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献策逼宫王爷请罪,得胜回师天子赏功。
先前楚州久攻不下,大军被围困,宋君本已是寝食难安。如今具区泽动荡,东征大军尽灭的消息传来,他更是在朝堂上吐血不已,当下已经卧床难起。
相较于当初卫君难得一出后宫,宋君则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他历来勤政,常年忙于国事,以至于子嗣凋零,虽然宫中佳丽不少,迄今却只有一位年幼皇子。
宋君知自己身体孱弱,怕是没有多少年的光阴,故而这些年来越发急于对外用兵。眼看越楚两国将灭,九泽洲千古一帝的雄图霸业成就在即,却遭此等变故,宋君紧了数十年的心弦好似瞬间崩断,此刻竟然显露出油尽灯枯之意。
见宋君忽然病危,京城不少人都起了些异样心思。好在有几位朝中元老主持大局,暂时并未起什么乱子。
当下,宋君榻前,皇太子跪伏在一旁亲自伺候,一众天子近臣立在不远处,听候宋君旨意。
宋君又喷出一口血来,艰难地开口道:“赵烨也要退兵?”
群臣默然无语。
宋君又道:“他可是知道朕已经不行了?”
宰相回道:“陛下,肃王虽也上奏,但其意在助刘将军免受朝廷责难,并请陛下抚恤边军。”
宋君冷哼一声,道:“朕提拔起来的将领,自有朕来爱护,需要他赵烨管这么多做甚?”
群臣又继续沉默。
肃王一奏,各路主将几乎都有奏表先后传来。放在平日里,陛下虽然心中不悦,但休战退兵的旨意却不会给慢了。
但此刻偏偏逢上了战事不利,龙体欠安,皇帝自觉大业难成,疑心正重之时。故而肃王此奏,在皇帝看来就颇为刺眼——只怕班师回朝是假,先斩后奏、勤王京师才是真。
肃王与当今圣上是同胞兄弟。自小同在宫里长大,虽不能说亲密无间,但彼此间该有的兄弟情谊却是不缺的。故而皇帝生前大可以放心弟弟肃王领兵,但如今皇帝病重,太子年幼,若说肃王没有什么想法,其实群臣也是不信的。
宋国朝臣平日里都看似恭顺无比,此时宋君病危,个个却都是眉来眼去起来。
有的人是真心为了江山社稷考虑,觉得太子年幼,难堪主政,由肃王兄终弟及,最是稳妥;
有的人则是与太子母族有着联系,已是在盘算如何整备皇城军马,以应对肃王回京;
而那些死心塌地忠心于宋君的,此刻都是低头,静待宋君如何吩咐。
宰相余光扫过诸人,心中也有盘算。他既不会任由朝臣、外戚争斗,也不会愚忠于皇帝,只有到了真正须做出决断之时,他才会助优势更为显著的那方一锤定音。无论皇位如何更迭,大局必须稳定,宋国大兴之势头绝不能再次受挫,这方才是他这个百官之首应当做的事情。
况且,皇帝还并未仙去。此时众人所做一切都只是在赌,倘若明日陛下病情好转,今日有所动作的,都难免被宋君“记挂”。
待赵烨得知皇兄病危时,一切却都已晚了。太子监国,刘代领军继续南下,肃王即刻回京的旨意已经到了营中。
赵烨临行前,命人来邀刘代去帐内一叙。
刘代已发觉此间庙算凶险无比,稍不注意便是粉身碎骨之下场。便先与杨风仔细请教了如何应对。
杨风轻摇折扇,不多时就有了定计,他与刘代叮嘱道:“肃王在军中威望不低,与他交好是必然的,但当下还是保持距离为妙。且肃王为人耿直豪爽,将军你也无须如何攀附,作君子之交即可,也免得遭人误会将军有什么异心。
肃王如此轻松地就交了兵权出来,自是证明他并无反心,此次回京虽也难免会遭些波折,但只要他不曾身死,日后都少不了将军得利。将军你不妨与肃王如此献计……”
刘代入了肃王帐下,和平常一样与赵烨交谈。既不有所趋附,也不因其受皇帝猜忌便过分疏离。
肃王见刘代如此,更觉满意。却是不禁苦笑,自己此回京城多半会就此失势,许诺给刘代的大好前程怕是要落空了。
两人对谈许久,刘代不问君王家事,只谈及前方战况如何,向赵烨请教如何破局。两人虽是相谈甚欢,却让人并不觉得有半分亲近之处。
临行前,刘代以手指蘸水,在桌上写就“假戏真做”四个大字,便告辞离去。
赵烨望着刘代离去的背影,思索一阵,又露出淡淡的笑意。他本是没有什么反心的,但此刻看着这般人物不能与己交好、为己所用,甚至还要担心被自己拖累,一时间竟有些回京夺位的冲动。
不过只是一瞬,他便冷静下来,宋国此时乱与不乱,都在他一念之间。他是赵氏子孙,就绝不能做这种自毁祖宗基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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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在回京路上,就已经与各旧部做了吩咐:他无意祸乱朝纲,此去京城只是去求皇上退兵,众将不要轻举妄动,往后用军须听刘代节制。
但赵烨也并非毫无安排,他最是了解自己皇兄的性格,皇兄若是果真放心不下他赵烨,他此去京城,便最少也是个圈禁的下场。
故而待赵烨回京之后,他轻易避开了早已等候在京城之外的几拨人马,待重回京城各方势力之视线时,赵烨已经出现在了皇宫之外。
赵烨此刻褪去甲胄,上身赤裸,跪于宫门之外。
他自是来为前线将士、为天下百姓求皇兄退兵的。
按照宋君本来的安排,赵烨回京之后是见不到自己的。赵烨会直接被接回王府,就此圈禁,生死彻底操持于他人手中。若是宋君近期当真驾崩,大概率他赵烨也就难活了。
赵烨此时自不能任由皇兄猜忌自己,便只能在此地来一场“假戏真做”,而后他自己认下扰乱军心之罪责,让宋君惩处一番,即便暂没了军权,却可保自己性命。
因为宋国此次讲和休战几乎成了定数,原本需要等至这一仗打到宋君心疼,打到群臣都不敢再言战事为止,此时却有望因他赵烨这一求而稍作提前。既是他赵烨为皇兄表明心迹,也是为天下黎民请命。
群臣心中会有这么一杆秤,边关将士与天下百姓也会有这么一杆秤。他赵烨因国事而逼宫死谏,有功于天下,有罪却绝不至死,相信皇兄心中定然会有所权衡。
这时候,太子能不能坐稳天下,可就不止是杀不杀他赵烨这么简单了。
赵烨在宫门前跪下不多时,宫中就已来人宣他面圣。待见到皇兄宋君后,他却还是一跪不起。
宋君见自己的弟弟如此固执,却是一时笑了出来,他当着群臣和皇太子的面,提起一口气骂了几句赵烨。众人都能感受到此刻宋君的心情是当真不错,毕竟帝王心也同样是肉长的。
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又愿意见到亲兄弟刀剑相向之局面?
自那日见过了弟弟肃王后,宋君却是心情渐好,一并龙体转康。
撤兵休战的旨意也已经陆续发出。
当下在宋、楚边境处有五支大军。其中以刘代与赵烨合兵的那支军队最为势弱,也距离宋都最近。
宋君对刘代这个卫国遗民颇有照顾,独独在给刘代的那份旨意中附上撤兵的条件——让刘代必须再胜一战。
前来宣旨的钦差还不忘与刘代这位将来的权臣提醒一番,这份圣旨有何不同之处。
刘代有些不解宋君心思,便与杨风商议了起来。
“陛下让我再胜一场,可是有意削减我手中兵力,或是让我将肃王旧部都……”刘代向杨风问道。
杨风摇头道:“不用多想,肃王回京已是与陛下重归于好,你又是两人都看重的后辈将才,对你有所偏爱自是应该的。”
刘代又问道:“那我们该打一场多大的仗,这可会关乎我回京复命?”
杨风还是摇头道:“陛下区别对待于将军,虽是圣恩,也同样是一番考验,将军自是不能辜负。但朝廷既然已经定下休战讲和,此战就应当注意分寸,免得最终无法收场。而且其余各路将帅都在看着你,你既不能一味贪功,让他们面上无光;更不能太窝囊,让众人看轻于你……”
最终,刘代决定攻一座名字吉利,且守备不算太过森严的楚国城池。
安定城。
得安定城以贺大宋国朝安定,贺陛下龙体安定。这倒是让朝中不少人都觉得刘代是个可造之才。
刘代是此次最后一位整军回朝的东征将领。
他第一次上朝时,穿戴四品武将朝服,站位却不甚讲究,径直站在了其余几位东征主帅的身后。若非得了宋君恩准,他又如何敢这般僭越?
封赏不过良田美宅,黄金细软,封号则给了个安定将军,这些看似价值千金、光耀门楣之物,在刘代看来却是并无大用。
他既然已经误打误撞入了宋国朝堂,便最是清楚,唯有手执大印和简在帝心才是他所需要的。
朝会散后,宋君留了刘代在宫中。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宫中花园内。宋君开口问道:“刘代啊,你可知近来最让朕烦心的是何事吗?”
刘代此刻猜不到,也不敢真的去猜,便恭敬无比地开口道:“陛下恕臣愚钝,猜不出来究竟何事令陛下烦心。但臣却知陛下日夜为宋国操劳,忧心之事甚多。”
宋君见他虽然嘴上奉承,但是浑身拘谨掩饰不住,摆手轻笑道:“近来又无战事,哪有那么多国事好操劳的。朕近来最忧心的,却是皇太子啊。
刘代啊,你尚且年轻,并未娶妻生子,所以还不知晓为人父母之不易。朕就这么一个儿子,本来盼着他安稳读书,谁料他却一门心思想着要去骑马射箭……”
说至此处,宋君转头站定,看向刘代道:“太子如今才不到十岁,朕也不忍心对他说什么重话,也就只好由着他了。只是他要学骑射,朕当真不好替他寻个好老师……”
刘代当然知晓宋君的意思,连忙跪下道:“陛下,臣虽武艺不精,但愿意为陛下分忧。”
宋君拉他起身,笑道:“休要诓骗于朕,朕可是听说过的,你当年在铁瓮城入军第一日,便撂倒了一群军中好手。”
刘代面露尴尬,在一旁向宋君请罪不已。
宋君忽而收敛笑意,颇为郑重地向刘代说道:“你妹妹的事情,朕也知道一些。终究是朕错信了山上仙人,才酿成这般惨剧。刘代,你心中可有怨言。”
刘代压下心头悲意,向宋君答道:“启禀陛下,臣对山上仙人有怨已久。当日那邪修欺辱我妹妹,终究只是一家之不幸,但此次他们放任妖族作乱,草菅凡人性命,却是我大宋举国之不幸。”
宋君见刘代说得痛心疾首,也不禁为之动容,他点头道:“确是此理。刘代,你也许久未曾与家人团聚了吧?朕准你先去见过父母,再回来辅佐皇太子不迟。刘代,你可明白朕的心意?”
刘代见宋君用上了“辅佐”二字,便知宋君是要他今后替太子效力,自己将是宋君留给将来新帝班底。
刘代自不敢怠慢,道:“臣叩谢圣恩,臣甘愿为陛下、为太子效死。”
宋君又问道:“肃王可是许了你一段亲事?”
刘代如实回答。
宋君笑道:“可惜朕没有公主能嫁与你,倒是有些便宜了肃王。你且放心回家探望父母,之后朕自会让肃王好好操持你的婚事。”
却说杨风得知刘代要去做东宫近臣,眉头不禁微皱。并非是他不看好宋国年幼的太子,而是杨风有些担心刘代在宋国这局棋内越陷越深。最终到了谋成大业之时,若是刘代念及昔日与宋君、太子的君臣相宜,那岂不是万事皆休?
但杨风却又忽而不再担心这些,因为刘代毕竟有仙人关注。仙人担心刘代在宋楚战场上收获人心有限,甚至能造就一洲动荡的局面,那么处置起来这小小的宋国,岂不是易如反掌?
不过杨风确实想错了,单凭那几个扶龙士却是远不可能做到牵引一洲大势的,这一切终究是天意从中作梗。
只是如今茫茫五洲九天之地,又有几人能看懂这份天意到底如何?
大概唯有与刘代因果最多的李诀,方才看出来些许端倪。但李诀如今毕竟道境不足,却也同样难以窥得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