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9章 阳谋
伯颜帖木儿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陷入沉思的皇帝。
大明皇帝蹙起的眉峰,轻抿的薄唇,纤长的睫毛在炭火映照下投下的细碎阴影,都让他觉得分外有趣。
他不禁莞尔,世上怎会有人能在沦为阶下囚时都这般可爱动人?
从初见时的仓皇被俘,到绝食抗议时的倔强沉默,从歇斯底里时的眼角泛红,再到此刻认真推敲军务时专注的侧颜,每一个模样都透着股令人心痒的执拗。
帐外朔风呼啸,伯颜帖木儿却觉得胸腔里烧着团火,恨不能将这只落难凤凰永远囚在金笼里赏玩。
“喜宁!”
伯颜帖木儿又仰头灌下一口酸甜的马奶酒,喉结滚动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胡须滴落,他粗粝的手背抹过唇角,眼神骤然锐利,将方才那抹不合时宜的柔软尽数压下。
“陛下方才所言大同军务,可都属实?”
喜宁毫不犹豫地跪下回道,“万岁爷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大同守军确已不堪再战!”
朱祁镇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至于么?连这等小事都要再三求证?莫非先前猫儿庄与阳和口那两场仗不是你们瓦剌打的?”
“尸骨未寒,血迹未干,你倒要在一个阉人嘴里讨实话?先前你不是说我大明元气大伤,三月之内再难集结劲旅吗?怎么眼下自己倒先怯了阵脚?”
伯颜帖木儿嗤嗤笑道,“那宣府也是不堪再战啊,杨洪与刘安、郭登皆是深受皇恩,又有何分别?”
“陛下何以断定,这宣府闭门不纳,而大同就一定不会将您拒之门外呢?”
朱祁镇淡然回道,“出身不同,仕途各异,处事自然天差地别。”
“杨洪祖父杨政在开国时不过得授汉中百户,其父杨璟在靖难之役中殉难时,也不过是个南军百户令。”
“杨洪虽承父职,却要从微末的百户做起,在九边浴血奋战几十载,才一刀一枪拼出今日的宣府总兵官之位。”
“至于刘安么,他父亲刘荣倒是个人物,从徐达帐下总旗起家,在灰山、黑松林几番血战,挣得个总旗之职,后入燕王府,因身材魁伟、智略过人,得太宗皇帝赏识,得授密云卫百户。”
“靖难之役时,此人亦是堪称骁勇,记得建文元年,他率三千精骑夜袭滑口,斩敌数千,获马匹如云,更有滹沱河上夺浮桥,馆陶城中缴辎重,回援北平时更是一战击溃平安大军。”
“最妙的是永平之战时,刘荣佯装撤兵二十里,待南军来攻时连夜回师,杀得南军措手不及,斩首数千级,然而淝河诱敌虽妙,宿州断粮时却畏缩不前,若非诸将求情,险些被太宗皇帝军法处置。”
“尔后太宗皇帝夺得天下,永乐八年北征时,刘荣率前哨夜袭清水源,斡难河畔大破敌军,靖虏镇前痛击阿鲁台,回师途中,他主动请缨殿后,太宗皇帝当即擢升他为左都督,命其镇守辽东。”
“永乐十二年,太宗皇帝再征漠北时,刘荣率轻骑侦察饮马河,发现敌踪后,他竟一路追击至康哈里孩,斩敌数十,忽失温之战更显勇猛,下马持短兵突入敌阵,连太宗皇帝都亲赐上赏。”
“后来刘荣镇守辽东,也是再建奇功,望海埚一役,他设伏诱敌,设伏围歼,自辰时血战至酉时,斩倭寇千余级,片帆不得归,自此海疆得安,边患顿消,太宗皇帝龙颜大悦,特赐广宁伯,世袭罔替,以彰其功。”
“可刘安呢?不过仰仗父辈余荫横行霸道,既无尺寸之功于社稷,又屡屡触犯律法,年纪轻轻便执掌中军都督府,若非朕念及其父昔日血战之功,他岂有今日?”
朱祁镇将脑后的辫子拽到了胸前,漫不经心地捻着辫梢的松石坠子,“郭登也是一样,他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孙,郭英与其兄郭兴早年追随太祖皇帝,初为帐前亲卫,却是有勇有谋,尤善骑射。”
“昔年鄱阳湖一役,郭英身被数创犹死战不退,泾江口杀得陈友谅是溃不成军,武昌城下,陈同佥突袭太祖皇帝御驾,郭英更是单骑斩将,枪挑陈同佥于马前,血染征袍。”
“尔后郭英又随徐达、常遇春北伐,通州一战,他佯装溃败,诱元军倾巢而出,却早伏精兵于要道,待敌军入彀,伏兵四起,斩首数千,生擒元廷孛罗梁王。”
“太原夜袭,他亲率十余死士,趁夜色直闯王保保大营,以火炮为号,常遇春引大军掩杀,一举破敌。”
“征云南时,暴雨阻路,大军困顿,他当机立断,伐竹为筏,夜渡赤水,生擒元将,其后势如破竹,又随傅友德平定蒙化、邓川、丽江,斩获无数,这般战功,才挣得武定侯的爵位。”
“但郭英最难得的,倒不是战功,而是洪武朝勋贵之中,唯他侍奉太祖皇帝四十余年而宠眷不衰,胡惟庸案血流成河,蓝玉党羽诛戮殆尽,他却都能全身而退。”
“更妙的是,建文时,郭英本随军讨燕,太宗皇帝登基后其竟得善终,这份审时度势的功夫,连太祖皇帝都曾感叹‘满朝忠谨无出其右’。”
“而与其曾祖父比起来,郭登就差得远了,其所谓军功,不过正统七年随王骥南征麓川一役,彼时王骥举其为副将,分镇临安,郭登传檄招抚诸蛮酋长,虽显威德,然不过仗朝廷之势耳,蛮酋献金,其辞不受,此乃为将本分,何足称道?”
“及至正统八年,王骥大军会师腾冲,致书缅甸索要思任法,缅人狡黠,索金要地,郭登往返周旋,终因同僚掣肘,致思任法之事功败垂成。”
“正统九年,其随黔国公沐斌再征腾冲,所得不过都指挥佥事之衔,如此履历,安敢与其祖比肩?”
皇帝缓缓摩挲着那枚松石坠子,凉意沁入指尖,他神色平静,声音却透着几分洞悉世事的了然,“杨洪此人,确有真才实学。”
“他是刀光剑影里挣下的功名,纵使朝廷另立新君,也断不会因朕之故,便自折肱股之臣,将此等良将弃之不用。”
“至于刘安、郭登,不过是承祖上余荫的勋贵子弟罢了,若论战功,不过尔尔,全赖朕破格提拔。”
“倘或新君登基,当真计较起来,以‘逢迎旧主’为由,不许他们的子孙袭爵,或是干脆褫夺爵位,他二人岂不是有苦难言?”
“所以比起杨洪,刘安、郭登更盼着朕能回銮,他们的富贵前程,可都系于朕这一线之间,只有朕回京重掌乾坤,他们的爵位富贵,才能安安稳稳地传下去。”
伯颜帖木儿闻言仰天大笑,声震穹帐,“好!好!陛下这番剖析当真鞭辟入里!臣原以为陛下不过是个深居宫闱、耽于享乐的太平天子,朝政尽付王振那厮处置,今日方知,陛下竟是这般明察秋毫!”
朱祁镇淡淡一笑,道,“朕九岁践祚,御极天下十三载,总不可能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垂髫稚子。”
伯颜帖木儿忽然倾身向前,语带玩味,“陛下既深谙用人之道,又通晓军务机要,臣倒有一事不解,土木堡这等生死之战,陛下为何竟将三军指挥之权,尽付于那阉竖王振之手?”
帐中火光幽微,朱祁镇低垂着头,松石坠子在掌心细若游丝地转动,像是某种无言的计数。
那动作既无章法又似有意为之,指尖每一次缠绕,都像是在与周遭汹涌的暗流角力。
辫梢的黑发在苍白的指间绕了又散,散了又绕,他的目光落在发梢,却又像是穿透了那缕青丝,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帐内众人皆屏息静气。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缠绕的手指忽然停住,他松开那段被揉皱的发辫,任由它擦过胡服的羊皮领子,无声垂落颈侧。
当他终于抬眼时,那张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嘴角微微抽动,似是要扯出一个笑来,“因为朕把王振当作朕的父亲。”
“人人都说王振专横跋扈,朕岂能不知?只是先帝去得太早……太早了,先帝去世之前,也从未悉心教导过朕。”
“出阁读书前,是王振手把手教朕认字;深宫冷夜,是王振为朕添衣;朕第一次临朝,是王振在旁提点;就连方才那些本朝勋贵故事,也都是王振讲给朕听的。”
“而先帝,先帝宁愿终日与范弘、王瑾那些安南宦官厮混为伴,也不愿多看朕一眼!如今朕身陷敌营,天下人都说母后殿下教子无方,可谁又敢说一句,‘子不教,父之过’?怎么就没人问问,先帝生前,可曾尽过一天为父之责?”
“先帝既将父职尽付王振,那朕视王振如父,又有何错?王振待朕如子,又有何错?朕亲政后将军国大事尽付王振,又有何错?”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几分少年天子的委屈,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
伯颜帖木儿原本戏谑的神色渐渐凝固,那双惯常讥讽的眼睛里,竟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原来如此。”
过了好一会儿,伯颜帖木儿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是臣小觑陛下了,陛下非但不是昏君,反倒是至情至性之人。”
朱祁镇抬手轻拭鼻尖,指尖又不自觉地缠绕起垂落的发辫,“……所以你听朕的准没错,叫门这事,非得去大同不可。”
这下伯颜帖木儿终于没话说了,赶忙点头道,“臣遵旨。”
朱祁镇顿了一顿,带着几分刻意的漫不经心道,“尔等既已缴获朕的全副銮驾,那敕书所用的明黄笺纸,想必也在其中?”
伯颜帖木儿抚掌而笑,“确实都在,那些御用之物,臣等都好生收着呢。”
朱祁镇唇角微扬,道,“甚好!甚好!那在启程前往大同之前,朕要用这御用笺纸,亲自给杨洪写一道手诏。”
伯颜帖木儿这次竟未阻拦,反而倾身向前,眼中精光闪烁,“不知陛下欲书何旨?”
朱祁镇知道瞒他不过,索性直言,“朕欲书,‘朕为国亲征,不幸中道受挫,暂随虏营以谋和议,尔等当固守疆土,勿启边衅,静候朕归’。”
伯颜帖木儿大笑,“妙!妙啊!陛下这是要明告朝廷,一不可另立新君,二不可擅起兵戈,三不许大臣趁机作乱,只待陛下‘安然回銮’!”
“杨洪收到这御笔手诏,断不敢私自扣留,定当快马送入京师,若朝廷尚无易主之意,见此诏书当如获至宝,而若已有另立新君之心,必会反咬这是‘虏营矫诏’!”
朱祁镇淡淡道,“你倒是洞若观火,就不怕朕另有所图?”
伯颜帖木儿不慌不忙地竖起食指,“陛下此言差矣,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阴谋,而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既然陛下已知我瓦剌要攻打北京,这封手诏正好为也先太师争取调兵遣将的时间,臣等求之不得,岂有阻拦之理?”
“诏书中‘暂随虏营’这四个字,明摆着告诉天下人陛下还在,新君若是贸然登基,那就是谋朝篡位,我瓦剌就是‘奉天子以令诸侯’!”
“更何况,陛下既已明言议和之意,若朝廷执意另立新君,届时新君主战兵败,这罪责自然与陛下毫不相干了。”
帐外狂风骤起,吹得牛皮大帐剧烈鼓荡,将伯颜帖木儿的狞笑声撕扯成支离破碎的残响,在漆黑的草原夜色中久久回荡,“所以臣一定会帮陛下送这诏书,让满朝文武、天下万民,都清清楚楚知道陛下的圣意!”
朱祁镇单手支颐,半是玩笑半是挑衅地回道,“朕早知你不会阻拦,尽管去送,其实朕写这诏书的缘由简单得很,朕就是不信,朕才被俘了短短数日,这满朝文武与母后殿下,就真能狠心将朕弃如敝履了!”
“倘或朝中真有狼子野心之徒,见了朕这封亲笔手诏,也该按捺不住,跳出来现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