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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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13岁那年,我离家去市里上学,第一次见到了汉水。在白光光的大堤下,似乎没有什么颜色,那宽度是我从未见过的,相比之下我不过是晾晒在大堤上的一片小小衣物。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

我见到了家乡从下雨天的电线上一滴滴出发、从千沟万壑一丝丝发源、在公路旁的排水沟里一路流淌的水,最终奔赴的地方。它活在中国地图的南北分界线上,活在有关下南洋和纤夫的传说里,活在父亲当年离乡求学的旅程里,活在他曾经横渡的一生荣光里。当然,现在它也活在我每天饮用和盥洗的自来水里,活在我偶尔和同学们畅游激流的危险与愉悦里,在一次模仿父亲泅渡汉江的冒险中,我差一点溺死,在最后放弃下沉的时刻,我的脚踩着了石头,汉江以它绵延的温厚饶恕了我。

后来我翻越秦岭到了省城西安上学,似乎离汉江远了,往后却知道接济这座干渴的北方城市的引水工程里,有一部分是穿越秦岭而来的汉江支流的水。它仍旧在哺育我。

以后我走得更远,到了遥远的上海和北京。我偶尔会怀念家乡的巴山汉水,并且试着去了解它的历史,得知它除了是我的母亲河,还在民族和国家的历史上有独特的地位,没有其他任何一条河流会和我们的民族与语言同名,她哺育了我们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朝代,以及统一的文化。我知道了它黄金水道的辉煌过往,那看起来过于空旷的江面,曾经樯桅如林,风帆招展,如同动脉的繁忙。我也知道了它独特的品性,作为长江的最大支流,它是眼下中国最清洁的水系,像一位清贫的君子。有几次我遭到了挫败,回到家乡疗伤,一眼看见清浅的汉水,不论世事如何,仍旧像千百年来一样缓缓流动,心里就平静下来。我会掬起一捧江水来喝,感受它的清甜,让它滋养生命的力量进入我的心灵。

但最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身居遥远的北京,有一天仍然会像在市里或者省里上学生活时一样,受到汉江的哺育。干渴的北中国呼唤接济,汉江清洁的品性使它成为南水北调的不二之选,在离别家乡24年之后,我又一次喝上了汉江水,在几千里之外的北京。和我一样喝上和用上千里迢迢而来的汉江水的,有北中国的6000万人口。

在历史上,汉水虽然拥有文化上的特殊地位,却从来没有像黄河或者长江一样被视为中国的母亲河。但在今天,它名副其实地成为了中国的母亲河。它的付出,在世界的大江大河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当然,这也包括它沿途几十万移民和千百万民众的付出,包括它天然的主人——上百种土著鱼类的奉献。

每当我在遥远的异乡打开水龙头时,都会有一种感恩和歉疚。我需要为它写些什么,记录它悠久的生命和变迁,记录它眼下为整个中国的付出,记录下它是怎样一条伟大的河流。

从2014年南水北调通水前夕开始,我陆续走访了汉江沿线的水坝、移民、纤夫、船工、渔夫、污水厂、老街和居民,了解它的过往与现在,繁华与寂寞,抚慰与疼痛,从汇入长江的终点一直到源头,触碰它的躯体和灵魂。在8年的走访之中,我进一步亲近,又再度认识了这条母亲河,体会到她清癯美丽的品性和独一无二的身世,它的一部分已然偏枯逝去,另一部分却通向未来,预先哺育着我们。

这些文字,无法回馈它的恩情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