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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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经验哲学

如果我们的理论汇辑不是从“我思”,而是从“我吃”中汲取灵感,会怎么样?

在当下的全球性问题中,关于生态可持续性的那些问题尤其紧迫。因此,无怪乎来自各种学科背景的学者都寻求在智识上把握这些问题。本书试图协助这种诉求。本书不提供实际的解决方案,但也确实提供了一些建议——关乎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的理论工具如何能够应用于环境破坏的紧迫现实。我的贡献将以一次经验哲学的运用的形式呈现。我将以关于吃的民族志故事作为灵感来源,试图丰富现有的哲学汇辑(repertoires)。这很紧迫,因为学术界目前所使用的理论术语是用来处理过去的问题的。这些问题并没有消失,而为攻克它们所制造的术语,也不再恰如其分地适于分析当今人类对于地球生命的影响。这是因为这些旧有的术语,被灌注了一种对“人类”的等级化的理解,在这种理解中,思考和交流的地位被提升到了饮食和养育之上。我想知道,如果我们想要干预这种等级划分,会发生什么呢?如果我们把对肉体的维持看作是有价值的事情,看作是不仅仅是服务于实用目的、还在理论上也有突出意义的事情,会怎么样呢?

在这种语境下,“理论”一词并不指代基于一系列广泛事实的分析过程得到的总体性解释图式。相反,它指的是有助于形成我们所感知和应对之事实的那些词汇、模型、隐喻和句构。它指涉一种思维装置,该装置能够使一些思想产生并被阐明,而另一些思想则沦为背景或完全被遮蔽。如果“理论”既会打开又会关闭一些思维方式,那问题就在于,当今学术界盛行的理论汇辑帮助阐明了些什么,又让哪些内容噤声了?我关注的是:当代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所借鉴的理论汇辑之大成是与人文主义理想联系在一起的,例如从封建领主那里寻求自由、保护人类不被异化,或构想和平的政治格局。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学者们为人类尊严而发声,反对工业化流程将人类作为资源使用的方式,坚持不应将人类作为实验室研究中无声的对象,并在数百万人被杀害的战争面前捍卫理性和正当程序。反反复复的声音在呼吁:人类理应得到比过去和现在的许多人被赋予的更多的尊重。但是,当人权,至少在理论上,被赋予了全人类时,人类,同样是在理论上,与世界余下的部分是分离的。他们所具备的思考和交流的能力,使他们与众不同。这就是人类例外论——相信“人类”是一种尤被眷顾的生物。

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人类例外论受到了广泛的批评。批评者们并不否认,试图保护“人类”免受胁迫、异化和暴力等伤害是有意义的,但他们质疑的是将我们的这份同理心局限在人类身上。批评者们认为,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乃至非生物也应该得到类似的尊重。近年来,多物种学术研究关注大象、狗、西红柿、蚯蚓、三文鱼、橡胶藤、小麦等生命形式;此外,“超越人类”的研究还涉及岩石与河流、水与油、磷与盐等各种各样的东西。1参与这些研究的学者们试图用他们自己的术语来探索这些现象。但这些术语是什么?我们可以讨论绵羊、微生物或是分子的能动性,或是赞美蜱虫、藤蔓或岩石独特的主体性。但我关注的是,诸如“能动性”和“主体性”这样的术语,完全是基于对于“人类”某种特定的理解,这是一种(基于一些更早期传统的)在20世纪哲学人类学中成型的人本主义版本。本书正是从这一观察出发的:刻在我们理论装置中的“人类”不是人类范畴the human),而是一种相当特殊、高于其他生物的人,正如他(原话如此)(1)的思想高于他的身体在尘世之中的参与。因此,将“人类”的特质散播到世界其余事物上,以劫夺的方式消解人类例外主义是不够的。这些特质也应该被重新审视。生而为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本主义哲学传统的思维装置充斥于当代“国际”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之中。在本书中,我主要参考用英语完成的作品。这并不是说邻近语言中产生的理论是极为不同的。德语和法语对我要书写的某些特定哲学人类学版本的形成很关键。为了表明我是在荷兰长大与受教育的,我也会运用一些荷兰语资料。但是,这些邻近的语言之间的共同点与摩擦超出了本书讨论的范畴。2总的来说,我对我探索的确切边界不作细究。我想做的是介入目前英文学术世界中留下的关于“人类”的等级化的痕迹。这种等级化有着一些变体:有时候,“人类”被分为两个互相叠加的物体:一个卑微的、凡人的身躯和一颗高尚的、有思想的头脑。在别的地方,被区分的不是物体,而是活动。在这种情况下,饮食、呼吸等新陈代谢过程被认为是基本的,运动处于高一些的位置,知觉还要再高,而思考则是最高等级的活动。在其他学术著作中,对于感官的评判是比较性的,这致使嗅觉和味觉受到不信任,触觉也被怀疑,而视觉和听觉被赞誉,因为它们提供了关于外部世界的信息。在本书中,我详细地探讨了这种等级划分,但这则简短的概要已经表明,在某种程度上,吃(与身体实存相关,是一种新陈代谢活动,亦涉及不可信的感官)被持续地贬低。这启发了我的追问:如果我们停止赞美“人类”世界的认知性反思,而是从人类世界相关的代谢参与中获得线索,会怎么样?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的理论汇辑不是从“我思”,而是从“我吃”中汲取灵感,会怎么样?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分析了目前的理论汇辑中受到“人类”等级化思想影响的一些方式。作为对比的参照点,我将不断地介绍关于吃的典型情况,提供诸多替代性的理论灵感来源。这些介入被归纳在一系列概括性的术语之下。为第二章提纲挈领的术语是存在。经过审视,这一抽象的术语有着相当具体化的指涉,即三维的、具身的人类存在,身处在围绕着他们延展开去的周边环境。这类存在的一个重要典型形象是步行者。但当步行者们(把一只脚踏到另一只脚前面来)移动他们的身体,穿越其周遭环境时(move bodies through surroundings),进食者们(在咬、咀嚼和吞咽时)则是使周遭环境穿越他们的身体(move surroundings through bodies)。这使他们成为了另一种存在。第三章是关于认识。认识通常被描述为发生在一个主体在一定距离内感知到认识客体。但是,如果远距离的认识是经过编排的,那吃东西的时候,认识客体就会被纳入认识主体。这就使得认识的客体和主体都发生了转化。对于第四章的主题——行动(doing),现存的理解是以意志动作中隐含的能动性为模型的,比如手臂和腿的自主运动。在进食时,手通常会把食物移动到嘴里。吞咽也是一种肌肉活动。然而,随即而来的消化过程不能像前两者一样被训练,并且,它不是由一个中心引导的,而是构成了一种分散的、搅动的行动。第五章涉及关联。20世纪的学者们已经探讨了人们如何,或应当如何重新与彼此联结。他们强调给予比接受要更好,或者坚持亲属与伴侣关系的意义。对这种联结的坚持,是以联结者之间的平等为前提的。然而,进食是一种不对称的关系。这就把问题从如何实现平等,转向了如何避免抹杀差异。最后,在第六章中,我关注的是社会物质的政治学问题,并回归理论。我没有把本书中的经验教训融合成一个连贯的整体,而是让它们保持原样:本书是一块五颜六色的拼布,一首复调音乐,或者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是一顿自助餐。

术语与变革

1971年,荷兰公共电视台播出了一场关于人性的哲学辩论。两位辩手分别用自己的语言发言——诺姆·乔姆斯基用美式英语,米歇尔·福柯用充斥着长句的法语,而荷兰主持人则主要讲英语,但不时切换为法语。这场辩论有荷兰语字幕和背景解释,后者是由公共知识分子、格罗宁根大学哲学教授洛莱·瑙塔提供的。我在1977年看过这场辩论的录像,那是在我作为乌特勒支大学哲学系新生的第一周。十年后,洛莱·瑙塔(当时他已是我的博士生导师)在一次与一群同事一起进行的研讨会后的聚餐中告诉我们,福柯起先一直不愿意参加这场辩论。他是在得知拟任主持人方斯·埃尔德斯(Fons Elders)是第一个在荷兰电视节目上裸体现身的人后(很可能也是欧洲第一个),才接受了邀请。在福柯接受邀请后,留给现在穿戴得体的埃尔德斯的任务不仅是弥合英语与法语之间的差距,还有弥合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汇辑之间的差距。

这场辩论目前可以在YouTube上观看,并配有英文字幕(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wfNl2L0Gf8)。而在当时,不管是YouTube还是相关的创造发明,比如个人电脑、智能手机和互联网,都是人们未曾敢梦想过的奇迹。相反,梦想所勾画的是“变革”(the revolution),而这并未得以实现。尽管发生了很多转变,但都不是那一场变革,尽管变革一词是二位辩手唯一一致赞许并使用的词汇。他们对其他的一切都持不同意见,当然也包括他们被要求进行评论的主题:人性。乔姆斯基坚定地相信“人性”。他认为强调这一点很重要:所有人,无论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共同的核心。被训练成为一名语言学家的他认为,这种共性显而易见地体现在人类学习语言的能力当中。乔姆斯基所提出的科学理论是,所有的人类语言都具有相同的基础语法结构。他认为这种基本的语法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他的理论是科学的,那么它同样也是政治的。乔姆斯基认为,由于人类本质上是相似的,他们在社会中应当得到平等的对待:社会正义实在是姗姗来迟。相比而言,福柯认为“人性”是一种错觉。他没有栖身于人类所共享的说话的能力,而是陈述了不同说话方式之间的多样性。他没有强调语法,而是强调符号系统(semiotics)。在他的学术工作中,他探索了不同的、基于特定历史环境的语言汇辑允许人们说什么,又使得人们无法想象什么。拿正义一词来说,通过呼吁社会正义,乔姆斯基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激进分子,但福柯根本不认为这是激进的。对福柯来说,“正义”不是需要努力去争取的事物的理想状态,不是在变革后实现的东西。相反,它是一个在当今社会的话语结构中被塑造成一种理念的术语。“正义”的概念对于警察(在法国和美国)和致力于阻止变革发生的司法部门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瑙塔以说教的方式进行他的工作,试图保持中立,并解释这两种立场的动因。他显然很享受这项任务。按照今天电视节目的标准,他的叙述感人至深地冗长,摄像的机位、拍摄过程中切或未切的镜头、肢体语言、服装、发型以及观众的提问也都明显过时了。但在当时,它们并不令人惊讶。在某个时刻,福柯以一种略带高人一等、就事论事的口吻断言,在变革中,那些他称之为“被压迫阶级”的人,“显然”会对当权者使用暴力。乔姆斯基大吃一惊。他坚称,他认为暴力是不正义的,并强调无论暴力来自谁,他都会反对。我不记得作为大一学生的我是否理解了这场交锋中这个艰难的部分,但这场辩论的学术方面毫无疑问地触发了我的想象。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除了用给定的术语进行论证(就像乔姆斯基那样),哲学家们显然也可以质疑术语(就像福柯那样)。他们可以把某些词汇放在括号中藏起来,避免使用它们,并把它们留在其特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中。他们可以刻意地忽略那些原本看起来不言而喻的东西,并将结论悬置起来——甚至是在面临政治紧迫性时。停下来,往回退一步。为了让新事物产生,我们可能需要构想新的词汇。

本书侧边栏中的大部分内容是我从他人的作品中摘来的关于的故事。这是为了弥补我田野调研情境有限这一局限性。它有助于强调,在我特定的领域之外,还有无数种呈现形式。然而,本段侧边栏却有着不同的目的。它是一个告诫。它警告:在本书中,我不会讨论与吃相关的诸多不公正的现象,无论它们是多么紧迫。同时,我将绕过人们之间由于阶级、性别、祖先、肤色、国家、文化或其他划分所导致的各种不平等的现象。我们有足够多切实的理由去关注这些不公正和不平等,但本书的书写,是我作为福柯的后生而写,而不是乔姆斯基的后生。因此,在本书中,我不去批判那些没有达到既定标准的现实情况,而是试图集中地寻找一些其他的词汇、其他说话与书写的方式。自从1971年那场辩论以来,很多事物都发生了变化,但是知识分子的智性工作应该作出些什么样的贡献,这个问题仍然存在。但这没什么不好。在当下达成一致没有什么额外的裨益,一些摩擦反而是能有成效的。同时,任何一本书所能做的都很有限,而这本书就是关于用词的方式以及思考所需的模型。它并未概述“人性”,而是进行了回顾。它并未服务于正义,也没有为平等作出贡献,而是就别的良善提出追问。

这是一本难读的书,因为它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游走在理论装置和经验构型之间。书中讲述的经验故事并不导向关于吃本身的理论结论;相反,它们是为了重新唤起我们对存在认识行动关联的理解。在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我阅读了相关文献,并以民族志的方式研究了吃的各种情境。基于这些工作,我独自或与他人合作撰写了一些文章,涉及的议题有:饮食愉悦在医疗保健环境中的重要性,营养科学的汇辑与节食观念间的冲突和张力,以及研究项目的利害关系是如何影响食品事实的制造的。3在本书中,我的分析有着不同的目的:它们所做的是哲学工作。因此,我的主要目的不是为食品研究或者饮食研究作贡献。我感激于借鉴这些领域的学术成果,但本书与其说是关于吃的,不如说是吃中获取线索。吃为理论提供了启示,它重新考察了那些使学术写作成为可能的术语、模型和隐喻,以及大量的社会物质基础。在这个意义上,理论并不描述世界,而是成为一个提供多元描述的工具箱——尽管它也并非无限的。在现下正在进行的各种辩论中,理论工具往往被用以固执地维护那些截然不同的立场。然而,它们并不是固定的。回顾它们是可能的——即便这需要努力。这首先需要挖掘和剖开过去,仔细地重审那些筑入既定理论比喻的关切,然后需要放下这些比喻,提出允许其他思维方式产生的语言切入口。

《吃的哲学》是一本扎根于经验主义哲学传统的书,在每章大标题下以简短而密集的小节形式写成。您现在正在阅读的是第一章的第一部分,在这一部分中我总结了《吃的哲学》一书的著书意图。在下一节中,我提出了一个人类等级化模型的典型例子,它来自汉娜·阿伦特于1958年出版的《人的境况》一书。4在我对这本书的简要分析中,我无法针对阿伦特在写作时想要达到的目的作出公正的评判。相反,我希望能够让你相信,嵌于其(以及许多同类书籍)理论装置中的“人”的等级化版本确实应该被撼动。为了介绍“经验主义哲学”,接下来的一节探讨了哲学规范性(normativity)和收集经验事实之间的经典反差问题。再之后的一节阐述了如何通过剥夺哲学所谓的超验性,并追溯那些栖于主流理论比喻中的经验现实,使这些对立面被黏合起来。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即替代性的“经验现实”可能提供哪些理论上的启发。例如,我们最先想到的是与吃有关的现实,但什么是“吃”呢?经验主义哲学不仅使“哲学”接地气(down to earth),并且也改变了“经验”。再下一节追溯了现实是如何被理解为多种多样的、有着多重版本的存在。

在本章的最后一节中,我多写了一些关于的故事,使本书更具活力和生气。这些故事的局限和狭隘是我有意为之的,它们局限于我与其他一些研究者们开展研究的具体地点,包括康复诊所、疗养院、研究实验室、商店、餐馆、厨房和客厅,其中大部分位于荷兰。我不仅以我所观察到或谈及的饮食实践为素材,还使用了我作为食客参与其中的那些材料。如是结合在一起的领域中,呈现出多种形式:摄取、储能、宴客、止饥、取乐等等。这些变式构成了众多的智识灵感来源。在整本书中,我调用了不同版本的吃,选择最适合我扰动理论体系的形式来展开立论。但请注意,我在试图介入和干扰既有理论体系时,并没有提供一个融贯、一致的替代方案。这是一本关于理论的书,但它并未提出“一种理论”。相反,它撼动了既有的理论体系,并创造了一些新的切入口。我提供的不是使人安心的答案,而是与吃有关的智识术语和工具。我希望它们能给人以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