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样复活唐代古建彩绘的
敦煌石窟是公元四世纪至十四世纪时期,生活在敦煌绿洲上的善男信女们,为了求得今生平安,来世能去往佛国净土,而自发修凿的家族寺庙和佛堂。在其千年的修造过程中,不管是石窟的建筑形式,还是石窟的装饰彩画形式,都随着时代的变迁、民族的迁徙、统治阶层的更替、经济的兴衰而不断地改换着其时代的风貌。远在沙漠戈壁滩的莫高窟,把中国人对建筑艺术装饰的时代风尚和美学元素凝固在了石窟的各个角落里,是我们今天追溯和复原那个时代建筑装饰的实物依据。
敦煌历代石窟里的主体绘画内容是佛经里的情节,早期主要是佛传故事、本生故事、供养人故事;中晚期主要绘制大型经变、佛教传播史迹、历史事件等。然而不管是早期、中期、晚期,石窟里都存在着大量的建筑装饰纹样。随着时代的变迁,我们可以根据不同朝代的建筑装饰纹样,来判断各个历史时期人们对事物的喜好和色彩的搭配偏好,而这些装饰纹样也成为那个时代固有的建筑装饰特色。
我研究敦煌图案的相当一部分内容,就是石窟建筑装饰纹样,它们都取材于各个时代的木制结构建筑上的纹样。所以石窟装饰纹样和同时代的木构寺院、宫殿建筑装饰纹样具有互通性和互鉴性。
2018年初春,从山西太原来了三位从事仿唐建筑工作的同志,他们来到西安,寻找能够设计并实施唐代古建室内外装饰彩绘的专家。他们是太原市晋源区太山龙泉寺再建项目的负责人。其中,薛先生是龙泉寺再建项目的市长特派助理;吴先生是龙泉寺再建项目的仿唐古建总设计师;翟先生是山西丹宇古建彩绘施工公司的负责人。他们三人此次来到我的工作室是为了把龙泉寺打造成既有其表又有其里的国内知名仿唐古建筑群,其中的内外饰彩绘部分需要我工作室的全力配合。
太原龙泉寺是驰名中外的晋祠大景区的组成部分,附近还有蒙山和天龙山景区,修建中的太原市植物园景区也在附近。这里将成为中国北方一处大型的人文景观和自然生态相结合的美丽公园,是太原市收缩采掘业、拓展旅游业的关键性布局中的重要项目,当时的太原市市长耿彦波非常重视,亲自督促设计方案尽早出台并参与评审。
藏经楼外立面
钟楼外立面
在我接手此项目之前,龙泉寺仿唐古建筑群内外饰彩画的设计已经经过了两年多时间的反复修改和探讨。两年多的时间里,先后参与过设计的有山西本地的彩画公司、北京的古建彩画公司以及清华大学古建彩画艺术专家,设计出了多种方案。可是项目组一直没有通过唐式彩画设计方案和图稿。
山西本地专家设计的仿唐古建彩绘效果,充满了山西民间古建彩绘的风格,与唐代古建彩绘艺术有明显区别。北京的公司设计的图稿,充满了明清古建艺术的气息,非常精细而琐碎,没有特别彰显出唐代建筑装饰艺术的时代风格。清华大学的专家们,只能拿出建筑装饰彩图的指导方案,不可能放下手头的教学工作,专门为龙泉寺工作几个月,也不可能把所有区域的上百上千个具体纹饰和图稿设计完成并配色齐全。
大雄宝殿明间顶部
大雄宝殿明间外立面
唐朝时期的经济、文化、政治中心在长安,即今天的西安市,唐朝还有一个文化中心在洛阳。项目组能找到我的工作室,说明龙泉寺再建项目的工作人员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因为我已经有五六年时间没有办画展了,基本上不与外界接触,是我们工作室的朋友—古建设计师苏海龙先生把我的情况介绍给了龙泉寺项目组。在我“再现敦煌”大型经变图里的唐代建筑中,每一幅都有清晰可见的大唐古建纹饰彩绘图样,其色彩鲜艳而不失稳重大方,简洁大气,充满张力,艺术语言极富唐代风格。而且我已经将各个不同时代的建筑纹饰和色彩体系归纳成了系统资料,部分已经结集出版了。
这样偶然的机缘,促使我去接受一项从艺术过渡到实用的唐代建筑彩绘设计工作。唐代大型木构建筑上的彩画纹饰图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现在我们是无法在实物上得知的,那毕竟是一千三四百年前的事情了,唐代在长安城和洛阳城修建的庞大体系的宫殿群,在唐朝的时候就毁于战火了,留下的只有高大伟岸的宫殿基座和柱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建筑都成了废墟,还从何谈起当年华丽的室内外彩装呢?所有被开启的唐朝帝王陵寝我都去采集过资料,只能说是整体场面宏大,但建筑纹饰方面的资料是比较贫乏的。仅有的资料无法满足龙泉寺大规模古建群彩绘设计参考之需,原始参考资料的严重不足是设计的一大先天缺陷。
藏经楼一楼顶梁
主院长廊转角
舍利塔内铜雕
毋庸置疑,如果不全面开发利用敦煌那丰富多彩的大唐艺术宝库,就无法利用龙泉寺这个宏大的项目来复活唐代建筑装饰艺术。再现唐代建筑装饰文化,是我近三十年来研究中国石窟建筑美术史的一次学术汇报,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至今我内心都非常感谢一路风尘仆仆寻访到我工作室里来的项目组成员——薛先生、吴先生、翟先生。他们没有因为我没有亲自操作过类似项目,而对我失去信心。当然了,盛唐的建筑艺术全面复原,至今也是首次。在工作室,我拿出近几年整理出的唐代石窟建筑装饰纹饰彩图一百六十多种,三位同志在我的讲解中专注地看了两个多小时,同时考察了我们工作室在西安已经完成的唐代文化艺术项目,临走时便邀约,尽快去太原签合同,并要求立即切入到实际设计工作当中去。后来在项目汇报会议上,时任太原市市长耿彦波还给了我一把“尚方宝剑”,即在碰到学术空白、无法解决的工艺收口处和连接及转折呼应处,只要在遵循盛唐工艺美术形制的前提下,我可以进行有限的创作。
我以前就知道耿彦波市长,那时候他是山西大同市市长,由于在管理城市建设方面的突出成绩,我在中央电视台的《东方之子》栏目中看到过他的访谈节目。当时听他那么一说,我对他更加钦佩了,因为只有内行才能说出这样的关键话语!
在敦煌壁画里的古建装銮中,属唐代的最为丰富多彩。而今天有的古建筑学者竟然认为唐代的建筑,包括宫廷建筑和寺院建筑,一概没有彩绘,其理由是没有看到现实中的唐代建筑彩绘实物,中国的建筑彩绘有据可考的最早起源于北宋。而我认为,应该把古代建筑和敦煌艺术结合起来,从敦煌那恢宏的唐代壁画切入,佛国里那宏大的唐式宫殿建筑群、寺院等,都有着华丽、大气、简洁而精美的建筑装饰纹饰,由此可见跨学科研究的重要性。敦煌的唐代石窟,深受中原文化及建筑艺术的影响,由此可以想见,真实存在过的大唐宫廷建筑,不会是一些古建筑学者认为的无彩绘纹饰的殿宇。就像今天的日本寺院,如日本奈良的仿唐代建筑,有人说是完全代表着盛唐时期长安和洛阳的宫廷及寺院建筑的装饰模式,但我认为那仅仅是唐代禅宗佛教寺院的极简建筑装饰模式,是唐代建筑装銮形式的一种。在太原龙泉寺仿唐古建筑油饰彩绘设计方案中,也有这样的日本式唐建装饰设计方案被否决的。
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辛劳动之后,当我把第一批黑白线描稿和部分建筑外饰效果图拿给耿彦波市长及项目领导小组评审时,很顺利地一次性通过了,后续图稿无须再审。又经过半年多时间的现场施工指导和二次放大整理。一处不同于故宫明清建筑彩绘,同时也截然有别于山西当地传统古建彩绘的庄重大方、典雅华丽的唐代宫廷装銮复活了—那便是我的“再现敦煌”。龙泉寺古建筑群的装銮竣工以后,有很多同行问我:如此适合而贴切的完成效果,其中有百分之多少是你依据了敦煌,又有百分之多少带有你个人创作性的发挥?
其实我一直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今天在这里想做一个回答:有80%是我对大唐文化艺术的继承,另外20%是我的“穿越”,只有能够穿越回唐朝,才可以不重复地、精彩地装銮出更多的“龙泉寺”。我所说的穿越就是游刃有余地灵活应用。
杨东苗
于西安东苗敦煌艺术工作室
二〇二〇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