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王夫人与贾母的“色彩争夺战”
一、王夫人的色彩选择
关于王夫人的色彩观，人们一向知之甚少，其原因大概有三方面：
一是王夫人本人并非爱情主角，不是人们审美关注的热点。
二是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认为王夫人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无法引领着装潮流。
三是文本中从未正面描写王夫人的服饰，让研究者无从下手。
贾母的色彩也是人们常常忽视的，因为她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美的问题似乎与她无关，人们也很少关心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以及戴什么首饰。
但是在《红楼梦》中，王夫人与贾母的自身色彩都不是无迹可寻，因为她们都是《红楼梦》中有势力的人物，她们的色彩观影响着《红楼梦》故事中主要人物的服色选择和命运结局。
1.卧房色彩——王夫人色彩现状
王夫人的色彩选择，文中第一次提到，是林黛玉眼中的：
黛玉初进荣国府见王夫人，先被领进了王夫人的卧室。丫鬟根据两人的亲属关系，自以为黛玉可以进入王夫人生活的深处。“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线蟒引枕，……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猩红、大红、银红，花样变了，质料变了，但以红为主调不变。王夫人也不是不解风情，但她把它局限在极为狭小的空间。
王夫人得知黛玉在此，便命丫鬟把她领进三间小正房。她和这个外甥女之间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亲，而是保持对外人的社交距离。这三间小正房“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也就是说在外人面前王夫人是黑衣教士式的严肃形象。
外青内红是王夫人卧室的色彩模式，对外庄严、内在自私放纵是王夫人的行为方式。
2.下人的服饰色彩——王夫人的色彩约束
上行下效，贴身下人的服饰色彩选择受到主人的影响。黛玉去贾赦那里，是盛装丽饰的丫鬟引路，我们能看出贾赦的耽好女色。到了王夫人那里却是老嬷嬷引路。纵有小丫鬟，也是外罩青缎掐牙背心，没有什么鲜亮刺眼的色彩。
既然文本中找不到关于王夫人衣饰色彩的正面描写，那么研究她的色彩应从何入手？宝玉身边有一个丫鬟是王夫人按自己的色彩喜好塑造出来的，那就是袭人，从她的身上，我们可以推测王夫人的昔日色彩。
第五十一回写袭人回家前，凤姐先把她找来，凤姐看袭人“身上穿着桃红百子缂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笑着说：“这三件衣服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是这褂子太素了些。”袭人说：“太太就只给了这件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所以，与其说站在凤姐面前的是袭人，还不如说那就是王夫人昔日的色彩形象：暗而不艳，素而不洁，外青内红。
3.所好者色彩，王夫人昔日影子
如果说袭人是丫鬟，身份地位与王夫人相差较远。那么在年轻人中，王夫人最喜欢的宝钗、李纨，更像是她年轻时的影子。她们都是不爱说话、沉默低调的性格，衣着素淡，不是蓝色就是白色，生活环境也极简朴。
《红楼梦》中提到，贾政有三个女人，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而《红楼梦》中提到贾政，经常是从赵姨娘的房里出来的。看来贾政对王夫人有礼，却没有那么多感情。赵姨娘比王夫人年轻是原因之一，而王夫人卧房单调的色彩、压抑的氛围应也是原因之一。这较之宝钗和宝玉的感情，也约略可以知道。
二、贾母的色彩偏好
贾母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出场时就是以一位老祖奶奶的形象出现的，文本对她的衣饰没有过多描述，因为这不是一个对美有利的年龄，但是贾母也有爱美之心。
1.戴红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当贾母与刘姥姥游大观园，“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戴红花不奇怪，贾母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还是这样爱花，尤其是红花，那么她年轻时有多么爱美尚红是可想而知的。
2.爱红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姐妹们雪中食鹿肉，贾母也打着青绸油伞，坐着小竹轿来了。她感叹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
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贾母忙笑道：“这山坡上配上他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的《双艳图》。”贾母摇头说：“那画里哪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她特意嘱咐宝钗怕拘束了宝琴。
贾母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贾母花厅之上“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这种璎珞是一位早逝的苏州小姐慧娘所绣，高雅脱俗，被称为“慧纹”，贾母爱如珍宝。
刘姥姥会讲“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在雪天早晨抽柴火，也是自觉这种情调贾母能喜欢。
3.赏红
贾母对别人的服饰也见出喜艳不喜素的特点。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贾母来到潇湘馆。“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她特意让凤姐找出银红色的霞影纱给黛玉糊窗。
贾母到蘅芜苑，见屋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很不赞成，认为：“年轻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狠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贾母给黛玉换绿为红是以自己所爱与之。贾母对宝钗的色彩观不赞成，却以“石头盆景儿、架纱桌屏、墨烟冻石鼎、水墨字画、白绫帐子”与之，是既关切又尊重宝钗自己的风格。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写贾母给宝琴的凫靥裘“金翠辉煌”，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毛裘》中提到她给宝玉的雀毛裘更是碧彩闪烁。
贾母喜欢黛玉、湘云、宝琴的美，有才、活泼。她自身年轻时也是宝玉一样怡红快绿之人，她的丈夫，当年的荣国公也是宝玉般相貌性情。清客们多言宝玉似当年的荣国公。
三、从色彩分歧中看贾母与王夫人的矛盾
贾母和王夫人都是贵族，文雅有礼，说话滴水不漏。纵然如此，细心的读者好像都知道一个事实，就是贾母讨厌王夫人。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中，宝钗恭维贾母：“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却说：“他如今虽说远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这是贾母一不留意说出的真心话。宝钗逼问：“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这时贾母才清醒过来，说了宝钗与王夫人的一堆好处。因为王夫人是宝钗的姨母，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王夫人的坏话呢？
在《红楼梦》里，贾母还骂过王夫人，虽然是错骂。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贾母因贾赦求鸳鸯作妾大怒，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布我！”这也是情急见真言，后来经探春提醒、薛姨妈开解，反倒向王夫人赔不是。宝玉得病，贾母骂：“都是你们平时调唆贾政管他读书吓破了胆。”而调唆贾政管宝玉读书的不只是赵姨娘、周姨娘，也有王夫人自己。
四、色彩较量与晴雯、袭人的命运
在贾府，名义上居首位的是贾母，而实际上主掌大权的是王夫人，从晴雯与袭人两个丫鬟的命运就可以看出。
晴雯是老太太的人，贾母欣赏她的美丽聪慧，她的服饰色彩以红色为主。她穿红小衣、红睡鞋；三寸长的指甲上尚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连她贴在太阳穴上的膏药都是糊在用红缎子角儿铰的两个圆布上；死前把贴身穿的红绫袄赠给宝玉。凤姐说若论起来，这些丫头统共都没有晴雯生得美。贾母把晴雯放在宝玉身边，就是准备将来让她作宝玉的妾。王夫人却很讨厌她：“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给谁看？”王夫人对她的斥责不是在道德上、劳作上，而十之八九是她的美。因晴雯是老太太的人，她也以此自恃。王夫人声称：“等我回过了老太太再处治她。”最后却迫不及待，先斩后奏，把她赶出贾府，以致其最后病死。
袭人原本也是贾母的人，但她后来因屡屡向王夫人汇报宝玉的种种，慢慢被王夫人称为“我的儿”，当成自己人，对她比较放心。王夫人没有禀明贾母和贾政，就私自拿出二两银子给她以姨娘待遇。袭人回家时，穿着王夫人赏的桃红百子缂丝银鼠袄，又得了凤姐一件大红羽纱衣服。
第七十八回贾母眼中：“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而袭人在贾母眼中“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王夫人却认为：“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
对于这一切，贾母初而不平，终而无奈，只有说：“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须知“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最终不是贾母的心愿。
这一切善于为人的宝钗当然是明察秋毫。所以她处心积虑地投王夫人所好。宝钗身上兼具贾母和王夫人所爱之处。贾母之道重才美，宝钗漂亮；王夫人则喜欢相貌平平，才气平庸、性情宽和的世俗之人，宝钗沉静，有意为拙藏才，又故意身着暗色以藏其美，故得王夫人欢心。
贾母赐物想到的是凤姐、宝琴、宝玉、黛玉，而且是宝玉与黛玉相同。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称新词得侄谶》中贾母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
在王夫人看来，红色是一种权力。晴雯穿红，她怒不可遏，却把自己的桃红百子缂丝银鼠袄子给袭人，只有经过她筛选的意中人方可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