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4章 岐王传 下
三个月后。
岐王府,西风萧瑟。
西苑的牡丹已经凋零,墨染一个人盘坐在水纹窗下,双手托腮静静聆听着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
自从上次画完《凤翔映世图》后,墨漪就未再画过画了,这三个月反而将心思都花在了修炼幻音决上。
或许是为了弥补上次说的谎,现在的她离大成是真正的一步之遥。
可近日不知为何总是心绪繁杂,难以进入状态。
就在墨漪呆愣之际,一个扈从快步跑来。
“报!”
墨漪心下微沉,起身推门而出,凝视着那扈从冷声问道:
“何事?”
“禀公主,岐王大军……败了!”
……
三日后,墨漪换上一身正装,出城迎接。却见岐军气势低迷,军旗残破,十六玄甲将只余九位。
墨漪凝眉望去,心底猛然一抽。
岐军最前方,没有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姿。
墨漪驾马迎上,看向最前方魏博节度使恭敬行礼。
“见过魏节度。”
魏博节度使冷横了她一眼,并未答话,驱马从身侧驶过。
墨漪凝眉看向旁边校尉,急切问道:
“王兄呢?”
那校尉停下马,踟蹰片刻低声说道:“岐王殿下被玄冥教尸祖围困……还在后面。”
墨漪紧握缰绳,看向西边。
当夜暴雨倾盆。
子时已过,墨漪仍点灯盘坐于岐王书房之中,屋外响彻雷鸣,奔涌的闪电好似将天空撕裂成出无数口子,粗大的雨点狂暴的撒在房檐上,使得整个书房都回荡在雨声里。
一道闪电再次划过天际,墨漪的鼻尖轻嗅,好似嗅到了一股血腥气混着腐草味。
她悄然握紧袖中的匕首,却只听“咔”的一声,房门被猛然推开。
电光映射在那人身后,使得墨漪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那个熟悉的身姿,却是被他一眼认了出来。
闪电划落夜空,书房的烛光映出了李茂贞披散的头发和破碎的蟒纹玄甲。他右肩处不知被什么恐怖之力炸成粉碎,只留下些许残片还挂在肩头。
“王兄你……谁能把你打成这样?”
墨漪急忙上前想要去扶李茂贞,却被李茂贞伸手拦下。
回忆着那个嗜血的身影,李茂贞心里闪过一丝后怕,无奈摇头叹息,并未多言。
甩开那个身影,李茂贞重新凝望着墨漪,嘴唇轻启,发出了一声复杂的呢喃。
“染染……”
七年未闻乳名的墨漪突然鼻子发酸,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
看着那个曾意气风发的兄长,那个孤身一人在朱玫大军中三进三出,成功救出僖宗的擎天身姿,何时落得这般狼狈。
他封王后对自己炫耀的那句壮志凌云的话语犹在耳畔。
“本将在此,狼狈为奸者,谋权篡位者,倒行逆施者,都要死!”
“兄长最帅了,你现在封岐王了,那以后是不是可以改成‘本王在此’。”
“哈哈哈,染染说得对,以后就这么说。”
他是一人撑凤翔的岐王,是撑起她整个盛唐的兄长……
“王兄,我在。”
墨漪看着有话要说的兄弟,凝眉撇嘴,伸手想要抓向兄长,却又不敢上前。
李茂贞见她这样,心里一痛,眼里闪过不舍,但很快被她闭眼隐去。
当他再睁眼时,冷眸里已是决绝。
李茂贞轻轻取下腰间染血的岐王剑,交放于墨漪伸出的玉手上。
墨漪的眼泪再也制止不住滑落下来,她隐约猜到了什么,根本不敢面对。
交予了岐王剑,李茂贞又上前将悬挂了三个月的王袍一一折叠好,放于墨漪的手上,并轻声解释道:
“我要去寻破局之法。”
“听闻苗疆十万大山中,有十二峒隐蔽于世,掌握着颠覆天下之术,若我学成归来……”
墨漪的眼泪如黄豆般洒落在王袍上,撇嘴抽泣着看向王兄,欲言又止。
“王…王兄,我……你不要走。”
李茂贞上前想要去摸墨漪的头发,可手伸在空中顿住,轻叹一声后拍向她的肩膀。
“染染,不怕。凭你接近大成的修为,又有幻音坊辅助,他们会听你的。等我回来,定会斩杀朱温,重启大唐。”
“待那时,你便能去画下万里河山,画下夫妻恩爱,画下父母兄妹与世无争,百姓安居乐业。”
说罢,李茂贞拿出岐王印交予墨漪手上。
不忍看向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李茂贞狠心转向屋外,又一道闪电划过,携带着他的话幽幽传开。
“从今日起,你便是岐王。”
“你便是岐王。”
“便是岐王。”
“岐王。”
宋文通不再犹豫,大步走向雨幕,消失在黑夜里。
“岐州百姓就交给你了。”
“……”
“噼!”
闪电映照着墨漪僵硬的身躯,泪珠与屋外的暴雨一同滚落,可暴雨来去很快,墨漪却在房中站了一夜。
……
两日后。
岐王府西苑燃起大火。
墨漪焚了紫檀狼嚎、帛宣画卷,铲除了庭院牡丹、紫藤吊床,唯有几幅良作与“稚染”青玉砚和“墨染千漪”砚被藏匿起来。
是夜,西苑被贴上封条,墨漪执岐王剑,身穿王袍,入住岐王主殿。
“传令幻音坊!”
……
十日后。
卯时三刻,岐王殿。
新任岐王李茂贞颦眉冷目坐于王椅,静静听着下方来报,九天圣姬各立于侧。
“报——”
“岐北大旱,麦苗枯死三成,流民涌入凤翔东市,今晨抢了胡商三车黍米。”
“契丹三百轻骑南下庆州,杀人抢粮,劫掠数日。”
“云间别院枯井捞出七具女尸。”
“报——”
“报——”
“……”
是夜。
岐王单手托腮伏于玉案查看奏折,睫毛低垂,双眼发黑,满身疲倦。
“天雄军扣住了陇州三县秋狼……北部大营哗变……”
在岐王心下微微叹之时,阳炎天求见。
“禀岐王,朱温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梁,各方诸侯纷纷立国反抗,我们?”
岐王微微运气提神,冷声吩咐道:
“召集各州节度使商议此事,幻音坊众圣姬领岐王军静候。”
……
三日后,岐王府。
大殿鎏金门轰然洞开,八州节度使鱼贯而入。岐王斜倚王座,指尖摩擦着王座龙纹,静候时辰到来。
随着一声钟鸣悠悠传来,岐王坐直身躯一一扫过众人,冷声开口。
“中原朱温称帝,各路诸侯皆立国回应,诸位觉得,岐地该何时称岐国?”
殿中顿时议论纷纷,天雄节度使扫过几位同伙,便见一人躬身行礼道:
“禀女帝,如今岐王不在,这立国之事,我看不妥。”
岐王看向身旁的阳炎天,阳炎天立刻拍掌招来一位举着玉盘的侍卫,那玉盘之上,一座龙纹金印直立。
“这岐王印在我手,我自然就是岐王,还是你觉得不可?”
全场顿时哗然,这些天他们对女帝代掌一事本就颇有微词,现在更是想直接当岐王,他们哪能同意。
“禀女帝,这岐王乃唐皇亲封……”
那人沉声继续开口,可话落一半,岐王长剑微启,一道剑光掠过,那节度使头上的冠上瞬间断去一节。
殿中众人突然静默,那人被吓得浑身一颤,只觉脖子一凉,不敢多言,岐王见此满意开口。
“如今乱世,王兄暂离,岐王之位不可空缺,由我暂代。”
岐王的话语中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传告各节度使,众人闻之又欲反对,但岐王先行一步,冷哼着看向刚才那个出头鸟,幽幽开口。
“宝胜节度使,你陇州秋粮被天雄军截获,是你嫁祸栽赃,还是天雄军叛变了?”
陇州节度使闻言双腿一软,立马跪下求饶。
“在下万万不敢啊,求女帝开恩。”
他虽然在求饶,但事情却根本不敢提,岐王他不敢惹,天雄节度使他更不敢多言。
岐王并未回话,冷眸看向今日的主使。
魏博对上岐王的目光,面不改色的行礼道:
“启禀女帝,秦州军饷不足,那只天雄军已叛变,我正在派人围剿。”
岐王再次看向阳炎天,命人拿来账目一一翻过,确定无误后一甩账本急射向魏博,账本上罡风凌冽,看得人头皮发麻。
“砰!”
魏博运转全力,凝眉接住,瞬间气浪在大殿中砸开,吹得众人衣袍呼呼作响。
“岐地九州,除了岐州,就秦州军饷最足,甚有富于,现在你说军饷不足,是你拿去补缺私库了,还是拿去投养外敌了?”
魏博一一翻过账目,随即躬身看向岐王沉声道:
“禀女帝,这账目与我秦州账目不同,怕不是岐军私藏了粮草吧?”
两人的目光遥遥相对,压得大殿中气压都低了三分。
“既然这样,让你参军前来对数,账清之前,此事暂且不论。”
听闻岐王的话,众人心中一喜,只觉气压回升,长长舒气。可才舒一半,岐王话锋一转,再次开口。
“账目不论,但你天雄军叛逃,天雄节度使其罪难逃,这样,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将叛军压到凤翔,如何?”
众人的心脏就想被猛抓了一把,一天时间,能赶个来回就不错了,怎么抓人?
你想处罚就直说啊,这分明就是摊牌想弄人,不过天雄节度的异心众人皆知,霎时间无人敢多言。
在众人暗叹之时,却不料魏博节度使却是点头应下。
“天雄军叛逃其罪在我,在下这就回去捉拿叛军,亲自压至凤翔听候女帝发落。”
众人惊讶的看向魏博,有心之人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时准备跑路了啊。
可惜岐王也看了出来,朝着阳炎天轻轻挥手,殿外的鎏金大门轰然合上。幻音坊众圣姬即刻现身,将殿中众人包围。
“岐王殿下,您这?”
耀州节度使本就靠近岐王,看着阵仗突然跪下,摆明立场,以防被波及。
接着,邵州节度使与坊州节度使一同跪下,其余四人则犹豫着看向魏博。
岐王同样缓缓起身,冷冷的看向他,幽幽开口。
“既然魏节度承认了叛军之罪,那这天雄军便交予旁人执掌吧。如今乱世,若你今日叛逃一批,明日叛逃一批,这秦州上下交予你,本王如何放心?”
说着,岐王又让扈从取来岐王剑,单手执剑,凝眉看向场中站着的五人,那五人只觉得后背一凉,顿感一股杀意萦绕几人心头。
幻音坊众圣姬同样拔出武器,齐齐锁定五人,若是他们稍有反抗,今日怕是要免不了血溅岐王殿。
这人在屋檐下,在四人还犹豫之时,魏节度当先跪下求饶。
“岐王饶命!”
“天雄军叛逃一事,确为魏博之罪,只求岐王让我将功赎罪,放我回去围剿叛军。事成之后,在下定当亲赴凤翔,任凭岐王发落。”
其他四人见状那还来得及多想其他,急忙跪下,生怕被杀鸡儆猴。
“岐王殿下饶命!”
岐王见此轻笑一声,将岐王剑交予阳炎天,重新回身坐回王椅。
“既然诸位如此识趣,那本王成立岐国之事,诸位可有定夺?”
“此事甚……”
最先表态的耀州节度使正欲说话,却被庆州节度使打断。
伏地的众人面面相向,魏博见有人想要同意,急忙踹向庆州节度使,庆州节度使被踹得一愣,但很快想到什么,急忙说道:
“禀岐王,如今庆州北部契丹活跃,怕是不宜立国之事啊,若是契丹与朱温一同前来,岐国……怕是难以抵达。”
岐王凝眉思量许久,最终重新看向魏博节度使,吩咐道:
“既然这样,魏节度带领天雄军前往支援庆州,打退契丹,本王免你先前的失职。”
“多谢岐王,在下定当信不辱命。”
岐王轻轻闭上双眼,朝着阳炎天挥了挥手,阳炎天会意,很快让人打开了大门。
“诸位无事退下吧。”
“吾等告退!”
“……”
大殿中很快只剩下岐王与阳炎天二人。
阳炎天看向仍旧闭目的岐王,担忧道:“岐王殿下,放那个魏博回去,容易放虎归山啊。”
岐王幽幽睁眼,叹息道:“如今岐地不稳,若是杀了他们,容易引起动荡,岐州还好,遭殃的还是他州百姓。”
“今日能让他们承认我为岐王便够了,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吧。”
……
魏节度回军途中,庆州节度使凑上前来,犹豫道:
“魏大人,那个庆州的契丹……就拜托你了。”
魏节度冷冷扫过他,沉声道:“放心吧,老夫不会食言的。”
“既然如此,我就替庆州百姓先行谢过魏大人了。”庆州节度使行礼告谢,又话锋一转问道。
“那个魏大人,不知你对……岐王怎么看?”
魏家凝眉回望岐王府,幽幽长叹。
“正臣这妹妹……我以前还真是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