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暮山风吹血腥
清朝顺治二年仲夏的一天。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殷红似血。
在鄂东南荒僻的山野中,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疲于奔命的大顺军女营遭遇满清铁骑追杀,激战之后,八百多名年轻女兵血溅沙场,全营覆没。
山野里到处是血,到处是被戕戮的尸首。那些阵亡的女兵,有的被剥的浑身赤条精光,有的割去了首级,剜掉了双乳。一些自尽的女尸,腹腔插着冰凉的尖刀。此情此景,不由让人想起那凄惨的诗句: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空谷寂寂,怪石嶙峋,山头上映现的晚霞,仿佛涂抹了一层殷红的血色。一阵阵山风吹过,难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在山野中飘散。
山坡下一条溪流汩汩流淌着,溪水溶入人血,从高处望去,仿佛飘动的红绸带。山坡岩石间,生长着一蓬蓬生命力极强的还魂草,由于天旱如火,颜色有些儿枯黄。那一蓬蓬卷缩起来的叶脉,犹如一只只握紧的拳头,每只拳头上都溅染了鲜血,在山风中不停地摇动着,似乎在发出呐喊,要复仇,要雪恨!
咴咴……
沉寂的山野中,突然传出战马长啸嘶鸣,在空谷中久久地回响,听起来格外悲切,格外苍凉,令人荡气回肠。
那是一匹毛色青白相杂的骏马,此刻正守候在一堆女兵死尸前,不停地用前蹄蹴着干硬山土。战马旁边有株半枯矮树,一个青年女兵僵倚在树干旁,双手紧紧地抱着战旗。她的身上插满了羽箭,双眼瞪得溜圆溜圆。
残阳西坠,暮色苍茫。玉骢马再次发出了凄厉的嘶鸣。
忽然,死尸堆蠕动起来,从纵横杂乱的肢体中伸出了一双血掌。
那双血掌艰难地移动着,推开覆压在身上的尸首,接着,探出了一张沾满血污的面孔。借着惨淡月光可以隐约分辨,这是一个年轻女子,虽然红帕散乱,云鬓不整,但长发下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这个女子名叫李翠微,是大顺军女营制将军,也是这场惨烈交锋中唯一幸存者。她中创之后,因厮杀力竭而昏厥,若非众位姊妹临危之际舍命掩护,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侥幸逃脱这次劫难。
翠微双手柱剑,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感觉脚底仿佛踩着一团棉花,双腿一软,身不由己又跌倒在地。她在死尸堆中艰难地爬动着,寻找着,搂抱着女兵们尸身,注视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发出痛彻心扉的呼唤。
整个山野仿佛变成了恐怖的屠宰场,四下里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还有草叶发出的窸窣声,竟然没有一个女兵回应。
翠微艰难地爬动着,呼唤着。双膝磨出了鲜血,嗓音逐渐变得喑哑,山野里依然没有人吱声。她平时听惯了姊妹们的歌声、笑声和嬉闹声,听她们幽幽吐诉衷肠,听她们开怀咯咯畅笑。眼下她们似乎全都睡着了,静静地长眠在远离家乡的山野里。这种氛围简直太可怕了,恐怖的令人发疯抓狂。
翠微扶着一株小树站了起来,身上的猩红披风已经撕破,被山风一吹不停地飘舞着。箭衣上的血迹依然未干,那上面溅有清兵的膻血,也有自己伤口流出的鲜血。她借着清冷月光移目四顾,眼前景象简直不堪入目,到处都是横陈的死尸、倒毙的战马和丢弃的甲杖,血腥气味在山野里飘散。不远处草丛中闪烁着数点幽幽绿光,忽然间传来凄厉瘆人的长嚎,那是饥饿的野狼嗅到了血腥味。
翠微感觉心如刀绞,悲痛万分。天呀!全营已尽数覆灭,姐妹们全都为大顺朝壮烈捐躯。她双眼发酸,泪水如串珠般洒落。
想到旬日之前,当满清大兵逼近武昌时,父皇决定进行战略转移。二十万大顺军匆匆撤出江城。在南下途中,翠微率领的女营一直随同老营行动。没想到数日前一个深夜,大顺军突然同蹑踪而至的清军遭遇,一场激烈恶战过后,女营被冲散,从此同老营失去了联系。
万万没有料到,今日午后在这处荒寂的山野里,人困马乏的女营又突然遭到清军铁骑袭击。八百女兵已尽数阵亡,只剩下自己伶仃一身,有何颜面再去见父皇?思来想去,不如一死了之。倘若有阴曹地府,翠微定然到泉台招集部属,带领阴兵讨伐清军,在冥冥中助父皇一臂之力,重新收拾河山。
想到这里,翠微将长剑横架在粉颈上,哽咽道:“父皇,你在哪里呢?女儿如今已经山穷水尽,实在独力难支呀!但愿父皇今后多多保重,带领大顺将士复兴大业。女儿虽不能尽孝,却不能不为大顺尽忠。”
翠微说罢,挥起利剑朝脖颈抹去,忽然感觉右臂好似被牵扯住了一般。扭头看时,原来玉骢马正站在身旁,用嘴紧紧咬住自己的衣袖不松。那马似乎极通人性,眼皮接连眨动了几下,眼角竟然淌出了泪水。
翠微不由得心中一阵颤动,伸出手去轻轻抚摩骏马额头。玉骢马忽然昂起头来,前躯腾空竖起,冲着云天咴咴长啸。那嘶鸣声响遏行云,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激越,格外悲切,格外摄人心魄。
翠微猛然间清醒过来。几年来她和玉骢马结下了深厚感情,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荆荆棘棘;一起冲锋陷阵,斩将夺旗;一起出生入死,血洒沙场。想想那些画角连营,金戈铁马日子,大顺女营何等威风,何其雄壮。她永远忘不了去年三月十九日情景,穷途末路的崇祯帝在紫禁城煤山投缳自尽,大顺军浩浩荡荡开进北京城。作为女营一名年轻将领,她坐跨玉骢马,意气风发地行走在大军前列。令人难以意料的是,四月三十日风云突变,明朝关宁总兵吴三桂竟然变卦,勾结清兵杀入山海关,京城顿时风声鹤唳。
古话说一物降一物,父皇为了阻挡清军入关,亲提大军前去迎击。没料到山海关大战竟一败涂地。面临强敌压境,父皇只得放弃北京退守陕西,翠微随同大顺军主力困守西安。自从离开京城后,形势急转直下,清军轻易占领北京,随即派遣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兵分两路,尾追不舍。大顺军触了霉头,居然接连失利,节节败退,河南沦陷,山西沦陷!接着关中东大门潼关失守,陕北重地榆林和延安相继被围,告急文书犹如雪片般飞来。为了摆脱危境,父皇带领大顺军撤离西安,千里迢迢向湖广转移。
翠微带领女营随同老营行动,从蓝田、内乡、邓州、襄阳直至武昌,一路上大小战斗不下百次,人不下马,马不离鞍,经历了血雨腥风和刀林箭雨洗礼。大风大浪都咬牙挺过来了,为何今日却要自寻短见,难道想以一死来解脱?扪心自问,这样做对得起生身之父吗?对得起壮烈捐躯的姐妹们吗?对得起形影相伴的玉骢马吗?不,俺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寻死,俺要去寻找老营,寻找父皇!重整旗鼓,替死去的姐妹们报仇雪恨!
想到此处,翠微忽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她双膝柱地,握紧霜月剑,遥指夜空盟誓:“皇天在上,神灵明鉴,李翠微同鞑虏不共戴天,今生今世,誓与大顺将士同生死,共患难,打出一个朗朗乾坤。海可枯,石可烂,报仇雪恨之心不可转,纵然马革裹尸,绝无反顾!”
誓毕收剑入鞘,挥袖拭干泪水。翠微双手搂住玉骢马脖颈,将面颊贴着战马额头温存片刻,然后牵起马缰,缓缓朝山坡下走去。她在小溪边掬水洗净面孔上血渍,理理云鬓,抖落身上征尘,然后跨上坐骑离去。
风更紧了,乌云遮住了弯月。
天际传来殷殷雷声,丛林鼓荡,深壑轰鸣。夜幕下翠微缓辔前行,天色变的益发漆黑,道路愈加崎岖难行。忽然,头顶上方唰地掠过一道闪电,犹如利剑劈开浓厚的阴云,接着豆粒大小的雨点噼噼啪啪倾泻下来。
翠微离鞍下马,牵着缰绳冒雨行进。浑身已经淋透,伤口让冷雨一浇,犹如刀割一般疼痛。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透出一点灯火,想来必是一处山居人家。翠微鼓起余力,朝着亮光闪烁处奔去。
发出灯火的地方是一座尼庵,名曰莲花庵。后面紧靠悬崖,山门前是条黑咕隆咚深涧,怪石嶙峋,山洪奔泻。庵子两旁修竹丛生,掩隐着破败山墙。
翠微牵马步过石拱桥,踏上石阶来到山门前。由于年久失修,山门已经破败不堪,昏暗的灯火从门板裂缝中透出。翠微贴着门缝朝里面张望,见厢房亮着灯光,屋子里有人正喁喁交谈,不时传出妇人浮浪的笑声。
翠微感觉浑身发冷战栗,将上衣和长发上雨水拧干,伸手抓住大门上的铁环拍打起来。厢房里的人听到叩门声,噗的一下吹熄了灯火。
翠微等待片刻,不见有人过来开门。心中暗忖,这兵荒马乱年头,又将近夜深时刻,兴许尼姑胆小,不敢给生人开门。于是又用力拍打了几下,提高嗓门喊道:“师父,万望以慈悲为怀,行行方便。”
这时厢房里忽然传来呵斥声:“何处来的歹人,这样不懂规矩,深更半夜啰唣惊扰?识趣的,快快走开!”
翠微婉言央求:“师父,俺是正经姑娘家女儿身,只因躲避兵乱,一时走错了路径,饥寒难当,恳请师父发发慈悲,容留小女子在宝庵借住一宿。”
厢房里人沉吟片刻,点燃了灯烛。随着房门发出吱呀响声,从里面走出两个尼姑,撑着油纸伞,挑着灯笼移步过来。其中一个依然絮絮叨叨:
“既然是正经人家,怎么不晓得佛家规矩?我这里是梵堂净室,原容不得生人投宿,若坏了比丘尼戒行,罪孽深重,要投阿鼻地狱的。”
翠微心中暗自发笑,你我都是女人身,怎么就坏了你的比丘尼戒行。她隔着门缝仔细张望,只见挑灯笼的是个年轻尼姑,虽然身着粗布僧衣,却长得面目清秀,眉眼间显现几分风骚。旁边那个打伞的尼姑,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生得高高大大,白白胖胖。
尼姑将山门打开,举起灯笼细细照看。那白胖尼姑紧紧盯住翠微,一双火辣辣目光在她面孔上扫来扫去,笑道:
“果然是个俊俏标致黄花姑娘。休怪贫尼说话难听,这兵荒马乱年头,你不在家中闺房待着,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地乱窜,可见也不是守规矩奉礼法的正经女子。要是让强盗掠了去,岂不破了玉石般身子。”说毕,掩口哧哧直笑。
翠微听了,顿时生出几分恼怒,暗骂道:秃驴狐精,八成是你身子不正,把人都想歪了看扁了,真是狗眼看人低。本想发作,继而一想,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何况自己来历不明,深更半夜贸然闯到尼庵投宿,人家能不提防吗。于是放下身段婉声恳求:
“师父,救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发发慈悲,留小女子避避风寒,有热汤热水随便赏些,来日俺一定报答,修葺宝庵,粉饰金身。”
“呦呦呦!听这口气,倒是有银子主。”白胖尼姑正要引翠微入门,忽然发现她腰间挂着佩剑,身后还牵着一匹鞍鞯俱全战马,顿时生起疑心。忙挑起灯笼朝四下里照看,神色紧张地发问:
“既然是良家女子,为何这身装束?你会使用兵器,还会骑马?听口音又不是当地人。快说实话,究竟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做何勾当?”
“师父多虑了,小女子乃关中人氏,是闯江湖走四方的伎人,平日靠走马卖解为生。数日前杂耍班子取道蕲州,不想半路被满清兵冲散,俺人地生疏,迷失方向,所以流落到这里。”
白胖尼姑打消疑虑,轻叹了一声,握住翠微手说道:
“你一个女孩儿家,细皮嫩肉,漂泊在外,实在可怜。这路上山高水低,极不安宁,倘遇不测,岂不白白丢了身家性命。佛家普度众生,以行善为本,你就随贫衲进来吧。”
两个尼姑引翠微来到佛堂后边一个僻静房间,点燃了灯烛。翠微打量房内陈设,见里面摆放着一张竹榻,叠放着被衾铺盖,张挂着薄纱蚊帐。竹榻对面条几上放着香烛木鱼,还有几册发黄经卷。
白胖尼姑说道:“姑娘,深山野庵,没可口肴馔接待你,将就用些粗茶淡饭充充饥吧。”于是吩咐年轻尼姑:“妙慧,快去灶间取斋饭来,再煎碗姜汤。别忘了拴好马匹,添些饲料。”
妙慧瞟瞟白胖尼姑,欲言又止,悄然离去。
这时白胖尼姑亲亲热热走向前来,双手拉住翠微靠近灯前,上上下下又将翠微打量了一番,口中啧啧称赞:
“阿弥陀佛!好生标致女娘,就像佛堂里供养的观世音菩萨一般。那曲儿里唱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敢情比方的就是你不成?”
翠微被尼姑盯得不好意思,凭直觉感到,这是一双久惯风情眼睛,目光异样又火辣。翠微想把双手抽出,不料竟被她攥得紧紧的。心中暗想,这尼姑有些过分亲热,举止又显得轻浮,看她这副模样,也不是守本分的正经货色。好在你是妇人身,量你有踢天弄景本事,身上也长不出那话儿,奈何不了俺,倒要看看你如何成精成怪。想到此处,不由暗暗发笑。
白胖尼姑盯了良久,依然不肯将目光从翠微身上移开,神色渐渐显得有些暧昧,笑声有些失态,言语有些轻薄:
“姑娘,看你这腰身,恰似风摆杨柳;看你这脸蛋,能吹弹得破。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贫衲要是个爷们,一定脱下这件衲衣还俗,同你做一对夫妇。”
翠微闻言,心中着恼,便用不冷不热口气挖苦道:
“师父,你说这些调戏言语,难道就不怕玷污菩萨?你这里是梵堂净室,若坏了戒行,就不怕投入阿鼻地狱?既然六根未净,何苦要削发出家?”
白胖尼姑听了一怔,立即尴尬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衲只是同你耍笑。常言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千万莫要介意。”
直到这时,才发现翠微衣上沾着斑斑血迹,急忙吃惊问道:
“如何弄成这般模样,姑娘可是中了刀枪创伤?”
翠微淡然一笑:“哦,路上遇见几个打劫的强盗,不知死活,声言要同俺做一场夫妻,被俺挥剑打发到了阎罗殿。”
“猪八戒想吃天鹅肉,该杀!该杀!”白胖尼姑发出嘿嘿讪笑,接着又讨好地说:“姑娘,你伤得不轻,贫僧会推拿按摩,对跌打损伤极为有效,不妨为你行行气,活络活络筋骨。”说着,便将双手按到翠微肩头。
翠微一时犹豫起来,想要发作,怕违逆了人家好意,显得不近人情。如果任由她捏捏摸摸,心中又极不情愿。她吃不准,这尼姑葫芦里到底是啥药。
正在这时,妙慧端着斋饭走了进来。见白胖尼姑正想对翠微动手动脚,不由朝她狠狠剜了一眼。接着笑道:“天大佛大,吃饭事大。人家姑娘又饥又乏,用罢斋饭该早早安歇才是。师兄吔,你要推拿,等到明日也不迟嘛。”
白胖尼姑赶紧接过话头:“正是正是。姑娘,你鞍马劳顿,元气耗损,吃罢饭早些安歇了吧。要是不嫌弃贫庵简陋,就请宽住几日,将养将养身体。”
翠微早已饥肠辘辘,道声多谢。见尼姑掩门离去,便风卷残云吃了起来。
两个尼姑回到厢房之后,妙慧突然改换了一副面孔,只见她杏眼圆睁,玉齿紧咬,伸手揪住白胖尼姑耳朵,用力拧了起来。
白胖尼姑顿时痛得龇牙咧嘴,吱呀直叫:“姐姐!心肝菩萨!究竟何故惹你气恼?快些丢手,耳朵扯掉了可粘不上去。”
“贼花驴,你那花花肠子,当别人不知道。你一蹶腚,老娘就知道你要放啥屁屙啥屎,你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老娘这几日腰痛肩膀酸,你不曾推拿按摩,反倒向生人献殷勤,当心耸死!”说着又用力扭拧。
“唉哟哟……痛死我了!嫡嫡亲姐姐,有你整日整夜伴着,我哪里还有那个贼心。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呀。”
“放你妈妈的狗臭驴粪屁!老娘都看见了,你那双色眼,恨不得将那女子吞下肚;那张抹了蜜嘴巴,真会撩拨挑逗。还有那双发痒爪子,只想摸摸捏捏。死鬼!你就是那馋猫,闻见腥味不要命,老娘眼里可揉不得半点沙子。”
“姑奶奶,小声点,别让那女子听见。”白胖尼姑急忙去掩她的口。
妙慧用力将手掰开:“老娘偏大声,让你贼花驴现出原形!”说着眼中挤出几滴泪珠:“当初你走投无路,若不是老娘将你收留,哪能活到今日。”
白胖尼姑急忙双膝跪地,抱着妙慧双腿说:
“求求你千万别生气动怒。我就知道,你这醋坛子一旦打翻,刀架在脖颈也难回头,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心肝好姐姐,你把人生生冤枉死了,还有哪个体贴你?搂你抱你亲你吻你?到时候啊,只怕你这风流师姑想做也做不成了。把人活活怄死了,落下你孤零零一个,独守空庵,独眠冷榻,鸳鸯梦难续,相思泪长流,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听了这番话,妙慧醋意虽然未消,口气却缓了下来:“偏生你这张嘴巧似八哥,哄死人不用偿命。那女子生得如花似玉,你能不眼馋心动?”
“我要动半点邪念,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烂了裤裆里那条命根!”
“不许胡说!”妙慧伸手捂住白胖尼姑嘴巴。笑道:“看来,你那良心还没全让狗吃了,心窝里还有老娘。”
“好姐姐,心尖肉,我恨不得扒开心来让你看个明白。在我眼里,你就是下凡的嫦娥,王母娘娘身边的许飞琼,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西施王昭君,长得不如你俏丽,貂蝉杨太真同你相比,也缺少几分风骚,几分缠绵,几分风月。”
咯咯咯咯……妙慧忽然发出一串开心又骚情笑声。用指尖轻点着白胖尼姑脑门说:“心肝哥哥,你说得真甜,真动听,真会哄人,我让你调得迷魂汤灌迷糊了。虽然都是满口谎话,可我偏生爱听这些胡言乱语。”
白胖尼姑见妙慧醋意全消,就势将她揽入怀里,伸出嘴巴,好似鸡啄米亲吻起来。然后又将她轻轻抱起,横陈在竹榻上推拿按摩。妙慧咯咯荡笑不止,隆起的胸脯不住地颤动,用双手紧紧勾住白胖尼姑脖颈。二人交缠在一起,恰似长蛇吐信,来来往往,品咂的吱唧有声。
癫狂过后,胖大尼姑突然翻身坐了起来,神秘兮兮地说:
“刚才只因你醋意发作,险些坏了爷的大事。”
妙慧不解其中缘故:“看你这副神神道道模样,怎么就坏了大事?”
“你哪里知道,我刚才之所以同那个女子亲近,一是想探探底细,二是将她稳住。依我观察,这个女子非同一般。”
“难道你看出了破绽,这女子不是流落艺人?”
“哈哈哈哈!爷这双眼睛虽算不上火眼金睛,也称得上久阅世故,看人决不会走眼。这女子才二十出头,却天生一副孤胆,深更半夜竟然独身在深山野岭行走。看来她不但胆子大,工夫也相当了得。你看她穿戴,外罩猩红披风,腰裹软甲,分明是行伍装束,有哪个江湖艺人这身打扮?她身上挂了彩,压根不是跌打损伤,分明是厮杀时留下的刀枪创伤。再听她说话,夹杂着陕北口音……”
“陕北口音又怎样?”
“你可知道,陕北是闯贼李自成老家,许多流寇头目,都是延安府和榆林卫人氏。再看这女子佩带的长剑,分明是斩铁如泥宝剑。这种宝剑,是闯贼赏赐之物,流贼中只有那些权将军和心腹才能佩带。今年四月,李闯统领大股流寇占领武昌,五月初便仓皇撤出。咱们这一带地面,就有流贼股众经过。”
妙慧低声发问:“你是说,这个投宿女子是个流贼?”
“不错,看来是个漏网的女流贼。今日晌午,我曾登上一线天游耍,隐隐听到远处山野传来厮杀声,想必是一场恶战。这一带州县又没有大明驻军,八成是满清追兵同流贼遭遇,故此有一番血战。”
妙慧听了,神色有些紧张:“你说的一点不差,咱们如今撞见了险道神,该怎么处置?是将她藏在这里,还是赶快将她打发走?”
白胖尼姑把头摇得犹如拨浪鼓:“既不帮她藏身,也不放她走。”
“那你究竟作何打算?”妙慧如坠云雾之中。
“哈哈!我的娇娇肉,咱们升官发财的时机来了。”白胖尼姑蓦地将妙慧搂入怀中,没轻没重狂吻起来,堵得妙慧几乎难以透气。他接着说道:
“老子已打定主意,将她交给清军。你想啊,如今清军在湖北追剿流贼,所过之处,张贴赏额捕杀流贼头目。咱们将这个宝贝献出去,肯定能得到封赏,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强似躲在这穷山恶水破庵里活受罪。”
“爷!这可是丧天良的事呀。那李闯部众可不是好惹的,肯定要报复,弄不好咱们的脑袋瓜子就会搬家。”
“老子同流贼势不两立,提起他们就气难平,恨难消。流贼若不是攻陷承天府,老子怎会一败涂地走投无路,逃到这里吃苦受罪?如今报仇的机会来了,岂能轻易放过。听我的保你享受荣华富贵,咱们痛痛快快做长久夫妻。”
“这个女贼武艺不低,只怕不好对付。”
“她工夫高强,老子也不是吃素的,不然岂不是白当了大明副将?这女贼身上有伤,如今又筋疲力尽,料已睡熟。待会我再燃支迷香,将房门反锁了,她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趁这机会,你速去报信,将清兵引来。”
妙慧有些迟疑:“深更半夜的,山高水低,到哪里去报信?”
“这里相隔不远便是普照寺,后晌来了一队满清游骑,今夜必在寺里打尖投宿。瞧这雨已经停了,正好趁着月色走路,拂晓时分便可赶回来。夜长梦多,万万不可再犹豫,不然到手的富贵就溜了。”
“那你呢?奴家担惊受怕赶夜路,你却在这里坐享清闲。”
“我还有要紧事情要做,等你走后,用迷香把她薰晕,然后四蹄八攒捆得结结实实,寸步不离看守。”
妙慧忽然冷笑起来:“花心贼驴,你倒会算计。将我支使开,你好放开手脚做那裤裆里风流事,想得倒美。”
“哎呦呦,谁有那个心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不然咱俩换换,我去寻找清兵报信,你来捆那个女贼。”
“那好吧,丑话说前头,你若是偷腥开荤,老娘就把这条不安分祸根揪下来喂狗。”说着,伸手朝假师姑裤裆下面狠狠一掏。
“唉哟哟!轻点轻点。”假师姑疼得龇牙咧嘴,皱着眉头说:“我要是对不住你,不用你惩罚,自己先用刀将这滑鳅骟了。”
二人哧哧笑着,离开厢房蹑手蹑脚来到佛堂后面,先听听房里动静,又贴着门缝朝里面张望。只见昏暗灯光下翠微和衣而卧,已经酣然沉睡。假师姑心中暗喜,将妙慧送到山门,又低声叮咛几句,目送妙慧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却说翠微独自在静室沉睡,没有察觉危险正一步步逼近。
方才同尼姑打交道时,翠微隐约感觉白胖尼姑举止有些异常,不象个地道出家人。俗话说人心隔肚皮,这世间万物,最难揣测的便是人心。自己毕竟单身只影,人地生疏,探不清这庵子里浑水深浅,万一大意中了坏人圈套,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千道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翠微提醒自己多加小心,临睡时和衣而卧,将霜月剑放在枕边。虽然心存几分戒备,但是由于连日跋涉,加上白天又同清兵激战,早已精疲力尽。身子刚刚倚卧在竹榻上,便感觉眼皮发饧,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后便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翠微感觉身上十分沉重,仿佛压了块磐石。
睡梦中她正同一个满清将领搏斗,那将领壮如黑熊,扑在自己身上,伸着长满黑毛的大手在她的乳房上乱摸乱揉。翠微急得又喊又叫,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开。忽然全身猛地打了个冷颤,啊呀一声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此时此刻身上确实趴着一个胖大肉身,正用手掌在自己乳峰上摩挲,嘴里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翠微借着灯火一看,原来是白胖尼姑欲行不轨,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双眼冒火。她想狠狠掴尼姑一记耳光,却抬不起手来;想抬脚狠踹尼姑下身,两腿却动弹不得。
“嘻嘻嘻!别费劲啦。小俏娘,还是乖乖地让我尝尝鲜,开开荤吧,不要自讨苦吃。”假师姑涎着脸皮笑着,双眼充满了欲火。
翠微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双臂已经分开,被绳索牢牢捆绑在竹榻上,难以挣脱。她不由咬牙切齿,恨恨骂道:
“你既然已经皈依空门,身为尼姑,出家诵经念佛,怎么干这种鲜廉寡耻丑事,简直猪狗不如!”
“哈哈!尼姑?老子是阳刚尼姑,铁棍女僧。”
假师姑腾地翻身跃下,三把两把扯下自己的僧裤。又端起灯盏,照着胯下那根怒势方张的阳物,涎着脸皮淫笑道:
“仔细看看老子金刚真形,不坏肉身。看来你虽然经历过不少战阵,却没有见识过风月阵,妙极!实在妙极!”
翠微顿时羞得满面通红,闭上眼睛,厉声喝问:
“狗贼,为何假扮尼姑?为何将俺捆绑?俺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女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假师姑取过翠微的霜月剑,大喇喇坐在板凳上,得意万分说道:
“哈哈!这就是佛经上说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闯贼打进北京,虽然灭了我大明朝,可惜屁股刚在金銮殿宝座上亲个嘴,满清大兵又入关吊民伐罪,真是一报还一报啊。如今闯贼节节败退,眼见气数已尽,死在旦夕。你们这些大大小小流寇,一个个都得上断头台。哈哈哈哈!”
“狗贼,你到底是何人?”
“说出来吓你一跳,老子是大明堂堂将官,姓刘名勇。当初镇守承天府,只因一时疏忽,被你们这些流贼占了便宜。老子同你们不共戴天。”
原来这个刘勇曾任明军副将,奉命守卫承天府钟祥。这里是嘉靖皇帝生父兴献王藩邸所在,兴献王死后便葬在钟祥,名曰显陵。几年前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时,带兵攻打钟祥,一把火烧了显陵建筑。刘勇难以抵挡,放弃守御,自知罪责深重,便流落到鄂东南地面。他有个远房表妹名叫玉珠,出家后在莲花庵做尼姑,法名妙慧。刘勇走投无路,便逃到庵中避难。
莲花庵原住持僧静玄是个守本分老尼,见妙慧同刘勇相处数天,便眉来眼去私下约会,担心二人干出丑事玷污佛门,于是便下了逐客令。刘勇和妙慧已暗中勾搭成奸,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静玄毒死。刘勇便乔装打扮成尼姑,在庵中同妙慧夜夜鬼混。妙慧生性淫荡,为了讨刘勇欢心,有意留起了头发,想做个蓄发女僧,逍遥于尘外极乐净土。
翠微知道了假尼姑来历,越发愤恨,扬声骂道:“狗贼!原来是俺大顺军手下败将,当初怎么没把你活捉,碎尸万段。”
刘勇突然面露狞笑,又扑了上来:“女贼,老子先给你打打火铳,呆会再把你交给清兵鞑子,让他们象揉搓羔羊一样收拾你。”
翠微手脚被捆绑着,有劲施展不出,面对扑在身上的淫棍,只能奋力扭动身子躲闪,瞅准时机便用头撞击,用嘴嘶咬。刘勇急切中难以得逞,口中连连直喘粗气。竹榻在重压下颠簸晃动不止,发出吱嘎吱嘎响声。
翠微憋足了全身力气,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将脊背反弓,犹如一张弯曲的硬弓,接着又借助二人叠压重量,猛地朝榻面一墩。只听喀嚓一声,竹榻难以承托势大力沉压力,顿时散架,捆绑手脚的绳索也被挣断。翠微就势大喊一声,猛然抬起右腿,接着一脚蹬出,正中刘勇下腹,恰似孙大圣踢翻炼丹炉。刘勇痛叫一声,像团肉蛋滚到几案下。
刘勇强忍疼痛,飞快从地上抄起霜月剑,狠狠朝翠微心窝刺去。翠微顺手抄起一根竹棍拨挡,这一招叫做四两拨千斤。刘勇一剑刺空,收身不及,一个踉跄扑了过去。翠微觑得真切,飞起脚尖朝他屁股上一点,那家伙如同肥猪啃泥,扑通一下趴倒在散落的竹片上,扎了满脸竹刺。
翠微走向前去,拎起霜月剑,喝道:
“畜生,就你这般手段,还敢口吐狂言,把俺大顺军斩尽杀绝?”
“奶奶,嫡亲奶奶!饶、饶、饶小的狗命一条。刚才我是满嘴喷粪,乱放狗屁!放臭屁!放狗臭驴粪屁!”刘勇双膝跪地,磕头如同捣蒜。
翠微用脚踏住刘勇胸脯,冷冷骂道:
“狗贼!你想算计俺,真是瞎了狗眼。本想一刀结果了你,可惜你的狗命不值一刀。也罢,给你留个记性儿,就做条不男不女的阉狗吧。”
说着手起剑落,只见寒光一闪,一股鲜血迸射出来。刘勇双手捂住腿裆,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接着便昏死过去。
翠微大踏步走出房间,举目看看天空,只见月牙儿隐入西天,天色已经麻麻亮了。雨后的青山峰峦叠嶂,苍碧如洗,一缕缕淡淡晨雾在山岚和层林间悬浮萦绕。这时,山谷里突然隐隐传来急骤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战场的的鼓点,一阵紧似一阵。
翠微心想,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淫荡尼姑前去报信,引着清兵赶来了。事不宜迟,必须赶快离开这险恶之地。她牵出自己的玉骢马,刚刚走出尼庵大门,眼前情景让她吃了一惊。只见一队清兵已经驰到台阶下,打头的是匹硕健黑鬃马。只见清兵佐领右手提着亮闪闪腰刀,左手揽着妙慧坐在鞍鞒上。佐领身后紧随几十名剽悍骑兵,一个个肩挎弓箭,手绰腰刀,满脸杀气。
妙慧见了翠微,伸手一指:“将爷,就是这个女流贼!”
佐领双眼一瞪,大吼一声,仿佛晴天打了一个霹雳:
“该死的流寇女贼,还不速速跪地受缚,难道让爷亲自动手吗?”
翠微泠泠一笑,蓦地飞身跨上马背,双脚入镫,用力一磕马肚,又飞快抖动缰绳。玉骢马居高临下,奋鬣长嘶一声,四蹄腾起,犹如天马行空,闪电般从清兵头顶一掠而过。就在马蹄即将落地瞬间,翠微飞快抽出霜月剑一挥,只见剑光闪处,骑队最后一个清兵的脑壳搬了家。
妙慧被眼前景象吓得半死,一声尖叫,从佐领怀中滚落马下。二十多名索伦骑兵齐刷刷仰起脖颈,睁大了双眼,吐出了舌头。
翠微接着一磕马镫,玉骢马犹如脱弦之箭,顺着山道飞驰而去。
佐领稍一愣怔,马上醒过神来,连声吼叫;“妈拉个巴子,快放箭!”
索伦兵急忙拨转马头,取下强弓,搭上羽箭,随着嘣嘣嘣一阵弓弦响过,几十支急矢如同飞蝗掠空,噗噗噗追了过去。流矢虽然疾如飚风,玉骢马更是快似闪电,射出去的羽箭飞行百步后,全都无力地掉落在马后泥土中。
佐领气急败坏喝令:“快,给我追!放跑女贼军法不饶。”
索伦兵立刻伏鞍抖缰,快马加鞭,如旋风般追向前去。
这条山道蜿蜒盘曲,十分险峻,紧傍悬崖陡壁。山道另一侧,是望不见底的深涧。若是骑术不精,稍不留神便跌落峡谷粉身碎骨。翠微策马在前面飞驰,清兵催趱坐骑紧追不舍,一彪人马恰似流星赶月一般。
只因连日来驰驱苦战,又不能及时添加饲料,玉骢马的足力已大不如前。驰骋了半个时辰,躯体已汗水淋漓,速度也渐渐缓慢下来。索伦兵胯下蒙古马膘肥体壮,又有充足饲料喂养,追赶起来四蹄生风,越跑越快。随着时间流逝,双方距离也越来越近。
翠微见玉骢马累得热汗淋漓,喘息不断,不由心中一阵隐痛着急。玉骢马呀玉骢马,几年来你伴随俺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度过了多少日日夜夜。尤其这几个月,几乎人不下马,马不离鞍,没有安稳歇息一天,没有喂过一次可口豆料。可是你对俺始终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真是太委屈你了。宝马,翠微实在对不起你呀!心里想着双眼一酸,扑簌簌滚落一串热泪。
追兵相距已不足百步,随着弓弦嘣嘣响声,身后乱箭接二连三射出,犹如飞蛾般扑了过来。翠微掉转身子,挥舞霜月剑左遮右挡,那长剑发出呼呼风鸣,划出一道道弧光,将射来得飞镝纷纷拨落马下。
趁追兵箭支稀落间隙,翠微迅疾探手鞍鞯皮袋,取出机发铜管。这是一支铜制双簧袖珍兵器,里面压有袖箭,射程可达五十步开外。翠微觑得真切,手指按动机关,只听噗噗两声,袖箭脱管飞出,追在最前面的两个清骑被射中咽喉,应声跌落马下。
就在清骑稍一愣怔时刻,翠微掉转身子,拍马继续朝前驰去。转过了一处山角,只见前面悬崖上长着几株苍松,其中一株有些弯曲,枝干伸展到山道上。翠微灵机一动,待玉骢马奔到弯枝前,她从镫上纵身立起,双手攀住横枝,将身子轻轻一荡,犹如鹞子翻身跃入松荫中。
眨眼工夫,三名追骑已到眼前。翠微突然怒吼一声,如白鹤亮翅从枝干上落下,飞出一脚将一名清兵踢下马背,身子就势一个盘旋,稳稳跨坐到鞍鞒上。另外两个清兵还没回过神来,翠微手中的霜月剑已连闪两下,两颗头颅早已骨碌碌滚落到山涧。蒙古马受了惊吓,发出咴咴嘶鸣,撒蹄狂奔,马镫倒挂着两具无头死尸,拖的尸肉模糊。
眼见顷刻之间,已有数名骑兵死于非命,清军佐领暗暗吃惊,接着便恼羞成怒。扬起腰刀,催趱坐骑,吼叫着冲向前去。
翠微不想同清将过多纠缠,纵骑赶上玉骢马,并辔驰驱。
没过片刻,清骑又追了上来,双方相距只有数十步。清兵弯弓搭箭,分拨放射,前一拨箭矢刚刚射出,后一拨又接续开弓。顿时矢如猬刺,接连不断飞了过来。翠微抡圆了霜月剑,上下翻飞,左遮右挡,毫无喘息之机。情势危急,间不容发,纵使有三头六臂本事,想要摆脱险境简直难乎其难。
危急关头,忽听咴咴嘶鸣,玉骢马掉转躯体,抖了抖身上鬃毛,长颈上鬣鬃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它前蹄微弓,后蹄蹬地,奋力一跃,泼喇喇朝着清兵人马冲去。迎头飞来的羽箭射中它的躯体,玉骢马没有退缩,旋风般腾入敌群。它嘶鸣着,颠跳着,横冲直闯,尥起蹶子掀踢清骑。敌兵猝不及防,一时间被冲撞得人仰马翻,乱成一团。惊乱过后,清兵急忙围拢过去,朝玉骢马乱刀齐下。
翠微被眼前情景惊呆了,震撼了。
心爱的宝马啊,你舍身救主,危难中见真情,是最通人性的牲灵,是天下最好的义马啊!俺岂能丢下你不管,死也要死在一起。翠微想到这里,立即挥动霜月剑,催马冲上前去。
乱刀之下的玉骢马已经遍体鳞伤,一条条伤口流淌着鲜血。它摇晃着,抽搐着倒了下去,在倒地之前又发出一声悲怆嘶鸣。
翠微双眼喷着烈火,将全部力量凝聚在剑锷上,突然爆发一声怒吼,霜月剑深深刺入一个清骑心窝。其他清兵见状,立刻围了上去,兵器撞击在一起,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喊杀声。
正当翠微同清兵缠斗在一起之际,玉骢马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它昂首朝着天空发出长长的嘶鸣,那声音格外激越,无比悲切,在山谷中久久回荡。这一声长嘶几乎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交战者停止了格斗,凝神屏气,目不转睛注视着。玉骢马将头转向翠微,尾巴轻轻扫动了几下,突然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滚下了深涧。
“俺的宝马啊……”翠微热泪夺眶而出,声音嘶哑而又凝重:“宝马,有骨气。俺要为你报仇,同你死在一起!膻狗,看剑吧!”
火山喷发了,大海掀起了狂涛。
兵器碰击声、叫骂怒吼声、战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李翠微,这个在大顺军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佼佼女子,身上熔铸有父亲的铮铮铁骨和勃勃豪气,血管里涌动着母亲的脉脉风情和无限柔意。如今,她俨然一尊岩石雕成的塑像,又象浑身充满杀气的复仇女神。山风吹散了她头上的鬓发,野草在她脚下颤动。她的面孔冷若冰霜,双眸闪烁着怒火,嘴角紧紧咬着一缕散落下来的青丝。她将手中的霜月剑矢指敌人,周身力量凝聚在剑锷上。
霜月剑在闪光!霜月剑在颤动!霜月剑在饮血!
刀来剑去,双方格斗了半个时辰。佐领见翠微独身迎战,毫无惧色,而且身手不凡,心中不由暗暗称奇。忽然停止厮杀,怪笑着说:
“好手不敌双拳,量你有天大本事,终究会死在乱刀之下。咱看你长得如花似玉,又有浑身功夫,倒不忍心下手了。罢罢!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归降吧,随我到英王爷那里。你不知道,我家亲王最喜欢武艺高强人又标致女子,他见了你不但免除一死,说不定还让你穿金戴银享受富贵呢。哈哈哈哈!”
翠微睁圆了杏眼骂道:“呸!你睁大狗眼看看,俺生是大顺朝人,死是大顺朝鬼。宁可战死,决不会向你们这些胡人俯首。”
佐领听了,面孔陡然一变:“咱好心劝你,竟不识抬举。小的们,都抖起精神来,把这女贼拿了,爷让你们开开荤!”
骑兵闻言,精神陡增,立刻挥舞着腰刀扑了上去。
这又是一番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白刃缠斗。翠微手挥霜月剑,在马背上翻上舞下,宝剑宛如一条游龙舞动。她头上的红帕,好似一团摇动的火焰,双眸闪射出复仇冷光。她发出的一声声怒吼,都化作了响雷,在山谷中激荡。她那健美的身躯,已变成大山中最为坚硬的岩石。
一阵疾风骤雨般厮杀过后,又有几名清兵饮剑身亡。
脚下的青草溅染了斑斑鲜血,路边树叶纷纷摇落。现在,双方骑战已变成了步战。素以骁勇善战闻名的索伦兵没有后缩,鲜血激发了他们更大的快感,也激起更大的怒火。他们勇敢地迎着剑光,踏过同伴的尸首步步紧逼。
此时,翠微已战得热汗淋漓,气喘吁吁,她感到极度疲惫,极度饥渴,但是不敢有半点松懈。她知道,如果放松下来,斗志就会减退,精神随即崩溃,一旦躺倒在地,休想再站立起来。又抵挡了片刻,翠微感觉已难以招架,在十几名清兵紧逼下,只能且战且退。身后已是绝路,深不见底山涧就在脚下。
翠微停止了后退,她逼视着面前敌人,心中已打定主意,准备在临死前再奋力一击,在骄横的清兵心灵深处,划上一道难以愈合的创伤。
双方对峙片刻之后,终于有个清兵一声怪叫,首当其冲扑了上来。他扬起闪亮腰刀,刚想劈向翠微,就在举刀过顶瞬间,翠微迅速将身子朝前一探,右手闪电般出击,霜月剑如同白蛇出洞,噗哧一声刺入清兵小腹。那名清兵面孔接连抽搐了几下,腰刀当啷掉落地上,双手紧紧地攥住了利剑。顿时,鲜血象数条小溪从他的腹部和十指间喷涌而出。中剑的清兵双眼瞪得滚圆,目光中充满了极度绝望和痛苦表情。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中剑清兵虽然命悬一线,却为同伴赢得了宝贵时间。其余清兵稍一愣怔,立即发出一叠声嚎叫,象发怒的豹子跳了过来,七、八把腰刀直取翠微,恨不得将她剁成肉泥。
翠微情急之下一时抽不回佩剑,便双手紧握剑柄,奋力向上一挑,只听咯嚓一声,那个清兵的手指已被齐刷刷割断,健壮的身躯被破肚开膛,一堆白花花肠子登时滑落出来。其余清兵已扑到翠微身前,如狼似虎,乱刀齐下。
翠微一个滚翻从刀口下抽身,高叫一声:“宝马,俺来寻你做伴了!”
接着将身子一滚,落入险峻山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