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是我父亲失踪前一年的秋天。那个秋天,父亲和往常一样,每到黄昏就带我去散步。通常,他会走到我的房间门口,凝视我片刻,等我感觉到了他,转过头来,他就轻轻偏一偏头向我示意,我拉开椅子,穿上一件外套,和他一起走出门,走到大街上。
门洞里暗黑,门外落日金黄,出了门,迎着落日走着,像被裹上一层金色的蛛网。我们就披着这层金色蛛网,走过两条街,右拐,穿过一条巷子,走上一条更僻静的河边小路。路的左边有一排房子,房前种植着金银木,叶子金黄,红果成串。路的右边就是那条河,河面有二十米宽,河水的流速很慢,几乎感觉不到流动。河边有一种极度的安静,看到那条河的同时,心里就像被按下静音按钮。
往常,走到那里,在河边站一会儿,就该返回了。那天,父亲却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对我说,来,我带你看个东西。他带着我,往前走了不远,停在一幢小楼前,说,你看看这房子。我抬头看了看那幢小楼,它很普通,米白色,方方正正,一共五层,每层有八个窗户,窗户都关着,没有灯光。一楼有门,门关着。然后,父亲示意我跟着他,到小楼的后面去。
楼后有一扇很小的铁门,父亲用钥匙打开门,眼前出现一段极其狭窄和陡峭的楼梯,楼梯和门紧挨着,进门的同时就得上楼梯,没有一点空地。父亲走在前面,登上几级楼梯,回身等我,等我迟疑着踩上楼梯,他就让我把门关上。我们立刻陷入黑暗中,父亲打开手电筒,引我沿着楼梯走上去。
走了二十级楼梯后,拐上下一段楼梯,又走了二十级楼梯后,一扇小门出现在楼梯旁。父亲伸手去拉那扇门,门很涩,用了很大力气才拉开。我紧跟着他走进去,一个小房间出现在我们前面,房间低矮,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前摆了一把椅子,椅子面对着窗户,背对着进屋的人,仿佛等人坐上去,我们刚刚经过的那条河,就在窗外。
父亲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带我走出屋子,沿着狭窄的楼梯继续往上走。二十级楼梯之后拐个弯,又走了二十级楼梯,旁边出现了又一扇小门,拉开门,第二个房间出现在我面前,房间的大小和格局与第一个房间没有什么两样,同样有一把椅子,以同样的姿态,摆在窗前。
走出这间屋子,又是二十级楼梯,这二十级楼梯,和之前的楼梯不在一个方向,仿佛一把折尺拧向了另一边。最后,第三扇门出现在楼梯的尽头,拉开门,第三个房间出现了。这个房间的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一个折纸玩具的内部,充满了凌厉的线条,屋顶像被一个巨大的锥形刺了进来,而后凝固在一个极其不安全的状态,唯一的窗户也是“【”形的。父亲站在这间屋子里,露出了一种脆弱不安的表情,似乎在这间屋子里有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但他随即克服了自己,摸摸墙壁上那些凸出的几何体,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带我走出屋子,走下楼梯,关好一扇又一扇窄门。
重新回到河边的那条路上后,他对我说了一段话。这些话超出我的理解力,我没能记下来,只记得大意。这幢房子,是他设计和建造的,他在这幢房子里隐藏了另一幢隐秘的房子,从外到里,都发现不了这幢隐秘房子的存在。他描述这幢房子的话,我倒是牢牢记住了:房子里套房子。最后,他笑着对我说,我把这幢秘密房子留给你。
在以后的散步中,他又带我去看过两幢房子,以及他藏在那些房子里的“另一幢房子”。那些房子,都有狭窄陡峭的楼梯、低矮的房间以及正对窗户的一把椅子。我渐渐习以为常,觉得这是所有建筑师的小游戏,是一幢房子必然会有的配置。
第二年夏天,父亲留下一封信,从此消失。消失前毫无征兆。我还记得我母亲读那封信的情景,她站在桌子前,表情凝重地读了很久,然后,她用食指和中指,在额头上擦了又擦,那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只有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才出现。但她也知道这个动作会显示出自己的紧张,所以马上停了下来,点了一支烟,在阳台上抽完,回过头,凝视了我一会儿,给祖父打了个电话。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给父亲打电话或者传呼。她的这种反应,影响了我很多年,直到现在,我在遇到事情的时候,都会冷却和隔离当事人,似乎他们只要把事交给了我们,就不再是这件事的一部分。
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幢房子和我父亲的失踪可能有某种联系,所以我没有对母亲说起那些狭窄楼梯上的小房子。直到有一天,我和母亲散步,我习惯性地带着她走上那条河边小路,又一次看到那幢房子。我对母亲说,爸爸在这幢楼上有几间房子。母亲警觉地问,什么?什么房子?我带她绕到房子后面,没找到那扇小门,又转到正面去找那些小房间的窗户,也没有找到。
我们试着敲了敲大门,因为那幢房子看上去像是没有人。没想到门却开了,一位看门的老人满脸疑惑地打开大门,上下打量着我们。母亲对他说,她的丈夫是这幢楼的设计师,我们想看看他设计的房子。老人迟疑一下,带我们进了那幢楼。我们从一楼走到四楼,反反复复,打量每一间房子,房子大小相同,都有房号,秩序井然,根本没有那几间秘密房子的容身之地。
回去的路上,母亲没有责怪我。因为我很小就显露出狂想家的潜质了。七岁那年,和父母亲坐火车南下,经过四川和西藏交界处,看到那些被云雾笼罩的高山,我对他们说,云雾里有一只巨大的鲸鱼缓缓飞过,飞过我们头顶的时候,我甚至看见了鲸鱼灰白色肚子上的纹路。父亲和母亲当然没有看到这只鲸鱼。所以,父亲的小房子经我说出来也带上了狂想的色彩。
母亲若有所思地走在路上,拢着双臂,像是把手拢在一件不存在的棉袄袖子里。对她来说,这就是一种失常状态了。每当她专注地思考某件事,就会卸下一切防备,变回她最初的样子——民心市场卖鱼少女的样子。
是时候介绍一下我的外祖父和我的母亲了。我的外祖父,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但在很长时间里,他都不能做生意。有段时间,他已经无法忍受家里的贫穷,准备出去倒腾点什么了,一场抓捕“投机倒把”分子的行动总是会及时出现,他就心惊胆战地缩回去了。一直到一九八〇年,他才终于在民心市场开了一间小小的水产店,我母亲充当店员。也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我的父亲,他在附近的建筑设计院工作,住在设计院的单身宿舍,时常来市场买菜。
一年后,他们结婚,一九八二年,我出生,也是那一年,政策变宽松了,前几年因为“投机倒把”获罪的商贩得到平反。外祖父的生意也是在那一年开始扩张,一间店变成两间,很快变成五间;他又开设了一间小小的工厂,生产暖气片,并不时打听各种赚钱机会。听说有位大学老师,发明了一种冷凝技术,他立刻上门求购,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获得了这项技术,开始生产相应零部件。
这也奠定了他之后的生意模式,他在大学和科研机构四下搜罗,寻找失意的、不被重视的技术人员,购买他们手里的专利技术,能够自己生产的,就自己生产,生产不了的,就加价卖出。他之所以赞同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就是因为父亲的职业。外祖父在那时就认定,人们当时住的破房子都要被拆掉重新盖一遍,到那时,父亲肯定很有用武之地。
母亲不用再亲自去市场卖鱼了,她开始学习过另一种生活,学习插花、茶艺,听音乐会,但每次学习,都以她耐心用尽而告终。她内心细腻,却不拘小节、举止粗鲁。她嘲笑插花班里的阔太太,绘声绘色地描述她们的举动。她们中的一位,稍有风吹草动,就背着全套心脏监护仪来学习插花,她时常大笑着模仿那位太太把装着监护仪的包背在身上并不停挪动,以显示其存在的样子,并且说“别人戴金项链,她是把监护仪当金项链戴”,直中本质。全然忘了,她此时也能算得上一位阔太太。而她们一定也在背后嘲笑母亲,描述她的举止,比如,她从卫生间出来,总是急匆匆地,边整理衣服边往外走,全然不顾什么仪态。
有一次,在一家插花学习班(因为她已经在上一家插花学习班凭借大大咧咧的举止,把自己搞成了笑料,她的说法却是“我又把那家插花班搞臭了”),她看到旁边的女人,认认真真地用一束红玫瑰,插出一个心形,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夺过那些玫瑰,嘟嘟囔囔地说,花长这么大可不是为了让你摆成一个死人的心的。她把那些花打散,加入白色和粉色的玫瑰、非洲菊、百合,最后编织成一个花圈。而那个女人在旁边气哭了。晚上,她告诉我们,她又搞臭一家插花班。总之,人类可以玩的东西不多,即便你有钱了。人类狂想中那种无边际的欢乐,和手头有限的玩具、有限的玩法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会让投入其中的人产生饥渴和失落。那时候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
我的父亲和她恰成对照,他们一静一动,一个戏剧化,一个极力抹杀自己的存在感,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常常若有所思。他们的相处很淡,却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笑意四处弥漫。他总是装作打击她,她总是装作被打击,他给她起了很多别名,并且根据她身上的新动向不断更换,她总是装作很生气,却又喜不自胜地接过来,例如其中一个别名,一〇八,那是嘲笑她打碎了至少一百〇八个花瓶;还有一个,莫扎特,是因为她有个闺密,在女儿学钢琴之后盯上了她,莫名其妙地给她灌输“你也喜欢莫扎特但你自己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她被迫买了很多张莫扎特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