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傲慢与偏见(3)
第十一节
吃过晚饭以后,夫人小姐们都离开了饭厅,伊丽莎白趁机上楼去看看姐姐,见她穿得暖暖和和的,便陪着她来到了客厅。主人家的两个朋友看见简来了,都连声表示高兴。男士们没来之前的一个钟头里,那姐妹俩的那个和蔼可亲劲儿,伊丽莎白从来不曾看到过。她们的健谈本领真是了不起,能绘声绘色地描述一场舞会,妙趣横生地讲述一桩逸闻,活灵活现地讥笑一位朋友。
可是男士们一进来,简就不怎么引人注目了。宾利小姐的眼睛立即转到达西身上,达西进门还没走几步,她就跟他说上了话。达西首先向贝内特小姐问好,客客气气地祝贺她病体复原。赫斯特先生也向她微微鞠了一躬,说是见到她“非常高兴”。但是,问候得最热切、最周到的,还要数宾利,他是那样满怀喜悦,关切备至。开头半个小时都花在添火上面,唯恐病人因为换了屋子而受不了。简遵照宾利的要求,移到火炉的另一边去,以便离开门口远一些。宾利随即坐到她身边,光顾得跟她说话,简直不理睬别人,伊丽莎白正在对面角落做活计,见到这般情景,心里不禁大为高兴。
喝过茶之后,赫斯特先生便提醒小姨子快摆牌桌——可是徒劳无益。宾利小姐早就从私下获悉,达西先生不喜欢打牌。后来赫斯特先生公开提出要打牌,宾利小姐也拒绝了。宾利小姐对他说,没有人想打牌,这时大伙对这件事都沉默不语,看来她的确没有说错。因此,赫斯特先生无事可做,只好躺在沙发上打瞌睡。达西拿起一本书来,宾利小姐也跟着拿起一本。赫斯特夫人在埋头玩弄手镯和指环,偶尔也往弟弟和贝内特小姐的对话中插几句嘴。
宾利小姐真叫一心二用,既要自己读书,又要看达西读书,没完没了地不是问他个问题,就是看看他读到哪一页。然而,她总是设法逗他说话,他只是搪塞一下她的问话,然后又继续看他的书。宾利小姐所以挑选那本书,仅仅因为那是达西那本书的第二卷,她本想津津有味地读一读,不料最后给搞得精疲力竭,不由得打了个大哈欠,说道:“这样度过一个晚上,有多惬意啊!我敢说,什么事情也不像读书那么富有乐趣!人干什么事都会厌倦,只有读书例外!等我有了自己的家,要是没有个很好的书房,那才真可怜呢。”
谁也没有理睬她。她接着又打了个哈欠,抛开书本,眼睛环视了一下客厅,想找点东西消遣消遣。这时忽听哥哥跟贝内特小姐说起要开一次舞会,她便霍地扭过头来对他说道:
“这么说,查尔斯,你真打算在内瑟菲尔德开一次舞会啦?我想奉劝你,先征求一下在座各位的意见,再做决定。我敢肯定,我们当中有人觉得跳舞是受罪,而不是娱乐。”
“如果你指的是达西,”她哥哥大声说道,“他可以在舞会开始之前上床去睡觉,随他的便好啦——舞会可是说定了非开不可的,只等尼科尔斯准备好足够的白汤[20],我就下请帖。”
“假如舞会能开得别出心裁一些,”宾利小姐回答道,“那我对舞会就会喜欢多了。可是按照老一套的开法,实在乏味透顶。要是只兴谈话不兴跳舞,那就理智多了。”
“也许是理智得多,亲爱的卡罗琳,不过那还像什么舞会呀。”
宾利小姐没有回答,不久便立起身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她体态袅娜,步履轻盈,有意要向达西卖弄卖弄,怎奈达西仍在埋头读书,看也不看她一眼。她绝望之际,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于是便转过身来对伊丽莎白说道:
“伊莱扎·贝内特小姐,我劝你学学我的样子,在屋里溜达一圈。我告诉你,一个姿势坐了那么久,起来走走可以提提神。”
伊丽莎白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刻答应了。宾利小姐如此客气,她的真正目的也同样达到了:达西先生终于抬起了头。原来,达西也和伊丽莎白一样,看出了宾利小姐无非是在耍弄花招,便不知不觉地合上了书。两位小姐当即请他来一起溜达,可他谢绝了,说是她们所以要在屋里一道走来走去,据他想象,无非有两个动机,他若夹在里面,哪个动机都会受到妨碍。“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宾利小姐急着想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便问伊丽莎白有没有听懂。
“一点也不懂,”伊丽莎白答道,“不过,他一定是存心刁难我们,煞他风景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理睬他。”
可惜宾利小姐说什么也不忍心去煞达西先生的风景,因而再三要求他解释一下他所谓的两个动机。
“要我解释一下完全可以,”等她一住口,达西便说,“你们所以采取这个方式来消磨晚上的时光,不外乎出于这样两个动机:要么你们是心腹之交,有些私事要谈论,要么你们认为自己一散起步来,体态显得无比优美。如果是出于第一种动机,我夹在里面就会妨碍你们;如果是出于第二种动机,我坐在火炉旁边可以更好地欣赏你们。”
“哦!真吓人!”宾利小姐叫起来了,“我从没听见过这么毒辣的话。他这样说话,我们该怎么罚他呀?”
“你只要存心罚他,那再容易不过了,”伊丽莎白说,“我们大家可以互相折磨,互相惩罚。捉弄他一下——讥笑他一番。你们既然这么熟悉,你一定知道怎么对付他。”
“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说实话,我们虽然很熟悉,可我还没学会那一招,要捉弄一个镇定自若、遇事不慌的人!不行,不行——我觉得我们斗不过他。至于讥笑他,恕我直言,我们还是不要凭空讥笑人家,免得让人家耻笑我们。让达西先生自鸣得意去吧。”
“达西先生居然讥笑不得呀!”伊丽莎白嚷道,“这种优越条件真是少有,但愿永远少有下去,这样的朋友多了,对我可是个莫大的损失。我最喜欢开玩笑。”
“宾利小姐过奖我啦,”达西说,“如果有人把开玩笑当作人生的第一需要,那么最英明最出色的人——不,最英明最出色的行为——也会成为笑柄。”
“当然,”伊丽莎白答道——“那种人的确有,不过我想我可不在其内。我想我从不讥笑英明恰当的行为。我承认,愚蠢和无聊,心血来潮和反复无常,这些的确让我觉得好笑,我只要有机会,总是对之加以讥笑。不过我觉得,这些弱点正是你身上所没有的。”
“也许谁也不可能没有弱点。不过我一生都在研究如何避免这些弱点,因为即使聪明绝顶的人,也会因为有了这些弱点,而经常招人嘲笑。”
“比如虚荣和傲慢。”
“不错,虚荣的确是个弱点。但是傲慢——只要你当真聪明过人,你总会傲慢得比较适度。”
伊丽莎白别过脸去,免得让人看见她在发笑。
“我想你把达西先生考问完了吧,”宾利小姐说,“请问结果如何?”
“我深信达西先生毫无弱点。他自己也不加掩饰地承认了这一点。”
“不,”达西说,“我没有这样自命不凡。我有不少毛病,不过我想不是头脑上的毛病。我不敢担保的是我的性情。我认为,我的性情不能委曲求全——当然是指我在为人处世上太不能委曲求全。我不能按理尽快忘掉别人的蠢行与过错,也不能尽快忘掉别人对我的冒犯。我的情绪也不是随意就能激发起来。我的脾气可以说是不饶人的。我对人一旦失去好感,便永远没有好感。”
“这倒的确是个缺点!”伊丽莎白嚷道,“跟人怨恨不解倒的是性格上的一个缺陷。不过你这个缺陷也真够绝的。我真不敢再讥笑确你了。你在我面前是保险的了。”
“我相信,谁的脾气也难免会有某种短处,一种天生的缺陷,任你受到再好的教育,也还是克服不了。”
“你的缺陷是好怨恨人。”
“你的缺陷嘛,”达西笑着答道,“就是成心误解别人。”
“我们还是听点音乐吧,”宾利小姐眼见这场谈话没有她的份,不觉有些厌烦,便大声嚷道,“路易莎,你不怕我吵醒赫斯特先生吧?”
做姐姐的毫不介意,于是钢琴便打开了。达西回想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好惋惜的。他开始感到,他对伊丽莎白有些过于亲近了。
第十二节
贝内特家姐妹俩商定之后,第二天早晨伊丽莎白便给母亲写信,请她当天就派车来接她们。可是,贝内特太太早就盘算让女儿们在内瑟菲尔德待到下星期二,以便让简正好住满一个星期,因此说什么也不乐意提前接她们回家。所以,她的回信写得也不令人满意,至少使伊丽莎白感到不中意,因为她急于想回家。贝内特太太在信里说,星期二以前不能派车去接她们。她在信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宾利兄妹挽留她们多住几天,她完全没有意见。怎奈伊丽莎白坚决不肯再待下去——也不大指望主人家挽留她们。她只怕人家嫌她们赖在那里不走,便催促简马上去向宾利先生借马车。两人最后决定向主人家表明,她们当天上午就想离开内瑟菲尔德,而且提出了想借马车。
主人家听到这话,表示百般关切,一再希望她们至少待到明天,简让他们说服了。于是,姐妹俩便推迟到明天再走。这时,宾利小姐又后悔自己不该提出挽留她们,因为她对伊丽莎白的嫉妒和厌恶,大大超过了对简的喜爱。
宾利先生听说这姐妹俩这么快就走,心里感到非常遗憾,再三劝告贝内特小姐,说马上走不大稳妥——她还没有痊愈。可是简不管什么事,只要觉得对头,总是坚定不移。
在达西先生看来,这倒是条喜讯——伊丽莎白在内瑟菲尔德待得够久了。她太让他着迷了,迷得有些过分——再说,宾利小姐对她也不礼貌,而且越来越拿他自己开心。为了谨慎起见,他决定要特别当心,眼下绝不要流露出任何爱慕之情,免得激起她的非分之想,以为她能左右他达西的终生幸福。他意识到,假若她真存有这种念头,那他最后一天的行为就至关重要了,不是起到助长的作用,便是起到扼杀的作用。他心里打定了主意,行动上也能加以坚持,星期六一整天简直没跟她说上几句话,虽然他俩一度单独在一起待了半个钟头,他却在聚精会神地看书,瞧也没瞧她一眼。
星期日做过晨祷之后,贝内特家两姐妹告辞了,大家几乎个个都很高兴。到了最后关头,宾利小姐对伊丽莎白骤然越发客气了,对简也越发亲热了。分手的时候,她先跟简说,希望以后能在朗伯恩或者内瑟菲尔德与她重逢,接着又十分亲切地拥抱了她一番,最后甚至还与伊丽莎白握了握手。伊丽莎白兴高采烈地告别了大家。
回到家里,母亲并不怎么热诚地欢迎她们。贝内特太太奇怪她们怎么回来啦,埋怨她们不该惹那么多麻烦,硬说简一准又伤风了。那位做父亲的虽然没说什么欢天喜地的话,但是见到两个女儿还真感到高兴。他体会到了她俩在家里的分量。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如果简和伊丽莎白不在场,那就没有劲,甚至毫无意思。
姐妹俩发觉玛丽像以往一样,还在埋头钻研和声学与人性问题,她拿出了一些新的札记给她们欣赏,还就迂腐的道德问题发表了一通议论。凯瑟琳和莉迪亚也告诉了她们一些新闻,只是性质截然不同。自上星期三以来,民兵团里又出了好多事,添了好多传闻:有几个军官最近跟她们的姨父吃过饭,一个士兵挨了鞭打,还隐约听说福斯特上校就要结婚了。
第十三节
“亲爱的,”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贝内特先生对太太说道,“我希望你吩咐管家把晚饭准备得好一些,因为我料定家里要来一位客人。”
“你指的是谁,亲爱的?我真不知道有谁要来,除非夏洛特·卢卡斯碰巧会来看看我们,我想我拿平常的饭菜招待她就够好的了。我不相信她在家里经常吃得这么好。”
“我说的这位客人是位先生,又是个生客。”
贝内特太太两眼闪射着光芒,“一位先生,又是个生客!准是宾利先生。哦,简——你从来没漏过一点口风,你这个狡猾的东西!啊,宾利先生要来,我真是太高兴啦。不过——天哪!真不巧!今天一点鱼也买不着了。莉迪亚,好宝贝,帮我摇摇铃。我这就吩咐希尔。”
“不是宾利先生要来,”丈夫说道,“这位客人我一生都没见过面。”
这句话让全家人吃了一惊。贝内特先生见太太和五个女儿急巴巴地一齐来追问他,不由得十分得意。
他拿她们的好奇心打趣了一阵之后,便解释说:“大约一个月以前,我收到了那封信。大约两个星期以前,我写了回信,因为我觉得这是件比较棘手的事,需要趁早处理。信是我的表侄柯林斯先生写来的。我死了以后,他可以随时随意把你们撵出这座房子。”
“哦!天哪,”太太叫起来了,“听你提起这件事我真受不了。请你别谈那个可恶的家伙啦。你的财产不传给自己的孩子,却让别人来继承,这是天下最冷酷的事。假如我是你,我早就设法采取点对策啦。”
简和伊丽莎白试图向母亲解释一下什么叫限定继承权。她们以前也多次向她解释过,可惜这是贝内特太太不可理喻的一个问题。她还在继续破口大骂,说自己的财产不能传给五个亲生女儿,却要送给一个和他们毫不相干的外人,实在太残酷。
“这的确是一件极不公道的事,”贝内特先生说,“柯林斯先生要继承朗伯恩的财产,这桩罪过他是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清的。不过,你要是听听他这封信,了解一下他如何表明心迹,你就会消掉一点气。”
“不,我肯定不会。我认为,他给你写信本身就很不礼貌,又很虚伪。我就恨这种虚伪的朋友。他为什么不学他爸爸那样,跟你吵个不休呢?”
“哦,是呀,他在这点上似乎还有些顾全孝道,这你从他的信里听得出来。”
肯特郡韦斯特汉姆附近的亨斯福德
十月十五日
亲爱的先生:
你与先父之间发生的龃龉,一直使我感到忐忑不安。自先父不幸弃世以来,我屡屡想要愈合这裂痕,但是一度却犹豫不决,心想:一个先父一向与之以仇为快的人,我却来与其求和修好,这未免有辱先人。——“听呀,贝内特太太。”——不过,我现在为此事已打定主意,因为算我三生有幸,承蒙己故刘易斯·德布尔爵士的遗孀凯瑟琳·德布尔夫人的恩赐,我已在复活节那天受了圣职。凯瑟琳夫人大慈大悲,恩重如山,提拔我担任该教区的教士,今后我当竭诚努力,感恩戴德,恭侍夫人,随时准备奉行英国教会所规定的一切礼仪。况且,我作为一名教士,觉得有责任尽我力之所及,促进家家户户敦睦交好。在这方面,我自信我这番好意是值得高度赞许的,而我将继承朗伯恩财产一事,请你不必介意,也不必导致你拒绝接受我献上的橄榄枝。我如此侵犯了诸位令嫒的利益,只能深感不安,请允许我为此表示歉意,并请先生放心,我愿向令嫒做出一切可能的补偿——此事容待以后详议。倘若你不反对我踵门造访,我建议于十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四点钟前来拜谒,抑或在府上叨扰至下星期六为止。这对于我毫无不便之处,因为凯瑟琳夫人决不会反对我星期日偶尔离开教堂一下,只要另有教士主持当天的事务。谨向尊夫人及诸位令嫒表示敬意。
你的祝福者与朋友
威廉·柯林斯
“因此,我们四点钟就要见到这位求和修好的先生啦,”贝内特先生一面叠信,一面说道,“我敢担保,他像是个极有良心、极有礼貌的青年。要是凯瑟琳夫人能如此开恩,让他再上我们这儿来,那他无疑会成为一个可贵的朋友。”
“他讲到女儿们的那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要是他当真想给她们补偿补偿,我决不会阻拦他。”
“虽说很难猜测他想如何补偿我们,”简说,“但他这番好意也真是难得。”
伊丽莎白感觉最有趣的是,柯林斯先生对凯瑟琳夫人是那样顶礼膜拜,而且好心好意地随时准备给教民举行洗礼、婚礼和葬礼。
“我想他一定是个古怪人,”她说,“我真摸不透他。他的文笔有些浮夸。他为继承财产表示歉意,这是什么意思呢?即使他可以放弃,也别以为他肯那么干。他是个明白人吗,爸爸?”
“不,亲爱的,我想他不是的。我看他很可能恰恰相反。他信里有一种既卑躬屈膝又自命不凡的口气,这就很说明问题。我真想见见他。”
“从写作的角度来看,”玛丽说,“他的信似乎找不出什么毛病。橄榄枝这个概念虽然并不新颖,可我觉得用得倒很恰当。”
在凯瑟琳和莉迪亚看来,那封信也好,写信人也好,都没有一点意思。反正她们的表兄绝不会穿着红制服来,而好几个星期以来,她们已经不乐意与穿其他颜色服装的人结交了。至于她们的母亲,她原先的怨愤倒让柯林斯先生的那封信打消了不少,她准备心平气和地接待他,这使丈夫和女儿们都感到惊讶。
柯林斯先生准时到达了,受到全家人非常客气的接待。贝内特先生简直没说什么话,但太太小姐们却很乐意交谈,而柯林斯先生似乎既不需要别人怂恿,也不喜欢沉默寡言。他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身材高大,体态笨拙。他气派端庄,举止拘谨。刚一坐下,就恭维贝内特太太真有福气,养了这么多好女儿。他说,他对她们的美貌早有耳闻,但是今天一见面,才知道她们比人们传闻的还要姣美得多。他还说,他相信,贝内特太太到时候会看着女儿们一个个结下美满良缘。他这番奉承,有几个人听起来不大入耳,但是贝内特太太没有听不进的恭维话,于是便极其爽快地回答道:
“你这个人心肠真好。我真心希望事情能像你说的那样,否则她们要苦死了。有些事情办得就是怪。”
“你大概是指这宗财产的继承权吧?”
“唉!先生,我的确是这个意思。你得承认,这对我那些可怜的女儿是件伤心的事。我并不想责怪你,因为我知道,如今这个世道,这种事完全靠运气。财产一旦要限定继承人,那就不知道会落到谁的手里。”
“太太,我深知这件事苦了表妹们。我在这个问题上有不少话要说,但是又不敢孟浪造次。不过我可以向小姐们保证,我是来这里向她们表示敬意的。现在我不想多说,或许我们处熟了以后——”
他的话让招呼开饭的叫声打断了,小姐们都相视而笑。柯林斯先生爱慕的不仅仅是这些小姐,他还把客厅、饭厅以及屋里的所有家具,全部审视了一遍,赞美了一番。听了这一句句赞美之词,贝内特太太本该开心才是,怎奈她看出对方已把这些东西视作自己未来的财产,因此又使她感到羞辱。柯林斯先生还对晚餐赞赏不已,请求主人告诉他,究竟是哪位表妹烧得这一手好菜。这时,贝内特太太纠正了他的错误,声严色厉地对他说:他们家还雇得起一个像样的厨子,女儿们根本不沾手厨房里的事。柯林斯先生请求原谅,不该惹太太生气。贝内特太太马上缓和了语调,说她丝毫没有生气,可是柯林斯先生又接连道歉了一刻钟之久。
第十四节
吃饭的时候,贝内特先生几乎没吭一声。可是等用人走开以后,他心想该跟客人交谈几句了,于是便打开了一个想必会让客人喜笑颜开的话题,说是柯林斯先生能有这样一个女恩主,似乎非常幸运;看样子,凯瑟琳·德布尔夫人非常照顾他的意愿,关心他的安适。贝内特先生这个话题选得再好不过了。柯林斯先生滔滔不绝地赞美起那位夫人来。他一谈起这个问题,态度变得异常严肃,只见他带着极其自负的神气说,他生平从没看到过任何有地位的人,能像凯瑟琳夫人那样和蔼可亲,那样体恤下情。他很荣幸,曾经当着夫人的面讲道过两次,承蒙夫人垂爱,对他那两次布道大为称赞。夫人曾经请他到罗辛斯吃过两次饭,上星期六晚上还差人来喊他去打四十张[21]。他认识的人中,许多人都认为凯瑟琳夫人为人骄傲,可他柯林斯只觉得她和蔼可亲。夫人跟他讲起话来,总是拿他与其他有身份的人一样看待。她丝毫不反对他与邻居来往,也不反对他偶尔离开教区一两个星期,去拜访拜访亲人。她甚至屈尊劝说他及早结婚,只是要慎重挑选对象。她有一次还光临过他的寒舍,十分赞成他对住宅做出的种种修缮,甚至亲自赐教,建议他往楼上的壁橱里添置几个架子。“这一切的确是很得体,很客气,”贝内特太太说,“我想她一定是个十分和蔼可亲的女人。可惜贵妇人一般都比不上她。她住的地方离你近吗,先生?”
“寒舍所在的花园,与夫人住的罗辛斯庄园只隔着一条小路。”
“你好像说过她是个寡妇吧,先生?她有子女吗?”
“她只有一个女儿,是罗辛斯的继承人,有很大一笔财产。”
“啊!”贝内特太太叫了起来,一面又摇了摇头,“那她比许多姑娘都有钱啦。她是个什么样的小姐?长得漂亮吗?”
“她真是个极其可爱的小姐。凯瑟琳夫人亲口说过,讲起真正的美貌,德布尔小姐远远胜过天下最漂亮的女性,因为她容貌出众,一看就知道出身显贵。可惜她体质虚弱,妨碍了她朝多才多艺的方向发展,不然她一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是她的女教师告诉我的,这位女教师现在还跟她们母女住在一起。德布尔小姐十分和蔼,常常不拘名分,乘着她那辆小马车路过寒舍。”
“她觐见过国王吗?在进过宫的仕女中间,我不记得有她的名字。”
“不幸她身体单弱,不能进京城去。我那天跟凯瑟琳夫人说,英国王宫里因此损失了一颗最绚丽的明珠。她老人家似乎很喜欢我这种说法。你们可以想象得到,在任何场合,我都乐于说几句巧妙的恭维话,准能讨太太小姐们高兴。我不止一次跟凯瑟琳夫人说过,她那位迷人的女儿是一位天生的公爵夫人,将来不管嫁给个地位多高的姑爷,都不会给小姐增加体面,反而要由小姐来为姑爷增添光彩。她老人家就喜欢听这类话,我觉得我应该特别尽心竭力。”
“你判断得很准确,”贝内特先生说,“而且你也很幸运,具有巧妙捧场的天赋。我是否可以请问:你这种讨人喜欢的奉承话是当场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还是事先煞费苦心准备好的?”
“大多是即席而成的。虽然我有时也喜欢预先想好一些能适用一般场合的小巧玲珑的恭维话,但我总要尽量装出一副信口而出的神气。”
果然不出贝内特先生所料,他这位表侄就像他想象的那样荒谬,他兴致勃勃地听他聒叨着,表面上又装作万分镇静,除了偶尔朝伊丽莎白瞥一眼以外,并不需要别人来分享他的这份乐趣。
不过,到吃茶点的时候,这场罪总算受完了。贝内特先生高高兴兴地把客人带到客厅,等到喝完茶,又高高兴兴地邀请他给太太小姐们朗诵。柯林斯先生欣然答应,于是有人给他拿来一本书。柯林斯先生一见到那本书(看样子显然是从流通图书馆借来的),就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声明他从来不读小说[22],只好请大家原谅。基蒂瞪眼望着他,莉迪亚惊叫起来。她们又拿来几本书,柯林斯先生寻思了一会儿,选了一本福代斯的《布道集》[23]。他刚打开书,莉迪亚便打起了呵欠,他一本正经、单调乏味地还没念完三页,她便打断了他:
“妈妈,你知不知道菲利普斯姨父说要解雇理查德?要是姨父真想解雇他,福斯特上校倒想雇用他。这是星期六那天姨妈亲口告诉我的。我想明天去梅里顿再打听一下,顺便问问丹尼先生什么时候打城里回来。”
大姐二姐忙叫莉迪亚快住嘴。柯林斯先生非常生气,将书一撂,说道:
“我经常发现年轻小姐对正经书不感兴趣,尽管这些书纯属写给她们看的。老实说,我感到惊讶,因为对她们来说,最有益的事无疑是聆听圣哲的教诲。不过,我也不再勉强我那年轻的表妹了。”
他说罢转向贝内特先生,要求跟他玩十五子棋[24]。贝内特先生答应了他的要求,说这倒是个聪明办法,让姑娘们去搞她们自己的小玩意儿。贝内特太太和几个女儿恭恭敬敬地向他道歉,请他原谅莉迪亚打断了他的朗诵,并且保证说,他若是重新再读那本书,绝不会再发生这类事。不想柯林斯先生对她们说,他一点也不记恨表妹,绝不会怨她有意冒犯。随后,他便与贝内特先生坐到另一张桌旁,准备玩十五子棋。
第十五节
柯林斯先生并不是个聪明人,他虽然受过教育,踏进了社会,但是先天的缺陷却没得到多少弥补。他长了这么大,大部分岁月是在他那个爱钱如命的文盲父亲的教导下度过的。他也算进过大学,但只是凑合着混了几个学期,也没交上一个有用的朋友。父亲的严厉管教使他养成了唯唯诺诺的习气,但是这种习气如今又给大大抵消了,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蠢材,一下子过上了悠闲生活,难免会飘飘然起来,何况年纪轻轻就发了意外之财,自然会越发自命不凡。当时亨斯福德教区有个牧师空缺,柯林斯红运亨通,得到了凯瑟琳·德布尔夫人的恩赐。他一方面敬仰凯瑟琳夫人的崇高地位,尊崇她作为自己的女恩主,另一方面又非常看重自己,珍惜自己做教士的权威,做教区长的权利,这一切造就了他一身兼有傲慢与恭顺、自负与谦卑的双重性格。
他现在有了一幢舒适的房子,一笔可观的收入,便想结婚了。他所以来和朗伯恩这家人重新修好,就是想在他们府上找个太太。如果那几位姑娘真像大家传闻的那样美丽可爱,他打算从中挑选一个。这就是他为继承她们父亲的财产所订的补偿计划,赎罪计划。他认为这是个绝妙的计划,既十分妥善得体,又充分显示了他的慷慨豪爽。
他见到几位姑娘之后,并没有改变原来的计划。贝内特小姐那张妩媚的脸蛋,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也更加坚定了他那一切先尽老大的旧观念。因而,头一天晚上他便选中了简。不过,第二天早上他又做了变更。原来,早饭前他和贝内特太太亲密地交谈了一刻钟,先是谈起了他的牧师住宅,然后自然而然地引到了他的心愿,说是要在朗伯恩为那幢住宅找位女主人。贝内特太太一听,乐得喜笑颜开,一再鼓励小伙子,不过告诫他不要选择简。“讲到我后四个女儿,我不敢贸然说——我也说不准——不过我没听说她们有什么对象。至于大女儿嘛,我倒要提一句——我觉得有责任提醒你,她可能很快就要订婚了。”
柯林斯先生只得从简转向伊丽莎白——而且转得很快——就在贝内特太太拨火的一刹那完成的。伊丽莎白无论年龄还是美貌,都仅次于简,当然第二个就要轮到她。
贝内特太太得到这个暗示,如获至宝,心想她很快就要嫁出两个女儿了。昨天她连说都不愿说起的这个人,现在却深得她的欢心。
莉迪亚没有忘记打算去梅里顿走一趟,姐姐们除了玛丽以外,个个都愿意跟她一起去。贝内特先生一心想把柯林斯先生支开,好独自待在书房里清静清静,便请他陪女儿们一道去。原来,吃过早饭以后,柯林斯先生跟着他来到了书房,一直赖在那里不想走,名义上是拿着书房里最大的一本书在看,实际上却在喋喋不休地跟贝内特先生谈论他在亨斯福德的住宅和花园。他这般举动搅得贝内特先生心烦意乱。他一向可以在书房里图个悠闲清静。他跟伊丽莎白说过,他可以在其他房间里遇见愚蠢自负的人,但他书房里却要杜绝这种人。于是,他立即恭请柯林斯先生陪女儿们一块出去走走。其实,柯林斯先生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走走路倒还蛮合适,因此他欢天喜地地合上书本走了。
一路上,柯林斯先生只管夸夸其谈,废话连篇,表妹们只得客客气气地随声附和,就这样来到了梅里顿。这时,几个小表妹可就不再理会他了。她们的眼睛立刻对着街头骨碌来骨碌去,看看有没有军官,此外就只有商店橱窗里十分漂亮的女帽,或是委实新颖的细纱布,才能吸引她们。
转眼间,诸位小姐注意到了一位年轻人。此人她们以前从未见过,一副十足的绅士气派,正跟一位军官在街那边散步。这位军官就是丹尼先生,莉迪亚跑来专要打听他从伦敦回来了没有。丹尼先生见她们走过的时候,向她们鞠了一躬。众位小姐让那位陌生人的风度吸引住了,都在纳闷他是谁。基蒂和莉迪亚决定去打听一下,便借口要到对面店里去买点东西,领头跑到街那边去了。事情真巧,她们刚刚走到人行道上,那两个人也转身来到同一地点。丹尼先生当即招呼她们,并请求她们允许他介绍他的朋友威克姆先生。威克姆先生是头天跟他一起从城里回来的,说来真让人高兴,他已被任命为他们团里的军官。这是再好也没有了,因为这位小伙子只要再穿上一身军装,便会变得十分迷人。他长得非常讨人喜欢,容貌举止样样都很出众:眉目清秀,体态优雅,谈吐又十分动人。一经介绍之后,他就高兴而热情地谈起话来——既热情,又显得很谦虚,很有分寸。大伙站在那里谈得正投机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只见达西和宾利骑着马从街上过来了。两位先生认出人堆里有这几位小姐,便连忙来到她们跟前,照常寒暄了一番。讲话的主要是宾利,他的话又主要是对贝内特小姐讲的。他说他正要去朗伯恩探望她。达西先生鞠了个躬,证明宾利说的是实话。达西刚打算把眼睛从伊丽莎白身上移开,却突然瞧见了那个陌生人,伊丽莎白见到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的那副神情,感到万分惊奇。两人都变了脸色,一个煞白,一个通红。过了一会儿,威克姆先生触了触帽檐,达西先生也勉强还了一个礼。这是什么意思呢?既令人无法想象,又让人忍不住想要闹个明白。
又过了一会儿,宾利先生似乎没注意到这幕情景,便告别了众人,又与朋友骑着马往前走去。
丹尼先生和威克姆先生陪着几位小姐走到菲利普斯先生家门口,尽管莉迪亚小姐再三恳请他们进去,甚至菲利普斯太太还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大声跟着一起邀请,两人还是鞠了个躬告辞了。
菲利普斯太太一向喜欢见到外甥女。两个大外甥女最近没见面,因此格外受欢迎。她急切地说,听说她俩突然回到家里,她感到非常惊奇。因为家里没有派车去接她们,若不是碰巧在街上遇见琼斯先生药店里的伙计,告诉她贝内特家的两位小姐已经回家,不用再往内瑟菲尔德送药了,那她还不知道她们回来了呢。菲利普斯太太刚说到这里,简向她介绍了柯林斯先生。她客客气气地欢迎柯林斯先生,柯林斯先生也倍加客气地答谢她,并且道歉说,他与太太素昧平生,不该贸然闯到府上。不过他毕竟还是感到很高兴,因为把他引荐给太太的几位小姐与他有些亲戚关系,因此他的冒昧打扰还是情有可原的。菲利普斯太太见到如此斯文风雅的举止,不由得肃然起敬。然而,她望着这位生客没端量多久,却让几个外甥女给打断了,因为她们感叹不已地向她问起了另一位生客。可惜,她只能提供一些她们早已知道的情况,说是那位生客是丹尼先生刚从伦敦带来的,他要在某郡民兵团做个中尉。菲利普斯太太还说,他刚才在街上逛来逛去的时候,她盯着他打量了一个钟头。这时,假若威克姆先生再次露面,基蒂和莉迪亚一定还要继续打量他一番,可惜除了几个军官以外,根本没有人从窗口走过,而那几个军官跟威克姆先生比起来,简直成了一些“又愚蠢又讨人嫌的家伙”。有几个军官明天要来菲利普斯家里吃饭,姨妈说,倘若她们一家人明天晚上能从朗伯恩赶来,她就让丈夫去请威克姆先生。这个主意得到了大伙的赞同,菲利普斯太太郑重其事地说,明天要来一场热闹有趣的抓彩牌游戏[25],玩过之后再吃一点热餐。一想到如此欢乐的情景,真令人兴奋,因此大家兴高采烈地分手了。柯林斯先生出门的时候,又再三表示歉意,主人带着不厌其烦的客气口吻说,这就大可不必啦。
回家的路上,伊丽莎白把先前看见两位先生之间出现的那幕情景,讲给简听。简这个人,即使他们两人真有什么差失,她也会为其中一个或两个进行辩护,可眼下她跟妹妹一样,对于他们那番举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柯林斯先生回来之后,把菲利普斯太太的殷勤好客称赞了一番,贝内特太太听了大为得意。柯林斯先生郑重说道,除了凯瑟琳夫人母女之外,他从没见过这么风雅的女人,菲利普斯太太虽说和他素昧平生,却百般客气地接待了他,甚至还指明要请他明天晚上一道去吃饭。他想,这件事多少要归功于他和贝内特府上的亲戚关系,但是如此殷勤好客,他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未曾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