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3章 午门血案的前奏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

秋气已深,天穹高远,湛蓝如洗。

几缕薄云闲散地缀在碧空,似被风扯碎的素纱,了无牵挂。

晨光漫过紫禁城的金顶,将琉璃瓦映得一片辉煌,飞檐斗拱在晴空下轮廓分明,鸱吻昂首向天,似欲衔住那一缕浮云。

宫墙内的槐树已见萧疏,黄叶飘坠,未及点染便委地成泥,偶有宫人垂首疾走,靴底踏过落叶,发出细碎的窸窣声,转眼消散在深巷。

远处传来鼓楼的钟鸣,浑厚的声浪自北向南漫过紫禁城的九重檐宇,在朱墙金瓦间层层漾开。

午门前的守卫甲士肃立如松,铁衣映着暖阳,那森然之气在这澄澈秋日里竟显出几分突兀的凛冽。

郕王虽已受命监国,却仍只能在午门左掖门西侧接受群臣朝谒,而非象征至尊的午门中门,但这对张祁这个穿越者来说也是够新鲜的。

即使在六百年后,这方寸之地需得购票方能一观,游人如织却只能隔着围栏远望,而今他非但日日得以穿行其间,更能亲身参与朝会议事,这般际遇,纵是挥金如土的后世富豪,也难求得万一。

因此虽已监国数日,张祁心头的那份新奇感仍未消退,这日廷议伊始,他的心情尤为舒畅。

毕竟此番上朝,他要颁布的是赦免诏令,更要为杨洪、石亨等将领晋爵封赏,而非问罪刑责。

虽说这回赦免的多是明英宗的亲信旧部,但这些人在即将到来的北京保卫战中都将浴血奋战,誓死捍卫大明江山。

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便觉松快许多。

张祁一气呵成地宣布完昨日刚刚达成协定的“恩旨”,望着阶下群臣如浪潮般伏地叩首,山呼“殿下圣明”的场面,一时间心情好到了极点。

望着毕恭毕敬的群臣,他实在难以理解历史上的那些帝王为何总热衷于严刑峻法。

即便是从小受尽宠爱的朱祁镇,也会因些许小过就让勋贵跪罚午门,甚至让自己的姑父戴枷示众。

这种举动在张祁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他还是更习惯现代法治社会那套罚款量刑的处理方式。

非要当众折辱王公大臣,除了徒增怨恨又有何益?

大家和和气气地共商国是,同心协力保家卫国不好吗?

就在张祁抬手示意众卿平身之后,阶下突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殿下,下官有本奏。”

经过这些时日的监国理政,张祁已能将朝中重臣的相貌与官职一一对应。

他目光一扫,便认出这出列之人正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

陈镒乃永乐十年进士,初授四川道监察御史,后历任湖广、山东、浙江副使,所到之处皆有政声。

明英宗即位后,他更是屡获擢升,先是巡抚浙江,后转任陕西巡抚兼督三边军务。

正统九年,他奏请设置靖虏卫、甘肃行省,使西北边防为之一固,至今边地军民犹感其德,直到正统十年才回京执掌都察院事。

张祁的目光不由转向了于谦,记得前番于谦在奉天殿中所提议的京师运粮之策,后来正是交由陈镒提督负责的。

如此看来,这位三朝老臣,想必与于谦交谊匪浅,当是志同道合之辈。

又见于谦神色如常,并无阻拦之意,心中稍安,以为陈镒所奏必是要紧的军国大事,便和颜悦色道,“陈卿有何事要奏?”

只见陈镒忽然从绯袍袖中抽出一道奏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出奇得洪亮,“下官要弹劾前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张祁脑中“嗡”的一声轰鸣。

他知道了!

这正是历史上著名的“午门血案”!

史书记载,土木堡惨败后,群臣激愤难平,正是这位右都御史陈镒领衔上奏,带领百官哭诉王振祸国之罪。

当时监国的郕王尚且犹豫不决,不知该作何处置,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却厉声呵斥群臣,众人忍无可忍,竟一拥而上,在御前活活打死了马顺,酿成了震惊朝野的“午门血案”。

张祁的掌心沁出冷汗,思绪如电般急转。

他虽深恨王振、马顺之流祸国殃民,马顺先前也在东华门前欺辱过他,但朝堂之上公然打死大臣的做法,终究有违他的价值观。

更令他如坐针毡的是,马顺作为杀害朱祁钰的真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端坐在王座之上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

这些时日马顺之所以能守口如瓶,全因明英宗尚在瓦剌为俘,孙太后为了儿子,才不得不与于谦一派妥协,而马顺作为孙太后的爪牙,想必也得了保全性命的承诺,才甘愿继续为孙太后效力。

张祁的目光不自觉地扫向侧边角落,马顺那阴鸷的面容正隐在红墙之下的那一隅阴影里。

若待会儿群情激愤之下,这厮狗急跳墙,当众道破“郕王是假”,那该如何是好?

就在张祁暗中思索之际,但听于谦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出列道,“殿下,都察院当众宣读弹劾王振之奏章,是为使天下人皆知,内臣干政者,必受极刑,祸国殃民者,难逃法网,如此,方能正本清源,肃清朝纲。”

“诛奸佞,非为泄私愤,乃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若暗中处置,不教而诛,则何以彰显朝廷法度?何以警示后来者?还请殿下准允少司宪(右都御史尊称)宣读奏疏。”

张祁望着于谦肃穆的面容,心中“咯噔”一声,这番话何其耳熟!

这不正是当初自己在孙太后面前力主立储时,于谦劝谏孙太后的原话吗?

如今竟被他一字不差地在朝堂上复述出来(参见28章)。

这位兵部尚书分明是看出了他的迟疑,担心他会像当初在东华门前那般优柔寡断,才特意用这番旧话来点醒他。

好个于谦。

张祁心下苦笑,那日自己借于谦之口说服孙太后,今日于谦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自己种下的因来催生今日的果,将他逼到了不得不应的境地。

原来自己在孙太后面前提议立储之举,竟与历史上的“午门血案”形成了环环相扣的死局,若早知如此,他定会再三权衡,绝不会如此冒进。

张祁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应道,“准奏。”

陈镒肃然展卷,声震宫宇,“窃惟乱政擅权者必显戮,祸国殃民者当极刑,今司礼监太监王振,本系刑余贱隶,侥幸得侍宫闱,既无经纶之才,又乏学问之益。”

“蒙圣上过宠,位逾师保,荷朝廷重托,权倾丘山,本当竭诚尽忠,以报殊遇,岂料恃宠而骄,窃弄威福,怀奸狭诈,紊祖宗之典章。”

“每事不由廷议,出语辄称圣旨,视勋戚如奴仆,目天子若门生,剖孕妇之腹,戮童子之躯,致使中外寒心,缙绅侧目。”

“其罪一,卖官鬻爵,贿赂公行,兵马范质为挟私仇而枷项,御史李俨因嗔不跪而充军,刘球进谏而惨死,齐韶直言而遭诛,柴文显等虽有过犯,然刑罚之酷,令人发指,指挥使受其箠楚几毙,内官遭其非法而加诛。”

“其罪二,纵容亲信,祸乱朝纲,所厚太监郭敬,私通胡寇,暗输兵器,所任尚书王骥,远征麓川,劳师无功,竟不加罪,欲使其侄王山专掌锦衣卫,故遣徐恭南征调离,管家陈璵为其聚敛财货,堪比国库。”

“其罪三,僭越礼制,败坏纲常,驰马直入正阳门,畜养战马于内厩,侄妇之丧,孙妇之葬,越礼制而犯分,虽亲王则莫能及,度僧住隆恩寺,皆奸诈无赖之辈。”

“其罪四,侵夺民利,荼毒百姓,广置庄园马坊,强占民田地基,船挂黄旗,府县官员望风拜跪,纵侄王林等淫乱暴横,强抢良家女子,夺占邻舍房宅,甚至搬运官物,出入朝门,守卫官军不敢盘诘。”

“其罪五,胁君亲征,致陷乘舆,当瓦剌寇边之际,本宜慎选良将,持重御敌,然因其桑梓在大同,竟挟私妄为,胁迫圣驾亲征,致使天子蒙尘,躬蹈险地,备尝戎马之艰,亲历锋镝之危,其心可诛!”

“既欲保其私宅周全,又图显其门第荣耀,以一介阉宦之躯,而屈万乘之尊,凭奸佞蛊惑之辞,而乱庙堂之策。”

“彼时文武百官,皆知此行凶险,联章恳留,奈何陛下慑于其威,不得已而屈从,及至宣府,众议皆请驻跸,又被其强行阻挠,直驱大同,兵权尽归其掌握,将帅皆畏其淫威。”

“其所亲信钦天监官彭德清,不择善地驻劄,终致虏骑突袭,乘舆被围,随驾将士,血染沙场,护跸官兵,尸骸枕藉,此乃滔天之罪,万死难赎!”

“虽垂髫稚子,莫不欲啖其肉而寝其皮,六军将士,无不思刳其心而饮其血,纵览青史,汉之石显恃宠而骄,唐之仇士良弄权误国,宋之童贯贪残暴虐,然较之此獠,犹未及其罪恶之万一也!”

“臣等夙夜忧思,此锦绣河山,乃太祖高皇帝栉风沐雨所创,列圣先帝宵衣旰食所守,今几为此阉宦所毁,岂不痛哉?”

“臣冒死恳请,速正典刑,明彰国法,宜将王振磔尸于市,以快天下之心,悬首于阙,以谢神人之怒。”

“其九族亲眷,尽数诛戮,家资财货,悉数抄没,以恤阵亡将士遗属,更当发其祖茔,暴弃骸骨,使天下奸佞知所警戒。”

“如此,则民心可聚,军心可振,逆虏之锋可挫,圣驾之还可期,宗庙社稷之安危,实系于此!若姑息养奸,则纲纪荡然,天下解体,悔之何及!”

陈镒一气儿读完奏疏,重重叩首于地,忍不住哽咽道,“臣冒死以闻,伏惟殿下明鉴!”

刹那间,朝堂之上如沸水翻腾,六科十三道御史纷纷涌出班列,齐刷刷跪地叩首,手中奏疏高举过顶,声浪此起彼伏。

“下官有本奏!”

“下官请宣读弹章!”

“王振罪状,下官另有补充!”

……

一时间,左掖门前如风卷浪涌,言官御史们争先恐后,攘袂而起,每一道奏疏展开,都似在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每一句控诉,都饱含着多年积压的愤懑。

“下官兄因谏王振被杖毙!”

“下官父遭其构陷,冤死诏狱!”

“乞殿下明察!”

有人读到痛处,声泪俱下,有人说到激愤时,以头抢地。

张祁端坐王座,但见绯袍官员们或仰天痛哭,或俯首泣血,耳中尽是声讨王振的慷慨陈词。

午门的阳光照在这些言官的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历史的纵深处,与那些青史留名的谏臣身影重叠在一起。

一开始六科十三道御史尚能依次出列,条理分明地陈奏王振罪状。

然而不知是王振平日作恶实在罄竹难书,真如孙太后所言,朝臣多畏其势而不敢言,还是这些言官早有默契,要借此机会逼迫郕王迅速表态。

没过多久,朝堂秩序便渐渐失控。

单人陈奏很快演变成集体声讨,继而化为一片嘈杂的喧嚣。

午门前人声鼎沸,叫嚷之声此起彼伏,你一言我一语,人人都在诉说自己的冤屈,却无人倾听他人之言。

张祁眼见朝堂即将大乱,急忙向张輗递去一个凌厉的眼神。

他本想让张輗立即控制住马顺,若是马顺当场毙命反倒干净,但就怕他临死反扑,捅破那要命的秘密。

谁知张輗竟一时没理解张祁的意思,正欲凑近请示,变故陡生。

但见郕王府左长史仪铭突然摘下乌纱帽,踉踉跄跄冲出文官队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王座前跪下,一把抱住张祁的小腿。

他花白的胡须在张祁的膝上剧烈颤抖着,官袍下摆沾满尘土,嘶声哭喊道,“殿下!下官今日拼着这项上人头不要,也要诛此国贼啊!”

这一记突如其来的拦腿一抱,让张祁顿时被困在了王座之上,满朝文武的视线霎时聚焦于此,方才还唾沫横飞、声嘶力竭的言官们骤然噤声。

几秒钟前喧闹如市集的朝堂,此刻竟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