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尽管男友信哥说好了要陪自己到天水街派出所报到,但打心底,林心蕊对这个讨过来的承诺只相信一半。毕竟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这是林心蕊在清湾区的第81天,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大海后的第81天。在此之前,她和信哥一直生活在一座距海几千公里远的内陆城市。从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她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幸福仿佛唾手可得。
没想到,大学毕业前,信哥突然掏出手机,打开高德地图,一倍倍放大后,指着一处蓝色的海湾说:我们去这里生活吧。
信哥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疑的憧憬,而具有天生讨好型人格的林心蕊也假装热忱地点了点头。
从长途汽车到绿皮火车,再转乘复兴号高铁,林心蕊面前的世界被一点点放大,但她内心的“领土”却在一寸寸缩小。这是一个拥挤的城市,拥挤到你必须抓住点什么,否则就挤不进早高峰的地铁。这是信哥的原话,是他在收到公务员录取通知时对林心蕊说的,一点也没有顾及林心蕊公考落榜的失落,但林心蕊依旧假装欣喜地点了点头。
林心蕊只得退而求其次,报名参加清湾分局面向社会的辅警考试,最终笔试面试总成绩高居第一。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清早来报到时,她还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九九八十一天,新生活开始啦!附上的照片里,是一对可爱的泰迪熊。林心蕊满心希望信哥能给自己点个赞,但公交车都驶出三站地了,也没有收到对方的任何消息,反倒是妈妈给她留下了五个字:快点死回来!林心蕊心里一颤,险些把手机掉到地上。
吵闹声从车子前部传来,一位大爷正抓着把手,训斥身边座位上的一个“杀马特”,那嘴巴像机关枪似的,密集的火力压得那个顶着五颜六色头发的脑袋抬不起来。大爷的年龄其实不大,“杀马特”坐的也不是爱心专座,但大爷似乎训人有瘾,嘴巴刹不住闸。又过了一站地,大爷刚开始说起孔融让梨的典故,“杀马特”终于按捺不住,从座位上弹射起来,一拳就揍在大爷的下巴上。大爷“哦呵”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伸出手刚想骂人,“杀马特”亮出一把弹簧刀,大爷很识相地闭了嘴。
面对这两位不受待见的主儿,车上没有一个人上前劝解,也没有一个人拨打报警电话。即将成为辅警的林心蕊下意识地握紧手机,手心潮出了汗。公交车也在此时到了站,“杀马特”挤到后门,目光交错的瞬间,他狠狠瞪了林心蕊一眼,林心蕊有些慌张地把手机揣进兜里。
门开了,“杀马特”跳下了车。潮热从手心涌上了林心蕊的脖颈,她不禁暗忖:胆小鬼也能够在公安局里工作吗?
林心蕊终究还是来到了天水街派出所,抬眼看到的,是接警大厅里一个穿着制服的老同志在和一个光头警察闲聊。光头警察开着玩笑,但语气有几分客气。
林心蕊鼓起勇气,来到老同志面前道:领导,我是来报到的。
对方一愣,和光头警察一起哈哈大笑,林心蕊的脸也随着笑声涨红起来。老同志连连摆手说,我不是什么领导,我也是来报到的。说着,又指着光头警察道:这才是领导,是张跃进副所长,管着上半城的警务站。
张跃进笑着点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心蕊,瞧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老同志自我介绍说:我叫杜玉好,也是这批招录进来的辅警,你叫我好哥就行。
林心蕊嗫嚅了声“好哥”,定睛看着他身上的制服。
杜玉好笑道:我是二进宫了,之前在天水街派出所干过几年联防队员,干得不怎么样,就没脸在派出所混下去,但这身衣服我还留着。你瞧,我这衣服没有警号,也没有肩章和臂章。
光头张跃进补充道:好哥太低调了吧,那会儿你可是功勋卓著啊,由你来带这批新招的辅警,绝对能让小汪所长轻省许多。
杜玉好摇摇头:也就剩下点经验了。
说话间,接警大厅外传来一阵嘈杂,林心蕊抬头瞥了一眼,心往下沉,竟然是那个“杀马特”来了,只不过从他肿起的眼泡来看,先前的那股子嚣张劲儿早已不见踪影。他身后的小伙子抬脚踹到“杀马特”的屁股上,后者直接扑倒在杜玉好的怀里。
还没等对方开口,小伙子上前一步,立正,敬礼,把刀递给杜玉好:路上撞见这家伙带着弹簧刀,我怀疑是想抢劫,顺手把他薅过来了。领导,按说我也算是辅警了,可以考虑给我个表彰啊。
张跃进又笑了,他瞅着颇有领导气派的杜玉好说:得建议小汪所长让你负责信访接待,绝对能把那些难缠户给唬住。
杜玉好笑笑:别开涮,我就是一打杂的临时工。
看到小伙子不解,杜玉好只得再次解释了一遍自己的身份。末了,他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的军姿这才放松下来,语气也更加轻松:我叫段一飞,今年23岁。
你刚从上半城的水产市场过来?杜玉好问道。
你怎么知道?段一飞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嗅到我身上的海腥味了吧?
张跃进称赞:一老一小,都挺机灵。
我在水产市场还捡了一个人,他慢我几步。段一飞话音刚落,一个背着三床被褥、被褥上还压了两个洗脸盆的少年出现在接警大厅门口。捆扎被褥的绳子即将脱落,包袱看起来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段一飞兀自介绍:袁锵锵,刚收的小迷弟,今年20岁,也是这批招的辅警。我是在大排档吃饭时遇到的他。
袁锵锵露出羞涩的笑,光头警察已经招呼着杜玉好,一起押着“杀马特”穿过大厅门禁去往办案区。
02
大家还没来得及寒暄,张跃进又打开门禁,喊大家到院子里集合。这时候,从接警大厅西侧的景泰蓝花瓶旁,走来五个穿军绿色T恤的年轻男子。
段一飞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五人是此次专门面向本年度退伍军人招收的辅警。此前,段一飞也是部队中的一员,不过比他们早退伍,已经在社会上闯荡了一年多,所以只能参加面向社会的辅警招录。
看到五个年轻人原地踏步,等待跨过门禁的那一瞬,他的心还是被某种情绪击中了。已经多久没有踢过正步,没有出早操和急行军了呢?当兵那会儿的血性还剩下多少?段一飞的思绪有点儿飘。
来到院子后,那五人昂首挺胸、目不转睛,始终体现出良好的纪律性。反观其他三人,则横七竖八地站着,像是一堆乱树枝:杜玉好的整个身子都是蜷缩着的;林心蕊倒是想站直,但内心的不自信让眼睛四下乱瞟;袁锵锵则依旧扛着那三床厚被子,努力不让自己散架。段一飞也跟着松懈下来,颠着腿脚,嘴里哼起了小曲儿,前排打头的退伍兵回过头,满脸不屑。
段一飞没好气地嚷嚷:军姿,说你呢,注意军姿!
对呀,你的军姿呢?你不也是退伍兵吗?随张跃进一同出现的所长汪海洋点了段一飞的名字,然后气鼓鼓地向教导员陈晨低头耳语。
段一飞偷偷打量两位所领导,所长只有30岁出头,肩头挂着两杠二,不怒自威;教导员挂着两杠三,50岁左右,笑呵呵的,像是邻家大婶儿。他喜的是所长对自己挺重视,已经看过了自己的履历;忧的是第一眼就给人家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莫非他俩正在议论自己?
正琢磨着,汪海洋把队伍甩给陈晨:这儿就交给你了,我到分局开个会,还是那个新型毒品的摸排。
说完,他便跳上了警车,派出所大门随即打开,只见一辆红色敞篷法拉利正好堵在门口。车头对车头,谁都前进不得。汪海洋还以为是来办事的群众,便耐着性子先倒回院内,等法拉利轰隆隆地开进来后,才加速离开派出所。
法拉利上面下来的是一个20岁出头的青年,他径直走向陈晨,语气不算恭敬,但也谈不上轻薄:你是所长?
陈晨一怔,然后明白过来:你是那个龙……龙思文?
龙思文一愣,然后笑得合不拢嘴:还好你没喊错我的名字。
陈晨冷冰冰地下令:入列!
龙思文像是检阅队伍一般,扫视了一圈院内的众人,磨磨蹭蹭地挪进了队伍当中。
陈晨清了清嗓子,说:欢迎加入天水街派出所,这次招聘辅警是为了成立两支小队,分别进驻天水街派出所的上半城和下半城警务站,协助民警做好社区警务工作。我看了一下各位的履历,家庭不同、学历不同、特长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大家都非常优秀。因为咱们公安工作有自身的特殊性,为了便于日后开展工作,你们将会到分局战训基地,参加为期两周的体能、战术及公安业务集训。希望大家能够发扬艰苦奋斗、奋勇争先的精神,以优异的成绩迈出从警生涯的第一步。
龙思文举起了手:是从事辅警生涯的第一步。
陈晨一怔,两秒钟没说出话来。段一飞乜了一眼身边这个刺头——说实话,他还挺擅长治刺头的。许是感受到了段一飞的目光,龙思文动了动腮帮,挤出一个鄙夷的笑容。
陈晨定了定神,缓缓道:对于辅警的身份,你们肯定了解过,知道它和正式民警的区别。龙思文说得对,这或许不是你们从警生涯的第一步,但不能自贬身份,觉得辅警只是半个警察,因此也放松了自我要求,而是要树立这是通向理想生活的跳板的理念。你们当中大多数都很年轻,辅警工作很可能是日后一切成功的开始。我希望你们能够珍惜这段时光,当某一天你们功成名就,回看过去时,可以骄傲地宣布,我的逆袭之路,是从穿上辅警制服的那一天开始的。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人高声应答。
陈晨提高了音量:拿出点年轻人的朝气,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人吼出了气势,只有龙思文在那里嘀咕:好一锅大婶鸡汤,真难消化。
战训基地毗邻清湾,出了后门,便可直达海滩。林心蕊的宿舍更可谓“海景房”,睁开眼睛,海就在眼前;闭上眼,海浪还在拍打她的耳膜。
记得刚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下了火车,信哥便拉着她直奔海滩,对着那层层涌起的浪花振臂高呼,仿佛在宣布,自己的到来意味着对整个世界的征服。此后,林心蕊再也没有来过海边。她多么希望信哥能抽出点时间,再带她来转一转,她喜欢那种被拥在怀中,感受深爱之人心跳的感觉。
哨声响了,又是一天训练的开始。林心蕊再次环顾房间,被子已近乎“豆腐块”,地上也是纤尘不染,毛巾鞋子都各就各位,内务卫生量化考核的成绩虽然比不上那几个退伍士兵,但应该也不会太差,肯定还有龙思文在后面垫底呢。想到这儿,她暗吁一口气。
辅警初任培训为期两周,教官是来自市特警支队的老民警,叫胡峰。这个胡峰乍一看佛系得很,培训第一天便告诉大家:我只讲结果,不看过程。大家分成两组,自我管理好,我呢,结业时考核一下,任务便算完成。
那五名退伍士兵自然又站成了一排,是第一组,剩下的人自动组成了第二组。看着身边的散兵游勇,被推选为组长的段一飞倒吸一口冷气。
03
杜玉好年龄最大,又干过联防队员,说话自然有分量,但语气却谦卑得近乎低声下气:咱们的考核分为两个部分,段一飞之前在部队待过,警务技战术和体能测试就由他来负责;林心蕊是咱们五个人里文凭最高的,理论和业务学习就由她来辅导大家吧。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另外四个人面面相觑,袁锵锵举起了手:我来给大家提供后勤服务,大家要是嘴馋了,就到我房间里,我那儿有好多好吃的。
大家笑了一阵,杜玉好便对段一飞说:你先给大家整队吧!
段一飞本不想当这个教官,但他又是极具集体荣誉感的人,这种荣誉感催促着他走到队伍前面,举起右拳,下达口令:按我举拳的方向,由高到矮站成一排,林心蕊站在队尾。
一阵混乱后,杜玉好、袁锵锵、林心蕊一列排开,只有龙思文像是神游一般地吊在队尾,嘴里嘀咕着:有必要吗?
段一飞不由得有些火:龙思文,你个儿高,得站到排头。
龙思文也有些没好气地回道:我觉得你挺想出风头的,我把那位置留给你了。
段一飞压着火:明白了,你长得最帅,当然要鹤立鸡群了。
一个辅警半个警,五个辅警,只不过是警察两个半,有什么可出风头的?
龙思文的话让大家有些不是滋味,段一飞没有搭理他,绷起了脸:这是标准的跑道路,12圈半,5公里,向右转,跑步走!
袁锵锵暗自叫苦不迭,林心蕊心里也是一咯噔,但杜玉好已经带头迈开步子,大家便都跑了起来。只有龙思文依然插着兜,脸上讥笑的表情像是在瞧马戏团里小丑的拙劣表演。
400米一圈跑完,队伍回到了龙思文身边。段一飞吼着“一二三四”,其他三个组员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喊了起来。
半小时后,大家跑完12圈,丢盔卸甲似的再次经过龙思文身边时,段一飞突然喊道:我们是一个集体,龙思文不跑步,他的5公里就得由我们分摊,我们每人都得再多跑1.25公里,继续!
一声“继续”,唤得袁锵锵连连叫苦,杜玉好也直摆手说年龄大跑不动了,只有落在最后面的林心蕊没有吭声。
就这样,空荡荡的跑道上,四个人跑,一个人看。当大家踉踉跄跄地摔过终点线后,袁锵锵举起胳膊,大口喘着粗气:我的妈呀,得补补,得好好补补!你们晚上想吃蒜蓉小龙虾,还是麻辣小龙虾?
解散后,龙思文便一头扎回了宿舍,仿佛这样便可以排除其他的干扰和杂音。
龙思文的父亲叫龙力,是清湾区有名的地产大佬,从小到大对儿子的管教都相当宽松,近似于散养,不问考试成绩,全凭孩子的兴趣爱好,美其名曰全面素质教育,但真正的原因是他正忙着“抢钱”,无暇他顾。他认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等回过头关注儿子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如果说生命是一场探索,在于不断发现新的意义,那么对于24岁的龙思文来说,那些曾经让他沉迷的嗜好已渐渐失去风味,而更值得努力和奋斗的事情却还没有出现。何况,他无意中发现,所谓的挑战即便是出现了,对于出身富贵的自己来说也不算什么。成功触手可及,无须太多努力。
慢慢地,虚无感开始在他年轻的心中发酵,他逐步远离了那些富二代朋友。是的,他很讨厌被人贴上“富二代”这个标签。仿佛富二代就等于挥霍生命、为富不仁,活得像体格庞大的寄生虫。他试图去抗争,想做点什么事情来证明自己,但世界上的一切又仿佛都近在手边,目标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金钱价值。后来被骂久了,龙思文也就习惯了,开始麻木起来。
龙力忙于生意应酬,父子两人平日很少交流,关系不尴不尬。一个月前,龙力非常罕见地把龙思文喊到了办公室,向他提供了一个集团下属分公司副总经理的职位。龙思文摇了摇头,他对所有被动塞给自己的事物都有着本能的反感。
父亲紧追不舍:你到底想干什么?
龙思文还是摇头,一副向生活妥协的丧气样。龙力无奈地说,要么到国外留学吧。
龙思文终于开腔了:要去你去,我不想当海里的乌龟。
龙力彻底恼了:你这也不干,那也不干,趁早别在家里待着,我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的是,龙思文真的失联了。准备报警寻人时,清湾分局的崔副局长却打来电话,语气里颇有些不明就里的无奈,说是龙思文居然报考了辅警,莫不是龙老板派来体验生活的吧?龙力也是一愣,但转念一想,儿子反正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能进入公安队伍历练一下总比无所事事强。于是他便请崔副局长一定一碗水端平,不要对儿子有什么特殊照顾。
可真正等到龙思文通过辅警招录考试后,龙力又有些动摇,怕儿子出警时遇到危险,万一伤了残了可就没有后悔药吃了。于是,龙力又通过妻子,拐弯抹角地暗示龙思文:若是碰到不顺心的事儿,随时可以辞职。
04
对于段一飞来说,5公里长跑算不上什么,但在小组其他成员眼中,那就是超负荷的剧烈运动了。
晚餐以后,袁锵锵订的小龙虾准时送达,一同到货的还有两大扎鲜啤。袁锵锵把大伙儿招呼到自己房间,就连龙思文也被他生拉硬拽了过去。
袁锵锵举起酒杯:敬二组!
大家也都纷纷碰杯,只有龙思文埋头喝酒,一点儿也不理会对面段一飞鄙视的眼神。
三杯酒下肚,杜玉好慢声细语地说,这次培训结束后,一组和二组会有一个团体比赛,到时候会决出一支优胜队伍,代表天水街派出所参加清湾分局的辅警大比武。
袁锵锵把杯子放下问:好哥,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杜玉好说,傻孩子,我原来干过联防队员,局里辅警大队的人我都熟。
段一飞眼睛瞟向龙思文,暗想他在比赛中肯定是个拖累,便故意激将:咱就是个陪练,保准会被第一组给干趴下,没办法喽。网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一直没吭声的龙思文笑了,正中段一飞下怀。段一飞问:你笑什么?
龙思文答:我知道你想出风头,但出风头有什么意义呢?
小龙,你少说两句,杜玉好的脸绷了起来。
段一飞接过他的话:是啊,你这种人已经领先我们普通人一大截了,自然觉得比赛无所谓。
龙思文哼了一声,显出一副不屑回答的模样。袁锵锵赶忙举起筷子缓和气氛:吃虾!吃虾!
段一飞突然吼道:锵锵,别怂恿我揍人啊。
袁锵锵委屈巴巴地说:我没怂恿你啊。
段一飞又转向林心蕊:还姓龙呢,不如改姓虫吧。
林心蕊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杜玉好刚要当和事佬,段一飞又把他的嘴堵上了:好哥,富家子弟可不懂咱们劳动人民的辛苦。
龙思文本打定主意,不和段一飞一般见识,但他一遍遍的反讽和刺激,像是鞭子一样,不停抽在自己的身上,把火气直抽上脑门。克制不住的龙思文终于踢翻了桌子,却被段一飞一把抓住。两人随即扑倒在地,开始厮打,其他三人则手忙脚乱地拉架。喧闹的声音传到了隔壁一组的宿舍,有人过来探了个脑袋,然后给教官胡峰打了电话。
看到教官,段一飞弹起来,笔直地立正,然后敬了个礼。胡峰的关注点不在打架,而是一桌的酒菜。
胡峰厉声问:量化考核第三条是怎么规定的?
段一飞答:参训期间,严禁饮酒!
胡峰抬高了嗓门:是谁干的?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吭声。龙思文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大大咧咧地说:酒是我从家带的,小龙虾是我叫外卖送来的。
胡峰点头说:行啊,很好!既然你们这么有劲头,组织酒局的龙思文出去跑10公里,其他人各跑5公里,现在,快!
龙思文没有申辩,自顾自出了门,其他人互相瞅瞅,也都跟着跑去了操场。月光下,一行人没有整齐的号子,也没有彼此鼓劲,他们只是低着头,默默忍受着肌肉的酸痛、心中的不平以及互相的埋怨。转眼间,这群刚刚还在共同举杯的人彼此互不搭理,拉成了一条线。段一飞、袁锵锵、林心蕊先后完成了5公里的长跑,杜玉好的最后1公里几乎是走下来的,还好胡峰教官没有计较。
段一飞穿上外套,准备回宿舍,却发现其他三人没有离开的意思。林心蕊指着龙思文说:他还没跑完呢。
段一飞瞅了一眼跑道:他?算了吧。
袁锵锵小声提醒说,好歹他也是代我受过。
跑到第23圈时,龙思文的小腿抽了筋,整个人摔在了跑道上。除了段一飞,其他人都一拥而上,胡峰也有些于心不忍:算了吧,回去休息。
龙思文像是没有听到教官的话,咬着牙爬起来,开始一步一颠地向前挪。众人劝说不动,便在他后面随行保护,终于陪他艰难地走完了最后800米。
谁都没想到,在终点处,龙思文居然笑嘻嘻地对段一飞说:我把白天欠大家的5公里都还上了。
当晚,龙思文难以入睡,小腿肌肉的疼痛也撕扯着他的神经,让他反复在脑海里回放最后那800米的历程。是倔强还是任性?或许都有那么一点,或许都不是。他不打算去寻找答案了,因为他猛然发现,在月光下踽踽独行,竟让自己体会到了一丝久违的快乐。
接下来静养的两天里,龙思文一直没闲着,他捧起《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和《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研究起来。这两本书是林心蕊带给他的,哪些是考试重点,林心蕊早就在书里用彩笔做了标注。
送书的时候,林心蕊只站在房间门口,但还是一眼瞥见了电视柜边上打开的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绿纹白底篮球鞋。林心蕊闭上眼都能说出这双鞋的型号。她同时心痛地想到了这款鞋子的价格:8999元。林心蕊不止一次地想过把这双鞋送给男友信哥当生日礼物,甚至动过贷款的心思。
05
龙思文有洁癖,休养学习之余,他把房间彻底清扫了一遍,在每日内务通报的排名里,一跃到了第二名。杜玉好的脸上浮出由衷的笑,他知道龙思文这匹不羁的小马驹开始沿着正道跑起来了。
的确,杜玉好不止一次地向第二组的组员们强调结业前的那场对决,还提到优胜小组中将推选出一名优秀学员。这就不仅是集体的荣誉了,也事关个人的荣光。段一飞、林心蕊和龙思文都以各自的方式努力着,就连一直迷迷瞪瞪、贪恋美食的袁锵锵也给自己加大了训练量。
胡峰教官虽然置身事外,但心里门儿清:结业前的小组比赛只是为了检验一下训练成果,而全局辅警大比武纯属子虚乌有。不过,他并没有戳穿这些谎言,杜玉好也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团结大家伙儿。
比赛前夜,龙思文请来了按摩师,他向教官摆出的理由是为自己的腿伤做康复,实际上却是给全体组员做肌肉按摩,为次日的比赛做足准备。段一飞摆出一脸不屑,袁锵锵和林心蕊也有些不知所措,杜玉好倒是先趴在了床上,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龙思文的好意不只如此,等大家按摩完,回到宿舍时,发现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有一双全新的专业跑鞋,就连段一飞也没落下。虽然没有任何说明,但大家都知道龙思文是想让他们跑得更快点。而林心蕊除了女式跑鞋,还收到了一双绿纹白底篮球鞋,正是她想买给信哥的那一款。鞋盒里还有购物小票,方便她随时更换鞋码。
林心蕊百感交集,她感动于龙思文的心细如发,却也不安于这份礼物的厚重。纠结几分钟后,林心蕊抱着鞋盒来到龙思文的宿舍。听到敲门声,龙思文大概猜到了是谁在门外。他不善于当面拒绝他人,便让按摩师助手把林心蕊拦在屋外,说自己已经休息了。林心蕊等了一会儿,不见龙思文出来,便把鞋盒放在门前,返回了宿舍。
上午的比赛是法律知识考试,上机操作,现场打分。林心蕊、龙思文和段一飞先后提交答案,得了满分;袁锵锵犯迷糊,少做了一道选择题,得分98;就连自称记性很差的杜玉好也取得了96分。但是,另一组的成员全都得了满分。几个人顿时傻眼,刚刚高涨起来的情绪立刻跌进谷底。
下午的比赛是警务技战术,杜玉好、段一飞和林心蕊组成了一个三人出警组。他们接到胡峰下达的指令:有人报警称前方房间内发生争吵,请第二出警组出警解决。三人进入房间后,发现两名男青年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可能出现过互殴情况。他们立刻呈品字形站位,保证视线无死角。随后就是例行的搜身检查和查验身份,一切都很正常,但当两个男青年面对段一飞关于互殴的询问时,却都吞吞吐吐。这样一来,就必须把两人带回警队展开进一步调查。
就在一行人准备离开时,杜玉好突然蹲在垃圾桶边小心翻拣,虽然没有收获,但两人的神色明显紧张起来。杜玉好又推开窗子,在空调外挂机上摸了摸,缩回手时,手里多了一包白色粉末。
正是凭借这包白色粉末,第二组在警务技战术比赛中拔得头筹。因此,到了最后一项体能考核时,第一组的五个退伍士兵都憋着劲儿,发令枪一响,便甩开腿冲到了前面。
赛场没有选择战训基地内的塑胶跑道,而是定在了警校外的海滩边上:5个来回,正好5公里,还必须佩戴5公斤的单警装备,取全队总耗时记入比赛最后成绩。平日里段一飞跑步像散步一般轻松,此时却变成了猎豹,只一个来回,便把所有人甩到了身后。此后的4公里,他越跑越快,只用不到18分钟便跑完了全程。
完赛后,段一飞并没有停下,而是立即折返到袁锵锵身边,瞟了一眼,看小伙子速度还可以,又来到杜玉好的身边,杜玉好摆摆手,表示自己也没问题。段一飞便又跑到林心蕊身边,二话没说就把她的单警装备接了过来,林心蕊的速度立刻有了提升。段一飞领着她跑完了最后一个来回,以26分47秒的成绩完赛,虽然位列十人中的第九名,却并没有落后排名第八的第一组组员太多。此时赛道上只剩下一瘸一拐的龙思文。
一直犯迷糊的袁锵锵突然反应过来,他对段一飞道,我刚算了第一组的成绩,思文哥必须得在1分27秒内完赛,我们才能赢。
段一飞心里一咯噔,问道:这小子还差多远?
还差600米。
段一飞暗骂了一句,随即如离弦之箭冲到了龙思文身边。
龙思文瞅了段一飞一眼:你想干吗?
段一飞喝道:给我闭嘴。话音未落,便搂住龙思文的大腿,一个翻身,把他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龙思文还想反抗,段一飞骂道:不想拿第一啦?!龙思文这下不折腾了,任由段一飞背着自己往前冲。
夕阳西下,海水开始涨潮,整个沙滩沐浴在一片金黄之中。被扛在肩上的龙思文思绪有些飘散,他感到了一种互相依靠的确定和踏实,而越来越响亮的加油声也传入耳中,抬起头,终点就在眼前。龙思文正想也跟着吼一声“加油”,整个身子就飞了出去,原来是段一飞把自己抛过了终点线。而在边上一直计时的袁锵锵也随即跳起来高呼道:赢了!我们赢了!
事后,胡峰宣布,获胜队员可以优先选择单位。段一飞打小生活在上半城,因此选了上半城警务站;龙思文以为段一飞一定会贪图下半城的繁华,为了避开他,也阴差阳错地选了上半城;至于林心蕊和袁锵锵,因为杜玉好跟定了上半城的张跃进,便也跟着选了上半城。
结果公布后,杜玉好冲张跃进感慨:不是刺头不聚头哇。
张跃进一愣,反问道:你是说咱俩,还是段一飞、龙思文那两个小子?
杜玉好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辅警只能算半个警,加上你这个副所长,正好是刺头三个半。
张跃进拍了拍杜玉好的肩膀,自信地说:应该说是好警三个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