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鹿扬镇旧事·柒
伊明诚双眼发亮盯着埋头的无尘子，好容易盖住面上笑意，也不敢贸然搭话。
子真道人也盯着无尘子看了一眼，默默感激这位为自己顶撞伯爷的师弟，也做沉思模样。
客厅内一时安静。
片刻后，管家得了刘高湛授意，解释道：“这阵法确有艰难。不过你们本便用不着将个阵法参悟通透，只需明了印诀便可，在恰当时辰，以恰当手法，运转法力，坏了阵法根基便可。”
“旁的妖魔鬼怪，还是由我刘家应对。”
“两位定然无性命之忧。”
子真道人依旧未搭话，如被无尘子言语勾动了心思一般。
刘高湛本以为无尘子不过是无关角色，便光顾着与子真道人勾心斗角去了，不想那个把时辰之中，子真道人虽应下了差使，却也一再辩说无尘子手段了得，这才不得已复又请了无尘子掺和进来。
但无尘子这随口一眼，便有坏了前头的许多筹划了。
待得管家说罢，刘高湛也理清心思，出声续道：“这本是我刘家事情，要麻烦两位真人出手，本伯也心有不安。本伯原盘算着，若是此事解决了，定然奉上黄金百两，还有珍宝数件，心得数本。”
“……还有我刘家珍藏的修行所用丹药。”
无尘子心思动了动，又压下了。
刘高湛看的无尘子面色变化，又出声诱惑道：“不过两位真人都是修行，对那银钱事物定然淡薄了。如此，本爵便再以此阵法详解相赠。”
“本伯家传，这阵法也有那阴阳五行四象八卦的道理，两位真人能够参悟一二，已经是难得的阵法高人了。”
无尘子倒是不动心，但看子真道人面上有些压不住的急切，顾虑了两人关系在，也只得僵着笑，应道：“小道一点浅薄修为，实在当不得伯爷这般赏识。不过伯爷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小道定然也全力以赴。”
“是吧，师兄？”
只是“全力以赴”，不是“万死不辞”！
这客厅内也就伊明诚没心没肺一点，其余几个都是老成之人，自然明白无尘子话里的意思。
刘高湛见无尘子勉强改口了，便不再争执，面色也好看了些：“我家供奉已经将山上查看了一遍，有些阴邪鬼物，修为也不高，两位真人小心应对，轻易可拿下，但是这些东西罪孽不浅，二位真人事后功德可不少。”
“再者，这阵法虽聚集地脉阴气，盈满则亏，每日日落时候，还有日出时候的那一点太阳真火，也会被这阵法吸纳而入，将那阴气稍稍化解。”
无尘子与子真道人对视一眼：果然这刘伯爵家不太老实，不逼迫一下，如何晓得这隐秘。
“虽然阵法布置复杂，但破解起来极是简单，掐准了时机，辅以手印，想来以两位修行的手段，用不着全力便已经能解决那阵基了。”
子真道人看两边都同意了，刘高湛也没有再寻自己错处，便出声应和道：“既然大家都认为能一道解决这事情，于伯爷而言，乃是安抚先祖的大事，于我们师兄弟而言，也是积攒功德的事情。”
“我们师兄弟自当全力出手。”
“还请伯爷将那化解的咒文手印告知我们师兄弟，待我们回去研习几日，再准备些护身法器符箓，免得动手时候出了岔子。”
无尘子确实没有多少动心，但看子真道人一副舍不得模样，也就不好出言反驳了。
刘高湛面上终于是显出笑意：“甚好。”
事情既然定下，此前碧霞观的敷衍态度刘伯爵便大度略过了，无尘子二人也不再追究刘伯爵隐瞒了些山上鬼物的事情，便有刘高湛让一旁管家将那真正的破阵的手印法诀告知无尘子二人，等着二人学习。
这破阵乃是实实在在化去那阵基，这手印咒诀一施展出来，那阵基灵物符文自毁，阵法随之崩散。
那阵法图解上的手段，不过是将这阵法暂且停止运转，后续还是要刘家上山取回阵基。
手印，罡步，咒文，法力，都要配合。二人学了之后，辩了足足个把时辰，才将破去阵法所需的手段都弄清楚了，无尘子三人一狗寻了机会告辞而去，只是除了无尘子外的诸人都有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无尘子有些欢喜。
我心直口快，诸事不过心，你们筹算反复，却乱了心思。
如今，一个二个憋屈的说不会出来，何其快哉！
离了刘高湛的宅子，绕了几个遮掩，子真道人才将心中疑惑问出来：“师弟可是与那伊道友熟识？”
废话，不熟识两人还能摸出去，给你们留下争辩机会？！
无尘子点头应道：“有些消息往来，却算不得熟识。”
子真道人不太相信，羡慕道：“能够给刘家伯爷调养身体的，想来手段极高，年岁又不大，比你我二人的前程还要大一些。对了，师弟不知，方才那伯爷可是实实在在称赞了一番，看来定然会想法子将伊道友留在身边。”
“师弟当与这位伊道友多多往来，日后有好处。”
无尘子实诚应道：“确实。精通药理的高人，便是不求人间富贵，也有富贵上门。”
“刘伯爷想留下伊道友，也是常理。”
“不过我乃是符道，一不立观，二不求封，倒是不用与这般权贵交往太过。”
子真道人试探着问道：“师弟，我看那道友不像是炼精化气一道的，若说药道医道，又有些年轻太过，但手段太过高明，看起来不像。师弟可知那道友修行的法门？”
无尘子摇头。
子真道人也不知无尘子是不知道伊明诚修行的门道，还是不愿意说。
但此事确实不能轻易透露给旁人，免得招惹麻烦，故而子真道人浅言辄止。
“师弟对这位伊道友医术了解多少？”
无尘子又没寻伊明诚疗伤医治过，如何清楚。
“不清楚，但那刘伯爵都打包票了，想来伊道友医术是不差的。”
“哦……”子真道人明显有些失望。
无尘子也不欲继续言道伊明诚的事情，便转了话题，问道：“师兄，你我虽都已经看过阵法布置，也熟悉了手印法诀，只是师弟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安稳。”
“如此浓郁的鬼魅阴气，没有几个百年老鬼藏匿其中，实在是蹊跷。”
“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早晚片刻的太阳真火如何能够将这阴气邪气压下。”
“哪怕险些撕破脸，刘伯爵依旧不尽不实，不是个爽快人。”
子真道人看无尘子一脸真诚，也忍不住细细琢磨起来。
此时已是申时中，烈日依旧在，两人虽有法力修为能避暑避寒，但有这镇子主道两旁的林木茂密，入眼还是阴凉的感觉舒坦。
点点阴影飘忽过，丝丝流水入心间。
两人悠闲缓行，有说不出来的悠闲，比偶尔过路的满头大汗的农人，实在是顺眼多了。
莫说是镇民了，便是一直随性在身后的张伟福，也已经是满头大汗，长袖袍子不住在脸上擦，前者能够拧出水来，后者却是潮红一片，看来甚为辛苦。
无尘子不理会经过的满是诧异神情的镇民，对张伟福问道：“张居士，你可是真的打算入我门下修行？”
张伟福闻言大喜，又抹去满脸汗水，急切应道：“老师可是愿意收弟子入门了？”
无尘子忙出声止住道：“你莫要张口便唤我老师！你还算不得我弟子。”
张伟福脸上喜意敛了，但依旧恭敬，道：“还请道长收我入门，弟子定然鞍前马后侍候老师。”
无尘子并不在意一个弟子的孝敬。
便是没有弟子，无尘子此时的生活依然舒坦，虽不是出入乘轿，穿的也是上等料子做的道袍了，吃食方面也是五畜不少，鲜有人敢以颜色相待。
方才失言了，刘伯爵也没敢翻脸，或者有子真道人的缘故在，却也是怕无尘子真个撒手不管，刘伯爵还要去寻个信得过的修行来相助。
多收一个伺候的弟子，无尘子的每日生活改善不了几分，反倒是还要操心弟子的衣食住行，担心弟子的修习进步，岂不是自寻苦恼？
无尘子盘算了片刻，才问道：“且不说我，只是你自己的牵连，你真能放下？”
“真正的修行，每日早晚课，每日子午坐，看了妖邪要铲除，遇了鬼魅要度化，孤苦求上门来也要相助，富贵相邀反而避讳。我等可没有那话本小说中的悠闲，也没有那神话传言中的本事。更有可怜的，牵扯了因果，不得不镇压山野鬼物至死，不得解脱。”
“如此，你还愿意？”
张伟福表情不变，但眼珠子转了几圈，方出声问道：“至于其他的，弟子都能受得。”
“只是有一点弟子不明白，老师所说的牵连是？”
子真道人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无尘子不安的来历，暗忖自己是不是修为不济，或者无尘子见识少了难免的担心，便暂时息了心思，插话应道：“真传弟子，需得跟着师弟修行，没有三五年不能入门。”
“你本是农人，妻儿俱全。”
“三五年时间不回家，你妻儿如何应付，家中往来如何应付？”
“非父母断了亲缘的孩童，我们一般是不乐意收做弟子的，也是有着这些牵连在。”
看张伟福脸上颜色微变，子真道人又恶趣味道：“你已经年近半百了，十年不能入门，二十年衰老难以修行，你还能修行多少年？”
“到死不能入门，你可甘心？”
无尘子看子真道人竟然有闲心糊弄张伟福，后者也真的被吓得呆呆愣愣得，忍不住也插话转了话头道：“师兄，我看那刘伯爷精明得很，还有修为高深的供奉高人当管家，为何非要将你我二人拉扯进来？”
“其便不担心你我二人手段不足，坏了其先祖事情？”
子真道人已经寻了转到河边了，缓行数十步，寻了一处平坦溪石坐下，才应道：“不是刘伯爵非要拉扯你我二人掺和进去，而是师兄我不得已贴上去的。”
清水白流入耳，轻声长叹入心。
无尘子与子真道人相熟，但有些话还是要避讳的，便只是静待。
子真道人又长叹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张伟福，还是没有遮掩意思，道：“师弟闲云野鹤，有一身高深手段，又有前人布下了谋划，想来是不愁的。师兄我却是不同了，行走时候，总要为身外事情考虑几分，结下一二善缘，说不得将来便有用上的时候。”
“刘家衰败数百年了，却一直没有断绝，到了这几年反倒是重新站了出来，比那些朱家皇族还要显赫几分，师弟以为这刘家如何？”
“且师兄我驱魔手段也会些，符箓手段也懂些，阵法布置也擅些。”
“可惜，师兄我样样皆通，样样稀松。”
“刘伯爵的那阵法布置，是个高人的手段，师兄我想借机好生参悟，若能得其一二，师兄我便有个前路了。”
“在这门外晃悠了十来年，师兄我功德没有多少，修为不曾进益，难道真的要请老师为我请动封敕，让老师为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师兄弟各种操心，操劳？老师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应该是安安稳稳参悟大道的年纪……”
“这漫天阴气，可是个不小的功德，为了保证破境，师兄我势在必得。”
无尘子也选了一块平整浸水的石头坐下，得了一点水中凉意，将萦绕周身的暑意驱散一二，又看着小黑欢喜地在溪水之中刨来刨去，偶尔叼起一块石头又吐了，悠闲自得，甚是羡慕，有意将子真道人意欲话语略过。
这镇上事情，无尘子总是不想掺和进去。
漫天阴气。
地主王家。
还有镇上许多民众。
哪个都不是无尘子能够招惹的。
也不是无尘子愿意招惹的。
无尘子本来与此事便无关，若非是子真道人相邀，无尘子此时应该还在宅子中绘制符咒，寻找那一点点进步契机。
此前子真道人主事也便罢了，无尘子看在熟识的面上，在旁边出个力，敲敲边鼓还是可以的，且无尘子还盘算着，子真道人会不会觉得应付不下那事情，便请动其老师出面——传说中的地仙真人，碧霞道人，想来是能够轻松解决这事情的。
今日莫名冒出来一个刘高湛，二话不说便接了主事位置，又使了无尘子二人前去应付应当是最难处理的事情。
刘家也不够坦诚，前头说山上没有妖邪鬼物，后头被无尘子扫了面子，又说山上阴邪鬼物并不是如何厉害。
由不得无尘子不多心。
自己得法力……太低了！
无尘子难免生出了一些退意。
另一边又是子真道人，想要掺和进去，无尘子也不能拂了子真道人面子。
左右为难啊。
不过无尘子此时还是有些底气的，旁的不说，只是那遁身符，神妙无比，应该可以保得自己一命，若真的遇着性命攸关时候，无尘子还是可以轻松遁走的。
还有五雷符，虽然用一道便少一道，真的有那不长眼的非要跟自己拼个死活，无尘子还是乐意你死我活的。
至少这墓葬山的手段，比不得此前百江郡曾家庄的阵法凶狠，能够镇压无尘子两个手段。
应该吧？！
脑中念头此起彼伏时候，子真道人又道：“说来也是惭愧，此事本当是我碧霞观的事情。”
“师弟也知我碧霞观坐镇这百江郡地方，鹿扬镇有高人做了这手段，我碧霞观没有发现，已经失了职责。”
“这也是那伯爷有恃无恐的缘由。”
“如今有刘伯爷出面，应付了镇上人等，将罪魁祸首王家拿下，又挡了官府追究，对于我师兄弟来说，这事情已经轻松了许多。”
“既能应付了差使，还能得一二好处，若是处置妥善了，或能得一二高深手段，说不得还与那伯爵结下交情，不说官府仕途的事情，只是皇家宝库的好东西，我们日后说不得有机会也能开开眼。”
“若是师兄我灰溜溜跑了回去，任由这位伯爷请了旁的道门高人前来解决这事情，莫说我老师不会责罚于我，便是师兄我自己也过不去。”
“此事若传到大悲寺或是太乙门了，说不得三五次法会，都没有我碧霞观的位置了。”
“我碧霞观的年旬的供奉，必定要折扣三五成的。”
“所以，这事情倒算得是好事，师弟，你说是也不是？”
子真道人与无尘子都是各有心思，彼此之间都没有留意到，倒是一旁的张伟福看出了一点机灵，忙出声道：“老师，师伯，弟子一直想请教，这‘伯爷’是啥来历，需要老师和师伯这么……”
无尘子思绪已过，顺口应道：“听闻那伯爷是这几年才新封的，且是在皇帝躺在病床之上下的圣旨封敕的，来历颇有几分怪异。”
“按说伯爷位置也算不得高，我大明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时机颇为蹊跷，其人这次出来这般大张旗鼓威风凛凛的，想来还是有一些依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