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序一 会讲故事的法学人
王人博[1]
洪昌兄的随笔集《椿香》即将出版,我有幸先读为快,读完之后,心中多有感慨。
这是一本由很多故事组成的集子。在为这本集子起名字的时候,作者用了《把鸡蛋炒进椿香里》这一单篇的主题词——椿香。细读内容能知道,“椿香”所指涉的是其养父的故事。在作者的内心深处,养父的位置是最为显要的。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能打动我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但这个细节却扎扎实实感染了我。一个能在心中牢记大恩大义的人,就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我虚长洪昌兄三岁,都是早过了耳顺之年的人。在这个年龄,撰写一本回忆性质的书,本不是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在我们这个钟爱历史的民族中,一个人过了壮年,回忆一下自己的过往,写写自己经历过的人和事,让身边的人抑或后来的人知道,大概是一种普遍的意愿。从这个层面说,《椿香》是中国人“人之常情”的产物,洪昌兄期待用这本书来做一场个人历史的分享。然而,《椿香》向我们所呈现的,却又不那么普通。
作者是在向我们讲故事。通过这些故事,我们所看见的是一段又一段鲜活的人间际遇。
他是一个会讲故事的法学人。
会讲故事其实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瓦尔特·本雅明就说过:“讲故事的艺术正在走向终结。我们越来越难遇到有能力好好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当人们表达出想听故事的愿望时,周围的人都会感到尴尬。”为什么现代人变得不会讲故事了呢?本雅明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活生生的经验在现代世界中“贬值”了,切身的“故事”被虚构的“小说”取代了。
事实上,本雅明的观察并不是一项石破天惊的崭新发现。他的同乡卡尔·马克思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他说过,以可计量的金钱为衡量标准的现代性,“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这种现代性使人异化了,“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现代性使世界变得功利化了,现代性使世界变得“无聊”了。
在这种“无聊”的浪潮中,那些包含鲜活经验和个体情感的故事失去了听众,那些能讲故事、会讲故事的人也失去了自己的江湖。在这个背景下,洪昌兄的这本《椿香》就有了它的独特意义。它是一个法学人在操作一项严重式微的技艺,而且还操作得有声有色。
在毕业典礼上,一位兄弟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说过一段话:“据说学术界有一种生物,叫‘神’。比方据说我有个外号,叫‘雷神’。据说学术界还有一种生物,叫‘爷’,他们地位超然,坐看云起,谈笑鸿儒,指点江山。比方我们院就有焦洪昌‘焦大爷’,跟‘爷’一比,‘神’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因为‘爷’,是闲出来的,而‘神’,是卷出来的。”这段话显然是压低了自己,抬举了包括我在内的法学院的几个老伙计。但是,这段话也说出了一些深刻的东西。我们这些老伙计,或许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抓取某些被现代性之网筛除的东西,这种东西叫“体验”,或许也叫“意义”。
就用这篇简短的文字,表达我与洪昌兄的相惜之义吧。
注释
[1]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