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人面鱼鸟
中华文化有着悠久、灿烂的史前历史。众多新石器时代遗址的陆续发现不断证明,一万多年前,中国的文明已经初露曙光。
历史的长河早已湮灭那些不可复现的岁月,沉埋那些遥远的时光。我们很难具体而又真实地描述原始人的生活形态与内容,幸运的是通过流传下来的远古神话,以及许许多多被岁月和尘土掩埋的文化遗址,我们可以探索分析远古人类活动的踪迹,想象他们曾经拥有的渺茫岁月。
中国早期人类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们不甚清楚,他们早已被深深埋在古老的地层下。经过成年累月的考古、挖掘,我们才有机会看到他们的遗骨残骸。现代科学帮助我们以这些残骸为依据,修复出远古先民的模样,进而勾勒出他们的生活面貌。
他们身材矮小,前额低狭,下巴坚硬,身体和头部覆盖着长长的毛发,几乎不穿衣服。他们居住在辽阔无边的大森林或者潮湿阴暗的洞穴中,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四处觅食,到了晚上就悄悄躲进洞穴。夏季他们赤身裸体,头顶烈日;冬季寒风凛冽,他们用兽皮草叶抵御严寒。他们有时候会一起设法捕捉一头野牛,然后将它生吞活剥,饱餐一顿;有时候在捕捉老虎的过程中成为老虎的美味佳肴……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同时也要面对饥饿,忍受成百上千种敌人的围困。他们随时都可能被猛兽撕得粉碎,生老病死完全听天由命……总之,早期人类的处境极为艰难。
漫长的原始社会里,早期人类经历着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的漫长演变。旧石器时代长达二三百万年。我国发现的云南元谋人、陕西蓝田人、山西丁村人、北京周口店北京人以及山顶洞人,都是处于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当时他们群居洞穴,以石器、骨器为工具,以捕鱼、打猎、采集为生。直至距今一万年左右,人类社会进入新石器时代,原始人开始了从单纯的采集和狩猎经济过渡到以农业为主的综合经济,从而翻开了人类社会崭新的一页。
追溯人类文明的源头,在那些无以计数的文化遗存中,远古的人类给我们留下了太多不解之谜。从欧洲的洞穴壁画到中国的人面鱼纹彩陶盆,从威伦道夫的维纳斯到中国的远古图腾,原始艺术的产生究竟是巫术还是审美,是偶然还是必然,现代人做出了种种可能的假设。
河南省渑池县仰韶村,昔日中国版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庄,因为一个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发掘而名扬四海,仰韶文化由此而命名。仰韶文化遗址出土了中国最早的彩陶,由此使中国绘画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距今5000 —3000年的仰韶文化时期。
仰韶文化是目前所知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较早的一种文化,主要分布在黄河中游一带。仰韶文化的陶器以陕西半坡遗址的“半坡类型”(图1—1)以及河南庙底沟遗址的“庙底沟类型” (图1—2)最为典型。继仰韶文化之后,黄河上游的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的彩陶在仰韶彩陶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创新与突破。仰韶“半坡类型”彩陶的纹样多用黑色绘成,动物纹较多,尤以鱼纹最为普遍。其中,鱼纹和含鱼人面是“半坡类型”的特色纹样之一。仰韶“庙底沟类型”彩陶基本上也是黑彩,动物纹样较少,几何纹样是装饰的主流,鸟纹和蛙纹大都采用几何图案(图1—3)。而马家窑文化彩陶纹样则有几何纹、动物纹、人物纹(图1—4)。这些鱼纹、鸟纹、人面以及由动物形象的写实逐渐变为抽象化符号的几何图案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艺术的起源是否来自远古的巫术活动?

图1-1 陕西半坡遗址“半坡类型”变形鱼纹彩陶盆,新石器时代

图1-2 河南庙底沟遗址“庙底沟类型”几何纹彩陶盆,新石器时代

图1-3 蛙纹彩陶壶,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

图1-4 旋纹彩陶尖底双耳瓶,马家窑文化,新石器时代
数千年前远古人留下的种种符号的具体含义并不可知,我们可以推测这些可能源于原始的巫术礼仪,抑或是图腾崇拜。我们从这些形象本身所直接传达出来的艺术风貌和审美意识判断,这大约就是中国艺术的最初起源。
鱼作为素材在仰韶半坡彩陶纹样中,可以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从描绘有鳞片的鱼开始,到抽象的鱼形图案,装饰手法多种多样。即使是一个鱼头,虽然寥寥数笔,却将鱼的形神勾画得具体而精微。这些既有规律又很单纯的纹样,原始先民似乎信手拈来,在表现手法上也很朴素自然,然而表现的效果却生动鲜活,特征鲜明。可以想见在原始先民依靠捕鱼打猎为生的年代,鱼作为维持他们生存的必要资源,是原始先民们最为熟悉的。彩陶的制造者在积年累月的生活中通过对鱼的深入观察,掌握了鱼的基本特征,在此基础上描绘鱼的形神自然是得心应手。

图1-5 人面鱼纹彩陶盆,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

图1-6 鱼和人面相结合的奇特形象,新石器时代
对于仰韶半坡彩陶出现的鱼和人面相结合的奇特形象(图1—5),至今人们都无法理解当初原始人绘制时的真实用意。多少年来,有许多人对它做出形形色色的猜测,愈发增添了它的神秘色彩。有学者研究认为人面鱼纹彩陶盆作为早期仰韶文化的典型代表,多作为儿童瓮棺的棺盖来使用,是一种特制的葬具,并不是通常所认为的盛水工具。在当时生产力水平极低的情况下,儿童的成活率并不高,小孩夭折后,父母把孩子的尸首放到一个瓮中,再把这个盆扣到瓮上面。从出土的彩陶盆看,盆的中心留有小孔,似乎佐证了其不是盛水工具的说法。也有学者认为人面是巫师的头像,他头戴三角形的高帽,嘴里衔着鱼(图1—6),像是在进行某种巫术活动—巫师请鱼神附体,为夭折的儿童招魂祈福。联系到葬具的用途,这种解读似乎在逻辑上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图1—5这件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彩陶,从艺术技巧来看,表现手法单纯简练,人嘴两侧对称地各有一条鱼,人嘴外廓与鱼头构成鱼形,用黑色绘出,结构规整,形象淳朴。除了鱼寓人面的复合形象外,仰韶彩陶亦出现了人面寓鱼的复合形象(图1—7),在鱼纹头部填入适合人形的图像。这些鱼寓人面或者人面寓鱼图案中的人面,常被表现为圆脑、直鼻、细目,头上戴有三角形的高帽。人和鱼互相寄寓,又互相转借,意味着人和鱼是交融的共同体。这些图案可能反映着至今难以定性的某种原始信仰,它或许属于图腾崇拜,或许是在表现人格化的鱼神。也有一种假设如上所述,认为那些人面是巫师的头像,他头戴特殊的三角高帽,正在衔鱼作法。在巫师旁画张开的渔网或浮动的游鱼,则意在期冀鱼儿会被大量捕获。

图1-7 人面鲵鱼纹平底彩陶瓶,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
比仰韶半坡彩陶稍晚的仰韶庙底沟彩陶上的图案以各种动物形象为主题,比如各种形态的飞鸟和简化变形的鸟纹,以及写实的蛙纹。庙底沟彩陶上的青蛙图像,形体蹒跚,和游鱼同饰于陶盆内壁,相映成趣。至于走兽,只见到陶盆内壁绘有小鹿,其他走兽则极为鲜见(图1—8)。
生活在遥远时代的先民,对发生在周围的许多现象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晨曦初现的时刻,一轮红日会升起,到了夕阳西沉的时刻,天上有时又会出现一轮清月。出于对天文学的朦胧认识,他们将光芒四射的太阳与明澈清冷的月亮摹写在彩陶上,更多的是采取借物象征的手法,用鸟和蛙的形象去代表太阳和月亮。开始时,鸟和蛙的形貌相当写实,尤其是蛙纹,缩颈大腹,脊背长满圆斑,体态蹒跚,饶有风趣,后来逐渐图案化和神秘化(图1—9)。现在已无法考证原始人用鸟和蛙分别代表太阳和月亮起源于何时,出于何种动因,凭借何种依据。然而,鸟和蛙代表日和月却成为中国古代关于日、月神话传说的源头。象征太阳的飞鸟后来演变成金色的三足乌鸦,象征月亮的蛙则演变成月宫里的蟾蜍。

图1-8 彩陶中较为鲜见的走兽—小鹿,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

图1-9 仰韶文化中较为抽象的蛙纹,新石器时代
鸟和鱼同时出现的仰韶彩陶缸在河南被发现,人们将陶缸外壁含义深邃的画面取名为“鹳鱼石斧图”(图1—10)。一只高大的白鹳立在画面的左侧,挺胸伸颈,大眼圆睁,高傲地昂着头,用长喙衔着一条鱼。鱼的身体僵直,已完全丧失了挣扎的能力。在衔鱼鹳鸟的右侧,立着一把石斧,斧柄上有缠扎的饰物或绳索。斧上的“X”形符号可能是当时氏族首领权威的象征。画面色彩鲜艳,鹳鸟用白色绘出,但不勾轮廓,只用黑色画出眼睛,显得分外有神。鱼用精黑线勾出,与白色的鹳鸟形成强烈对比。画面高37厘米,宽44厘米,1978年出土于河南省汝州市阎村遗址,属于葬具,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最大的史前彩陶作品,堪称史前绘画的杰作。鱼和鸟的图像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我们只能妄加揣测,或许是氏族的图腾符号,或许又不是。
类似有着神秘符号的绘画作品在其他彩陶上也有出现。青海省大通县曾出土新石器时代的舞蹈纹彩陶盆(图1—11),在盆的内壁绘有五人为一组的舞蹈纹样,共计三组十五人,手拉着手,面向一致,头侧各有辫发。人物的舞蹈姿态轻盈齐整,协调一致,生机盎然,稚气可掬。我们可以假设这样一幅场景:几千年前某一夕阳西下的黄昏,远古的先民聚集在潺潺流水的小河边,远处青山在暮霭中变成黛色,西沉的残阳洒下的光芒鲜红如血。远古人此刻正在举行一个巫术礼仪活动,他们手拉手集体跳舞和唱歌,或许是在祈祷,或许是在祝福,或许是在庆祝一场人兽大战的胜利,或许是在祭祀一位刚刚死去的首领。氏族中一位天才的画家也参加了这一仪式并为之感动,于是用画笔尽其所能地记录下这一场景。那整齐规范如图案般的形象比欧洲洞穴壁画更为抽象,也更为神秘。

图1-10 史前绘画的杰作—鹳鱼石斧图,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

图1-11 神秘的舞蹈纹彩陶盆,马家窑文化,新石器时代
美学家李泽厚认为远古的那些礼仪活动是具有观念内容和情节意义的,也是戏剧和文学的先驱。新石器时代的舞蹈纹彩陶盆沉埋在地层下,经过上千年的岁月,再次面向世人,向我们展示出古代先民的智慧,具有珍贵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
新石器时代的人面陶塑也有大量的发现,据推测,这些数量众多的陶塑人面像与远古先民的氏族图腾或者宗教仪式有关。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陶塑人面像(图1—12),两眼和嘴巴镂空,虽然五官的比例和位置不太准确,但刻画细腻,面部转折颇为真实。人物双目凝神微闭,作唱歌状,表情真切自然,面部丰腴,似为女性。这件人面像残高15.3厘米,宽14.6厘米,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对应于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长江中下游流域的南京也曾经出土过新石器时代的陶塑人面像(图1—13)。这尊陶塑人面像高9.8厘米,出土于南京市浦口区营盘山新石器时代遗址,现藏于南京市博物馆。从外形上来看,这尊男性人面陶塑的面部轮廓和五官都十分夸张,并有几分神秘色彩。关于他的身份,人们进行了大胆的猜测。有人认为他可能是当时部落的祭司,身份特殊。在原始先民的认知中,祭司具有无穷的能力,先民们用捏塑的方式为其制作陶塑人面像,以供膜拜。因为人像敦厚质朴的外形,南京人将其誉为“金陵先祖”。这也是迄今南京地区发现的最早的人面塑像,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这些人面像或许是火一般炽热虔诚的巫术礼仪的组成部分或符号印记,记录或见证了狂热的巫术礼仪活动过程。远古的先民曾经为它如醉如狂,虔诚而专注,热烈而严谨。

图1-12 面部丰腴似为女性的人面陶塑,半坡类型新石器时代,甘肃省博物馆

图1-13 南京出土的男性人面陶塑,新石器时代,南京市博物馆
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以及陶塑所显示出的神秘怪异意味,展露了原始人对大自然天真的认识和最初的审美。无休无止的生存斗争教会了幸存者许多本领,同时也带给幸存者许多人生体验,烙刻在这些几千年前留下的各种符号和图形之中。它们熔铸了原始巫术礼仪中的炽热情感,积淀了原始人社会意识形态的全部内容,凝练了原始氏族图腾的神圣含义。
几千年过去了,数千年前原始先民留下的艺术之谜一直在诱惑着我们。我们在折服于史前彩陶散发出的深厚而又略显粗犷的原始美感的同时,试图透过那稚拙质朴的图形,去探寻远古人类所要表达的朦胧而未知的含义,去探寻其中的奥秘,解开千古之谜。我们没有失败,但也没有成功。
或许,这正是原始彩陶艺术魅力至今不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