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4章 唯进可生
曹操在中军帐中日夜操持军务。案头堆积的竹简文书间,他反复摩挲着青州斥候密报的徐州地形图,指尖在泗水流域反复勾画。
当初那场血战犹在眼前:臧霸部曲在郯城下折损七成,丹阳精兵在泗水畔的芦苇荡里烧得只剩焦骨,陶谦引以为傲的三万丹阳军经此重创,元气十去其八。
曹操整军备战,想要再度发动对陶谦的战争,曹操焦急的也是上一次征伐陶谦好不容易打残,绝对不能给予陶谦回血的机会。曹操觉得讨伐之机难得,只恨时间太紧,只争朝夕。
曹操提笔在竹简上批下“速办”二字,目光却未离开地图上标注着下邳城的朱砂印记——那里正有数千工匠昼夜赶工修补城墙。
斥候密报称,徐州各郡县正在广贴告示征募壮丁,琅琊王氏甚至打开坞堡私仓,将窖藏多年的环首刀分发给新卒。
曹操直接下令开始军队治理兖州,强征各地兖州士族的钱粮。不少士族抗议,于是曹操又下令抓捕了许多抗议的兖州士族入狱。
兖州城头飘扬的曹字旌旗下,新颁布的征粮令如惊雷般震动着整个兖州的士族阶层。曹操命军需官持着盖有朱砂官印的檄文,带甲士挨家逐户清点仓廪,凡存粮逾百石者皆征其半数。
程昱亲率三百铁甲卫,持青州兵符逐县征收钱粮。濮阳陈氏、东郡薛氏、任城王氏等十七家豪族,半月内被征走粟米三十万斛、五铢钱八千万贯。
当仲秋的蝉鸣还在树梢萦绕时,三百辆牛车已碾过青石官道,满载着从陈留张氏、濮阳田氏等望族地窖里搬出的粟米与铜钱。
数十家世族联名写就的谏书在刺史府前堆积成山。身着锦袍的老者们跪在府门石阶上,以《周礼》之言痛陈强征之弊。
第五日晨雾未散之际,五百重甲骑兵突然包围了城东士族聚居的门坊。铁蹄踏碎雕花门楣的声音此起彼伏,三十七位家主被缚以浸过桐油的麻绳,在寒露凝成的白霜上拖出蜿蜒痕迹。
深秋笼罩兖州时,曹操第三次踏上了东征的征程。黄河故道的白杨树在寒风中抖落最后几片枯叶,铁甲铿锵的声响惊起了栖息在官道两侧的乌鸦。
中军帐前,曹操将青州兵虎符重重按在案几上,铜铸的虎头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寒芒。
鄄城官仓前,运粮的牛车碾过结霜的石板路,留下道道深痕。仓廪使捧着竹册的手在发抖:“荀令君,这...这可是最后的存粮啊。”
荀彧立在阶前,看着最后一袋粟米被搬上辎重车,素来平整的衣襟被北风吹得凌乱不堪。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掌心纹路里还残留着秋天的温度。
曹操再次下令大军开拔。命令荀彧,程昱,郭嘉留守鄄城,夏侯惇防守濮阳,陈宫防守东武阳。
这一次曹操带够了充足的粮食,不仅把兖州士族透支了储备,还把荀彧郭嘉在鄄城仓库的粮食也一并带走了。如果不是荀彧在鄄城留存的储备粮,就算把兖州的士族挖空,曹操都不能这么快就准备好粮食。
城楼上,郭嘉裹紧狐裘望着蜿蜒如龙的运粮队伍。远处田垄间,几个兖州豪族的部曲正在焚烧秸秆,浓烟扭曲着升上铅灰色的天空。
“颍川荀氏百年清誉,”他忽然轻笑出声,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怕是要被这一把火,烧成兖州士族眼里的千古罪人。”
鄄城郭府,檐角铜铃在萧瑟西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正厅十二扇云母屏风前,四名舞姬正随着编钟声翩然旋转,石榴红的纱袖掠过青铜灯树时,带起细小的火苗在暮色中明灭。
主座上的郭嘉却将犀角杯悬在唇边,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凝成静止的弯月。郭嘉这一次可是没有心情再看舞女跳舞了。
“文若。”他突然出声,惊得领舞的绿衣女子错了个节拍。郭嘉仰头饮尽残酒,琥珀色酒液顺着喉结滑入衣襟。他望着荀彧案前烛火在风中明灭。
郭嘉将酒盏重重搁在错金银的虎形镇席上,指尖划过舆图上陈留郡的位置:“曹公举兵东征,志在必克,众莫能谏。辎重既发,兖州士族,恐萌异志矣。”
(曹公此次东征是下定了必胜的决心,谁都不能劝阻。如今曹公带着辎重一走,兖州的士族们恐怕要动别的心思了。)
荀彧放下手中的酒杯,油灯火苗在铜盏中跳跃,将他的影子投在绘满等高线的羊皮卷上。帐外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响,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明。
烛火在案几上摇曳,将荀彧清癯的面容投在青砖墙上。他轻抚竹简的手指忽然停住,目光穿透摇曳的烛光望向虚处。
案头堆积的舆图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鄄城如黑子般嵌在兖州腹地的标记。他忽然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烛影在舆图上剧烈晃动。兖州八郡的轮廓在明灭中时隐时现,而鄄城始终是那个最亮的节点。
荀彧的目光扫过标注着濮阳、东阿的方位。那些城池守将的名字在他心头掠过,每个人的家世背景、性情好恶都化作砝码,在天平上摇摆不定。他仿佛看见夜色中有无数信使在驿道上奔驰,带着或真或假的情报,搅动着本就动荡的人心。
“吾等守鄄,曹公家眷及兖州诸吏眷属咸在焉。鄄城若存,则兖州大势不堕。彼兖州豪右欲决死战者,必悉众以攻鄄城。诸郡守必怀观望,但以坚壁固守,俟曹公凯旋,则兖州士族之余烬自熄,不复能为患矣。”
(如今我们留守鄄城,曹公的家眷和兖州官员的家属都在鄄城,只要鄄城不失,那么兖州的大势就不会失去。如果兖州的士族要拼死一搏,一定会集中力量进攻鄄城。兖州各个地方的官员也肯定会摇摆不定。但是只要我们守住鄄城,等到曹公凯旋而归,那么兖州士族的残余也就再也不能兴起风浪了。)
郭嘉注意到对方指节抵着卷轴停顿的刹那,那双总是低垂的凤目突然掀起,琥珀色瞳仁里跃动的烛焰竟比案上鎏金博山炉的烟气还要灼人。
他看到夜荀彧眼中转瞬即逝的火光,郭嘉知道荀彧早就做好了预判。只要兖州派一闹事,那么兖州的派系斗争颖川派就算彻底胜利了,只要颖川派守住,兖州派就彻底出局了。
但是郭嘉也知道,兖州士族不是自己造反的,而是联合着外敌吕布。兖州叛乱中明确支持吕布、陈宫等人的郡有三个,那就是陈留郡、济阴郡和山阳郡。
其余郡国可能在观望,也可能暂时屈从在吕布等人的武力威胁之下但却无力出兵。到时候兖州大小百余城都失去了控制,只有鄄城、范县和东阿还在曹操的实际控制下。
兖州唯二的明白人都在这里了。郭嘉想了想没有说话,只能无奈的叹息。垂眸望着案前堆积的军报,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边缘。
他摸索着去端茶盏,青瓷冰纹盏中残茶早已凉透,入口的苦涩顺着喉管蜿蜒而下,与胸中翻涌的千头万绪纠缠成结。
此刻陈留太守内,张邈负手立于廊下,望着庭院里几株枯槐在北风中簌簌发抖,零星的黄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陈宫疾步穿过月洞门,玄色大氅扫过满地枯枝,腰间玉珏撞击出清脆声响。
“孟卓兄!”陈宫未及寒暄便撩袍落座,五指重重扣在案几上,“今雄杰并起,天下分崩,君以千里之众,当四战之地,抚剑顾眄,亦足以为人豪,而反制于人,不以鄙乎!”他的目光掠过张邈腰间玉具剑,剑鞘上错金银的饕餮纹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如今雄杰并起,天下分裂,您有十万兵马,处于四战之地,按剑雄视天下,足以做人中豪杰,反而受人控制,不觉得太卑微了吗?)
张邈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剑柄,青铜的寒意渗入指尖。案头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眉间沟壑更深三分。
当年酸枣会盟时,他与曹操共执牛耳的情景犹在眼前,可如今那曹孟德已不是洛阳城里与他并辔出逃的西园校尉,而是将兖州士族尽数收归帐下的枭雄。
“公台可知,曹兖州临行前特命荀彧留守....”张邈话音未落,陈宫霍然起身,腰间佩剑锵然作响:
“兖州之政,颍川士族犹欲辖几时乎?彼客卿之士,恃曹公之威而行事,岂足与君兖州之望比肩哉?”
(兖州的政事,颍川士族还要管多久?他们外来的士族凭借曹操的威望做事,怎么能够比的上您在兖州的威望呢?)
他猛地推开雕花木窗,远处城阙上“曹”字大纛在朔风中猎猎翻卷。暮色里传来更鼓声,陈宫压低声音:
“今州军东征,其处空虚,吕布壮士,善战无前,若权迎之,共牧兖州,观天下形势,俟时事之变通,此亦纵横之一时也...”
(现在本州的军队东征,其地空虚,吕布壮士,善战无前,如果将他接来一同占据兖州,观望天下形势,等候时势变化,这也是纵横四海的大好良机啊。)
他蘸着冷茶在案上画出山川形势,“吕布新败于李傕,正屯兵河内。此人虽寡谋,然骑射勇武冠绝当世。若得其铁骑为锋,我等士族为刃,何愁兖州不复为张氏所有?”
陈宫说的很明白,吕布势力小,头脑呆呆的,比较容易控制。可以利用吕布驱逐曹操,恢复兖州人的地位。“权”就是暂时的意思,其他他们也看不上吕布这种边疆出身的武将。
张邈转身望向壁上《禹贡九州图》,指尖划过陈留所在的兖州地界。铜雀台上的盟誓言犹在耳,可曹操征徐州时那句“往依孟卓”的话语,却像根刺扎在心头。
檐角铜铃忽作金铁交鸣,惊起寒鸦数点,掠过太守府飞檐斗拱,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陈宫连夜绘制的地形图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特意将代表鄄城的朱砂标记得鲜红刺目。当羊皮地图沿着张超、许汜等人的案头传递时,每个接到密函者都读懂了未言之语。
最终陈宫一句“兖州士族,皆仰赖君矣。”(兖州士族全都指望着您啊。)彻底触动了张邈,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陈宫定计:联合吕布大军先进攻鄄城,只要鄄城一失去,就能挟持官员们的家眷作为人质。
张邈听了以后同意。在陈宫这一顿忽悠下,陈留太守张邈、一直待在陈留境内的广陵太守张超、曹操的从事中郎许汜、王楷等预谋一同反叛,迎接吕布并推举他做兖州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