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9章 一逗再逗
朱祁镇被他拍得后背生疼,忍不住“嘶”了一声,“那你同意了?”
伯颜帖木儿撇了下嘴,露出孩童般顽劣的表情,“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万一那哈铭是个狼心狗肺的逆子,宁可舍了老父也要逃跑呢?”
“而且陛下几个月前派哈铭出使我瓦剌时,他不过是个正使的跟班,您才认识他几日?怎知他不是装出来的忠心?”
暮色渐浓,风势更紧,卷着沙砾拍打在城墙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城头的军旗猎猎翻飞,旗角已被风撕出几道裂口,却仍倔强地飘扬着。
朱祁镇神色黯然,低声道,“哈铭父子虽也是蒙古人,却与你大不相同,哈铭总会替朕翻译其他瓦剌士兵在讲什么,还会说些趣事逗朕开心,可你呢?每回朕听不懂蒙古话,你便只会嘲笑朕。”
伯颜帖木儿望着皇帝泫然欲泣的小模样,不由摇头失笑,“罢了,若是陛下这回谈判能安安分分的,臣便让哈铭那小子来伺候陛下,和袁彬一样当陛下的贴身侍卫。”
“至于他父亲哈只,可以送去也先太师帐下效力,这般安排,陛下可还满意?陛下可以不生气了吧?”
伯颜帖木儿说完这话,又故意板起脸来盯着朱祁镇,可那浓密胡须下掩不住的,分明是几分宠溺的笑意。
朱祁镇冷冷一瞥,眼中不见半分感激之色,只漠然道,“那通事的人选呢?”
伯颜帖木儿抬手指向那群跪伏在地的明军俘虏,黑压压的人头在朔风中低垂,“依臣之见,陛下当从这些人之中择一可靠之人。”
“当日土木堡血战,他们明知大势已去,却仍死战不退,这份对陛下的忠心可谓天地可鉴。”
“况且,这些人最重袍泽之情,他们知道,若敢助陛下潜逃,则必会累及同袍性命,有此顾忌,定会尽心做个好翻译。”
朱祁镇讥诮道,“好一个忠义两全!你倒是打得好算盘。”
伯颜帖木儿叹道,“此事自然要细细筹谋,似喜宁这般卖主求荣的奴才,草原上要多少有多少,但要寻个既能为陛下分忧,又懂得顾全大局的明白人,可就是大海捞针了。”
朱祁镇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唇角微扬却未达眼底,他缓缓阖上双目,开始思索更合适的人选。
朔风呜咽,间或夹杂着俘虏们压抑的啜泣与铁链碰撞的脆响。
这些声响在肃杀的北风中显得格外刺耳,却很快归于沉寂。
像是转瞬间便被呼啸的风声吞没,又像是被谁猛地捂住了嘴。
“朕选忠勇伯蒋信!”
过了好一会儿,朱祁镇掀开眼帘,眸光如深潭般沉静,“忠勇伯蒋信何在?”
伯颜帖木儿按住被风吹乱的须发,“为何选他?”
朱祁镇嗤笑道,“伯颜帖木儿,你身为马哈木之后,竟不识此人?这忠勇伯蒋信,本名把台,乃我大明忠勇王金忠之甥。”
“金忠原名也先土干,其祖也先不花在忽必烈帐下官拜太保,因战功赫赫获封世袭恒阳王,金忠之父是第五代恒阳王,而他正是第六代。”
“这金忠原是东蒙古大汗鬼力赤帐下骁将,可惜阿鲁台那厮擅权弑主,扶立本雅失里为傀儡,作为旧主心腹,金忠自然成了阿鲁台的眼中钉。”
“永乐八年,太宗皇帝亲征阿鲁台,斡难河一役,本雅失里溃不成军,阿鲁台被王师追亡逐北百余里。”
“兵败之时,阿鲁台曾派使者向金忠求援,而金忠不但置若罔闻,还下令斩杀来使,从此金忠与阿鲁台势不两立,并率部远走汗庭。”
“于是永乐十一年,东蒙古仍与我大明兵戈相向,金忠却独自遣使朝贡,太宗皇帝龙颜大悦,当即敕封他为都督。”
“金忠因此为东蒙古所不容,遂于永乐二十一年,太宗皇帝第四次御驾北征之际,携妻子部众归降大明。”
“此次太宗皇帝亲征之前,因劳师远征、耗费甚巨,已遭夏原吉等重臣极力谏阻,大军出塞,本无功而返,却恰逢蒙古王子率众来降,实乃意外之喜。”
“太宗皇帝便援引西汉金日磾旧例,赐其姓‘金’,取‘忠贞不贰’之意命名金忠,册封忠勇王,赏赐冠带织金袭衣及诸多金银宝器。”
“待銮驾回京后,太宗皇帝时常召金忠入宫垂询漠北诸部虚实,金忠每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执礼甚恭,因而圣眷日隆。”
“然金忠并不以此为足,永乐二十二年,阿鲁台再度犯边,袭扰大同,金忠闻讯立即上疏请战,自请为前锋讨伐阿鲁台,太宗皇帝遂命宁阳侯陈懋与忠勇王金忠共率先锋,挥师北征。”
“最终,当大军行至榆木川时,太宗皇帝龙驭宾天,然新君即位后,金忠仍忠心耿耿,效命我朝。”
“宣德三年,宽河之战,先帝亲征兀良哈,驻跸宽河时,身边仅三千兵马,却遭遇兀良哈万余劲旅,彼时敌众我寡,形势岌岌可危。”
“危急关头,金忠召其外甥蒋信共商对策,二人各率千骑精锐,分左右两翼直插敌阵,先帝身边近臣皆忧此蒙古异姓王临阵倒戈,力劝圣驾速退。”
“先帝却泰然道,‘去留任所欲耳,朕有天下,独少此二人邪’,果不其然,经一番浴血奋战,金忠与蒋信大获全胜,二人共生擒数十人,缴获数百牛马,凯旋献捷。”
“宣德六年,金忠薨逝,先帝悲恸不已,赐厚葬之礼,因金忠无嗣,先帝特封其甥蒋信为忠勇伯,以承忠勇王之嗣。”
“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若蒋信存有二心,宣德三年,宽河之战时,便大可取先帝首级投奔兀良哈,彼时不叛,而今更无背叛之理。”
“况且,阿鲁台已为尔父脱懽所诛,东蒙古亦尽归脱懽麾下,纵使蒋信欲返故土,亦无立锥之地,是以朕确信,蒋信必不负朕恩。”
伯颜帖木儿见朱祁镇侃侃而谈,只觉这小皇帝越发惹人喜爱,心头没来由地窜起一股邪火,但念及要事在身,终究不敢造次,只得强压心绪道,“这些故事,莫非也是王振说与陛下听的?”
朱祁镇凤目微眯,冷声回道,“有什么问题吗?”
伯颜帖木儿啧啧道,“臣倒无他意,只是陛下提及太宗皇帝为金忠赐名,是援引金日磾故事,着实耐人寻味。”
“西汉元狩二年春,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越焉支山千里,断匈奴右臂,俘浑邪王子,获休屠王祭天金人。”
“及至盛夏,汉军又出居延,经小月氏,破祁连山浑邪、休屠二王,是年秋,匈奴单于怒二王损兵折将,欲诛之。”
“浑邪王遂说休屠王共降汉,然休屠王自恃部众尚存,中途反悔,终为浑邪王所杀,率四万众降汉。”
“汉武帝封浑邪王为列侯,而休屠王子金日磾,便随母弟没入黄门,为官奴饲马。”
“后武帝宴游,诏阅御马,时后宫嫔妃环侍,牵马者多偷觑佳丽,唯金日磾目不斜视,其人长八尺二寸,容貌威严,所饲马匹膘肥体壮。”
“武帝异之,询其来历,方知乃休屠王子,遂擢为马监,后累迁至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
“此后武帝对金日磾宠信日隆,赏赐累千金,出则同辇,入则侍奉,连金日磾膝下二子,也皆得武帝宠爱,被武帝呼为‘弄儿’,常伴君侧。”
“一日,弄儿从后环抱武帝脖颈,武帝竟不以为忤,后弄儿年长,行为不检,竟在宫中与宫人嬉戏,金日磾见之,因深恶其秽乱宫闱,竟手刃亲子。”
“武帝闻讯震怒,金日磾伏地请罪,具陈缘由,武帝虽为弄儿垂泪,却因此愈发敬重金日磾。”
“因而这金日磾故事还有另一层深意,金日磾身为休屠王子,父子二人同侍汉主,儿子得宠,父亲反倒心生妒忌,岂不讽刺?”
一阵朔风掠过,将朱祁镇钹笠冠上垂落的珠帘吹得琳琅作响,年轻的皇帝眉头紧蹙,“朕不过欲得哈铭父子效力,你就没完没了了是吧?朕早明言朕无此癖好,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的?”
伯颜帖木儿不费吹灰之力地又调戏了皇帝一回,见怀中人儿羞恼不已,不由哈哈大笑,随即转头用蒙古语高声喝令,吩咐手下士兵打开蒋信的木枷。
交代完毕后,伯颜帖木儿轻抖缰绳,两人胯下的骏马似是通晓主人的心意,当即迈开匀称的步子,踏着碎步向前走去,马蹄叩击冻土,发出沉闷的“嘚嘚”声。
极目眺望,四野苍茫,天地无言。
头顶是亘古不变的青空,脚下是绵延千里的荒原,远处的地平线将天地裁成两半,与枯黄的大地模糊成一线。
两人骑马的身影在这广袤天地间,渐渐化作地平线上两个小小的黑点,渺小得如同瀚海中的一粒微尘。
秋风中,朱祁镇频频回首,目光如钩般掠过那群跪伏在地的明军俘虏,他们颈上的木枷在暮色中泛着暗红,像一把把钝刀磨在年轻帝王的心头。
眼见伯颜帖木儿迟迟不提此事,年轻的皇帝终是按捺不住,才走出不远,便猛然拽住伯颜帖木儿的衣袖道,“眼下通事已定,你也不必担心朕与刘安、郭登暗通串联,总该可以饶了那些俘虏了吧?”
伯颜帖木儿抬起手,粗糙的手掌抚上皇帝细嫩的面颊,如同把玩一件珍贵的瓷器,“陛下恕罪,现下还不能放了他们。”
朱祁镇焦急道,“朕并非要你放人,只求卸了那些木枷可好?塞外秋夜寒彻骨,呵气成霜,这般枷着,不死也要落下残疾。”
“在我大明,唯有十恶不赦之徒才需戴枷示众!他们何罪之有?不过是你用来要挟朕的筹码,现下你已经遂了心意,难道还不能开恩么?”
伯颜帖木儿闻言又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声,浑像是在逗弄一只炸毛的猫崽子,“陛下,这草原上的规矩,向来是弱肉强食,狼吃羊,羊吃草,活下来的,才是长生天选中的勇士。”
“您现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哪知养活这些俘虏每日要耗费多少粮草?他们可不像您,有皇太后殿下的金银珠宝供着,这些俘虏的家人可是凑不出钱来赎人的。”
“依臣说,这些俘虏横竖都是些贱命,死了残了,反倒省事,他们身上的衣物还能给我瓦剌部人御寒,骨头都拿去喂狗,还能多腾出几顶帐篷呢。”
朱祁镇只觉一阵眩晕,眼前天光云影都扭曲起来,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苦涩。
每回都是这样,这个该死的小骚鞑子,总是爱将那些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用玩笑般的口吻轻飘飘地说出来。
那双鹰隼似的眼睛里永远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戏谑,让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心,哪句是试探。
就像此刻,明明是在决定千百名将士的性命,他却说得如同在讨论今晚的羊肉该烤几分熟。
朱祁镇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每一句话都要在舌尖辗转三遍才敢说出口。
这种如履薄冰的滋味,让他忽然想起从前在紫禁城里,那些大臣们伏跪在丹墀下的模样。
这情形何其熟悉?
昔日在乾清宫中,那些臣子们面对自己时,是不是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在君王的只言片语间揣摩圣意?
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些斟词酌句的奏对,原来都是这般战战兢兢。
如今这滋味反噬己身,方知其中苦涩,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当真是讽刺至极。
朱祁镇阖目片刻,复又睁开,沉声道,“既如此,便将朕的份例分与他们,现下也先太师日日进献炙肉,朕一日一只羔羊尚有余裕,何来缺粮之说?”
伯颜帖木儿却嬉皮笑脸地凑近道,“这可使不得,我瓦剌既已向大明称臣纳贡,陛下就是我瓦剌的主子,哪有让您忍饥挨饿的道理?”
朱祁镇此刻已无暇计较伯颜帖木儿那声“主子”中的讥讽意味,急声追问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这些俘虏?”
伯颜帖木儿摸着下巴,故作沉思状,“陛下明鉴,养俘虏可是要花真金白银的,只要您能让刘安、郭登送来足够的银钱粮饷和御寒衣物,大伙儿自然就都能吃饱穿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