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洪用舟把牌夹在三个手指之间,闭着眼,拇指在朝下的牌面摸了半天。
他很喜欢过这个摸牌的瘾,可他的手感又不够功力。除非特别明显的牌面,譬如白板、红中、一、二索之类,他真恨不得在肚皮上多生一对眼睛。
不过这把牌他运气好,听的是二索的中间章,他的拇指又在牌面抠了会儿,确认无疑了,也不张眼,他脸上的褶子像一只鹭把脚踩进的一池水,一圈圈涟漪往四周荡漾开去。
“啪”一声把手里的牌拍在桌面上,大喝一声:“等的就是你!”
他这才一睁眼,果然是二索!
女眷们难得见老爷高兴,巴不得他多赢几把,扫一扫整日价盘旋在内衙里的愁云阴霾。
洪用舟不擅长打牌,对打牌本身兴趣也不大。加上喜欢象牙牌摸在手上的手感,他也不拒绝。年节的时候应应景,都是输多赢少,像今天这样来一回清一色一条龙自摸,他就会不自禁觉着,嗯,莫非是个好兆头。人也会变得特高兴。
“大人。”一个巡捕侧着身在门槛外低首禀报,“抚院有公文到了。”
“哦!这么快!”洪用舟起身离了牌桌,“夏老夫子在吗?”
“已经着人去请了。”巡捕道。
“好,好!再派个人,”洪用舟吩咐:“去城外请小闫带一棚勇丁来。”
“你们玩吧。”洪用舟跟女眷们应付了一声,自己先走了。
“东翁,”洪用舟才喝了一盏茶,夏元楷提着衣摆跨进了门槛,“那位袁班超(夏元楷指的是新任山东巡抚袁世凯。光绪十年朝鲜甲申政变,袁世凯率清军击退日军,故夏元楷称他为班超。)到任了,是么?”
“是呀!”洪用舟笑了笑,“等小闫到了我们就动身。瞻仰瞻仰这位朝鲜的监国(朝鲜甲申政变平定后,袁被封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出入朝鲜宫禁,左右朝鲜政局,明确了与大清的藩属关系,所以洪用舟戏称他是朝鲜监国,袁当时在朝鲜其实更像是太上皇。)。”
“东翁是想借此看看这位新抚军对拳民的态度吧?”夏元楷笑道。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折纸给洪用舟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东翁先看看。看完了再说。”
“你又搞个什么名堂?”洪用舟将信将疑嘟囔着,摸出花镜戴了,把纸抻开慢慢的看:“世界列强,英、俄、法、德、美、奥、义、日本,八国也。今以中国战败之后,无兵,无械,无饷,徒恃奸民邪教,手执大刀,杀洋人‘焚教堂,围使馆,口念邪咒,不用枪弹,大刀一挥,洋人倒地,有此理乎?”
洪用舟瞟了夏元楷一眼,继续读了下去:“古人以一服八,传为谬说。今真以一国弱昧,而服八国明强······”
“说得好!说得在理!······洋人能不联合兵队,以陷中国,绝不坐视在中国之各国外国人任团匪残杀而不问也······”
“极是!极是!老夏!成啊!这都被你弄到了手!”洪用舟脸上泛起洪红来,他一边眼角一扬,道:“嗯,嗯,看来这个姓袁的不是个糊涂虫!”
夏元楷从鼻子里哼出声笑,道:“是个有识见的吧?不过不是这位新来的抚台大人。”
“哦?你坐,你坐,看看这个。”洪用舟把他刚看过的咨文递给夏元楷,指着上面道:“这上面也是叫我‘杀无赦’呢!”
“唉!孟德,无我安得入此门?”夏元楷笑起来,“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咧!”
“哎呀!我这个堂堂知府,倒不如你老夏消息灵通了!哈哈哈,”洪用舟笑道:“喝茶,喝口茶,听你说。”
“这是在济南的敝友写信告诉俺的。”夏元楷坐了下来,“袁项城初至时本与毓佐臣(这个时候已经任山西巡抚)、裕禄(直隶总督,义和团的拥趸。)、廷雍(直隶臬司,醉心义和团法术。)一路,要奖掖拳匪呢!”
“哦!”洪用舟手指在胡须上一搓。
“有个姓徐(徐抚辰,字绍五。湖北江夏人。当时山东省涉洋案件都经他手。)的候补道听说后吓了一跳,”夏元楷从仆人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
洪用舟插嘴道:“徐抚辰,是么?”
“是他,是他。”夏元楷继续说道:“这篇文字就是他写的。他劝不动老袁,一怒挂冠,留了这封信。据说老袁看完后顿悟,急忙又把他追回去,这才有了东翁手上这个‘杀无赦’呢!”
“哦!难怪!东省涉外情案一直都是经他的手的。”洪用舟把放在桌上的这几页纸又拿回到手上,戴上花镜又看了下去:“我公明知朝廷因戊戌政变,外人保护康、梁,反对大阿哥,触皇太后之怒,端亲王等乃以团匪进,不用枪炮,而用符咒,能置各国军械死命······”
“唉!”洪用舟发出一声冷笑,“醇邸(指醇亲王奕譞。)在时不见得多好,可大致还算萧规曹随。如今!嗨!枢机竟是这么些货色!······大学士徐荫轩言,外国有你的格林跑,中国有我的红灯照,亦我公前日所闻也。你看看!你看看!这般蠢话竟然是从大学士嘴巴里出来的!真有江河日下之意,怎么得了哦!”
洪用舟手背把纸打得哗哗响:“洋务搞了几十年,李合肥一走,枢机之中竟是猪圈,养这么一批蠢猪!”
“真蠢假蠢未可知呢!”夏元楷看着洪用舟那副败坏模样笑了,“还不知烧的哪口灶,说给谁听的呢!”
洪用舟没顾得上他,自顾自又往下看。
“我公能不遵行乱命,逐团匪于山东境界之外,将来外兵涌至,北京沦陷,皇太后、皇上出走,或有不幸,”洪用舟瞪圆了眼快速望了望夏元楷,又看回纸面,“啊!不忍睹!不忍睹!”
“我公以反对义和团之故,犹可尽旋乾转坤之忠心。如随波逐流,我公一身功名消灭,且恐未能保其身家也!”
“所叹有识者常成候补旁观,上桌的又常常不知手中所握!”
洪用舟把信纸往桌上重重一拍,道:“徐道虽未免把前途说的过于愁云惨雾,多少有些耸人听闻。可早做些准备未必不好。所幸袁抚军到底还是个明白人,还能听劝。”
“正是东翁这个话!说到两宫出走,让人想起当年文宗爷木兰秋狝,听着着实吓人,”夏元楷望了眼外面,又看了看洪用舟,道:“倘要真是因废立而致祸,徐绍五所言,未必不会应验!”
“诶!莫乱讲!一把年纪了还管不住嘴巴!废立这样的大事是我这样的外臣可以闻问,随便当作谈资的吗!”洪用舟赶紧止住了他,谑道:“亏得你屡试不售!你老夏要入了仕途,怕脖子上的脑壳不够砍呢!”洪用舟心里都快拧成麻花了,脸上却微微一笑,道:“可是话说回来,文宗爷大行后,以一妇人之力驾驭胡、曾、左、李这般能臣悍将削平长毛、捻匪,这样的圣母皇太后会犯糊涂,听信这样的鬼话而铸大错?”
“呵,呵呵,”夏元楷不自觉冷笑了两声,“东翁,那可不好说。自长毛军兴迄今,绷了三十年的神经,犹如久张之弦,哪个能预知它啥时候断?”
夏元楷的话像正好刺中了咽喉的剑,洪用舟被扎得一阵刺痛,却说不出话来。
“大人,闫督办(全称是督办新练勇营事务。闫武义并未得到武职实授,洪用舟只好先给他一个临时性的职务。)闫老爷到了。”
“哦!”洪用舟从沉思中醒来,站起身忙道:“快请!”
“标下叩见大人!”闫武义的脚刚跨进门槛,一条腿就往下跪,要给洪用舟行参见礼。
洪用舟一把扶住他,没让他跪下去,道:“都说了,不是前堂参见议事,不必行大礼!”
“伙计,到得好快呀!”夏元楷笑道。
“大人是要兵,自然要快。”
“哈!哈哈!小闫这个话对头!”洪用舟大笑,“坐,坐!”他自己踱回到椅子边先坐了下来,“本想要你护送我去济南,正好带你参见新到的袁抚军,为日后谋个实缺做些铺垫。但是刚才一想,目前这个形势,你要不在,别的人怕掌握不住。所以,”洪用舟看了眼闫武义,见他神色一如既往,才说了下去:“还要请你派个得力的人随我去,你还得在此镇守。”
“这有啥问题!”闫武义道,“让蔡老大带人护送大人,大人可以放心。这几天,夏先生,”他看了看夏元楷,“夏先生大概也得着线报了,赵三多他们去打武城县十二里庄的天主堂,没打下来。具体是个啥情况眼下还不清楚。可是有说法闫书勤又要转回临清。”
夏元楷道:“贼匪受此一挫,俺寻思短期内大概不会乱动。”
“夏老先生说的固然在理。”闫武义朝夏元楷笑了下,“十二里庄的教堂据说墙高壁厚,教堂里又常备后膛钢枪。贼匪选这样的目标,可谓不智。然而标下以为,贼匪首次大作就遭败衄,倘若就此偃旗息鼓,要掌握住几千拳民可就难了。所以标下以为,线报所言,是极有可能的。”
“嗯,嗯,”洪用舟边听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诶,小闫,他们不是练了洋枪子儿不能穿身吗?怎么?这到底是法术还是妖术?几千人打个教堂没打下来不说,居然还被打死好些个?”
“哈哈哈,”闫武义很少在洪用舟面前大笑,不过当洪用舟提到这个“刀枪不入”时,他却真笑了,“回禀大人,那既不是法术,也不是妖术,骗术而已。”
“哦?”夏元楷也来了兴趣,“洋枪火药子弹,百几十步便能洞穿人身体,如何骗得?”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老先生所说固然不假。”闫武义想想就忍不住笑,道:“只是要看用的是啥枪。他们用的洋枪,必是当年从捻子手里缴获或战场遗弃的旧式前膛枪,那当然可以。若用勇营的十三太保这样的后膛枪,准保一打一个血窟窿。哈哈哈······”
闫武义看夏元楷和洪用舟那副糊涂模样,就笑着把这个把戏的机关略微细致些讲给这两位听:“旧式前膛枪是从枪口先把火药入膛,再入子弹,然后发射。结果自然是洞穿入体。但这些贼人有明白这个道理的,便只往膛里装药,不装枪子儿。火药可多可少,把火药装的少点,扳机一扣,枪口一团烟火而已,并无枪子射出。后膛枪火药和子弹是一体,击发底缘弹子就打了出去,所以······”
“啊!啊!哈哈哈!老夏,”洪用舟抚须大笑道:“没个把小闫这样的角色,你我大概也是被那帮狗贼诈唬住的蠢猪呢!‘外国有你的格林炮,中国有我的红灯照’说得好!真是对仗工整!好学问!亲贵大僚竟将此辈畀为长城!洋人焉能不视我等为鱼肉!”
“半世沉迷章句小楷,才觉不过是消磨人生!”夏元楷感慨道,“国家重文轻武,为治平根本,却使我等在时文制艺里虚度了青春。”
“你老夏不必担忧。便真蠢成了猪,本府也养着你。”洪用舟笑笑道。
“俺这话不知对不对。可想起来也怪。当年毓贤署曹州府的时候,一天杀千五百人,吏民悚悚然,朝廷视为干练。巨野张家庄洋教堂洋人被杀,他立杀十几人,漆首高挂为儆。朝廷以为功。这种人恁说他不知贼匪易患,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他偏偏一变就倡拳匪为义民,身与其中!洋人恨他,而圣母皇太后视之如珍!据说陛见时还亲书‘福’字相送······”
“你又来了!我知道你想说啥。”洪用舟笑着摆了摆手,“‘毓贤’二字,闻之如蝇扰耳,视之如粪污目,避犹不及,不扯那些了。”洪用舟咂了咂嘴,嘟囔着:“奸臣当道,奸臣当道,这应该算得是奸臣当道了吧!”
“大人,标下想把勇丁带到冠县暂驻。”
“可以。”洪用舟稍稍想了下,道:“老夏,你这就拟文,用印后让小闫带上。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大人若无其它吩咐,标下打算今晚就动身。”
“好,好!我去济南,只是循例参见。很快就回来。倘有突变,许你临机决断。不过事情要迅速报我。”
洪用舟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停下脚,对夏元楷道:“给冠县的行文里要写上这一点。倘若拳匪有动静,举县要听小闫将令,全力协助小闫。”
闫武义从衙门出来,犹豫了一下,他怕自己前脚进了门,今晚就别想再把鞋穿上,就甭想出来了。他一扬眉,把嘴撇了撇,夹了下马肚子,带着弁兵直接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