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日月山河犹在,莫哭!
大明宣德十年冬,北京城。
年节方过,天空依旧飘着小雪。
本是新年伊始,气象更新的好时节,北京城却是一派阴霾之象。
宣德皇帝朱瞻基病重,已然无法理政。
深夜,乾清宫中,一身常服的朱瞻基披头散发,躺在龙榻上,重重地喘着粗气。
他的脸色已然蜡黄,精神愈见垂败,显然大限之期将至。
在他身旁,太后张氏满脸泪容,哭得死去活来。
“我儿啊,你可别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为娘可受不了啊!”
“母后……”
躺在榻上的朱瞻基,已是有气无力:
“生死有命,此事你我都做不得主!母后勿要伤心过度,免得坏了身子。”
眼见张太后伤心过度,朱瞻基咳嗽两声,又招手唤她。
张太后这才止了哭啼,忙附身凑了过去。
“今日……我有几句话,要交代母后,望母后务要记住,待我走后,切记照办。”
朱瞻基气若游丝道。
张太后连连点头,附耳倾听。
朱瞻基又咳了几声,方才开口:
“这第一件事,善祥一生忠悌……是儿子对她不起,待……待我走后,望母后照看一二。”
胡善祥是朱瞻基第一任皇后,却一生不得宠爱。
朱瞻基心爱的乃是第二任皇后孙氏,为了孙氏废黜胡皇后。
对此,朱瞻基心中有愧。
张太后立马点头应下:“为娘晓得,定会多加照拂。”
“这第二件事……”
朱瞻基喘了几口大气,继续道:
“皇后……近些日子为了这殉葬之事,茶不思饭不想……得空了,母后好好开导她。”
皇后孙氏,乃是朱瞻基一生所爱,原本临终之前,朱瞻基打算令其殉葬,但思索良久终是顾念两人感情,打消了念头。
张太后轻哼了声,稍有些怨念道:“她……她是为了她那儿子……”
孙皇后的儿子,便是日后登基的朱祁镇。
朱祁镇年少多病,虽被立为太子,但因身体原因,素来不被看好,一个多病衰弱的太子,自然影响国体。
朱瞻基知道张太后心中所忧,立时摆手:“母后替我看顾着,若是太子大病得治,自是最好,若是太子的病治不好,便将位置让给祁钰……”
朱瞻基一生操劳,为大明呕心沥血,自不愿看到江山沦丧在自己儿子手中,他只料太子的病会成为日后隐患,却不防……
这当然是后话,眼下,交代完大统之事,朱瞻基继续道:“儿子会将摄政大权……交给母后,万望母后替我看顾这大明江山……”
原本,身为太子生母的孙皇后,该是更合适的摄政人选,但思虑诸多后,他终是打消念头。
“母亲可直接参与国家大事,这不光是我们的家事……”
“主少国疑,最是凶险……”
“儿子不孝,偏劳母亲了……”
说完这些,朱瞻基又重重咳了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太后领了诸多身后事,念及爱子即将殒命,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张太后走后,太监传话,内阁三杨也来了。
这些人都是朱瞻基钦定的顾命大臣,此刻是要临终托孤了。
三杨乃是国朝元老,自是见过世面的,三人虽是面目沉肃,但终是沉得住气,不似张太后那般啼哭垂泪。
“朕大限将至,万望诸位辅佐太子,看顾我大明河山,太子的身体……”
朱瞻基将先前托付太后的话,如样说了一遍。
太子若是治病有望,自然好好辅佐,若是身体不济,便将皇权交于朱祁钰,更甚至于,在其他皇族之中遴选血脉。
说完这一切,朱瞻基回顾一生,又想起当年汉王平乱之事。
自然而然地,他又想起于谦,当年平定汉王之乱,正是于谦在旁辅佐。
“于谦此人,能言敢言,务实求真,乃是……真正国士。”
“待朕死后,诸位须得重用于谦,准……其入阁。”
三杨皆是有眼界见识之人,自然也能看出于谦的能耐。
“陛下放心,臣等领命。”
朱瞻基气若游丝,缓缓点头后,挥手道:“去吧!”
只这一句,便算是与几位顾命大臣的临别告白。
三杨登时叩首再拜,个个都眼含热泪。
那年纪最小的杨荣,虽已年过花甲,此刻却也忍不住轻啼出声来。
看着这几位辅佐自己一生的阁老重臣落泪,朱瞻基更感凄楚,不由心下黯然,但身为天子,总是要多些担当的。
“日月山河犹在,莫哭,诸位……慢行!”
朱瞻基重重地挥了挥手。
看着三杨远去的背影,朱瞻基重重地叹了口气。
将身后大事交托出去,此刻他才觉得浑身轻松。
靠在龙榻上,他静静地等待着大限到来。
心无牵挂,自然有所联想。
朱瞻基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一生过往,幼年便深得皇祖父朱棣的喜爱,被立为皇太孙。
跟着祖父巡幸北征,增长见闻。
仁宗皇帝朱高炽死后,他便接手皇位,刚刚登基,却遭逢汉王之乱。
御驾亲征,平定动乱后,他又励精图治,整顿朝纲,并实行休养生息的国策,促进社会繁荣。
经他一朝,大明气象一新,大有蒸蒸日上之势。
“我这一生……也算是对得住这身龙袍了罢……”
“只可惜……天不假年……”
这一生也算得上精彩,唯一可惜的,便是英年待薨。
“时不我待啊!”
朱瞻基又回想起当年汉王的话。
这位二叔,曾给自己做出评断:
“论起虚伪残忍,他不输我爹永乐皇帝;”
“论起狡诈伪善,他超过我大哥。”
“这样的人,心机太重,杀气太大,运气太好……”
“这三件事都夺了天机,他不会长寿的。”
回想这句话,朱瞻基不免失笑:“二叔啊二叔,看来真叫你言中了。”
回想当年,朱棣当初为了不让子孙后代重蹈他的覆辙,曾让朱高炽三兄弟和他朱瞻基一起发誓,谁要是血脉相残,便不得好死。
如此看来,自己平乱后烧死二叔,确是违背了誓言。
英年早逝,也算是因果报应吧!
迷茫追思之中,朱瞻基的双眼越发迷蒙。
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
迷蒙之中,却有一道绿光,格外显眼。
定眼望去,大殿之中,似乎出现了一道光门。
那绿光幽邃,似乎在向他发出召唤。
朱瞻基揉了揉眼睛,暗自呢喃:
“难道是……父亲和爷爷来接自己了?”
人之将死,原本是没有气力再起身的。
却不知怎的,他竟是支撑着站了起来。
随后,拖着沉重步伐,摇摇晃晃朝那道光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