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破鏡-照亮別人的燈
那天夜裡,風鈴未響,塵燈處卻自動開了一條縫。
清稼抬頭,看見那道門縫裡,一個年輕男子站在院口。他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襯衫,袖口被細心捲起,鞋子擦得乾淨,像是出門前被叮囑千百次「要體面些」。他手裡抱著一塊用布包著的鏡子,邊緣透出細細裂紋。
他低頭走入,好似一抬眼就會打擾誰。
清稼問:「報名與來意。」
他答:「沈知林。」
聲音平穩,卻像是用了全部的勇氣。他停了停,又低聲補上:「知識的知,森林的林……我媽取的,說要跟我哥名字對稱起來才好聽。」
他將那鏡子擱上木案,慢慢解開布巾。那是一面巴掌大的掌中鏡,鏡框破裂,鏡面滿布細密裂痕,像是一張碎了的臉。
那鏡子一放下,整個塵燈處的空氣像沉了一層。
四獸無聲。
阿辭皺眉:「這東西有味。」
嘟嘟從窗樑躍下,嗅了嗅,語氣尖利:「不是尋常的邪物,是……活的。」
老盧緩緩道:「活在鏡裡的,不一定是人,也不一定是鬼。」
小白瞇起眼湊近,一臉困惑地看著鏡面,像是看不懂的孩子:「我好像……看到裡頭有人瞪我欸?」
他話一落,又小心翼翼地補了一句:「不過那人可能也不是瞪我啦……也可能只是……眼神太直了點?」
阿辭翻了個白眼:「你這種腦路真的是……夠單純的。」
清稼沒接話,只是將指尖的黃泥揉細,一片薄如蝉翼,輕輕貼在鏡角。
霎時,一縷如絲如霧的黑氣從碎鏡中逸出,緩慢地盤旋,像在等待什麼。
「它在等我做選擇。」沈知林低聲說。
「我不知道它從哪裡來。三天前,它就這樣出現在我手裡。沒人給我,但它像……本來就該是我的。」
他頓了頓,又道:「但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清稼靜靜看他一眼,指腹撫過鏡背的符紋,低聲道:
「你是誰,得先從切斷那些說你『是誰』的人開始。」
四獸對望。
阿辭:「得動封陣。」
嘟嘟:「這玩意不像單純奪氣,還跟命根子拴一塊。」
老盧:「那就不是封那麼簡單了,要還他一個乾淨的形。」
小白舉了手,語氣憨憨的:「我去搬符!我記得清稼放在那個木箱的……左邊第二層……還是右邊?」
嘟嘟懟他:「哪次不是你搬錯!」
「那……我這次先拿三疊?」
清稼輕笑:「三疊可以,順便把鎮鏡符也拿上。」
四獸應聲行動。
清稼望向沈知林,語氣柔和:
「你想要的形,是什麼模樣?」
沈知林抬起頭,聲音平靜卻決然:
「我想要……一個不是誰的附屬,也不是某人備胎的自己。」
「就算只是個普通人,也希望是為了自己而活。」
清稼點頭,手起一印,黃泥開始在指間微微顫動。
「那就從碎鏡開始,讓它,把你還給你自己。」
塵燈處內,燈影如晝,氣場沉靜如水面將裂。
鏡子橫陳於木案上,裂紋如蛛網,映出一張早已破碎的命。
清稼坐在鏡前,黃泥細細捏起,不成手,不塑臉,而是緩緩揉成一面圓鏡。
四獸一齊望向他。
「你不是要塑他的形嗎?」阿辭挑眉。
「我不塑他為誰的弟弟,也不塑為誰的延續。」清稼低聲。
「他一生照見的,都是別人的期待。這次,我捏一面鏡子,讓他自己看看,他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老盧微笑:「這不是補形,是奪回命根。」
嘟嘟落在窗棂上冷哼:「總比再捏一個『聽話的容器』來得好。」
小白湊近,眼睛發亮:「所以這面鏡子,是給他自己的形?」
清稼點頭,指間黃泥旋轉,鏡面漸漸成形,未曾照人,卻似能照心。
他將泥鏡擱上案,朝沈知林遞出:「來。這不是占卜,不是懺悔,是你唯一能為自己選擇的一面。」
沈知林怔怔伸手,接過那鏡,掌心竟覺微熱。
「……我該怎麼做?」
「照它。」
「如果裡面什麼都沒有呢?」
「那你就填上去。」清稼平靜地說,「用你的手,用你的人生。」
氣陣啟動。
符紙飛旋,四獸入陣,各就其位。
老盧鎮南,手持封命朱筆,穩定氣場;嘟嘟守西,壓制鏡中殘念;阿辭臨東,掌控氣息流轉;小白居北,手持定魂符,神情一派堅定:「我守得住的!」
鏡面忽然泛起一縷黑影。
碎影化形,一張模糊的臉浮現而出,五官扭曲,氣場暴漲。
那是邪鏡殘魂,沈家父母壓在床下的陰意。
聲音斷斷續續,像沉水破布:
「你是替代……你是血袋……你活著是為了他……」
「你沒有名字……你沒有權利選擇……」
沈知林身體僵住,汗濕衣背。
而就在這時,
鏡面深處,浮現另一道身影。
沈知遠。
他站在碎鏡邊緣,氣息虛弱,卻神情清明。
「是我摔了它。」
「爸媽說這是為了家族,但我知道……你只是個被逼著活下來的人。」
「我不想你一生只為我續命,我想你活一次,是為了你自己。」
氣場震盪,鏡面炸出裂痕,邪氣倒灌而出。
「清稼!」阿辭低吼,「破陣了!」
「小白!」
「我在!我在這裡守著!」小白大喊,毫無遲疑將定魂符壓入陣眼,符光瞬間貫穿氣場。
清稼雙掌合印,黃泥鏡浮空而起,吸納邪氣碎光,將所有破念封入鏡心。
他低聲:
「泥土本無心,人間有癡人。」
「有人癡於命,有人癡於愛,而你,該癡一次自己。」
印落,封成。
風停。
氣場收束,碎念歸靜。
沈知林手中握著那枚封印之鏡,指尖微顫,眼中映出自己模糊又堅定的臉。
「這是我嗎……」
「這才是我?」
清稼點頭:「不為他人,不為使命,你從這裡開始,才真正有了『自我』的形。」
四獸各自回座。
老盧拍拍袖子:「印成得不錯,氣順了,命也穩了。」
嘟嘟哼道:「下一次換我坐北,我要離那爆炸點遠一點。」
阿辭扭頸:「總算沒炸到我衣袖。」
小白湊過來,看著鏡子,眨巴著眼說:
「你現在看起來……有點像你自己了。」
「而且……我覺得你之後可以留個頭髮,好像會比較好看!」
沈知林聽了,竟也輕輕笑了出來。
風鈴未響,但風已穿堂。
塵燈處重歸靜謐。
而封鏡之夜,從此成了他人生真正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