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棠下
次日清晨，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胖虎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呆愣愣地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他的眼白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参差不齐的胡茬，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布料揉得皱皱巴巴。
“虎子兄弟，该用早饭了。“大嫂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米汤。她穿着粗布衣裙，发髻松松挽着，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胖虎机械地点点头，身子却纹丝不动，仿佛生了根。他的目光始终黏在青凤苍白的脸上，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昨夜大夫的话如同诅咒般在他脑海中回荡：“若是明日日落前醒不过来...“
“让俺来吧。“胖虎突然伸手接过碗，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大嫂愣了一下，随即体贴地在青凤腰后垫了两床厚棉被，悄悄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米汤表面泛起的细微涟漪。胖虎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凉。他的手抖得厉害，几滴米汤溅在青凤的衣襟上，留下浅褐色的痕迹。
“对、对不起...“胖虎慌乱地用袖子去擦，却在接触到青凤消瘦的身体时僵住了。透过单薄的衣衫，他能清晰地摸到凸出的肋骨——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瘦得几乎脱了形。
第一勺米汤艰难地喂进去时，奇迹发生了。青凤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喉结上下滚动，竟将那口米汤咽了下去。胖虎瞪大眼睛，连呼吸都停滞了。紧接着是第二勺、第三勺...一碗半的米汤很快见底，青凤惨白的脸颊似乎也泛起了一丝血色。
“青凤！青凤你能听见俺说话不？“胖虎激动得语无伦次，粗糙的大手轻轻拍打青凤的脸颊。见对方没有更多反应，他猛地站起身，凳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院子里猎户正蹲在柴房门口处理一只红狐。锋利的剥皮刀在晨光中闪着寒光，精准地划开皮毛与血肉的连接处。血腥味混合着草木清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
“大哥！大哥！“胖虎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青凤喝了一碗半米汤！他、他肯定快醒了！“
猎户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好事啊！“他甩了甩沾血的手，正要再说些什么，胖虎却东张西望起来：“大嫂呢？“
“小毛孩子，“猎户促狭地挤挤眼，“妇道人家的事你打听什么！“
两人说笑间，谁也没注意到柴房阴影处，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那瞳孔深处泛着不正常的猩红，如同潜伏的毒蛇。
一缕阳光穿过窗缝，恰好落在青凤脸上。他的眼皮剧烈颤动，眉头紧锁，似乎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突然，他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谁！“
空荡荡的屋内无人应答，只有尘埃在光束中缓缓飘舞。青凤强撑着支起身子，手指已掐出半个法诀。
“小兄弟你醒了啊。“温柔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大嫂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你都快把虎子兄弟急死了。醒了就好，我先出去了。“
她退出去的速度快得反常，裙角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都浑然不觉。青凤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扇还在晃动的门。
“青凤！“胖虎炮弹一样冲进来，扑通跪在床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可算醒了！俺、俺以为你...“
青凤低头看着这个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的傻大个，对方浮肿的眼皮和乌青的黑眼圈让他心头一软。他本想安慰几句，却在看到胖虎那张滑稽的哭脸时差点破功，最终只憋出两个字：“没事。“
待胖虎情绪稍稳，青凤压低声音：“这是何处？那妇人...“
“我跟你说！“胖虎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手舞足蹈地描述这几天的经历，“猎户大哥可厉害了！一箭就射死了那头黑狼！大嫂熬的粥可香了！院子里有棵六十年的海棠树...“
青凤听得太阳穴直跳，不得不打断他：“扶我起来，该去拜谢恩人。“
刚踏出房门，刺目的阳光就让青凤下意识抬手遮挡。就在这瞬间，他的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那阳光温暖得过分，甚至带着一丝黏腻，就像...有人刻意模仿出来的赝品。
青凤瞳孔微缩，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盛放的海棠花、翠绿的菜畦、甚至远处连绵的青山，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得不真实。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棵开得过分艳丽的海棠树上——现在是深秋，怎么可能...
“大兄弟！你咋起来了！“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猎户扛着刚剥好的狐狸皮从溪边走来，脸上洋溢着真挚的喜悦。
胖虎兴奋地挥手：“大哥！俺兄弟醒了！“
青凤强忍伤痛，郑重地拱手行礼：“多谢救命之恩。“
“客气啥！“猎户一把扶住他，“走走走，进屋说！“
茶香袅袅中，青凤状似无意地问道：“大哥，怎么不见大嫂？“
“妇人家的事，你别打听。“胖虎学着猎户早上的语气，挤眉弄眼地说。
青凤暗暗翻了个白眼，正要追问，门外传来轻柔的女声：“官人回来了？我这就去做饭。“
借着摇曳的烛光，青凤敏锐地注意到妇人进门时，刻意避开了门槛上贴着的褪色符纸——那符纸已经泛黄卷边，但隐约还能辨认出是驱邪的纹样。
饭后，青凤主动帮忙收拾碗筷。狭小的厨房里，两人各怀心思。
“这幻境是你设计的？“青凤突然开口。
“啪嗒！“妇人手中的碗碟摔得粉碎。她浑身颤抖，如同风中落叶。
“没事的大哥！“青凤朝外喊了一声，随即一把扣住妇人手腕。灵力探入的瞬间，他脸色骤变：“原来是棵海棠。“
妇人扑通跪下，泪水涟涟：“仙人饶命！我只想与夫君共度余生...“
“人妖殊途。“青凤冷声道，“你耗费六十年修为维持这幻境，值得吗？“
“你懂什么！“妇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你敢破坏这一切...“她意有所指地看向门外正与猎户说笑的胖虎。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胖虎的脑袋突然从门边探出来：“你俩嘀咕啥呢？“
月过中天，青凤在窒息中惊醒。缠绕脖颈的树根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而身旁的胖虎早已不见踪影。
“悬河！“他嘶声唤道。寒光闪过，树根应声而断。
破开幻境的青凤还未来得及喘息，就听一声厉喝：“看招！“海棠妖的枯枝如利箭般刺入他的旧伤，鲜血顿时浸透衣衫。
“啊——！“诡异的是，沾到血的海棠妖发出凄厉惨叫，“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凤也愣住了——他的血竟能灼伤妖物？这能力从何而来？
随着一声巨响，幻境如镜面般碎裂。温暖的农舍化作残垣断壁，那棵盛开的海棠树也露出了本来面目——一株干枯的朽木，枝干扭曲如垂死之人的手指。
黎明时分，猎户呆立在院中，望着那株枯树出神。
“我早已知晓...“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干裂的树皮，声音哽咽，“那年大雪封山，是她用妖力保我性命...我本想告诉她，我不在乎她是人是妖...“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很快掩盖了一切痕迹。猎户抹了把脸，指向远方：“你们走吧，出村往西，有处大城池，名唤洛华。“
青凤默默包扎着伤口，而胖虎看着那株枯树，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总觉得，那树上最后一片枯叶落下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女子最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