!”听到这个提议,我朋友的声音却变成了彻底绝望的嚎叫:

“别下来!你不明白!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是我自己的错。把石板盖回去,快跑——无论是你还是别人,现在都不可能帮助我了!”他的语气再次改变,这次反而变得柔和,像是在绝望中听天由命了,可我听来依然紧张而焦急。

“快走——否则就来不及了!”我尽量不去理会他,尝试对抗禁锢着我身体的麻痹,履行我的誓言,冲下去帮助他。但他的下一句低语响起时,严酷的恐惧依然如锁链般使得我无法动弹。

“卡特——快走!这没有意义——你必须离开——我一个就够了,没必要两个都留下——石板——”停顿,又是一阵咔咔声,然后是沃伦的微弱声音:

“就快结束了——别让我再痛苦了——盖上该死的石板,逃命去吧——你在浪费生命——别了,卡特——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沃伦的低语变成了叫喊,而叫喊渐渐变成尖啸,充满了岁月承载的一切恐惧。

“诅咒这些地狱里的东西——大群——上帝啊!跑!快跑!快跑啊!”

那之后是死寂。我不知道自己怔怔地呆坐了多少个无限漫长的纪元;我对着电话喃喃低语,大声呼唤,尖叫嘶吼。在那些漫长的纪元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大声呼唤、尖叫嘶吼:“沃伦!沃伦!回答我——能听见吗?”

然后,最大的恐怖降临了——那难以置信、不可想象、近乎不可言喻的事物。我说过,自从沃伦尖叫着发出他最后一次绝望的警告后,我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此刻只有我的哭喊声在打破那骇人的死寂。但是,过了一会儿,听筒里又响起了咔咔声,我竖起耳朵聆听。我再次呼喊:“沃伦,能听见吗?”而得到的回答给我的心灵蒙上了黑云。诸位先生,我无意于思考该如何解释那个东西——那个声音——也不敢详细地描述它,因为最初的几个字就夺走了我的意识,制造出一段精神空白,直到我在医院里醒来。我能说那个声音低沉、空洞、黏腻、淡漠、非尘世、无人性、缺乏实质吗?我能怎么形容它呢?我的遭遇到此结束,我的故事也到了尾声。我听见了它,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听见它的时候,我坐在那片无人知晓的洼地坟场里,吓得无法动弹,风化的石块和倒塌的陵墓、恶臭的植物和有毒的蒸汽包围着我。我望着食尸鬼般的无定形暗影在受诅咒的亏月下舞动,听见它从我们打开的可憎墓穴的最深处传来。而这就是它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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