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弹奏秋天的秘密
1
秋日正午，宋意坐在报告厅的窗前，专心弹奏着钢琴架上的曲谱，树叶随风而动，光斑在音符上轻轻跳跃，一时恍惚，她漏弹了一个音。
好在，是全体大合唱的部分，没有人听出什么异样。她眨眨眼睛，拨开长长了的刘海，全神贯注数着节拍。
庄严的歌曲，将整个报告厅渲染得热血沸腾。宋意天生音乐感染力极强，她把感情倾注在手指上，整个间奏部分弹得铿锵有力。
作为男声领唱的周密，出神地凝望着她的侧影。
因为宋意转班，他现在并不能常常见到她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些与她分开的时日，好像被拉长了一般，变得尤为缓慢。
幸而还有这次排练，幸而他成了队伍最前列的领唱。
他没学过乐器，也不擅长表演，能成为领唱，是因为班主任觉得他个子高，演出服是中山装，到时候穿在他身上会很好看。
所以，简而言之，他不是一个会欣赏音乐的人。可是此刻，女孩儿周身迸发出来的热烈情绪还是感染了他。
也或许不单单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感染了。
再次接唱时，声音明显更加高昂嘹亮。难怪随着合唱排练的进行，再没有人质疑宋意所获的一等奖。
一个人所获的奖项或许很容易被超越，但那份亲眼所见、亲身可感的实力绝对不容置喙。
他心不在焉地跟唱着，脑海中全是那个坐在琴凳上，忘我演奏的女生——矮小的个头，稀疏的头发，清瘦的脸颊，冷淡的笑容……
明明毫不起眼，明明如此脆弱，为什么她能时刻散发出让人畏惧的强大？
周密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揪住自己衣领的模样，狠厉的眼神中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突然有点儿羡慕她的朋友，能被那么珍视……
不过，他为什么要羡慕？
为了打消因为宋意所产生的越来越多的奇怪想法，周密使劲儿晃了晃脑袋。
无果，他便加大了力度……
“周密！”负责合唱指挥的音乐老师怒喊道，“你在干吗？”
周密回过神，茫然四顾，接收到所有人眼神中的探究后，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呃……”他指指周围，“有……有飞虫。”
所有人哄堂大笑，唯独队伍里的夏欢，抿紧了唇角。
她不觉得周密看一个女生看失了神有什么好笑，这明明一点儿都不好笑。
“别找借口了。”音乐老师生气地反驳，“从刚才我就注意你了，你不看指挥，死盯着宋意做什么？”
气氛一下子变暧昧了，全场唏嘘。宋意如水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周密张口结舌了几秒钟后，心一横，继续胡说八道：“她……她那儿……刚刚也有虫子。”
这一次，爆笑声持续了更久，周密更是直到排练结束，脸上的红色都未能褪去。
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要向宋意解释一下。于是，他让夏欢出去等他，独自靠近正在收拾乐谱的宋意。
她低着头，瞥到了周密的鞋子，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等他开口。
“我……”他停顿了下，又鼓起勇气继续，“我刚刚真的……真的没有看你。”
宋意愣了下，随后点头：“好，我知道了。”
“就是……”周密摸摸后颈，语无伦次地解释，“就是，阳光太强了，我就……所以，吸引了我的目光，就……你懂了吧？嗯？”
宋意终于转过脸，她直起身子，微微仰视着比自己高出很多的男生，不紧不慢地说：“我想，你现在应该很后悔。”
“什么？”
宋意耸耸肩：“还不如不解释。”
周密的表情再度变得不自然起来，宋意猜到自己说准了他的心思，垂下头狡黠一笑，抱起乐谱夹，绕过他走了出去。
合唱排练时就已经洞察到不对劲的夏欢，从刚刚就一直弯腰躲在门口偷听，因为太过认真，没注意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直到宋意猛地拉开门，她才慌乱地直起身子。
夏欢告诫自己，即便尴尬，也无论如何都不能表现出来，因此，她轻蔑地瞥了宋意一眼，佯装淡定地背过身去。
宋意微微挑了挑嘴角，越过她迈步下楼。
因为夏欢的态度太过明显，所以宋意能够非常清晰地感知到她对周密的过度关注。
几乎每一次望向她，她的眼神都落在周密身上；虽然现在不同班了，但每次排练时，报告厅里总是充斥着她叫他名字的声音；偶尔几次在学校遇见，他们毫无意外地并肩同行……虽然缺席了开学后的两个星期课程，夏欢仍然很快昭示了自己身为周密青梅竹马的身份。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他们持续十几年的深厚关系，因此自动退到与他们有些距离的范围之外。
有时候，宋意会产生疑惑，不论出于什么样的感情，会有人喜欢被别人圈定在特定位置，伸高手臂罩在眼前吗？
像小时候玩的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只不过，夏欢显然误会了。
大多数人都不是对周密垂涎的“老鹰”，包括现在的她。
周密也并不是需要她提高警觉护在身后的“小鸡”，他明明比她强壮太多。
宋意在楼梯转角停住，回头仰望，楼道里传来夏欢的声音，她关切地问他：“你没事吧？宋意的事儿你不用当回事，要不然我去找老师帮你做证，就说我也看到了虫子。”
“别说了。”男生略显不耐烦地回应道。
宋意垂下眼睛，继续下楼。
2
深夜，宋意困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柯伊还在不断地给她发微信。
她说了很多，关于学校的事，关于家里的事，关于在马路上遇到的一只斑点狗，关于坐公交车坐过了站……
宋意认真看完，突然明白了什么。她问她：柯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我……我不是一直在说嘛！
宋意拉高被子，宿舍里已经熄灯了，她怕屏幕亮光扰到室友们睡觉。她蜷成一团回复柯伊：是因为没有说出想说的，才一直说的吧？
宋小意！
看到那一大串的感叹号，宋意认定自己猜对了，只是她没想到，柯伊的吞吞吐吐和那个叫韩烨的男生有关。
怎么办？宋小意，我觉得……自己有点儿……那什么他。
宋意当然明白“那什么”的隐意，因此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在她惊愣的片刻，柯伊又追了条消息过来：喂！宋小意，你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睡着，我一定会生气的！
没有。我只是觉得……怎么会？你们连面都没见过。而且，你不是前段时间还因为被他耍了的事情很生气的吗？
当时是的。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
除了那三千块，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把钱还给他的。你知道吗？那些钱是他从他爸钱夹里偷拿的，还为此挨了打……我是偶然间从他拍给我的视频里看到了手上的创可贴，然后一冲动就发了视频过去……
你们视频聊天了？
对……视频的时候，他脸上还留着青紫，气得我把他骂了一顿。但他非但没生气，还表现得非常开心，因为觉得，我在担心他……宋小意，从来没有人那么在乎我的情绪。就是，只要我一皱眉，他就会立刻来哄我……我……宋小意，我该怎么办？
宋意吃惊地看着手机屏幕上一个又一个的省略号，知道那代表着柯伊的欲言又止。她努力回忆着韩烨的相貌……
他不跟她同班，只偶尔在食堂见到过几次他和周密坐在一起吃饭。
她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可供追寻。宋意呆愣了半天，最终也只能给柯伊回了一句：我们都先好好冷静下，明天再说。
第二天的课，一向全神贯注的宋意破天荒地没听进去。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她托着下巴，一副认真的样子，实则思绪早已飘向了远方。
她是迟钝吗？还是保守？总之，她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理解柯伊的笃定。
对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孩子产生好感？这是不是过于不理智了？
不过，柯伊向来不够理智。而且，虽然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宋意知道，柯伊内心有着小女生特有的敏感单纯。这么想的话，也难怪，她会被韩烨吸引。
她昨晚说了，韩烨对她有求必应，而且非常照顾她的情绪。
这样的宠溺，大概让柯伊放心地交出了自己从不曾在外人面前显现的少女的一面，由此，宋意得出结论——柯伊并不是喜欢韩烨，她只是沉迷于被宠爱的幻觉。
课间，她把自己的想法编写成微信发给柯伊，很快得到了她的否定：没那么简单，宋小意，如果有一天，你也喜欢上一个人，你才会懂我的感觉。
宋意缓缓呼出一口气，有点懊恼，自己当初真不应该把周密的微信号给柯伊。当然，最过分的还是周密，要不是他私自把柯伊介绍给韩烨，就不可能发生现在的事情了。
高中啊，那么重要的时段，她不能让柯伊因为别的想法乱了心神。她们说好要考入同一所大学的。
中午的排练时间，因为去操场跟柯伊打了很久的电话，宋意是最后一个到达报告厅的。周密拉完纱帘一回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她好像对自己有什么不满，眼神比以往更加冰冷……难道是嫌他多管闲事拉了纱帘？他分明是怕她被直射的阳光照得看不清乐谱才特意帮忙的。既然她不喜欢，那……
周密又把纱帘拉开了，随后回到合唱队伍，令他更加惊诧的是，宋意扭头，眼神锐利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拉严了纱帘。
这……周密疑惑地挑了挑眼角，又低头喃喃自语：“什么情况？”
疑惑积蓄在胸中，周密觉得心里闷闷的，合唱排练结束后，他率先走出报告厅，急需呼吸新鲜空气。
宋意合上乐谱夹，扭头看了一眼他消失的方向，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躁。
她没有急着离开，等到报告厅里的同学走光了，便自顾自地弹起了《梦中的婚礼》，深情的旋律渐渐舒缓了她的情绪，一曲结束，宋意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报告厅坐落在教学楼顶层，走廊里很安静，因此，从楼梯拐角传来的争吵，即便刻意压低了音量，仍然十分刺耳。宋意顿住脚步，窗户下半部分是蓝色的，反射出了站在楼梯上的人。
是周密和一个中年女人，仔细辨别，可以看出他们有着相似的眼睛和下巴。应该是他妈妈，宋意想。
周妈妈严肃道：“周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节目排练上，你的所有精力都应该拿来学习，你知不知道，你只有学习一条出路可选！”
周密垂着头，半晌才答：“我不会耽误学习的，这事儿你别管了行吗？”
“不行！”周妈妈态度坚决，“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是来跟你打商量的，我已经找你们班主任谈过了，他也同意，所以下次排练你就不用参加了。”
“妈！”
宋意扬了扬眉，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周密拔得如此高的声调，她习惯了他一直以来所表现出来的温和，还以为他是个从不会发火的书呆子。
“我说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说完，他“噔噔噔”地下了楼。
楼下传来夏欢的呼喊：“周密！”
他应该是没有理会，脚步很快远去了。
宋意侧身走了几步，来到窗前，周密的身影自校园高大的银杏树下闪过，在片片枝叶间留下一个又一个影子。
真令人惊讶，周密居然也有叛逆的一面。
3
有时候，宋意会觉得自己很适合做间谍。因为她的心太平静了。平静的人，总是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周遭的声音。
比如，在周密放弃合唱比赛的几天后，她从报告厅出来，经过站在走廊上打电话的夏欢时，听到她对着电话听筒道：“阿姨，您放心吧，我会看好周密的。以后他有别的事儿我再告诉您。”
宋意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甚至对周密产生了同情。
与她错身，正巧挂断电话的夏欢突然自背后叫她。
宋意转过头，夏欢迎着她的目光走上前。
她们彼此审视着，夏欢比宋意高一些，宋意又比她更清瘦，所以，在气势上，宋意完败。但不知怎的，夏欢渐渐退缩了。
“你要说什么？”宋意问道。
夏欢的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坚定起来：“你和周密之间的事儿，我都知道了。”
宋意点头：“说说，你知道的都是些什么？”
“你的帽子被周密摘掉的事儿，还有，你把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周密的事儿，以及……”夏欢忽然顿住。她觉得不对劲儿，怎么不知不觉自己就变成了被动回答问题的一方了？
宋意的嘴角微抿：“你叫夏欢是吧？你和周密谁年纪大一些？”
“你问这个干什么？”夏欢懊恼地反问，她讨厌被宋意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是又一时找不到办法扭转事态。
“我猜是周密。”宋意自顾自地说，“他比你强壮、成熟，年龄也长，所以，你觉得他需要你的保护吗？”
夏欢拧紧眉头，死盯着宋意。
宋意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地劝导：“做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别干涉太多。”说着，她抬起眼睛，直视着夏欢，“你又不是他妈妈。”
她自顾自离开，把气急败坏的夏欢留在了楼道里。
今天天气不好，阴云密布，宋意来到教学楼下，望着灰暗的天色，突然有点后悔刚才的咄咄逼人。
初中几年，有柯伊的照护，她的自卑和怯弱渐渐演变成了不屑一顾。她不再那么容易受伤，所以本想相安无事地度过高中时期，但周密的出现，像一个极度不和谐的转音，让她为未来三年谱写好的曲目全都变了调。
她不想承认，但内心波动的情绪告诉她，因为周密放弃合唱，她感到生气。
可是为什么生气？
或许用生气来解读也不够准确，仔细探究的话，那种每次看到合唱队伍前面的男生换了一张陌生面孔的在意，大概是失落。
因为缺少了这样一个难得可以共同存在的场合，所以她感到失落了？
因为是夏欢导致了现在的结果，所以她刚刚才失控了？
天……宋意拍了拍脑门，她怀疑自己被柯伊的不清醒影响了，否则怎么会产生如此不可思议的想法？
不如躲着他吧，宋意想。
躲一段时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一定就会消失的。
尽管周密不是个敏感的人，但他还是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宋意在刻意躲避他。
他根本参不透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女孩每次远远看到他就掉头转身，实在躲不开了就忽略他的视线，她像是单方面将他排除出了她的世界。
为什么呢？
周密被这个问题纠缠得心神不宁，他列了很多答案，例如，因为自己逼她道歉逼得太紧了？因为他不经过她同意自作主张去拉纱帘了？还是因为她开始讨厌他了？
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些答案都很有嫌疑，但又觉得，如果这些就是正确答案，他又无法被说服。
凭什么呢？
凭什么宋意那家伙要讨厌自己？
也不想想，自从他们相遇，她对他做了些什么！
周密越想越气，放学后，忍不住抱着篮球去找了韩烨。
韩烨把球精准地投入篮筐，转头望向愁云满面的周密，内心了然：“怎么了，哥们儿？”
周密丢下篮球，狠狠吐出一口气，仰起脸问他：“你不觉得这天很闷热吗？”
韩烨很不给面子地耸耸肩，“不觉得。”他指指头顶，“秋高气爽好时节。我看是你心里闷热吧？”
周密瞪他一眼，丢下球打算走。韩烨在他身后贱兮兮地开口：“你现在不说，之后说我也不听了啊！”
周密妥协了。
他把韩烨拉到篮球看台上，做贼心虚般地小声复述了一遍来龙去脉。韩烨看着好哥们儿紧绷的神情，满脸的疑惑，终于没忍住爆笑出声。
“你笑什么？”周密踹他。
“笑你无知啊，还能笑什么？”韩烨毫不客气地反驳。
“我怎么就无知了？”
韩烨把一只手臂搭到周密肩膀上，神秘兮兮地说：“你听过女孩定律吗？”
周密摇头：“那是什么？”
“就是说，通常一个女孩子对男生的态度忽然变得奇怪，一定是因为另一个女孩。”他审视着周密，扬扬眉，“夏欢回来上课了吧？”
周密思考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不可思议地反问，“你的意思是说，宋意讨厌我是因为夏欢？”
韩烨瘪嘴：“十之八九。”
“我不信，这没道理。”周密摆手。
韩烨起身，抱着篮球边下阶梯边说：“不信你去求证。”
周密呆愣了半晌，冲着韩烨的背影吼了一句：“我才不会去！”
纵使周密性格再耿直，也知道，不应该如此突兀地去问女孩子“你最近不理我是不是因为吃醋了”这种问题。
更何况，对方是宋意。
那个冷若冰霜的女生，她不可能在意自己。
只不过，即便如此自我劝解了那么久，韩烨的话还是未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
甚至……还愈加根深蒂固了。
4
十一假期临近，合唱团将于十月一日前往市中心的电视台大厦参加演出。
宋意倒觉得这个安排挺不错的，因此非但没有像其他无法回家的室友那般失落，反而十分庆幸。
除了不用见到父母之外，还有一点，她在短时间内也不需要直面柯伊。
她真的不知道应该给她什么建议。大约也察觉到了宋意的不支持，柯伊最近几天很少与她联系。
在想出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答案之前，宋意亦不打算主动询问柯伊有关韩烨的事。
柯伊不够冷静，所以，她需要帮她冷静。
演出服于放假前一天的傍晚发放，合唱团的女生是大红色裙子，男生则是深灰色中山装。
宋意因为是伴奏，衣服做了区分，是一条素雅的白裙子。一字肩，鱼尾款，及地的长度，没有任何装饰。
她在宿舍试穿的时候，看到镜中的自己愣了一下。除了腰部太肥了，整体还算是好看的。
听室友说，演出是直播，会在市电视台的黄金档播放。宋意扯着腰部多出来的空隙，忽然变得十分介意。
周密或许会看的吧？
学校已经放假，今晚没有晚自习，所以……宋意咬了咬嘴唇，换下演出服，装进手提袋，拎着前往陈老师家。
来开门的陈述见到她，不自觉地吃了一惊：“宋意？”
“这么晚跑来，不好意思。”宋意往门里张望了下，问，“陈老师在吗？”
“小意吗？”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陈老师问道。
宋意知道陈老师推着轮椅不方便，忙越过陈述，跑了进去。
说明来意之后，陈老师笑着摸摸宋意的头发，和站在一旁的陈述调侃：“原来小意也知道爱美啊。”
“没有……”宋意的脸显出一丝红晕，她想解释，但还是放弃了。大概需要解释的答案，都不够说服力。
陈老师将宋意领进卧室，看她试穿了衣服，又用尺子量过，才摇头道：“这个好像没办法改，因为改了会影响裙形。而且，演出服是学校借来的吧？应该也不能留下修改痕迹。”
“这样啊……”宋意耸耸肩，“没关系，那就这么凑合着穿吧。谢谢陈老师，我先回……”
“你等等。”
陈老师打断她，在宋意疑惑的注视中，她拉开衣橱，从中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她：“打开看看。”
宋意接过来，里面是一件白色连衣裙。同样的一字肩，但裙形呈大摆伞状，冲淡了先前那条鱼尾裙带来的成熟感，多了一份符合宋意这个年龄的纯真。
“好漂亮。”
陈老师温柔地笑笑：“拿去穿吧，都是白色，不会影响你们整体的舞台效果。这件裙子我当初买了就嫌小，你穿肯定正合适。”
“可是……”
“可是什么？”陈老师佯装生气道，“你还跟我客气？”
宋意一时感动，上前拥抱了陈老师。只有在这个怀抱里，她才能感受到属于妈妈的温暖和安全。
因为时间太晚，陈老师坚持让陈述送她回宿舍。
夜风轻抚，寂静的夜间道路更加深了他们因沉默而滋生的尴尬。时间无形之间被拉长了，过于缓慢的分秒让宋意有些窒息。
她其实知道，陈述在等她的解释。
从上次和周密对峙过后，他虽然对她一如既往，却故意把每天发来的“早安、晚安”后面的句号变成了省略号。
只有陈述会这样，他习惯暗示，自认为这种聪明的暗示是一种体贴。可偏偏宋意对此深恶痛绝。
她不喜欢陈述为了经营一个完美的自我，而强迫她做出配合的姿态，所以，即便早就洞察了一切，她还是选择什么都不说。
行至离宋意学校临近的那条街时，陈述突然顿住了脚步，他站在树下的一片阴影中，等着宋意回头。
“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你不向我解释一下吗？”陈述温柔地望着她。
但宋意知道，这种温柔仅仅是表演而已。她拎紧手中的纸袋，微微叹息：“我应该解释什么呢？”
见宋意打定主意装傻，陈述摇头，边向前走边说：“算了。”
宋意的耐心值已经被耗光了，她伸手在空中做了个推的动作，夜幕下的眼睛泛出一丝冷意：“不用送了。”说完她没有等陈述回应，转身便走。
即便已经走出很远，宋意还能够感受到男生落在自己背上的灼热目光。她曾经想过，如果陈述能变得真实一点儿、坦诚一点儿，她和他的相处或许会轻松许多。
当然，这些话宋意说不出口。她对于改变别人，总是感到分外无力。比如她那对已经虚荣了几十年，并且毫无收敛迹象的父母。
5
演出当天，学校用大巴车早早把所有人拉到了市电视台。
因为整场演出的节目都是由市里的各所学校推选的，基本都是集体节目，会场人很多，后台更是人挤人。
等了很久才空出舞台，宋意和合唱队伍草草彩排了一遍后，就已正午。鉴于下午还要化妆，老师只给了半小时吃饭时间。
有专门的演出后勤人员在一辆面包车前分发盒饭。宋意不想与人争抢，自动退到了最后面，等所有人都领完了，她才上前。
“呀！”负责人四下看看，难为情地对宋意道：“都发完了……”
“哦，没关系。”宋意轻轻摆手，“我正好不太饿。”
她转身，背在身上的书包明明不太大，却占满了她的肩背，让人看起来不堪重负。
周密拎着个手提袋，呆呆地看着宋意的背影，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其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有点儿不爽。
没有饭吃，她都不争取吗？盒饭预订的数量一定是多于演员的数量的，她为什么不坚持追究？
到底是谁多拿了饭？
周密一时忘了自己打车跑到电视台的目的，信步走过吃饭的队伍，开始仔细观察每个人手里的盒饭。
很快，他就发现了好几个“嫌犯”。只不过，那些盒饭都已经被打开过了。
他才不会让宋意吃别人的剩饭。
周密像个耐心十足的巡查员，眼睛瞪得大大的，继续搜寻。终于……他看到有个男生坐在不远处的花园边沿，面前摆着两份还未开盖的盒饭，正在讲电话。
他耐心地等在一旁，直到男生挂断电话，才走过去：“打扰一下。”周密拿起其中一份盒饭，声调缓慢地道，“据我所知，盒饭数量是有限的，你如果多拿，有人就有可能吃不上饭。所以，这份我要拿走，你没意见吧？”
男生显然愣了一瞬，但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得做出“请”的姿态。
“谢谢！”周密郑重地点点头，抱着盒饭离开了。
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宋意。她正独自坐在电视台大楼后面的石凳上，托着下巴凝望远方。
大概是因为等得无聊，她先去换上了演出服。
那是件纯白色的裙子，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她在外面套了件棕色的线衣。衣服有些旧了，逆着光时，周密能看到浮在表面的零星毛球。
他望着女孩沉静的侧影，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打扰。因为宋意安坐在一片绿黄树叶下的样子，似乎让周遭的空气都流动得缓慢了。
一片树叶落在她肩膀上，宋意在伸手拍掉落叶时，瞥到了不远处的他。
她显得有点儿吃惊，的确应该吃惊，因为不需要参与演出的人，大抵都不愿意辗转几十公里跑到位于市郊的电视台。
在她站起来时，周密迅速迎了上去。
他把那盒饭递给她，语速很快地说：“快吃吧，马上就到点儿了。”
宋意还没反应过来，蹙着眉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周密望着她秋水一般的眼睛，下意识地撒了谎，“我可不是来找你的。”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他把手提袋往宋意眼前一推，道，“夏欢忘记拿演出服了，她爸妈有事，才委托我来给她送的。”
宋意垂下眼睫，看了看纸袋里那团火红的裙子，心里也似突然烧着了般，热热的。“哦。”她看着那盒饭，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她不想在周密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心眼儿的女生。除此之外，她也不想助长内心滋生的那份微妙的嫉妒。
宋意试图用理智与它抗衡：别扰乱我，滚开。
“周密哥哥。”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喊，夏欢小鸟似的朝着他们的方向飞来，口中娇嗔地抱怨着，“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在大门口等你了半天。”
宋意转身，识趣地抱着盒饭离开。
时间紧迫，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一直到上台演出，胃里都十分不好受。
即便身体不适，也不会影响她的发挥，钢琴之于宋意，是超越身体的存在，她在音乐的情绪里奔腾，完全忘记自我。
合唱的中间部分，顶替周密的新领唱因为紧张晚进了好几拍，但宋意用几个即兴和弦完美衔接了那个失误。
演出圆满成功，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对宋意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宋意合上乐谱，面色苍白地从后门离开去了洗手间。
周密没办法进场观看，只能坐在外面的楼梯台阶上侧耳聆听。合唱结束，热烈的掌声响起，他知道，宋意再一次出色地诠释了她惊人的音乐感染力。
回程时已经是晚上了，宋意最后一个上车。她越过前面的同学，垂着头走到大巴车的最后一排。
周密追着她的背影望过去，却被夏欢伸手扳过了头，她塞给他一只耳机：“哥哥，一起来看综艺。”
耳朵里明明都是节目嘉宾的欢声笑语，但周密很奇异地能够辨别出那个处于他身后不远处的呼吸声。
宋意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能听出来，她很不舒服。是因为晕车吗？还是刚刚演出太紧张了？周密如坐针毡地挨了半小时，等到夏欢和周遭的同学大都因为疲累睡过去后，他摘下耳机，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宋意的座位旁边。
他俯身，凝视她白纸一样的面容，小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意抬起脸，冷汗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她把按在胃部的手拿开，朝他挥了挥，表情痛苦。
周密没有明白她的驱赶，反而坐到了她身边，坚持不懈地问：“是胃里难受吗？”
本来就已经憋得很辛苦了，宋意一个没忍住，吐了出来。
虽然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吐得只是酸水而已，但她望着被自己弄脏的周密的外套，无措地小声道歉：“不好意思……我……”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周密非但没有生气，还温柔地用手拍了拍她的背，松一口气道：“吐出来就好了。”
宋意茫然地看着他，明明灭灭的光线里，她有一瞬间觉得好像不认识眼前这张充满关切的脸。
但紧接着，她又更笃定地认为，自己恐怕很难忘记周密了。
6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宿舍，宋意睁开眼睛，光线太亮，她一时不适应，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很久没有过这么好的睡眠了。周密说得很对，吐出来就好了。
昨晚，她晕晕乎乎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现在。
宋意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发现已经十二点了，空虚的胃里唱着饥饿的歌谣，屏幕上显示有未接来电。
她翻身起来，把乱糟糟的长发拢到脑后，划开屏幕便看到了柯伊的名字。
柯伊打了十五通电话给她。宋意一下子慌了。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她正要回拨，又有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宋意接起，意外地听到了周密的声音：“宋意，我和韩烨现在赶去高铁站接你的朋友。”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忍不住反问：“你说什么？”
听筒里传来一阵噪声，手机似是被抢走了，接着，耳边响起了韩烨兴奋的高声叫嚷：“柯伊来啦！她说打你电话打不通，所以我们去接她了！你待会儿来高铁站与我们会合吧！”
宋意呆呆地望着已经挂断的手机，默坐了几秒钟，又忽然爬起来，草草洗漱，背起包朝宿舍外面跑去。
她一方面感慨于柯伊的冲动，一方面又很懊恼自己没能及时接到她的电话。
慌慌张张地踏上公交车，宋意边调整呼吸，边给柯伊发微信语音：“对不起柯伊，我昨晚不舒服睡过头了，我现在正往高铁站赶，你要是到得早就等我一下。”
柯伊很快回了消息给她，语调没有丝毫不快：“没事啦！我给韩烨打电话的时候，听周密说过了，你这丫头，走哪儿都不让人放心，等下见面，我一定要好好教育你一顿！”
宋意翻来覆去将那条消息听了好几遍，眼眶没来由地红了。
她之前竟然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给柯伊意见而庆幸假期不用回家面对她，但这一刻，听着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宋意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她真的很想念柯伊，那些与她形影不离的日子突然被记忆推至眼前，让宋意的整颗心都忍不住雀跃起来。
离目的地还剩一站时，宋意就坐不住了，她走到公交车后门边，拉着手环，焦急地探望着。
车还没进站，她就瞥到了柯伊。
不远处的站前广场上，她和韩烨并肩向前，周密推着她的行李箱跟在后面，原本很高的柯伊因为身旁站了一个更高壮的男生，竟让她显现出一丝小女生的娇柔。
她看起来很开心，是那种无法掩藏的开心，眼睛里倒映着满满的阳光，亮晶晶的。
公交车刚停稳，宋意就飞速奔下车。
“柯伊！”因为激动，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周密抬起头，看到宋意小小的身子灵巧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耀眼明媚的阳光，向着柯伊飞奔而来。
他不是很懂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所以，当两个女孩拥抱在一起时，周密别过头，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在宿管阿姨那里做好登记之后，宋意带着柯伊回了宿舍。
室友们都不在，房间里安静又凉爽，柯伊来回踱步，观赏着宋意将要度过高中三年的地方，半晌后，做出评价：“你这个床位正对着窗，窗户密封不好的话，冬天会很冷的。”
宋意笑着将一杯水递给她：“不用担心，冬天我换到另一头睡就好了。”
柯伊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随即抹了抹嘴巴，问：“宋小意，你的室友们是不是对你不好？我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她们。”
宋意转了转眼珠，歪着头狡黠地回应：“她们都没你好。”
“嘴巴真甜。”柯伊起身，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
两个人相视着傻笑了一会儿，柯伊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赶紧溜到行李箱跟前，掏出一个裹了很多层保鲜袋的可疑物递给宋意。
“这什么？”宋意伸出两个手指头捏过来，凑近一闻，才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炸带鱼？”
柯伊点头：“我出发前一晚去你家转了转，问阿姨有没有什么东西带给你，第二天早上，她就给我送了这个。”
“我妈？”宋意有些震惊，她的视线在柯伊的脸上和手中的带鱼上来回移动。
“对啊。”柯伊坐到一旁，边揉捏肿胀的小腿，边解释着，“我担心温度太高，会不会我还没走到，带鱼就坏在路上了。阿姨冲我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你不要偷吃啊，这可是我们家宋意的最爱’。”
望着柯伊非常神似的模仿，宋意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阿姨又烫头发了。”柯伊伸出食指冲着自己的脑袋绕了一圈，“大波浪，很好看呢。听说市里有场演出，请了你爸妈去。”
宋意无奈地摇头：“大概演出费还不够烫头发的吧。”
“哎呀！”柯伊突然大叫起来，“咱们俩只顾着叙旧，都忘了那两个家伙还在楼下等着呢……”
经她这么一提醒，宋意也清醒过来。刚刚韩烨说要请她们吃饭，她虽然不是很想去，但不想破坏柯伊的兴致。
宋意有自知之明，柯伊辗转几个小时坐火车来到这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见自己。
“那快走吧。”她拿起书包，招呼柯伊，“已经让人家等很久了。”
“不行。”柯伊的脸突然涨得红红的，说话也吞吞吐吐，“等……等会儿。”
接下来的十分钟，宋意目瞪口呆地望着不停开合行李箱的柯伊，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印象中那个永远都穿着牛仔裤的风风火火的女孩子，拿着不同款式的裙子在自己身上比画的样子，令宋意感到陌生。
她刚想开口嘲笑她对韩烨过于夸张的在乎，却蓦然想到了那天晚上。
她抱着不合身的演出服，义无反顾地跑到了陈老师家，请她帮忙修改那条白裙子。那时候，她心中在意的是谁的目光？
宋意的眼睫颤了颤，她无法直面内心浮现的答案。
这不可能……这也不合常理。
她怎么会对周密产生好感？他们完全不属于同一个精神世界。
是错觉。宋意呼出一口气，在心中跟自己强调：真的只是错觉。
“好了！”柯伊跑到宋意眼前，灵巧地转了一圈，忽闪着大眼睛问她，“怎么样？”
她用一件牛仔背带长裙搭配公主袖的白衬衫，齐耳短发上戴了一个精致的酒红色发箍，清纯可爱。
“天啊！”宋意真诚地赞美，“柯伊，你美极了。”
7
原本宋意以为整个十一假期都要在图书馆中度过，想到可以顺便预习新课程，再去城郊爬爬山，也称得上是个很惬意的假期。但因为柯伊的到来，宋意的计划完全变成了陪伴她。
陪伴柯伊，宋意是没有任何怨言的，她们是那么亲密的朋友，能够一起打发时间的事有太多，哪怕什么都不说，也不用担心冷场。
但是，柯伊偏要和韩烨一起。然后大概是不想宋意尴尬，又很贴心地拉上了周密作陪。
其实宋意也不是没有单独面对过周密，可是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以一种微妙的关系共处，这让他们都觉得无所适从。再加上，宋意和周密都不善交际，如今他们的沉默被柯伊和韩烨的欢欣强烈对比着，越显尴尬。
耐着性子挨了三天，宋意想放弃了。走出宿舍门前，她望着柯伊兴高采烈的背影，狠下心来叫住她。
“怎么了？”柯伊转身，笑着问她。
几天的户外活动让不做任何防晒措施的她变黑了些，皮肤呈现出活力十足的麦色。
宋意想起同住的这几个晚上，柯伊总是时不时对着手机傻笑，还有她躺在静谧的黑暗中，不止一次地感叹：“宋小意，我真的好开心啊！”以及昨天深夜，她突然翻身朝着宋意望过来，眼眸溺在银白的月光里，极为郑重地说：“你知道吗？宋小意，这几天的快乐超越了我前面十几年的总和。”
宋意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拒绝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不论内心多冷漠，她也没办法对柯伊绝情。
“是想问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宋意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
这几天的行程完全是由男生们计划的，柯伊喜欢这份意料之外的冒险刺激感，宋意为了满足她，也从来没有提前问询。
柯伊无奈地耸肩：“韩烨那家伙瞒得我很紧，我也不知道。”不过，她很快又扬起笑容，“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宋意看到了站在校道银杏树下的周密和韩烨。
“他们来了，我们快点。”柯伊丢下她，风儿一般向前跑去。
宋意无奈地摇头。
这是柯伊在这里停留的最后一天了，作为她的闺蜜，自己有义务为她的假期画上完满的句号。所以，忍一忍吧。
反正她最擅长面无表情，继续像之前一样无视周密就好。
只不过，走下公交车，闻到风中独有的腥咸味时，宋意才发现，今天的她根本做不到。
因为，韩烨带他们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到临城看海。
十月份的海边已经不似夏天那般热闹，但沙滩上的游客依然不少，宋意他们赶到时正值午后，阳光没有任何遮挡，肆意袭来，整个视野中都是明亮如镜的海面。
这对女孩们而言，无疑是个超大惊喜，柯伊扯着宋意的手腕，带她一起奔向海边，她们的帆布鞋陷入柔软的沙滩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这是宋意第一次来海滩，她被眼前的广阔景象震慑，甚至产生了小小的晕眩。
涌动的海水似音乐，一浪一浪地拍打在宋意心头，她着迷了，迈开步子朝海里走去。
“喂！”一直站在旁边观察她的周密，猛地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严肃地告诫，“不能再往前了，有危险。”
这是同行的几天里，他对宋意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宋意有点儿不好意思，退了回来，并被周密引着，坐到了他认为的安全区域。
韩烨正举着手机帮柯伊拍照，他教她如何变换造型，造作的姿态引得柯伊频频大笑。
宋意静静地望着他们，忽然有些羡慕。
什么时候她能如韩烨和柯伊这般，心无旁骛地、纯真热烈地、毫无顾忌地在旁人面前展现快乐呢？
见宋意望着两个人失了神，会错意的周密也一骨碌爬起来，他来到宋意身前，举起手机，机械地喊道：“1、2……”
“你在干什么？”宋意回过神，拧眉问道。
周密放下手机，神情郑重地回复：“给你拍照。”
宋意起身，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拍了什么？让我看看。”
周密却忽地把手机藏在了背后，无声地表达了拒绝。
宋意哭笑不得。她朝他走过去，打算去抢手机，周密却转身跑了起来。他大喊着：“我根本还没拍到。”
“我不信！”宋意追着他跑出了好远，来到一片人少的沙滩。跑累了，他们一前一后停下来，隔着几米的距离，扶着膝盖调整呼吸。
忽然，周密朝宋意直直望过去。
宋意被这个有些热烈的目光看得莫名发虚，她起身，别过头，谁知，周密却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这脚步不似从前，而是带着一股不知何来的气势，像龙卷风般逼近。宋意是咬紧牙关才坚持住没有逃开的。
她等着，数着，几秒钟后，周密停在了她的脚边。
“宋意。”他叫她。
躲不过去了。
宋意转过头，回看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比海更深的眼睛，少年的眼睛。
映着明亮的阳光、碧蓝的天空，透出无尽澄净。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夏欢去南方的外婆家过国庆节了。”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宋意敷衍地说：“哦。”
“你……”周密眨了眨眼，那些聚集在他眼底的明媚一瞬间倾泻出来，如瀑布席卷而来，“你讨厌我吗？”
宋意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在推动着自己……她踮起脚尖，朝着挺拔如树的少年倾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不。”
8
教学楼走廊里，宋意被迎面而来的女孩撞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夹落在地上，乐谱撒了一地。抬起头，她看到一张毫无歉意的脸。
是夏欢。
她没做停留，忽视宋意的目光，从她身旁趾高气扬地走了过去。
换以前，宋意大概会拉住她，让她道歉，但今天，她捏了捏拳头，放弃了。原因很简单，她心虚。
十一假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宋意似乎还未从那时的氛围中走出来。她总是频频想起海边的那一幕。
周密向自己走来，问她讨不讨厌他。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但这个当时脱口而出的答案，在之后的每一天里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否定了对周密的讨厌，会不会让他误以为自己对他有好感？抑或者说，他已经误会了？不然怎么这几天，她都没再见过他？
周密好像在躲着自己。
这个结论使得宋意坐立不安，她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柯伊，想要得到一些建议。但她最近很忙，根本没办法分出任何精力给别人。好不容易逮到她有空，不管宋意开始什么话题，过不了几秒钟，总会被扭转到韩烨身上。
在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柯伊对她说，以后有关韩烨的事情，她不用再向任何人征询意见了，所有疑惑都已经解开了。
宋意没有细问她具体解开了什么疑惑，但看她嘴角藏不住的笑容，确定她是真的很开心。
她送柯伊上火车，犹豫很久，还是忍不住嘱咐道：“柯伊，你不要耽误学习啊，高中是很重要的阶段，如果你和韩烨因为彼此影响前程，这种关系就不够健康了，还会失去美好。”
柯伊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最后郑重点头：“宋小意，你说得对，我非但不能影响韩烨的前程，我还得跟他互相激励，让我们因为彼此变得更好！”
柯伊的确贯彻了她最新悟到的思想，这令宋意诧异不已。
她一直以为，一个人的性格不可能被别人改变，但现在看来，不过是因为还未遇到那个甘愿让她改变的人而已。
回到学校后，柯伊开始主动要求上各种补习班，每天刷题到深夜，勤奋得令身边所有人震惊。
宋意觉得失落。
她在辗转反侧的深夜，静静地思考过。柯伊因为韩烨收获了如此多的动力，一定是因为韩烨给了她明确的回复。
他们互相笃信。
而自己呢？
那根连接在她和周密之间的“链条”尤为脆弱，只要一点点动作，就会断裂。
宋意想过率先转身，在周密给出清晰的拒绝之前，全身而退。但她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吞噬着她的理智和冷静，让她没办法用正确的情绪去面对身边的每个人。
比如夏欢，她那么明显的挑衅，她都懒得计较。
比如合唱结束后，班里许多同学对她突如其来的示好，她的回应也显得心不在焉。
比如最爱的钢琴课，她频频走神，惹得陈老师惊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的确，这个形容很贴切。但是，很可惜，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不舒服。
只觉得心被掏空了一块，她明明很努力地想要去填满，但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那个口子反而越来越大了。
宋意对自己的魂不守舍感到不满，她拧紧眉头，懊恼地走向琴房。
坐到琴凳上，她把所有情绪都交给音乐，激昂的进行曲被她演奏得十分具有感染力，不知不觉间，门口围观的同学越聚越多。
大家小声赞赏着宋意的琴技，一曲结束，有人拨开人群，走进琴房。
“小意。”
宋意转过头，看到了不知何时到来的陈述。
他摆摆手：“休息下，出去转转。”
不想继续被众人围观，宋意还了琴房钥匙，跟着陈述走向操场。
傍晚的风很柔和，但凉意已经非常强烈，宋意吸了吸鼻子，陈述便把校服外套脱了下来，不顾她的反对，披在了她的肩上。
“我听我妈说了。”他转过头，望着她，“你上课不专心的事儿，她担心你是不是病了，但我知道，你的病不在身体上。”
宋意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在心里。”陈述微微笑道，“对吧？”
宋意叹口气，小声反驳：“能不能不要装作很了解我？”
陈述停下来，手掌轻柔地落在宋意头顶：“就算你不喜欢被人看穿，我也没办法对你隐瞒。是因为……”他顿了顿，又说，“是因为那个叫周密的男生吧？”
宋意仰起脸，她摇摇头：“相信我，你不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
陈述笑了：“你根本从不知道我感兴趣的是什么，不感兴趣的是什么。”
宋意不想与他辩驳，低下头去，沉默。
“没关系的，宋意。”陈述又露出了那种独属于他的温柔神情，“不管现在你心里有多乱，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些都是一时的，不坚定的。”
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陈述努力忍住了，没有说出口，自从上次在夜幕下对峙，他就知道宋意不喜欢被掌控。
他会按她的喜好行事，假装服从。但只是假装而已。暗示已经足够，他转而说起另外的话题：“其实我来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月底我要去外市学习声乐，大概要在外面待一个多月，家里我拜托了保姆照顾，但我妈向来喜欢报喜不报忧，如果她有什么事，你随时联系我。”
陈述读的是艺校，他们的课程安排向来与普通高中不同。宋意点头：“放心，我每周都会过去上课，空闲时也可以过去看陈老师。”
“有你在，我是应该放心。”陈述微笑着伸手，手掌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头顶。
宋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偏了偏头想要躲开，目光却意外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远处，周密正斜倚着单杠，与身前的夏欢说话。大概是感受到了别人的注视，他回头，定定地望着她。
视线交汇，时间的钟摆在两个人脑海中放大了音量，“嘀嗒、嘀嗒”……约莫十秒钟后，他们同时转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