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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伊斯拉斐尔
茉莉安·克罗从伞轨车上跳下来,冻得牙齿咯咯直打架,握着伞柄的两只手也都冻僵了。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一边拼命地整理,一边着急忙慌地追赶着她的资助人。他已经蹿到几码开外的地方了,噌噌噌地走在波希米亚区熙熙攘攘的主街上。
“等等!”她喊着,在一群身着缎子长袍和华丽天鹅绒斗篷的女人中间挤来挤去,“朱庇特,慢点儿!”
朱庇特·诺斯回过头来,脚底下却没停:“慢不了,小茉。‘慢’这个字就不在我的字典里。跟上。”
他说着,又一头扎进了行人、人力车、马车和机动车的混乱之中。
茉莉安急匆匆地跟在他后面,闯进了一片宝石蓝色的烟雾里。烟雾闻起来甜腻腻的,正喷在她脸上——一个女人手上夹着一根小小的金色雪茄,她的指甲也染成了宝石蓝色。
“呃,真难闻!”茉莉安咳了几下,挥手赶走那些烟雾。有那么一瞬间,她找不着朱庇特的身影了,不过随即她就看见了他那浅金色的脑袋,一上一下地在人海里浮动。她连忙冲了过去。
“一个小孩儿!”她听见那个指甲涂成蓝色的女人在后头惊讶地嚷嚷,“亲爱的,快看呀,有个小孩儿!在这儿,波希米亚区!多吓人哪!”
“只不过是场表演罢了,亲爱的。”
“哦,还真是啊,太新鲜了!”
茉莉安很想停下来,四处逛逛看看。永泊镇的这一带,她还是第一次来呢。要不是担心在人群里跟丢了朱庇特,她肯定会因为这宽阔的街道,两侧的剧场、戏院、音乐厅,以及五颜六色的灯光和霓虹灯招牌兴奋不已。人人都穿着最考究的衣服,从四面八方的车厢里蜂拥而出,又汇入各个剧场的大门。街头小贩又是叫又是唱,往吵闹的酒吧里招揽客人。餐馆里挤满了食客,桌子摆到了大街上,所有的地方都挤得满满当当,哪怕是在这天寒地冻的跨年夜、冬季的最后一日。
茉莉安总算赶上了朱庇特。他正站在那最最拥挤的人群外面,也是整条街最最漂亮的建筑外面等她。这闪闪发光的大楼是用白色大理石和金子建成的,茉莉安觉得它很像大教堂,也有点儿像婚礼蛋糕。楼顶支着一张遮篷,灯火通明的,上面写着:
新德尔菲安音乐厅敬献
吉吉·格兰德
及
古特伯恩五人乐团
“我们要……进去吗?”茉莉安喘着气,肋骨阵阵作痛。
“什么?进这里面去?”朱庇特一脸轻蔑地抬头看了看这个“新德尔菲安”,“老天,才不是呢。宁死也不去。”
他偷偷地回过头瞄了一眼,领着她拐进了新德尔菲安音乐厅背面的一条小巷,把吵吵嚷嚷的人群抛在了身后。小巷很窄,他们只得一前一后地走着,跨过一堆堆无法辨认的垃圾,迈过那些从墙壁上松散落下的砖块。这里没有灯,只有强烈浓重的臭味。越往深处走,臭味就越浓,像坏掉的鸡蛋,或是死掉的什么动物,也可能两者皆有。
茉莉安捂住了鼻子和嘴巴。这臭味实在太难闻了,她勉勉强强才忍住了想吐的冲动。她想赶紧转身折返,可朱庇特就跟在后面,轻轻推着她,催她继续往前走。
“停一下,”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小巷尽头时,朱庇特开口了,“这是不是……不对,等等,这是……”
茉莉安转过身,看见朱庇特打量着墙壁——看起来和其他的墙壁没什么不同。只见他用指尖轻轻地按了按砖块之间的灌浆,凑上去闻了闻,还试着舔了一下。
茉莉安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哎呀,别舔了!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朱庇特没回答。他凝视着墙壁,片刻之后皱起眉头,仰着脸望了望夹在房舍屋顶之间的那道窄窄的、缀满星星的天空。“唔,应该就是这儿了。你能感觉到吗?”
“感觉到什么?”
他拉起她的手,按在墙壁上:“闭上眼睛。”
茉莉安照做了,可心里觉得很蠢。有时候,你很难分辨出朱庇特是在冒傻气还是在说正经的,比如说此刻,她就怀疑,他根本是在逗着玩儿。毕竟,今天是她的生日,朱庇特已经答应她,不搞什么“惊喜”,可他应该还是会在一屋子人里表演个精心准备的、令人尴尬的特技吧,然后再唱个“祝你生日快乐”什么的。她正想把这些猜测说出来,这时——
“哦!”她的指尖感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模糊的刺痛,耳朵里也响起了一阵低声嗡鸣。“哦!”
朱庇特抓住她的手腕,非常轻地把它从墙壁上拉开了。茉莉安感觉到了一股相反的拉力,仿佛墙壁有磁力似的,吸住了她的手,不放她走。
“那是什么?”她问。
“小小把戏。”朱庇特咕哝道,“跟我来。”他往后退了退,把一只脚踩在了砖墙上,然后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完全撇开了地心引力——顺着墙壁,朝天空的方向走去。他缩着身子,免得撞到小巷另一侧的建筑。
茉莉安静静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现在已经是永泊镇丢卡利翁大饭店的永久居民了,同时还是奇迹社团的成员,真不该在看见奇人异事的时候还这么惊讶。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见那股臭味又想吐了),学着朱庇特的样子,踩上了砖墙。她的两只脚一踏上墙壁,整个世界恍然倾斜翻转,随即又恢复了平衡,所以她没感觉到什么不适。而且,那股难闻的臭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清新空气。突然之间,走在满天星斗之下的墙壁上,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茉莉安大笑起来。
他们一从这条垂直的“小巷”走出来,世界就再次向右倾斜,掉转了方向。
房顶上不过是另一条小巷,茉莉安还以为会有点儿什么特别的呢。这条小巷拥挤、嘈杂,笼着病恹恹的绿色灯光。她和朱庇特排到了一列队伍的队尾。队伍很长,侧面拉着天鹅绒绳子,排队的人都很兴奋。这种兴奋的情绪是很有感染力的,茉莉安心里也激动地期待起来,不禁踮起脚尖,想看看大家到底在等什么。只见队伍前面有一扇破旧的蓝色大门,上面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面潦草地写着:
老德尔菲安音乐厅
后台入口
今晚登台:天使伊斯拉斐尔
“天使伊斯拉斐尔,是谁啊?”茉莉安问。
朱庇特没回答,只是歪歪脑袋,示意茉莉安跟上,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有个女人正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儿,翻弄着手上的名单。她通身黑色,从厚靴子到挂在脖子上的羊毛耳罩都是(茉莉安颇为欣赏)。
“队尾在那边。”女人头也不抬地说道,“不允许拍照。演出结束前什么也不签。”
“我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朱庇特说,“我现在溜进去,您不介意吧?”
女人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嘴巴一开一合地嚼着口香糖说:“叫什么?”
“朱庇特·诺斯。”
“名单里没有你。”
“不。我是说,是的。我知道名单里没有我,不过我希望您能把我添上。”他说着,金色的大胡子里透出笑意,轻轻地拍了拍翻领上金色的W形小别针。
茉莉安觉得很不自在。她知道在永泊镇,奇迹社团的成员是很受人敬仰的,而且经常拥有普通人只能遐想的特殊待遇,但她从来没见过朱庇特如此明目张胆地使用他的“别针特权”。他总是这么做吗?她想。
那女人却不以为然——茉莉安觉得,这也可以理解——她瞪着那枚金色的W形别针,皱了皱眉,然后抬起描着粗眼线的眼睛,望着朱庇特满怀希望的脸眨了眨,说:“名单里没有你。”
“他肯定愿意见我。”朱庇特说。
那女人撇着上唇,露出镶满钻石的牙齿:“何以为证?”
朱庇特歪着头,挑起了眉毛。那女人也做出了同样的表情。终于,朱庇特叹了口气,从外套里掏出了一根黑色的、洒满金色斑点的羽毛。他把羽毛夹在手指间转动着,一圈,两圈……
女人微微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茉莉安甚至能看见卡在她牙齿之间的那团浅蓝色的口香糖。她不安地看了一眼朱庇特身后的长龙,然后推开了那扇褪色的蓝色大门,一歪脑袋,示意他们进去:“那就快点儿吧。还有五分钟就启幕了。”
老德尔菲安音乐厅的后台漆黑一片。身穿黑衣的工作人员悄无声息、手脚麻利地忙碌着,四周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期待的气氛。
“那根羽毛是怎么回事?”茉莉安悄声问道。
“显然比别针管用啊。”朱庇特似乎有点儿不高兴。他递给茉莉安一副耳罩——那是他顺手牵羊从标着“工作人员”的盒子里拿的,然后说道:“给,戴上,他就要开唱了。”
“谁?你是说那个天使是……呃,真实存在的?”她问。
“对啊。伊斯拉斐尔。”他把一只手伸进金色的头发里抓了抓。茉莉安知道,这个动作说明他有点儿紧张。
“可是我想听听啊。”
“噢,不要吧。你不会喜欢的,相信我。”朱庇特透过帷幕,看了看外面台下的观众,茉莉安也飞快地瞥了一眼,“你绝不会想听到这种歌声的,小茉。”
“为什么?”
“因为那将是你所听过的最甜美的声音,”朱庇特说,“它会像扣动扳机似的,触发你大脑中的某种东西,不间断地带给你所能感知到的最最美好的……平静。它会提醒你,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完美无瑕,该拥有的一切已然在怀,孤独和悲伤已是遥远的回忆。你的心会充盈满溢,你会觉得,这个世界再也不会让你失望了。”
“听起来挺吓人啊。”茉莉安干巴巴地说。
“确实吓人,”朱庇特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因为这平静很短暂。伊斯拉斐尔不可能永远唱下去。所以当他停下来的时候,那种完美的幸福感就会烟消云散。你会重归现实世界,回到冰冷、缺憾与肮脏中去。那种落差实在叫人难以忍受,你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生命也就此戛然而止。那感觉就像是你被裹在泡泡里,可世界上的其他人,就在你周围,继续着那样不完美的生活。你看见外面那些人了吗?”他轻轻地把帷幕拉开了一点点,两个人一起看向外面的观众。
外面的人群如海洋般涌动,张张面孔被空洞的乐池灯光照着,流露出同样的神情——热切而茫然。渴望,是渴望。“他们并不是艺术生的资助人,”朱庇特继续说道,“资助人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资助人欣赏的是精湛的表演。”他低下头,看了看茉莉安:“而这些人是瘾君子,小茉。每一个都是。他们是来这儿续命的。”
茉莉安偷偷地望向那些如饥似渴的面孔,只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一把女声划破空气,观众们安静下来了。
“女士们,先生们!在他百战而归的凯旋之夜,这场前无古人的视听盛宴即将在老德尔菲……我谨为您介绍,举世无双、从天而降、神圣至极的……”话筒里的声音戏剧性地压低了,变成了轻声耳语,“请向天使伊斯拉斐尔展示您的爱意吧!”
音乐厅里猛然爆发出掌声、欢呼声和口哨声,把之前的静谧一下子撕碎了。朱庇特用胳膊肘戳了戳茉莉安,催她把耳罩戴上,扣好。所有的杂音都被摒绝在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茉莉安知道,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看什么演出,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可即便如此也……有点儿烦人,真的。
音乐厅里的黑暗被璀璨的金色光辉取代。茉莉安眨眨眼睛才又能看清,在人群上方,富丽堂皇的天花板正中央,一束追光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是如此奇诡绝美,超凡脱俗,惊得茉莉安实实在在地倒吸了口冷气。
天使伊斯拉斐尔浮在半空中,一双翅膀强劲有力,上面覆着黑夜一般浓郁的羽毛,脉纹闪着虹彩,金光莹莹。这双翅膀从他的肩胛骨之间伸出,缓慢而有节奏地挥动着,展开至少有三米长。他的身体也很健壮,肌肉发达,但是柔软灵动,炫酷的黑色皮肤上,有一条条金色的小血管凸起,让他看起来宛如一只用贵重金属修复过的花瓶。
他俯视着下方的观众,仁慈的目光里同时带着冷漠的好奇。大厅里的人们仰头凝望着天使伊斯拉斐尔,涕泪横流,浑身发抖,紧紧地抱住自己寻求安慰。有几名观众甚至当场晕倒,躺在了地板上。茉莉安不禁觉得这有点儿过分夸张了:他都还没开口唱呢。
这时,他唱起来了。
观众们凝滞了。
仿佛再也不会恢复活生生的原样似的。
宁和而持久的平静,像雪一样降临,覆盖了整个音乐厅。
茉莉安原本可以待在原地,躲在舞台的一边,整夜都看着这诡异、安静的奇景,但朱庇特只看了几分钟就不耐烦了(一贯如此,茉莉安想道)。
在烟雾缭绕的昏暗后台,朱庇特在尽里面找到了天使伊斯拉斐尔的化装间。他们决定进去等他。沉重的铁门关上了,关得严严实实的,朱庇特这才觉得安全了,示意茉莉安可以摘下耳罩。
茉莉安环顾四周,皱起了鼻子。这里简直是一团乱:空罐子、空瓶子到处都是,还有几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几十只花瓶散落各处,里面插着枯萎程度各不相同的花束;服装堆在地板上、沙发上、椅子上、梳妆台上,发霉的气味显然来自那些该洗的衣服。天使伊斯拉斐尔竟然是个邋遢鬼。
茉莉安困惑地哼了一声:“你确定没找错地方?”
“唔,很不幸,没找错。”
朱庇特在沙发上刨出一块地方,让茉莉安坐下,小心翼翼地把垃圾挪进了垃圾桶……然后他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投入地花了四十分钟,把整个屋子清理了一遍,还把所有的台面都擦了,尽量把这儿收拾得像个人待的地方。他没让茉莉安帮忙,茉莉安也没主动要求——哪怕是举着一根十英尺长的杆子,她也不想去碰这些有损健康、有碍安全的东西。
“小茉,听着,”朱庇特一边忙活一边说,“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感觉开心吗?感觉……平静吗?”
茉莉安皱起眉头。她本来是挺平静的,可他一问她是不是平静,她就不平静了。没有人会问别人是不是平静吧,除非他认为对方有“不平静”的可能。“怎么了?”她眯起眼睛,“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没有没有!没有不对劲!”说是这么说,可朱庇特的声音尖了起来,有点儿防备意味,“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是……要见伊斯拉斐尔这样的人呢,心绪平和是非常重要的。”
“为什么?”
“因为伊斯拉斐尔那种人会……吸收其他人的情绪。这个嘛,呃,特别难过或是生气的时候去拜访他们挺不礼貌的,因为那样会让他们心情糟透,这一天就毁了。而且,坦率地说,让伊斯拉斐尔情绪不佳,我们自己也承受不起。这个非常重要。所以,呃……你状态怎么样?”
茉莉安灿烂地咧开嘴,竖起了双手的大拇指。
“很好,”朱庇特慢吞吞地说道,似乎有点儿不安,“很好,有备无患。”
后台的扩音器响了,宣布幕间休息二十分钟。不一会儿,化装间的门砰地被撞开了。
当红巨星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他满头大汗,那双翅膀就叠在背后。他径直朝着手推车走了过去,那上面摆满了叮叮当当的酒瓶,里面盛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棕色烈酒。他挑出琥珀色的一款,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接着又是一杯。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时候,他才终于发现,屋里还有别人。
他瞪着朱庇特,把最后一口酒咽了下去。
“迷路了,是吗,亲爱的?”他终于开口了,冲着茉莉安点了点头。他讲话的声音也是如此深沉、悦耳,茉莉安听着,竟然生出一种心痛的感觉,就像怀旧、乡愁,或是渴望,浓烈得仿佛张开嘴就能吐出来。她重重地咽了口唾沫。
朱庇特干巴巴地笑道:“这是茉莉安·克罗,这位是天使伊斯拉斐尔,举世无双的歌者。”
“很高兴见……”茉莉安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幸会。”伊斯拉斐尔胡乱地挥了挥手,“我没想到今晚会有人来访,所以没带多少钱,不过……”他指了指推车,“你们就随便喝点儿吧。”
“我们不是来讨吃讨喝的,老朋友,”朱庇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非常紧急。”
伊斯拉斐尔倒在椅子上,两腿往扶手上一甩,气哼哼地瞪着手里的玻璃杯。他的翅膀动了动,重新收叠规整,搭在椅背上,犹如一件宽宽大大的羽毛斗篷。它们光滑平整,底层还有柔软的绒毛。茉莉安很想伸手摸一摸,不过忍住了。那样会很奇怪吧,她想。
“我早该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伊斯拉斐尔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来了呢,老朋友。第十一年夏天之后你就没露过面了,连我的首演也没来,你记得吧?”
“这事我真的很抱歉。你收到我送的花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可能收到了吧。”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送来的花可多着呢。”
茉莉安可以确定,伊斯拉斐尔就是想让朱庇特不好受,可她自己也忍不住不好受起来。她之前从来没见过伊斯拉斐尔,却一想到他不开心就受不了。她有种冲动,很想给他一块饼干,或是一条小狗,诸如此类。
朱庇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卷皱皱巴巴的纸和一支笔,默默地递给了他的这位朋友。伊斯拉斐尔却不理不睬。“我知道,你收到我的信了。”朱庇特说。
伊斯拉斐尔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没有回答。
“你可以签吗?”朱庇特简单干脆地问道,手还伸着,“拜托了,可以吗?”
伊斯拉斐尔耸耸肩说:“我为什么要签?”
“我想不出像样的理由,”朱庇特承认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签。”
天使此刻正盯着茉莉安,神态严肃而谨慎。“能让朱庇特·诺斯出手资助的理由,我只能想到一个,”他啜了一口杯中酒,把目光挪回朱庇特身上,“要是我猜错了,那你就只管直说啊。”
茉莉安也看着自己的资助人。三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令人不安的寂静似乎被伊斯拉斐尔当作了默认。
“奇迹锻工。”他压低声音,轻轻吐出一句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捂住脸,从朱庇特手里抓过纸卷,却没有碰那支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认识的最傻的傻瓜。好吧好吧,我当然会签署这份愚蠢的担保协议。但这根本没有意义啊。奇迹锻工,真是的,太荒谬了。”
茉莉安在沙发上动了动,觉得很尴尬,而且也有点儿不高兴。这人自己的化装间脏得像垃圾坑,却说别人“荒谬”,听起来真叫人难堪。她吸吸鼻子,努力地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矜持模样。
朱庇特皱起眉头:“小伊,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但这件事属于高度机密,你懂,它只能……”
“我知道怎么保守秘密。”伊斯拉斐尔气哼哼地说着,向后一伸手,一哆嗦,就从自己的翅膀上拽下一根黑色的羽毛。他把羽毛插进梳妆台上的墨水瓶里蘸了蘸,在纸页底部潦草地签上了名字,一脸沉郁地还给朱庇特,然后把羽毛往旁边一扔。它飘飘摇摇地落在地板上,金色的斑点折射着灯光,漂亮极了。茉莉安很想把它捡起来,带回家珍藏,可是又觉得,这或许有点儿像偷了人家的衣服。“我真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些,你知道吧。卡希尔的事儿你听说了?”
朱庇特正在朝着签名吹气,想让它快点儿干。他头也不抬地问:“卡希尔?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
朱庇特停住了,抬眼看着伊斯拉斐尔。“不见了?”他反问道。
“消失了。”
朱庇特摇了摇头:“这不可能。”
“我也这么想啊,可是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他是……”朱庇特欲言又止,“他不能就这么……”
伊斯拉斐尔的神色暗了下去。茉莉安觉得他那样子像是害怕了。“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他重复道。
沉默了片刻,朱庇特站起来,系好了外套,示意茉莉安准备告辞。“我会调查这事儿的。”他说。
“会吗?”伊斯拉斐尔不太相信。
“会的,我保证。”
他们沿着小巷的墙壁走下去,回到了波希米亚区亮如白昼的主街上,然后穿过拥挤的人群,往伞轨车车站走。不过此时,他们走起路来要比之前优雅得多。朱庇特的一只手紧抓着茉莉安的肩膀,仿佛刚刚想起,在这陌生而拥挤的地方,他真得把她盯紧点儿才行。
“卡希尔是谁?”在站台上等车时,茉莉安问道。
“也是伊斯拉斐尔他们那拨儿里的。”
“厨娘给我讲过不少天使的故事,”茉莉安想起了自己过去的家克罗庄园,“死亡天使、仁爱天使、毁掉晚餐的天使……”
“这可不是一回事。”朱庇特说。
茉莉安迷糊了:“他们不是真正的天使吗?”
“我觉得这可能有点儿超出想象范畴了,他们其实是神灵,算是吧。”
“神灵……什么意思?”
“哦,你应该明白呀,就是住在天上,会花样飞行啊,有翅膀啊,诸如此类。卡希尔是神灵圈子里的重要角色,要是他真的消失了……唔,我看一定是伊斯拉斐尔弄错了,或是夸大其词了——他就喜欢咋咋呼呼的,小伊这家伙。啊,车来了,准备好了吗?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茉莉安和朱庇特瞅准时机,把各自的雨伞挂在了伞轨车缆索的钩子上,死命地拽着伞柄,任由缆索带着他们在迷宫般的永泊镇上空飞驰。伞轨车的缆索遍布全城,复杂莫测,纵横交错地穿过低处的大街小巷,又呼啸着攀上房顶和树梢。在茉莉安看来,这危险得都有点儿冒傻气了:你在天上飞来飞去,靠的只是紧紧地抓住雨伞,要不然就会掉在地上摔成八瓣。不过,吓人归吓人,在高空看着人和建筑向后掠去,感受着风扑在脸上,的确也很刺激。住在永泊镇,乘伞轨车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听着,我必须告诉你些事情。”他们终于回到了丢卡利翁大饭店所在的街区,于是狠拽伞柄,从飞驰的伞轨车上跳下来。这时朱庇特说道:“我没有完全跟你说实话,关于……关于你的生日。”
茉莉安眯起眼睛,冷冰冰地说:“哦?”
“别那么生气。”朱庇特咬着嘴唇,好像十分内疚似的,“只是……呃,弗兰克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什么事都能变成开场宴会的借口。”
“朱庇特……”
“还有……丢卡利翁大饭店的每一个人都很爱你!”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好一个哄骗人的先抑后扬,“他们要为他们最喜欢的茉莉安·克罗庆祝生日,我也没理由不同意呀,不是吗?”
“朱庇特!”
“好啦,好啦。”他举起双手投降,“你说过不想大张旗鼓的嘛,别担心了好吗,弗兰克保证过会低调的。只有员工们,你和我,再加上杰克。你就吹吹蜡烛,我们就唱唱‘祝你生日快乐’而已……”茉莉安哀叹起来,光是想一想就已经让她尴尬得脸都红了,一直红到耳垂。“……然后吃吃蛋糕,就完事儿了。其他的明年再说。”
茉莉安瞪着他:“低调?你保证?”
“我向你发誓。”朱庇特一只手捂着心口,郑重其事地说,“我告诉弗兰克要收敛些,再收敛些,计划一直缩水,他都觉得有点儿不像话了,因为缩得只有他原计划的十分之一那么多了。”
“是吗?那他照做了吗?”
她的这位资助人冷哼一声,像是被冒犯了:“听着,我知道我是个闲散从容的炫酷先生,而且……”茉莉安礼貌地扬起眉毛表示质疑。“……不过想必你也发现了,我的员工们还是很尊重我的。弗兰克知道谁是老板,小茉,他知道是谁在他的工资单上签字。相信我,既然我让他低调,那么他就一定会……”
朱庇特没能说完。这时,他们已经转了个弯,来到了非凡大道,高大宏伟、金碧辉煌的丢卡利翁大饭店就坐落在此。茉莉安和她的资助人就住在这里……而了不起的宴会策划专家、吸血鬼侏儒弗兰克,显然已将大饭店装饰一新。
整座丢卡利翁大饭店挂满了火烈鸟粉色的小彩灯,估计有几百万盏吧,照得夜空亮堂堂的。没准儿在太空中都能望见,茉莉安想道。
“……就一定会置之不理?”她替瞠目结舌的朱庇特说完了那半句话。
聚集在大饭店门前台阶上的,可不只是员工,似乎所有暂住在这儿的客人都在,另外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团团围着一个奢华的、粉红色的九层生日蛋糕。茉莉安觉得,这蛋糕好像更适合皇家婚礼,而不是一个小孩儿的十二岁生日宴。喷泉边等候着一支铜管乐队,茉莉安和朱庇特一到,他们就按照弗兰克的手势,热热闹闹地边走边吹奏起来。而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横跨整个房顶的横幅,上面庞大闪烁的字母拼成了:
茉莉安十二岁了!
“生日快乐!”员工和宾客们喊道。
弗兰克一指朱庇特的侄子杰克,杰克就点燃了一簇烟花。烟花呼啸着冲上天空,洒落点点星辉花火,把大家全都笼罩在里面。
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获得过爵级勋章的林地语者钱达·卡莉夫人,为大家演绎了一首极为戏剧性的《生日歌》(三只知更鸟、一只獾和一群松鼠立刻闻声赶来,满怀憧憬地簇拥在她脚边)。
丢卡利翁大饭店的运输主管兼司机查理,已经在他的爱车里挑选出一辆,整饰完备,好让过生日的姑娘可以随时乘坐。
门房凯吉瑞和服务员玛莎抱着一大堆礼物,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还有大块头的华姿猫、客房部主管芬内斯塔,趁着四周热闹,偷偷地把大爪子一扬,撒下一大把粉红色的糖霜。
朱庇特急慌慌地瞥了茉莉安一眼:“我能不能……呃,和我们的屋顶宴会总司令私下谈谈?”
茉莉安摇摇头,想忍住却最终没能忍住嘴边的笑意。她感到自己的胸膛正中央,有一束暖暖的阳光在闪耀,仿佛还有一只猫蜷缩在里面,心满意足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以前从来没有人为她举办过生日宴会。
弗兰克真好,真的。
茉莉安被抹了一脸蛋糕,晕晕乎乎,又被上百位宾客没完没了的祝福弄得精疲力尽,最后终于爬进了卷成一卷、像蚕茧似的羊毛毯子里(这是当天晚上变出来的;她的床显然很理解,这一天有多么漫长)。她的脑袋刚挨着枕头,就沉沉地睡着了。
然而,半秒钟之后,她又醒了。
她醒了,床已不知去向。
她醒了,身边还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