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好色之徒
太阳渐渐西移,街道浸在琥珀色的光里。
“江眠。”
午后渐凉的风中,盲人少女挽起耳边散落的发丝,开口道,“我能向你提一个要求吗?”
江眠一愣,本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刚刚没怎么介绍周围的环境心有不满,没想到居然是想提要求。
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他本想直接拒绝,忽然想到了什么,视线在少女身上停留片刻,随即改变了主意。
“你可以提,但我不一定会答应。”
如果事情不麻烦,那他倒是考虑一下。
“那就算了。”
然而阎初镜似乎也只是试探一下,闻言摇头道,“带我去超市吧。”
她不愿意说,江眠自然也懒得多问,收起手机,带着对方前往了最近的超市。
……
离开超市时已经快五点了。
盲人的行动自然比不上健全人,今天总共也没走多远的路,可用的时间却远比江眠预计中要长上许多。
不过他的耐心虽然不多,但在这种事情上却不会感到不耐烦。
哪怕阎初镜每买一个菜都要挑挑拣拣好半天,然后才让超市员工帮忙挑选,分明一开始就决定挑最便宜的大米买,却也还是要挨个伸手感受不同价位大米的区别,明明没什么要买的东西,却非要执意把超市的每个区域都逛上一遍。
……没错,这家伙分明做了这么多看起来很浪费时间的事,但江眠竟一点都不感到厌烦。
他想到了梦境中那个在末日里独自生存的自己。
末日里的大多数幸存者都是孤独的,而人一旦孤独久了,就或多或少会染上些怪癖,梦里的自己也不例外。
在闲暇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做这种看似无聊甚至毫无意义的事,例如用没有网络的手机发信息,又或者在楼上和那群不肯离去的丧尸讲道理。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一下末日下的孤独和苦闷,以及那种看不到希望在哪里的绝望心情。
……这家伙大概也是类似的心情吧?
一个很可能生来就看不见又不知为何没有亲人照顾的盲人,和活在末日之下或许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所以那种看似无聊的浪费时间的举动,多半也是某种排解苦闷的娱乐方式,甚至于某种清楚自己还活着的“每日仪式”。
江眠无法感同身受。
无论是梦境里的自己,亦或者是身边这个女孩,他都无法真正感受到两人的心情,他能做到的仅仅只是理解,以及一点微不足道的包容。
另外,好歹花了七千块钱,要是连一点耐心的服务待遇都享受不到,那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收回思绪,江眠看了一眼身边的阎初镜。
后者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一手敲击着盲杖,脸上的表情竟意外的从容。
在今天这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江眠也算是亲眼目睹了一个盲人的外出生活,即便有自己带路,对方一路上依然磕磕绊绊,在超市里买东西更是颇为周折,也不知道独自外出时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几乎临城的每个角落都铺设有盲道,但大部分都被以各种方式占用了,最可笑的是居然还有在盲道上立“请勿占用盲道”的警示牌的,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才搞出来的。
如果不是江眠提醒,阎初镜今天说不定得顶着个大包回家。
如今网络发达,即便不怎么关注,江眠也多少了解盲道对于盲人的重要性,但他必须承认,在今天之前,他完全不知道盲道被占用的问题居然会如此严重。
……就像他完全不知道盲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样。
在他以来自末日的视角审视对方时,对方是否也会以来自虚无的视角审视他呢?
超市和两人所住的公寓中间有一座桥。
从小到大,阎初镜一直很喜欢听风吹过水面的声音,因此每当路过桥面时,她手里敲击盲杖的动作都会下意识放轻一些,然后侧耳倾听。
阳光渐渐由淡金色变为微红色,落在发丝和脸颊,又顺着盲杖一路蔓延,铺陈在厚重结实的桥面之上,最后一跃而下,跳入开着无数浪花的水面中。
而在那之后,无数微妙又或缓或急的声音,就会争先恐后的钻入耳中——
阎初镜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以上这些全都来自于她的想象。
而这次还不等她听清楚风掠过水面的声音,便听另一个声音率先在耳边响起。
“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得阎初镜微微一怔。
江眠微微偏过头去,哪怕这家伙是个盲人,他依然有些担心被对方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那么多人都在拼尽全力地活着,你年纪轻轻却想着去死,简直是浪费投胎名额’——我收回这句话。”
语气生硬,像极了小学生不情不愿认错。
阎初镜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对方说过的话,觉得莫名其妙之余,又莫名有些想笑。
她没有问为什么,而是轻笑道:“我不是说了你没说错吗?”
见江眠不说话,她笑着继续问道,“又或者说你现在支持我去死了?”
“我只是理解,不代表支持。”
江眠微微皱眉,虽然理解,但这家伙对待生死的态度果然还是很讨厌,“况且你也用不着在乎我支不支持,就像我不在乎你死不死一样。”
“你没忘记这一点就好。”
少女放下心来。
风忽然大了起来,将金灿灿的水面吹成一粒粒碎金,水声粼粼。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个扭头观看,一个默默聆听。
直到风声渐止,走过桥面,阎初镜这才再次开口。
“谢谢你。”
“什么?”这回轮到江眠听不懂了。
“我跟很多人一起逛过超市,但从来都没有机会像刚刚那样做那么多‘没有意义’的事,大家总会催我快一点,谢谢你刚刚没有不耐烦。”
女孩声音平静,和风声水声混在一起,缓缓钻入江眠的耳中。
并没有掺杂什么强烈的情绪,无论是伤感还是感激,似乎就只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陈述。
江眠愣神片刻,随后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我只是觉得你那个样子很蠢,正好我也没什么事要做,多看一会儿你犯蠢也无所谓。”
阎初镜把盲杖夹在胳膊下,抬手挽起耳边散落的发丝,似乎在笑。
“言不由衷,口不对心……你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嘛,卑劣的小偷先生。”
江眠皱起眉头:“这是在外面,你声音太大了。”
“你害怕了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存了逗弄的心思,少女故作不解道,“可那晚你进我家的时候就分明一点都不害怕。”
江眠无视了路人古怪的眼神,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性格很恶劣?”
阎初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欣然道:“这不挺好的吗,我恶劣,你卑劣,两个性格都差劲的人才更不容易成为朋友。”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况且你从一开始就垂涎我的美色,要是我的性格也合你的意,那我岂不是很危险?”
“……”
江眠懒得理这家伙,一边低头查看手机一边说道:“我明天还有一天的空闲时间,你想什么时候出门自己挑,之后就只能晚上出门了。”
二十四个人了,还差最后一个……他眼前一亮,又微微皱眉。
“那我选早上,我想去菜市场看看。”阎初镜说道。
“那你得早点起。”
江眠心不在焉,思索着该去哪去找这最后一个人。
阎初镜“嗯”了一声,想了想忽然问道:“对了,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与此同时,江眠也想到了什么,迟疑片刻后说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那你先说吧。”
“不,你先说。”
“好,那我先说。”
阎初镜也不忸怩,沉吟片刻后问道,“你觉得我长得漂亮吗?”
空气安静了两秒。
“……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
江眠面露古怪,心想难道就连盲女也摆脱不了女人喜欢被夸漂亮的天性吗?
“是。”
“那个理发店老板不是夸了你漂亮吗?你问我干什么?”
“因为你打断了他的话。”
阎初镜认真道,“还有,你这个人不会说话,不会说话的人比较客观。”
江眠:“……”
他扫了对方一眼,心想反正也不是什么麻烦的问题,于是敷衍道:“漂亮,你很漂亮行了吧。”
“有多漂亮?”阎初镜追问道。
这家伙还没完没了了……
江眠有些不耐烦,但一想到待会儿还有求于对方,于是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
“如果将来哪天世界末日,有人逼我必须选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离开,那我会选你——你大概就有那么漂亮。”
阎初镜愣住了。
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
不是像某个明星,也不是像太阳或者月亮,更不是什么眉如柳叶眼若桃花,她没有被形容成任何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而是终于成为了一种她能够理解的事物。
……即便这种事物听起来奇怪又不太好听。
“世界末日都不忘记带上我,你果然是一个好色之徒。”她说。
本以为那家伙会出声反驳,岂料竟迟迟没有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了。
阎初镜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的问题结束了,该你问了。”
然而等待许久,她依然没有听到江眠的回答。
要不是能很清楚地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她或许会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偷偷溜走了。
就在她甚至都做好了靠自己回家的准备的时候,耳边终于响起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声音——
“那个……你有飞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