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经典世界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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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罗曼·罗兰米开朗琪罗传》:序篇

此系佛罗伦萨的一个中产者,——那佛罗伦萨,一座座昏黑的宫殿,塔楼如长矛直冲天空,山丘盘旋曲折,如同一条条细线呈现在淡蓝色的天空中,一丛丛的小杉树和一条银色的橄榄树林如起伏的波浪;那佛罗伦萨,高贵典雅,洛朗·德·梅迪西那讥笑的苍白面容和阔嘴马基雅维里与淡金色头发的波提切利的名画《春天》和贫血病的维纳斯交融在一起;那佛罗伦萨,狂热,自大,神经质,沉浸在一切的疯狂盲信之中,受着宗教的或社会的极其疯狂的震颤,人人都是自由的,而个个又是武断的,生活是既舒适而又如闯进地狱一般;那佛罗伦萨,公民们敏捷,偏狭,活泼,易怒,口若利剑,生性多疑,相互窥探,互相猜忌,你撕我咬;那佛罗伦萨,不能容忍莱奥纳多·达·芬奇的自由思想,波提切利也只能像一个英格兰清教徒似的在幻梦般的神秘主义中了结一生,而形似山羊,双眼炽热的萨伏那洛拉让他的僧侣们绕着焚烧艺术作品的火堆跳舞转圈;那佛罗伦萨,三年后,那火堆重新复燃,烧死了萨伏那洛拉这个先知先觉者。

*****

在这座城市,在那个时代,他同他们的偏执、激情和炽狂交织在一起。

当然,他对他的国人们并不温柔体贴。他那坦荡的胸怀、豪放不羁的才气面对他们那社团的艺术、矫饰的精神、平庸的写实、感伤的情调、病态的精细,从不正眼瞧一下。他对他们毫不留情,但他爱他们。他对自己的祖国没有丝毫的如莱奥纳多·达·芬奇的那种面带着微笑的冷漠。远离故土,他就会苦苦地思念于它。他一生奋尽全力想生活在佛罗伦萨。在悲惨战争的年月,他留下来,他认为“如果活着不能留在佛罗化萨,至少死后能回到这儿来”。

他是老佛罗伦萨,他为自己的血统与种族而骄傲。那份骄傲甚至超过了比对自己的天才的认可。他不允许别人把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来看待:

“我不是雕塑家米开朗琪罗……我是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

他是精神贵族,而且具备所有的阶级偏见。他竟然说,“艺术应该属于贵族而不是平民百姓。”

他对于家庭的观念是一种宗教与古老的、甚而是野蛮的。他为它放弃一切,同时希望别人也这样做。如他所说,他将“为了它而被卖作奴隶”。他甚至会为家庭的区区小事而动情。他瞧不起自己的兄弟;他们也该受到鄙视。他对他的继承人——他的侄儿嗤之以鼻。但是,无论是侄儿还是兄弟,都把他们看作是家族的代表而表示尊重。如他的信中常常出现的词语:

“……我们的家族……维系我们的家族……不要让我们断了后……”

这个强悍种族的一切迷信和狂热,他都拥有。它们是湿软泥,他就是用这种泥造就的。但是,从这湿软泥中却迸发出纯洁一切的火——天才——来。

*****

谁若不相信天才,不知天才是何物,那就看看米开朗琪罗吧。还会有谁会像他那样为天才所困扰的。这才气与他本人的气质似乎并不协调:那是一个征服者侵占了他,并让他受到压迫。尽管他意志坚强,但也无能为力;而且,甚至可以说:连他的精神与心灵也对此无能为力。这是一种疯狂的迸发,是一种存在于一个极其柔弱的躯体和心灵中却难以控制它的骇人的生命。

他一直在接连不断的疯狂中生活。他浑身堆积着的过度的力量所给他带来的痛苦迫使他做出行动,不间断地行动,一刻也不能休息。

“我累得人都要垮了,从未有人像我这样地工作,”他写道,“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无时无刻地拼命干活儿。”

这种病态的干活儿的需要不仅使他累积了很多的任务,也使他无法兑现过多的订单,而且致使它变成了一种怪癖。他简直想去雕刻山峦。如果他要建造一座纪念碑的话,他就会消磨数年的时间到石料场去选料,还要修条路来搬运它们;他想成为多面手:工程师、凿石工;他什么都想亲自试试,独自一人建起宫殿、教堂。这简直是一种苦役犯过的日子。他甚至都耗费掉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他在写信时总是在叹苦经:

“我几乎都顾不上吃饭……我没有时间吃饭……十二年来,我的身体糟透了,我没有生活必需品……我赤身露体,我没有一个子儿,忍受着各种艰难困苦……我生活在贫困与痛苦之中……我同苦难进行着斗争……”

这苦难是想像出来的。米开朗琪罗很富有;他变得越来越富有。但是富有又能给他带来什么?他活得像个穷人,像一头拉磨的驴,一心地拉着自己的工作。谁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自讨苦吃。谁也弄不明白他干嘛要这么苦役自己,不明白这是他自己的一种需求。就连同他脾气特别相似的父亲也责怪他说:

“你弟弟告诉我说,你的生活实在是太节俭了,甚至节俭得非常地悲惨:节俭是好的,但悲惨却是坏事,是使上帝和人都较厌恶的一种恶习,它会损害你的心灵与躯体的。你还年轻,这样也许能应付得过去,但等你老了的时候,在这种恶劣的悲惨生活中遗留的病患与残疾的病根就全都会冒头了。不要过得那么惨兮兮的,生活要适度,营养一定要跟得上,不要太劳累……”

但是,所有的规劝对他都如同耳边风。他从不肯对自己更大方一些。他仅靠一点点面包和葡萄酒维持生命。他每天仅睡几个小时。当他在博洛尼亚忙于雕刻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时,他同他的三个助手只有一张床睡觉。他穿着靴子,和衣而眠。有一次,腿肿了起来,只好把靴子割破,脱靴子时,连皮带肉地扯了下来。

这么不讲究卫生,不幸让他父亲言中,疾病总是与他为伍。人们从他的信件中竟发现他生过十四五次大病。他有几次发烧,几乎把命丢掉。他的眼睛、牙齿、头部、心脏都有毛病。他常常神经痛,尤其在是睡觉的时候;痛得他难以入眠。他已未老先衰。四十二岁时,他就感到特别老了。四十八岁时,他写道他要是干一天活儿,就必须歇上个四五天。他死也不肯去医院救治。

这种疯狂工作对他的精神的影响超过了肉体。身体受着悲观情绪的损害。这是他家的一种遗传病。很年轻的时候,他就想方设法地宽慰他的父亲,但他父亲似乎经常地被过度的狂乱所折磨。米开朗琪罗自己比你父亲的病情更加严重。这种不间断的劳动,这种从未片刻休息的极度疲劳,使他那生性多疑的精神毫无防范地陷入种种迷惘狂乱之中。他对他的仇敌、他的朋友都充满了怀疑。他怀疑他的父母、兄弟和继子,他怀疑他们及不可待地盼着他快点死。

他对一切都充满恐惧;他的家人也嘲笑他的这种极度不安。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是生活“在一种忧伤或者癫狂的状态之中”。由于长年的痛苦,他终于对痛苦产生了一种趣味,他从中体会了一种苦涩的欢乐:

“愈使我痛苦的就愈让我喜欢。”(《诗集》152)

对于他来说,什么都是痛苦的开始,包括爱,包括善。

“我的欢乐,就是忧伤。”(《诗集》81)

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生就不是为了欢乐而是为了痛苦。他眼中,心中只有痛苦,他在广袤的宇宙中也尽是感受到。世界上的一切悲观失望全部浓缩到这句绝望的、一种极大的不公的呐喊之中:

“无尽的欢乐抵不过小小的苦痛!……”(《诗集》74)

*****

“他那噬人的精力,”孔迪维说,“使他几乎同整个人类社会完全隔离开来。”

他孤单一人。——他恨别人,也被人恨。他爱别人,却没有人爱他。人们敬佩他,又都害怕他。最后,人们对他产生一种宗教般的敬畏。他管辖着自己的时代。于是,他略微感到心安,他从高处看人,而大家则从低处望着他。他从未同时站在高处和低处。他从没有休息过,从没有过赋予最卑微的人的那种温馨:一生中哪怕有一分钟能够酣然躺在别人的怀中入睡。女人的爱于他无缘。在这荒凉的天空中,只有维多莉娅·科洛娜的那颗纯洁而冷静的友谊的星辰在他周围放了片刻光亮。周围是一片漆黑之夜,他热烈的思想如流星般一闪地穿过,那是他的欲望与狂乱的梦幻。贝多芬可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夜。因为这样的夜晚只存在于米开朗琪罗的心中。贝多芬是因人们的过错而感伤;他天性活泼通达,他渴望欢乐。米开朗琪罗是心中积聚着忧伤,他让人们害怕,大家都本能地在远离他。他在自己周围造成了一片旷野。

这还算不了什么。最糟糕的不是孤独,而是自我封闭,无法同自己一起生活,无法主宰自己,而且自己不能认同自己,自己与自己战斗,自己摧残自己。他的天才与一个与他背叛的心灵结合在了一起。有人有时谈到那种宿命,它强烈地在反对他,并且阻止他去完成他的任何伟大设想。这种宿命,就是他自己。他的不幸的关键,能够注释他一生的所有悲剧的东西,——大家很少看到或很少敢去看的东西,——就是他没有恒心和脆弱的性格。

他在艺术上,在政治上,在他一切的行动和全部的思想中,总是难以果断地做决定。在两件作品、两项计划、两种办法之间,他无法作出抉择。有关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碑、圣一洛朗教堂的面墙、梅迪西的陵墓等的情况就是特好的例子。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总是弄不出个结果来。他要和放弃之间是难以决定的。他刚一作出抉择,马上又否定了自己。在他晚年时,他就再也没有做出什么大作了:他厌倦了一切。有人声称他的任务是被强加于他的;有人把他的这种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责任归咎于他的买主们。但大家忘了,如果他自己意志坚决的话,他的买主们是绝没有办法强逼他干的。但是他不敢拒绝。

他很脆弱。他因道德和胆怯的原因,在各个方面都很脆弱。他因千百种思虑而苦恼,要是换一个性格坚强一些的人,这种种的思虑都会不屑一顾。他出于一种放大了的责任心,而又被迫去干一些自认为很平庸的活计,而那些活计交给任何一个工匠都会做得比他好。他既不能履行自己的合同,又时刻挂牵着这些合同。

他因谨慎与胆小而脆弱。他被尤利乌斯二世称为“可怕的人”,但却被瓦萨里称为“谨小慎微的人”,——简直是过分的谨小慎微了;而这个“使大家,甚至使教皇们都害怕的人”却害怕所有的人。同亲王们在一起,他害怕,但他却又鄙视那些在亲王们面前唯唯诺诺的人,说他们是“亲王们的驮驴”。——他总想远离教皇,但他却无法逃避,而且还唯命是从。他能忍受着买主们的语言狂妄的信,而且还谦卑地回信。有时候,他也会跳起来,说高傲的话;——但他总是一度忍让。直到死前,他都在挣扎,而无力斗争。克莱蒙七世与大家通常所说的正好相反,在所有的教皇中他对他最好,他了解他的弱点,很同情他。

他在爱的方面放弃了全部尊严。他在像费波·德·波奇奥这样的怪人的面前都很低微。他把一个可爱但却平庸的人,如托马索·德·卡瓦列里看成为一个“伟大的天才”。

至少,他的这些弱点在爱的面前变得很感人。当他因害怕而变得怯懦时,这些软弱也只是极其痛苦的——大家不敢说是“可耻的”——表现而已。他突然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于是,他便逃走,怀着恐惧心情穿越整个意大利。1494年,由于被一个幻象吓坏了,他就逃离了佛罗伦萨。1529年,他负责看护的佛罗伦萨被围,他又逃离了那儿一直逃到威尼斯。并且做好了逃到法国去的准备。随后,他对这种慌乱感到惭愧,他改正了,回到了被包围的佛罗伦萨,尽守土之责,直到围城结束。但是,当佛罗伦萨被攻陷时,当大肆放逐时,他害怕极了,浑身发抖!他甚至去讨好放逐官瓦洛里,就是那个刚刚把他的朋友、高贵的巴蒂斯塔·德·帕拉处死的家伙。唉!他甚至不再与自己的朋友相认——佛罗伦萨的流放者们。

他害怕。他对于自己的胆怯感到羞耻。他轻视自己。他因厌恶自己而病倒了。他想死。大家都觉得他要死了。但他不能死。他身上爆发一种疯狂的要生存下去的力量,紧紧地把他拉住,让他忍受更多的痛苦。——要是他能不再工作有多好!但他不能放弃。他必须行动。他在行动。他一定要行动。——他在主动行动吗?他是被迫的,他像但丁的受难者似的,在自己那疯狂的矛盾的激情的漩涡里行动。

他该是多么地苦闷!

“让我痛苦吧!痛苦吧!在我以往的日子里,我没有找到有一天是属于我自己的!”(《诗集》49)

他对着上帝发出绝望的救援:

“噢,上帝!噢,上帝!有谁比我本人更能支配我本人的?”(《诗集》6)

如果说他急切地想死,那是因为他在死亡之中看到了这种让人发疯的奴役的结束。他在谈到死去的那些人时是那样的羡慕啊!

“你们再也不再害怕生命和欲念的改动了……以后的岁月不会对你们动粗了;必须与偶然都不能管束你们了……写这些话时,我实在难以控制那份羡慕。”(《诗集58》)

死!永远地消失了!不再是自身。逃脱了一切的桎梏!摆脱了对自己的幻想!

“啊!尽力让我别再做我自己吧!”(《诗集》135)

*****

我听见这悲壮的呼号伴随着那张痛苦的脸;他的那两只眼睛惶恐不安,仍在首都博物馆里看着我们。

他身材中等,肩背宽阔,四肢发达,肌肉结实。因过度的劳苦,身体有些变形,走路时,昂着头,佝偻着背,腆着肚子。我们看到弗朗索瓦·德·奥兰特的一幅肖像画上的他就是这副模样:他侧着身子站立着,穿着一身黑衣服;肩披一件罗马式大衣;头上缠着一条布巾,外戴一顶深黑色大呢帽。他脑袋滚圆,额头方方向外突出,布满皱纹。头发是黑色的,不很浓密,微卷着但很散乱。敏锐的眼睛很小却满是忧伤,颜色深褐,但有点黄褐和蓝褐斑点,色彩变化无常。鼻子又宽又直,中间隆起,曾被托里贾尼的拳头打得出血。鼻孔到两边的嘴角有一些深深的皱纹。嘴巴很薄,下嘴唇微微前伸。颊髯稀疏,农牧神似的胡须分着叉,并不十分厚密,长约四五寸,颧骨突起,面颊塌陷,圈在毛发之中。

从整个相貌来看,大部分是忧伤与疑虑的。这完全是诗人塔索时代的一张面相,深刻着忧愁与怀疑的痕迹。他那双犀利的眼睛渴盼着、呼唤着人们的同情。

*****

对于那份同情我们不要与他斤斤计较了。就把他一辈子都在渴求而没能拥有的那份爱给了他吧。他承受了人所不能承受的那些巨大痛苦。他看见自己的祖国遭受践踏。他看见意大利数百年的文明落入蛮族之手。他看到自由的死亡。他看到他所爱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他看见艺术的全部光辉一束一束地黯淡下去。

在这逐渐降临的黑夜里,他是孤独的最后的一个。而站在死亡的门槛前,当他回首过去时,他甚至都不能聊以自慰地对自己说,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做了他能够做的一切。他觉得虚度了自己一生。一生没有过欢乐也是枉然,他把一生献给了艺术的偶像也是枉然。

九十年间,他逼迫自己去做那巨大的工作,没有得到一天的歇息,也没有享受一天真正的生活,然而也未能完成他的伟大计划中的任何一项计划。他的那些珍贵的作品——他最器重的那些作品——没有一件是成功了的。命运的嘲弄让这位雕塑家仅仅是完成了他并不喜欢的绘画作品。

在那些既给他带来非常自豪的希望又给无数痛苦的大作中,有一些——如《比萨之战》的图稿、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在他生前就被毁掉了;另外一些,——如尤利乌斯的陵墓、梅迪西小教堂,——也可惜地放弃了,只剩下他构思的草图。

雕塑家吉贝尔蒂在他的《评论集》中,讲述了昂茹公爵的一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的故事,说“他可以同希腊古代雕塑家相媲美”,但在他晚年时,他看见他花费一生心血做成的作品被毁掉了。——“于是,他看到自己全部的辛劳都付之东流了,他便跪了下来,大声喊道:‘啊,主啊,天地之主宰,万能的主宰啊,请给我指明方向吧,别再让我跟随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吧,可怜可怜我吧!’他立刻把自己全部的财产全都分给了穷人,然后退隐山林,了却一生……”

米开朗琪罗如同这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一样,人到暮年,难过地看着自己虚掷的一生,看着自己的作品有的未完,有的被毁,一切的努力全都徒劳。

于是,他退让了。文艺复兴的那份自豪,胸怀宇宙的自由及威严的灵魂之崇高骄傲,同他一起遁入“那神明的爱,那神明在十字架上张开的双臂”。

《欢乐颂》那雄浑的声音没有爆发出来。直到生命的终结,发出的只是《苦难颂》和解放一切的死亡的颂歌。他完全被打倒了。

*****

这就是世界的征服者中的一位。我们在享受着他的天才创作出来的作品时,同享受我们先辈的丰功伟绩一样,从没想他们所流出的鲜血。

我曾想把这鲜血呈献在众人面前,我也曾想要让英雄们的红旗飘扬在我们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