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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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八方多难

李鸿基顾盼自雄,掷鼎狂叫:“大丈夫当横行天下,自成自立,若株守父业,老死寒铺,岂男儿乎?我今即改名自成,号鸿基!”后代官修的史书中有这样的记载:万历三十四年丙午三月鸡鸣候,西南方天上悬一关刀,(刀)口向上,凡一月而灭。五月,遂生李自成,兵事现矣。浩翰的中国历史上,战争频繁,用于厮杀的兵器,名目繁多。谁也弄不清为什么在那一年的那一天,天上会悬一柄“关刀”,更搞不清为啥关老爷的大刀一出现,便有刀兵之灾。但无论如何,事实上就在这一年的五月,陕西延绥府米脂县双泉堡李继迁寨,确实有一个叫李鸿基的孩子呱呱坠地。四年之后,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朱常洛一时欲起,私幸了母后宫中的一名宫女。后来宫女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一子,这就是后来的崇祯。两个孩子,一个生于山沟窑洞,一个生在大内皇宫;一个成了流贼之首,一个成了当朝皇帝。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命运之神将把他俩推上历史的角斗场,在风云激荡、朝代易帜的舞台上,扮演耀眼夺目却又转瞬即逝的悲剧主角。

传说李鸿基出生那天,大风阴,星月无光,黄尘漫天,狼号袅鸣。其父养马户李守忠回家时,见一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之兽蜷绕于院中老槐树的枝丫间,吞吐作态。李守忠之妻吕氏在屋中生产,哀号阵阵,痛苦不堪。忽然,吕氏一声长嚎,声嘶力竭,紧接着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彻动屋宇。与此同时,槐枝间的怪龙已失去了踪迹。

守忠心下惊异,却不敢声张,只一心一意抚养娇儿,盼着家道兴旺,过几天衣食无忧的日子。却不料陕北连年亢旱,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庄户人家十之八九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守忠夫妇长子鸿名病死,次子鸿基也无法养育,只得舍入寺庙。过了几年,庙里也没法维持生计,鸿基又回到家中。数年间,守忠家道日蹇。夫妇二人贫病交加,先后撒手尘寰。鸿基生性放荡不羁,喜欢好勇斗狠,父母逝后,他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为了生活,他作过佃农,打过铁,放过羊,都是没作多长时间,就被主人斥逐出门。鸿基朝三暮四,放浪飘泊,无所依靠。

鸿基年幼时,曾念过几天私塾,听先生讲起《三国志》、《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纵横天下,痛饮狂歌,不禁悠然神往。他曾与侄儿李过、好友刘国龙同具礼诣关帝庙,仿效刘关张结义桃园故事,结义为盟。三人较力举殿前铜鼎,鸿基独胜,顾盼自雄之余,遂掷鼎狂叫:

“大丈夫当横行天下,自成自立,若株守父业,老死寒铺,岂男儿乎?三年前,我曾梦见一个天神呼我为‘李自成’,今即改名自成,号鸿基。”

李自成二十一岁这年,为贫困所迫,到米脂县银川驿当了一名驿卒。自成幼时曾随延绥府武师罗君彦学习技击,作驿卒时,他因为身手矫捷,精悍绝伦为同事所倚重,俨然成了群卒之长,人称“李大哥”。

自成最贫寒时,曾贷过同邑乡绅艾氏的高利贷,逾期不能偿还。一日,他前往请求缓期,适逢乡绅有客,只得在门外等待。门前有石坊,自成倦卧其上,不觉睡熟。乡绅送客,见到酣卧的李自成,大怒,骂口不绝。异日,自成过乡绅门前,想起前番受辱,愤愤难平,便在乡绅墙上撒了一泡尿。不料又被抓住,锁入庭中石柱上,打得遍体鳞伤。自成在石柱上锁了五昼夜,饥渴难耐,无复人形。适有艾氏季子持饵饼经过,自成饿极,哀哀求告。艾氏季子骂道:“我宁可喂狗,也不给你这贼坯!”遂投饼于地,跺踏一番而去。自成饥渴惭愤一时俱发,仰天长叹:“他日我李自成得志,誓将杀尽天下乡绅!”

艾乡绅又送官责治,正赶上自成骑死驿马两匹,驿吏追比甚严。回驿站后,又骑死一匹,正所谓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恰遇顶头风。李自成求告无门,欲走无依,命运将这条铁骨铮铮的男儿汉逼到了绝路。

不过,李自成好歹还有一口饭吃,千千万万的延绥百姓则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自天启七年春夏之交至崇祯元年秋,陕北滴雨未降,草木枯焦。崇祯元年八、九月间,百姓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味苦而涩,食之仅能勉强不死。十月之后,蓬草已尽,开始剥树皮挖草根,未几树皮草根亦尽。百姓又掘山中青叶石而食,青叶石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有不甘就死者开始相聚为盗,说:

“挨饿是死,做强盗被捕获也是死,与其坐着饿死,倒不如为盗而死,还能作一个饱死鬼!”

于是,在崇祯元年十一月,陕西流民大起。白水县男子王二率先发难,他纠众墨面,掠孝童、淄川,继之府谷王嘉胤,宜川王左挂并起,安塞高迎祥,汉南王大梁响应。秦中大地,一时“盗贼”蜂起,不甘就死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追随义军,数日之间,各股流贼都已达数万之众。

几乎与此同时,镇守边兵也纷纷举事,这些边兵有的已四五年没领到过军饷,只好典当衣物,甚至出妻卖子仍不能维持生计,这时有阶州守军士卒周大旺、安塞边兵神一元振臂一呼,便有成百上千边兵集聚麾下。边兵有作战经验,有马匹器械,其战斗力与乌合之众的老百姓不可同日而语。

起义的烽火刚刚点燃的时候,陕西巡抚胡廷宴、延绥巡抚岳和声恐怕朝廷追查罪责,受到崇祯的制裁。又幻想来年夏收,老百姓会自动解散归田。于是,二人对各府县变乱消息充耳不闻,而且凡有上报,便不问情由先打一顿板子,教训道:“这不过是饥民闹事,明春自会平定。”然而,干旱越发严重,造反者声势日重,巡抚大人势难隐瞒,只得硬着头皮上报。

兵部奉旨稽查,岳和声说是陕西饥民为盗,胡廷宴说是延绥边兵作乱,互相指责推诿。陕西巡抚御史吴生生见状气愤难平,上疏崇祯皇帝,道:

“盗发于白水之七月,则边贼少而土贼多。今报盗贼皆精锐,动至七八千人,则两抚之推诿隐讳,实为酿祸之由!”

崇祯读罢奏疏,忧心忡忡,如今边患未息,内乱又起,地方官吏庸愦无能,坐视祸乱生于肘腋,若不革斥,还不知何日是个了结。第二日早朝,他便将此奏疏命近侍卢维宁高声朗读,下诸臣合议。

御史李应期出班言道:

“全陕地多硗确,民鲜经营。更遇连年凶荒,灾以继灾,禾苗枯尽,赤野千里。饥民无以聊生,方才铤而走险。伏念秦灾重大,关系非轻,臣请免除关中历年欠赋,慨发内帑遣官赈济。不然,万一祸乱大作,天下动摇,异日悔之晚矣!”

崇祯听李应期前半议论,感触颇深,待到又要请发内帑,心下十分不悦。又听他说“天下动摇”,便觉得他在危言耸听,颇不以为然。

大学士李标已经察觉到皇上吝惜内帑,然而义之所在,不容他不言:

“陛下,盗贼初起,不过是为劫掠糊口,此刻稍加赈济,便全是皇上不测之天恩。若待其抢掠成性,习非为是,臣看不惟赈济之于事无补,即使剿杀亦不知虚耗多少钱粮。”

崇祯再也忍不住怒火,大声发开了牢骚:

“请钱请粮,不过是要朕发内帑。你们作官每日里不做一点实事,事到临头便逼着朕发内帑,若是安边平乱只有这一个招数,要你们这班朝臣与督抚又作什么用?”

皇帝这一番天威震迅,来得如此突然,大小臣工猝不及防,战不能仰对,朝堂上的空气宛如冻僵了一般。

片刻,吏部尚书王永光转移了话题:

“启奏万岁,陕抚胡廷宴、延抚岳和声值连岁大战之年,不知抚恤百姓,致使民不聊生;又讳盗不闻,互相推诿。是皆有负圣恩,非严惩不足以澄清吏治,臣请罢免二人,另选精干之臣以代其职。”

崇祯点头称许,道:

“你看由谁来代替他二人合适?”

“南京礼部侍郎刘广生、佥都御史张梦鲸皆清慎沉稳之臣,清誉颇佳,可令二人分抚陕西、延绥。”

“那好,就依卿所奏。”

御史毛羽健见崇祯的情绪有所缓和,便出班将裁撤驿站的主张提了出来,道:

“皇上,驿递本为上传下报,递解文书。太祖时律令森严,即使达官显贵非有紧急公务,兵部勘合,亦不敢轻易动用;至万历、泰昌朝以来,吏治大坏,驿递弊窦丛生,大小官员往来道路,任意勒索,甚至敲诈‘折乾’。兵部勘合有发出无缴入,士绅递相假借,差役威猛如虎,小民命若悬丝。若不痛加整治,恐怕不惟浪费许多钱粮,而且耽搁军国大事。”

崇祯对驿递的弊端也早有耳闻,听毛羽健一番慷慨陈辞,大为感动,心道:想不到还有这样不避众怨,犯众直言的谏官,真是难得。他的神色更为缓合,道:

“驿递疲困已极,小民敲骨吸髓,马不停歇,人不息肩,朕心甚为怜悯,若不痛革,民困何由得苏?阁臣可即拟旨来!”

李标、钱龙锡、周道登一齐答道:“遵旨!”

兵科给事中刘懋乘机言道:

“驿站若只用以递解公文,导迎舟车,根本不用现在这般规模,皇上欲革除弊端,须得标本兼治,令行禁止,如此则驿站人马之力有余,而国家之用度也可相应减少。”

听说可以节省用度,崇祯兴趣大增,问:

“依卿仔细算来,若全面严加整革,可节约多少银两?”

“启奏陛下,总在四五十万两之上。”

“如此整治,于驿站夫丁可有妨碍?”

“过滥之驿夫,自然要裁去一些,然则于驿递之职能纤毫无损。”

“既如此,朕升你为兵科左给事中,全权料理驿递整顿,若能节省用度、舒解民困,亦是社稷之福。”

刘懋正待叩头谢恩,御史吴生生出班奏道:

“驿递传乘之弊,由来已久,且事关朝野官员、乡间士绅,一旦革除,难免引发震动,造成混乱。至于裁减驿卒,节省用度,不过割肉补疮之举,本不足取。且数十万驿卒一旦被裁,失去谋生之路,难免又生变异,请皇上慎之又慎,三思而行!”

崇祯的兴致被突然间泼了这么一盆冷水,登时大为不悦,冷言冷语说道:

“慎重即是因循苟且,如若既解民困,又省钱粮,何乐不为。朕心意已决,卿不必复言!”

吴生生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忍气吞声地回到朝班之中。他总觉得裁驿递不会像皇上与刘懋想象得那么简单。驿递滥用勘合,“折乾”(过往官员令驿站提供超过实际需要的供应,其超过部分折成现银,装入私囊)等弊端与每一个官员密切相关,若要整顿,恐怕千难万难。裁减驿站费用,更将使驿站贫困凋蔽,驿夫枵腹,被裁驿卒无以为生,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想象不到的事情来。

吴生生这么想着的时候,崇祯已命内阁拟旨给刘懋升官,并命他整顿驿递。刘懋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叩头谢恩。

御史毛羽健见皇上照准了裁驿递之请,心下释然,神情中也带出少许得意之色。

毛羽健本是清河县令,五个月前才因治行卓异征召为都察院御史。上任之后,毛羽健不避权贵与邪恶,先后弹劾风头正健的杨维垣的附阉劣迹,阮大铖的党邪害正,在朝臣中落了一个直言诤谏的好名声。

不过,这一次请求裁撤驿递在他却不是出自什么公心。原来,毛羽健高升御史,径直走马上任,家眷却留在原来的任职之地。到了京师之后,春风得意的毛御史熬不住孤单,又纳了一房小妾。这小妾是一家大户人家的侍婢,不单是貌美如花,更兼性情柔顺,机巧伶俐,令受惯了正妻颐指气使的毛羽健大为怜爱,只觉得前半生正经刻板,没有一天柔情蜜意,儿女情长,只如虚度了一般。

谁料好景不长,一日晚间,毛御史正与小妾饮酒行令,打逗调笑,那位不解风情的正妻却从天而降。见到这番景象,当时气冲斗牛,不顾丫环仆妇家奴随从在场,大发河东狮威,没鼻子没脸将毛羽健大骂了一顿,又逼着他休掉那惹人怜爱的小妾。毛羽健磕头作揖讨告求饶了好半天,夫人才怒气渐息,勉强将那小妾留下,不过要她在自己身边服侍。至于什么时候与毛御史同房,全凭自己高兴与否。

毛羽健懊丧无比,又奇怪夫人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京城。经过多方询问,才知道原来妻子是乘着驿站的车马,一路赶来的。若非如此,一个妇道人家岂能轻易就出得了门?

思来想去,都是驿递的过错,误了自己的良辰美梦,毛羽健当即草拟一道奏疏,极力陈述驿递之弊,恳请皇上痛加整革。

现在,皇上终于下旨裁驿递了,毛御史的心里才稍稍感到平衡了一些,又后悔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些。

崇祯罢了朝回宫,心情还算不错。冬日的天气清冷干燥,殿角的风铃“铮铮铃铃”地响着,远天的空中有低沉而柔和的鸽哨声传来,那是袁妃宫中豢养的鸽子。崇祯的头脑格外清醒,有意无意地想着偶尔钻到他头脑中的一个个念头。

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内阁的辅臣现在只有李、钱、周三个人了,应该下诏再举行一次廷推,补充几个阁员了。一想到这儿,周延儒英俊潇洒、精明机敏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不错,这周延儒或许是合适的阁臣之选。

皇帝刚回到宫中,就有太监来报,说是延绥巡抚岳和声病死了。这消息并没在他心目中引起什么波动,岳和声不知抚恤士卒,致激兵变,自己正要拿他问罪,他竟然知趣地死掉了,倒省去了一番周折。只是王永光推荐的张梦鲸得马上赴任了。

理完政事,崇祯的精神松弛下来,伸了伸懒腰,闭目养了一会儿神,传下口谕:

“移驾坤宁宫!”

侍值太监曹化淳立即赶过来,替崇祯更衣,换了便服。曹化淳原是魏忠贤的亲信,只因为最早辨明时势,投靠到皇帝这一边,为皇帝作了内线,而且立下汗马功劳,被免予追究罪孽。魏氏死党先后被贬斥处死,只有曹化淳与杜勋两个人不降反升,作了尚膳监的正副总管。曹化淳秉性乖巧,进宫后不久便将皇帝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他不时进奉一些令人胃口大开的新鲜膳食,像新麦制成的“捻转儿”,莴笋叶包米饭肉丁的“包儿饭”,鲜藕制成的“银苗菜”,野菜做的“长命菜”,这些清新爽口的家常饮食佐餐从宫外买进,花费不多又别具特色,令生性喜欢清淡雅致的崇祯大为赞许,觉得这曹化淳果然是一个机灵能干的角色。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将曹化淳安排在自己身边,专门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曹化淳依旧勤勉做事,将皇帝侍候得服服贴贴。

换好便服,崇祯便信步往坤宁宫来看望正宫周皇后。

周皇后生长于平民之家,耳濡目染街坊邻里小夫妻过日子的方式,认定夫妻应该互敬互爱,举案齐眉。当了皇后之后,她也不怎么理会丈夫威仪万方的君主身份,依旧以糟糠之妻自居,与丈夫平起平坐。崇祯每日在人前不苟言笑,威仪棣棣,时时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这时,“针锋相对”的皇后填补了他要与人平等相处的需求,让他感觉自己也是一个平常的人,一个需要关爱、交流、分享喜悦与忧愁的人。他觉得,这种关系挺好。

不过,今天皇帝来得不是时候。他进了坤宁宫,远远看见周皇后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比当一件珍珠衫,神情肃穆。

崇祯摆手示意从人退下,自己弓着腰,躲过镜子的反照,蹑手蹑脚来至皇后的身后,突然抱住皇后,笑道:

“干什么呢,这么……”

谁料周皇后正自心情不悦,突然又这么吃了一惊,便随手一挥,不耐烦道:

“去!别跟着捣乱!”

她这么一挥手,指尖从崇祯的右腮上划过,差一点就抽到皇上的嘴巴上。崇祯遭此冷遇,吃了一惊,当即驳然大怒,走上前,一把将皇后推倒在地上,恨恨说道:

“你简直越来越没有王法了!”

说着,也不管倒地的皇后怎么样了,自顾大步流星往回走。出了宫门,对静候宫外的曹化淳说道:

“走,跟朕回去!”

侍奉太监见皇帝兴冲冲而来,气急败坏而去,都摸不着头脑。宫女们则急匆匆入宫察看周皇后的情形。

崇祯气咻咻地回到自己的乾清宫,兀自余怒未息,在暖阁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十个圈子,将几案上放着的两个景德镇出的青瓷茶碗摔了个粉碎。侍值太监从未见过崇祯无缘无故地发这么大的脾气,个个惊得像兔子一般。

过了大半个时辰,皇帝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一直小心翼翼侍候着的曹化淳急忙亲自提着漆盒给皇帝上饭。崇祯生了一顿气,胃口大开,狼吞虎咽地吃喝了一个痛快。

待皇帝用罢午膳,曹化淳恭恭敬敬地走出来,略带谄媚地汇报:

“万岁爷,皇后娘娘身边的秋瞳来对奴婢说,皇后娘娘哭了好一会儿,现在正在闹绝食呢!”

“哦?”崇祯微微感到意外,他素来了解周皇后外表随和柔顺内里刚强执拗的性格,她如果闹脾气,那恐怕是动真格的了。不过一想到自己刚才受到的待遇,崇祯又禁不住怒气上升,当即漠然说道:

“绝食便绝食,难道朕受她要挟不成?”

曹化淳愈发诚挚,愈发小心翼翼,说道:

“万岁爷,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奴婢说,皇后娘娘知道内帑外库皆空,便有意替国家节省开支。娘娘千岁命江南织造处采购来五十辆纺车,亲自教习宫中奴婢纺织之术。谁知道这些宫人有的笨手笨脚,有的懒惰异常,皇后娘娘苦口婆心教导演示了半天,宫女们硬是怎么也学不会。娘娘一气之下,命人将这些纺车统统砸烂,送到惜薪司当劈柴烧了。今儿娘娘正为这事伤心的时候,万岁爷您到了。大伙都估摸着万岁爷一来,听皇后娘娘排谴排谴委屈,就没啥事了,谁知道万岁爷和娘娘却又赌上了气!”

“皇后娘娘有委屈,便要在朕头上撒气吗?若是那样,朕成了什么人啦!”

“皇后娘娘当然不能对万岁爷无礼,不过——不过,皇上是一国之主,包容万方,断不至于因为一点小隙与皇后娘娘斗气。况且,听秋瞳说,皇后娘娘已有七个月身孕,若是皇后娘娘因为绝食生气而伤了龙胎,恐怕万岁爷也会痛惜不已呀!”

曹化淳这一番话,果真打动了崇祯。皇后有孕,这他是早就知道的,只是今天气昏了头,才毫不顾惜地推倒皇后,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的举动未觉太冒失了一点。

想到此处,崇祯心中愤怒的情绪平息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怜惜之情。自己这一推,不会伤到皇后吧?不过,崇祯生来就过于敏感和自尊,他平生很少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一次也不例外。

“朕好心好意去看她,她不出来跪迎朕也就罢了,万不该把脾气撒到朕的头上。不过,念在你们都替他求情的份上,朕也不跟她计较就是了。”

曹化淳见事情有了缓和,便乘机进言道:

“万岁爷,奴婢这就让御膳房做两个皇后娘娘爱吃的小菜,给娘娘送去,说是万岁爷特地吩咐做的,请娘娘善保龙胎。不知合不合万岁爷的意思?”

崇祯尽量随便地挥了挥手,含混说道:

“就照你说的去做吧,回来时把情形说与朕知道。”

曹化淳答应一声去了,崇祯坐下来批阅文书奏章,心里惦记着周皇后的反应,总也集中不了精力。

这日晚间,崇祯又传旨将爪哇国进贡的“芝螺香”挑了五十枝赐给周皇后,算是拐弯抹角的陪罪。周皇后也如数收下了。

一场小夫妻的风波就这样宣告平息,大内皇宫恢复了一惯的温馨与安宁。然而,宫廷之外,一场朝臣与朝臣之间的争斗却正在酝酿之中,不久之后,它就会在手段高明的政客精心策划之下爆发。

崇祯命朝臣会推内阁辅臣的诏书颁下,立即引起不小的骚动,人们纷纷猜测有哪一位大臣能有幸为皇上选中,成为声威宣赫的相爷。

这天夜里,礼部侍郎钱谦益的府里,气氛不同往常。钱谦益放弃了平日诗酒流连、歌伎佐兴的消闲方式,匆匆吃罢晚饭,便回到自己的书房,好像要从事什么秘密的活动。钱府的守门家奴也确实得到了命令,除了指定的几位客人之外,其他拜访者一概不见。

不到半个时辰,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给事中翟式耜、左都御史曹于汴、御史毛九华、房可壮先后赶到,聚集到钱谦益的书房之中。众人好像早有约定,所以见面时只轻轻点头,并没有一番寒暄与客套。

钱谦益是主人,先道开场白:

“诸位,皇上下诏会推阁臣,此正是我东林一脉争取入阁,实现我等为民请命、治国平天下夙愿的大好时机,我东林在朝中人数还不多,但是如果我们戮力同心,与奸邪之徒全力周旋,也并非不能有一番作为。诸位以为如何?”

翟式耜接口说道:

“自遭魏阉摧残,东林人才凋零。皇上诛灭崔、魏,为李攀龙、赵南星、杨涟诸公昭雪,却并不大力引用东林正直之士辅佐,未免美中不足。这次会推,咱们必须推举几位东林同道进入内阁,内阁有了咱们的人,也好扶正祛邪,提拔异才,为朝廷为国家尽一点力。”

章允儒生性正直爽快,嫉恶如仇,听钱、翟二人总在绕圈子,便忍不住说道:

“闲言少叙,咱们商量推举谁才能令朝臣敬服无异议吧。愚以为,故礼部尚书孙慎行操行峻洁,名冠缙绅,皇上屡召以故官协理詹事府,孙慎行辞不就。慎行资历声望俱深,若蒙点用,实为朝廷之幸,东林之福。”

其余人等都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毛九华在这些人中资历最浅,但他却是一个恣意任事、无所顾忌的人。此时,他推举道:

“依我之见,钱公机智博学、风流倜傥,为官公正清明,乃我东林才子,如今又供职礼部,正宜入阁;曹公性情沉稳,有古大臣之风,也够资格入阁。”钱谦益微微一笑,默认了对自己的评价。曹于汴则拱手谦逊道:“哪里,不敢当!”

接着众人又商议举荐与东林一向友好的吏部侍郎成基命,礼部尚书何如宠,以及以文章涵雅著称的礼部右侍郎郑以伟等人。

这时,一直没有开言的河南道掌道御史房可壮缓缓道:

“诸位,依房某看来,圣上瞩意礼部侍郎周延儒,若周某不在会推之列,恐怕圣上会起疑心。”翟式耜不无担心地说道:

“钱公在野在朝口碑极佳,入阁自在意料之中。周延儒警敏柔佞,又独契圣衷,若一列名,也必蒙点用。我恐怕钱公与周延儒不能并列东阁。”

钱谦益也夷然不屑地说道:

“钱某虽然不才,但还有三分气节在,周玉绳(延儒字玉绳)柔佞媚上,实所不堪。”

“周延儒虽是礼部要员,但资历尚浅,在朝臣间又无声望,而且周延儒在逆阉毒焰肆虐之时,既不能奋起直言谏上,又不自请辞职,洁身自好,依旧在朝中招摇,现在也该晾一晾这种人啦!”翟式耜说道。

左都御史曹于汴提出另一个问题:

“吏部尚书王永光资俸极深,似该当会推之选。御史梁子璠对我言道,王永光正在杜门乞休,势在必去。咱们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推举王永光入阁,另以吏部侍郎张凤翔代之。这样若王永光入阁,则东林推举有恩,若其致仕,于东林无损,且张凤翔若掌吏部会推,钱、孙两公及在下入阁的把握恐怕要大一些,诸位以为如何?”

钱谦益表示赞同,道:

“王永光虽然与东林没有什么交情,但他立身也还干净,而且老谋深算,卖给他一个人情,也还可以。”

这天夜里,钱谦益书房的灯光一直亮到后半夜,几位东林的干将们仔细揣摩,订了一套自认为合情合理滴水不漏的名单。他们要以此为标准,全力影响会推,把声望与才干都很好的钱谦益、孙慎行、曹于汴等东林名宿送入内阁,实施他们的政治主张。

较为老练的房可壮虽然意识到若是周延儒不在备选的阁臣之中,或许会有麻烦,但在其他人的反对声中,没有再坚持。甚至连房可壮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麻烦会有多大,结局会是多么出人意料。

几天之后,礼部、都察院、吏部、内阁联合递上会推阁臣的名单。在这份名单里,首列吏部侍郎成基命,次为礼部侍郎钱谦益,后面依次是郑以伟、李腾芳、孙慎行、薛三省、盛以弘、罗喻义、王永光、何如宠、曹于汴,共十一人,东林所要推举的人都名列其间。而有资格上名单的周延儒及以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的温体仁却榜上无名,理由是他们的威望不足。

这份名单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崇祯的怀疑:为什么没有周延儒的名字?

那神情潇洒、才质俱佳的礼部侍郎周延儒,是万历十一年癸酉科的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天启年间任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事,崇祯即位后,招致北京任礼部侍郎。像这样翰林出身的礼部大员,若是不受推荐,岂非咄咄怪事?另外,崇祯瞩意周延儒,这是举朝皆知的事实,可是现在廷臣竟然无视皇帝的意愿,拒不推选周延儒,岂非明目张胆地与皇帝唱对台戏?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捣鬼,必须仔细地查一查,否则这些朝臣谁还会把皇帝放在眼里?!

就在崇祯满腹狐疑地要作一番清查的时候,有人却早已顺着皇帝的思路,首先发难了。这个人就是温体仁。

温体仁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为官已经三十多年,从翰林院编修一直做到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在满朝文武之中,除了吏部尚书王永光是万历二十年进士,比他早六年外,就数他温体仁资格最老。若说周延儒凭圣眷应当入选,温体仁更应该凭资历入选。

温体仁隐约听说到了东林对会推的影响,也知道东林向来团结合作,步调一致,对政敌攻击不遗余力,但这一次他真的被激怒了。自己侍朝三十余年,一直清介谨慎,连魏忠贤都没能找到借口贬斥自己,而东林却在他逐步熬到政治生涯的巅峰之时,毫无道理地把自己关在内阁大门之外,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他决心与风头正健的东林斗上一斗。若占了上风,就压一压东林的嚣张气焰;若不占上风,也搅一搅混水,给东林添点麻烦。况且,因为有周延儒在前面,皇上疑心已起,有了皇帝的支持,料想这次争斗既使输了,也不会太惨。

温体仁细细将朝中几位东林领袖钱谦益、曹于汴、孙慎行、章允儒在头脑中过了一遍筛子,最后选定号称“东林浪子”的钱谦益作靶子——既然要与东林撕破脸,那就索性选个最大最出众的目标来攻击吧。

于是,就在会推名单公布的第二天,一份名为“直发盖世神奸疏”的奏章递到了崇祯的案上。温体仁在疏中攻讦“钱谦益为考官时关节受贿,不应当参与阁臣之选。”又说朝中“奸徒结党欺君”,把持会推,贻误国家。

温体仁所说的钱谦益“关节受贿”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天启元年,钱谦益为翰林院编修,主持浙江乡试。有两个无赖之徒名叫徐时敏和金保元的,假称能暗通关节,按他们约好的“字眼”格式交卷,定能取中,浙江的士子有不少坠其网中。其实徐、金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关节,只是想采取广种薄收的办法,骗点银子花花。有个叫钱千秋的士子就中了圈套,依照约定,钱千秋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作七篇应试文章之尾,交了卷。本房考官郑履祥与主考官钱谦益都没有觉察。这钱千秋的文章本就做得不错,郑履祥推荐拟为本房第二,钱谦益改为浙江省第四名。及至徐时敏、金保元依据原来协议前去收钱时,钱千秋已经发现这不过是骗局,不愿履约付钱。两边闹了起来,惊动了官府。同时,钱谦益、郑履祥也发觉了“字眼”的事,急忙上书弹劾金、徐二奸,陈述原由,自认失察。礼科给事中顾其仁又参奏钱谦益,请求严查。天启帝命下刑部拟议,结果,钱千秋、徐时敏、金保元依律谴戍,钱谦益、郑履祥以失于觉察,罚俸三月。后来,徐、金两个在狱中病故,钱千秋充军,随即遇大赦释放。

事情本来已经了结许久了,为何温体仁要抓住这件事启衅呢?一则是这事发生在天启初年,许多当事人都不在京城,难于对证;再则是东林官员,不论其政绩如何,水平高低,立身处世都还谨严,不易让人抓到把柄。温体仁深知像科场舞弊这类性质极端恶劣的案件,必然会引起崇祯的注意,即使是其年代稍嫌远了一点。

崇祯读罢温体仁所奏,果然动了疑心,立刻命传旨官晓谕内阁辅臣,九卿科道,明日一早到文华殿面议此事。

钱谦益这几天分外兴奋,自从东林同道公议请他备选阁臣之后,事情完全如他们计划的那样顺利进行。凭着他在士人间的名望与在朝廷间显露的才干,入阁拜相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领袖文坛、诗坛的风流才子钱谦益若是再做上几年内阁辅臣,做几件诤谏或造福百姓的事情,岂不是注定要青史留名,令后生小子悠然神往?

皇帝诏命全体大臣文华殿议事,钱谦益不知道为了何事,不过这几天朝廷里唯一的大事就是会推阁臣,瞧这郑重劲儿,八成是商议阁臣之选。想到这里,钱谦益心里甜滋滋的。上朝的时候,他故意比平时稍迟了一会儿。他不愿让别人留下一个轻浮狂躁、沾沾自喜的印象。一进大殿,钱谦益便觉察气氛不对:崇祯脸色阴沉,高居龙椅上,阁臣们神情郑重,如临大敌,而其他六部大臣也都凄凄惶惶,仿佛在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今天是皇帝临时会议,既非常朝,又非大朝,礼仪从简,朝臣三拜九叩之后,崇祯开始问话。他先命人将温体仁的奏疏朗读一遍,而后道:

“你等卿贰大臣会推阁臣,却如何这般敷衍了事,滥推无名!”

钱谦益当下冷汗涔涔而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与自己同部理事,虽无深交,但绝无冲突的温体仁竟会突然发难,一下子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当即挺身而出,为自己辩白:

“钱千秋关节一事,当时已经科臣疏奏,刑部勘问明白,现有案卷在部。”

温体仁质对:

“刑部勘问时,钱千秋惧祸在逃,过付者为徐时敏、金保元,二人提至刑部,亲口招供与钱谦益合谋串通舞弊,这如何隐瞒得了呢?”

钱谦益心中暗暗叫苦,徐、金二棍徒当时对质,胡攀乱咬,确曾诬谄过自己,只是后来才弄清真相,洗清污枉。可是这事已过去七八年,具体细节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又如何向别人解说明白?不过,若不解释清楚,众目睽睽之下,朝臣岂不会认定他确曾参与奸谋?钱谦益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竭力为自己开脱:

“当质对勘问之时,温大人并未参与,其中头绪甚多,是合谋作弊,还是失于觉察,自有刑部案卷为证,如何便咬定是合谋?”

“这不是寻常小案,当时京师议论四起,士大夫群情激愤。二犯自承与你合谋,传得沸沸扬扬,你纵有通天手眼,又怎么禁得了千手所指,万口哄传?”

钱谦益注意到刑部尚书乔允升正在朝班中,登时一阵欣喜,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天启元年,乔允升即为刑部左侍郎,定当知晓此案原委,请乔大人说个公道话!”

乔允升面露难色,道:

“钱千秋关节一案,未经本官之手,详细情形不得而知。不过,据微臣所闻,郑履祥、钱谦益是否串通合谋,收受贿赂,查无实据,刑部拟议以失于觉察罚俸三月定案。”

温体仁不慌不忙,继续稳稳攻讦:

“当初钱千秋畏罪在逃,徐、金二犯亲口供攀钱谦益,刑部不以为据,草草定案,正见合谋是实。”

钱谦益急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儿,对有备而来的温体仁无可奈何,窘态毕露。憋了一阵,他又做最后的抵抗:

“既然温体仁早有疑心,因何当初不提出质辩?”

温体仁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当下侃侃而谈:

“时先帝登基未久,国事一任高攀龙、周朝瑞、杨涟、赵南星等东林人物主持。体仁既便提出质疑,恐怕也只会于人无损,于己不利。”他已然连整个东林一总攻击。

崇祯旁观温体仁、钱谦益的往来质辩,愈发疑心钱谦益受贿舞弊是实。当年东林党人威逼李选侍、攻击方从哲的汹汹气势,他记忆犹新,他的心里已先入为主地同情到温体仁这一面,更何况还有周延儒牵涉到会推里?

他取过温体仁弹劾之疏,又细看了一遍,问温体仁:

“你疏内称‘神奸结党欺君’,奸党是谁,此番枚卜大典,是谁一手握定?”说着,目光冷冷地扫到钱谦益身上。钱谦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温体仁将语气缓了一缓,沉着奏道:

“钱谦益党羽甚多,臣还不敢尽言,至若此番枚卜,皇上务求真才,其实多是钱谦益所操纵。”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按捺不住,出班与温体仁辩白:

“钱千秋一事,可再复审。温体仁资俸虽深,而品望甚轻,此番会推不与,遂心怀怨望。如钱谦益关节果真,何不纠之于未有枚卜之先?今会推疏上,点与不点,一任圣上裁决。”

温体仁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反驳道:

“科官(章允儒)所言,正见其党护钱谦益。未枚卜之先,他不过是一个冷局官,参他何用?此时疏纠,正为皇上谨慎用人!”

章允儒动了气,声音随之提高:

“从来小人陷害君子,皆以‘党’之一字。当年魏广微欲逐赵南星、杨涟诸公,遂怂恿魏忠贤于会推疏中加一‘党’字,赵、杨遂被尽行削夺。此法流传至今,成为小人倾陷君子的榜样。”

不承想章允儒这番言辞惹恼了崇祯——若将温体仁比魏广微,那么崇祯不就成了昏庸的天启帝了吗?敏感的崇祯当下大怒,叱道:

“胡说!御前奏事,怎地这般胡扯,把章允儒给朕拿下!”

崇祯气昏了头,随口说出这句话,大不合常规。满朝大臣谁有抓人的职责?

见无人动手,崇祯更是火冒三丈,连声喝道:“把章允儒拿下!”

仍是无人承旨。

“锦衣卫何在?”崇祯声色俱厉。

锦衣卫指挥使高起潜正在朝班中,听皇上点到自己头上,赶紧跑出来,与一名侍卫一起将章允儒扶出殿外。

皇帝怒不可遏,衣襟突突抖动。

温体仁又趁机火上浇油,道:

“皇上试问冢臣王永光,屡奉温旨慰留,何以杜门不出?直到翟式耜上疏,说待枚卜大典之后听其去留。此事皇上尚不得作主,历朝有此事否?!钱谦益热中枚卜,上疏令侍郎张凤翔代行会推,历朝有此先例否?!”

崇祯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伤害,指着吏部尚书王永光说道:

“朕传旨,枚卜大典,会推要公,如何推举这等人?是公还是不公?”

王永光稍一迟疑,道:

“皇上召问河南道掌道御史房可壮便知道了。”

因何王永光把发言权交到房可壮身上?原来,依大明典制,十三道监察御史除各理地方百司之官外,还管京师各衙门、直隶府州卫所刑名监督等事,河南道正监管礼部、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等处。王永光历来与东林、与温体仁都没有什么交情,不愿掺合在里面,索性把球踢给房可壮。

崇祯却大为不满,叱道:

“永光是六卿之长,用贤退不肖是你的职掌,如何推到科道身上?”

房可壮出班回奏:

“臣等会推都是出自公议。”

“哼,公议?!”崇祯夷然不屑,“会推是何等大事,竟然推出科场舞弊之人,还说是出于公议?”这时,首辅李标出来维持局面:

“皇上,钱千秋一事,实实与钱谦益无干,请皇上明察。”

温体仁审时度势,一不做二不休:

“皇上亲眼所见,分明满朝都是钱谦益一党。微臣受四朝知遇之恩,忠愤所激,不容不言。钱谦益如若不通关节,钱千秋如何得中?臣闻钱千秋现在京师,常出入谦益幕府,扬言谦益旦夕入阁,他亦可参与会试。”

李标料不到温体仁不惜与自己为敌,把自己指为东林一党,暗生怒意,道:

“钱千秋关节,早经刑部勘问明白。钱千秋到案后亲口招供,岂能虚假?”

“钱千秋乡试考卷现在礼部,关节‘字眼’字字无虚,钱谦益朱笔名次明明白白,岂能抵赖?”温体仁寸步不让。

一句话提醒了崇祯,他立即传旨:“调钱千秋考卷,朕要亲自过目。”

不多时,从礼部取来钱千秋乡试考卷。果然,温体仁所说的“一朝平步上青天”的字眼,钱谦益朱笔批的名次赫然在目。崇祯觉得已经铁案如山,无可动摇。

周延儒一直坐山观虎斗,这时见胜负已判,便乘机落井下石,进言道:

“皇上再三讯问,诸臣不敢奏实,一者是惧于天威,二者是碍于情面。总之,钱千秋一案,暗通关节是真,现在招供朱卷已经御览详明,关节已有确证,不必再问诸臣。”

崇祯圣怒难平,对九卿科道诸臣责问:

“朕命九卿科道会推,你们就推这样的人,还说是出自公议!若是这样的公议,还不如不议呢!”周延儒又道:

“大凡公议会推,皇上明旨下九卿科道议论,以为极公道,岂不知外廷只沿故套,由一两个人把持定了,诸臣都不敢开口,即便开了口,也徒然是言出祸随。”

这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崇祯,他呕心沥血治理国家,大臣们却结党营私,垄断朝政,这样如何才能使国家繁荣昌盛?!

他命周延儒再奏一遍,周延儒原原本本又复述了一遍。不少人猜到崇祯的念头,只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替受污群臣辨白。

温体仁寻思,自首辅到六卿、科道都让自己给得罪光了,眼下只有死死抓住皇上,然后再图别策。便说道:

“皇上,臣孑然孤立,而满朝俱系钱谦益一党。臣疏既出,不惟谦益恨臣,凡是谦益一党,亦无不恨臣,臣一身岂能当众怒?臣叨九列之末,不忍见皇上焦劳于上,而诸臣不知戒惧,因而不得不参劾。事已至此,恳乞皇上罢臣之官,允臣归乡,以避谦益一党凶锋!”

崇祯愈发坚定了保护孤立无党的温体仁的主张,当下慨然说道:

“既是为国劾奸,何必定要离去?”

钱谦益已被皇上称为国之“奸”,自知会推无望,大祸来临。于是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遢遢地伏在殿前待罪。

崇祯恨恨地盯了他一会儿,传口谕:

“钱谦益既遭议论,着回籍听勘,钱千秋法司提问!”可怜钱千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又被抓进大理寺的牢狱,不久就被重枷折磨而死。皇帝似乎也早忘了自己说过“立枷殊觉太惨,非国家盛事!”

处理了钱谦益,崇祯感慨万端,对温体仁叹道:

“若非温爱卿大破情面,揭发检举,朕几乎就要被蒙蔽了!”

散朝之后,崇祯耳边兀自回荡着温体仁所谓“满朝都是谦益一党”的话,越想越觉得有迹象证明这句话。必须大发阔斧痛下狠手,把朝里的结党营私之徒扫荡一番,朝廷才会日渐清明,为君王、为国家的人才会多起来。

第二天崇祯传旨,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给事中翟式耜、河南道掌道御史房可壮、御史梁子璠俱降三级调用!这次会推因为钱谦益的这段插曲,皇帝将廷推的名单全部弃置不用,朝臣们兴师动众的结果是不了了之。崇祯暗下决心削除朝中的朋党,重用那些在朝廷中洁身自好孤立无援的僚臣,就像周延儒和温体仁这样的人,他们才是破除数十年积弊的理想人选。不过,他也知道,周、温两个人已经惹恼了绝大部分廷臣,现在如果将他们委以重任,只会使本就不和谐的君臣关系更加僵化。必须寻找一个适合的机会,才能特简二人入阁。

李标极力维护钱谦益,显然倾心于东林;周道登无学术,召对屡屡闹笑话,内阁辅臣不单人少,而且不称己意,这令崇祯有些无所适从。就在这个时候,大学士韩火广到了。

韩火广,字象云,山西蒲州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宪宗朝即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熹宗朝晋少师太子太师户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天启四年十一月,被魏广微与魏忠贤勾结排挤出阁,五年七月被诬削藉除名,追“赃”二千两。

无论是资历还是品望,韩火广都远比现在任何一位卿贰大臣为高,甚至连崇祯都早已耳闻他的人品与才能,说“韩火广清忠有持,朕所鉴知”。依明朝惯例,内阁首辅之职是按入阁先后顺序,由最先入阁的辅臣担当的。韩火广光宗时即已入阁,如今回朝,理所当然地应排在李标之前。李标也早就不愿担当这吃力不讨好的首辅之职,待韩火广到京,立刻上疏让贤,韩火广就自然而然地作了首辅。

韩火广不愧是四朝老臣,虽然已经有两年多不预政事,于朝中具体争斗也毫不知情,但是他对三四十年来朝政之症结仍旧了若指掌,未见皇帝之先,他便草拟一首奏章,呈交崇祯,疏云:图治之要,在培元气。自大兵大疫,加派频仍,小民之元气伤;辽左、黔、蜀,丧师失律,封疆之元气伤;缙绅构党,彼此相倾,逆阉乘之,诛锄善类,士大夫之元气伤。譬若重病初起,百脉未调,风邪易入,急当培养。而陛下事事励精,临轩面质,或问之而未必尽知;事下六部,或呼之而未必立应;致招圣怒,遭到诃责,窃以为过矣。今一切民生国计,更治边防,宜取祖宗成法委任责成,严为之限,宽为之地,图之以渐,镇之以静,何虑不臻太平哉?崇祯素知韩火广老成持重,果然,看他提出的理乱之道,也是这么温温和和慢慢腾腾的。

这么想着,他还是感念这位老首辅的一片靖忠之心,召韩火广与其他三位辅臣到文华殿他批阅奏章的地方议政。

韩火广已经六十三岁了,须发都已斑白,仕途的起伏在他的身上并没有明显的痕迹,他依旧宽和、正派、稳重,有一点饱经风霜之后的波澜不惊的丰骨。

崇祯受了这位老首辅气度的影响,觉得一向萧杀清冷的殿里有了宽厚柔和的气氛,心情也随之变得和煦起来。

谈话依旧从朝中的朋党而起火。一提起这个话题,崇祯就忍不住自己的忿忿之气:

“朝廷设官,是为补救气数,拯民水火,而如今的官员们不以品性论高下,不以政绩定优劣,只要非我一派,便肆意攻讦,只要与我同党,不论其庸懦无能、贪污纳贿,依旧多方包庇。朝廷花费许多钱粮,供养这些高官,却如此作为,朕实痛心!”

韩火广道:

“结党之习,由来已久,非一朝可扫除净尽。如果急于治平,恐怕欲速则不达,而且难免旧创未去,又添新创。臣等忝居辅臣之位,让皇上焦劳若此,着实汗颜。”

崇祯的神色愈发和悦,晓谕四辅臣:

“你们阁臣掌票拟之权,干系重大,有丝毫党私之意,便是国家大害。今后拟旨,务消异同,开诚和衷,期于至当。”

四辅臣顿首谢罪,韩火广又进言道:

“当年魏广微欲分首辅之权,疏奏阁臣分别票拟,致使阁臣暗争不断,机密传扬于外,朋党纠纷日剧。今皇上英明独断,臣请统一票拟事权,诸臣参互拟议,不必显言分合。诸臣商政事者,宜相见于朝房,所有私邸交际,一概黜免。”

“此言极是!”崇祯心悦诚服地点头赞同,“昔年魏忠贤于私第接待朝臣,处理百官章奏,内阁票拟几如家报,朝廷政事视如儿戏,而大臣遭到无端斥逐,犹自莫名其妙。一切纷争皆从分票、私交而起。明日朕即晓谕群臣,一体遵行首辅所奏。”

韩火广兀自平和地侃侃道:

“熊廷弼之死,由逆阉欲借机杀杨涟、魏大中等,诬以行贿。复悬熊廷弼赃银十七万两,传首九边,刑及妻孥,此冤之甚者。请陛下准许熊廷弼归葬,免其赃银,使沉冤昭雪。”

崇祯对熊廷弼之事,也早有耳闻,听韩火广说及其冤曲,随即应道:

“此事朕实不知,你回阁票拟,为其昭雪,朕准了便是。”

四位阁臣一起跪倒,齐呼:

“皇上圣明!”

韩火广的第一次召对就这样轻松平和地结束了,君臣五人的心情都不错,崇祯尤其满意。终于找到了一位深明大义,持重识大体的首辅!韩火广呢,也觉得这位年轻的皇帝虚心纳谏,英明果断。这天回到府上,呷了一口仆人端上的清茶,韩火广悠悠叹道:虽则国事日非,变乱百出,若是君臣同心,我大明朝也未必就没有中兴之望呢!

而严酷的现实很快就破灭了韩火广的理想。魏忠贤死了,党人之争远不如当初轰轰烈烈,水火不容,但现在的争斗技巧更高明,界线更难划定,手段更卑劣,原则更模糊,甚至连韩火广都有点应付不过来了。

温体仁攻讦钱谦益的举动惹恼了许多朝臣。几天之后,御史毛九华疏参温体仁曾刻印谄媚魏忠贤的诗册,御史任赞化疏纠温体仁居乡时压价购买某木商木材,为木商诉讼。又说温体仁娶娼妓,受贿赂,夺人田产。崇祯再次召群臣至文华殿,命毛九华、任赞化与温体仁对质。温体仁对弹劾之事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当下侃侃而谈:

“微臣若有颂魏之诗,必定手写呈送魏阉,万无木刻流传的道理;既使刊刻散布,流传必广,为何两年来无人论及。臣请陛下传旨严究刊刻之人,问诗从何而来,则真伪立辨!”

“诗册从何而来?”崇祯问毛九华。

“臣八月出巡途中所买。”

“八月买的,为何到现在才来疏纠?”

“臣十月间奉旨考选,因而延误。”

温体仁抓住了漏洞,当即说道:

“臣参钱谦益在十一月末,毛九华参臣在十二月。他既得诗册,何不具疏纠微臣,而只在条陈疏末,单指臣名。种种动机,已自毕露!”

崇祯见毛九华言辞闪烁,知道又是朋党乱政,已自有了判断。有心试试韩火广是否公正无偏,便道:

“阁臣有何意见?”

首辅韩火广出班,道:

“皇上,温体仁平日清慎自守,素有清名,只因参论枚卜一事,愤激过当,致犯众怒,所以群臣弹劾他。”

温体仁一副受了诬谄的样子,忿忿道:

“臣在朝三十年,无一字挂人弹章,只因参了钱谦益,攻者四起,凡可以杀臣逐臣者,无所不至。难道一人之身,贤奸差异如此之大?毛九华为钱谦益之党无疑!”

“温体仁说得是。”崇祯下了断语,又转头对任赞化说道,“你因何拿这许多无凭无据的言语来参劾重臣?如此猥亵不堪的话,竟也到御前渎奏?!”

温体仁为官没有特别的出色之处,但在立身谨严方面确实无懈可击,故而他反驳起人来便理直气壮:

“任赞化所奏,全是诬捏,凡是曾在臣家乡为官的地方府县长官都可以作证。御史捕风捉影竟会到如此地步!”

任赞化毫不示弱,道:

“臣之所奏,全是采自公论,京师万口如一,岂能全是虚假?”

温体仁神情阴鸷,满脸都是无辜的愤怒:

“去年,钱谦益为御史陈以瑞所纠,任赞化代钱谦益攻讦陈以瑞。以瑞本是被崔魏削夺,皇上赐还的人,而赞化却以媚王当纠之。及至钱谦益升任侍郎,竟将陈以瑞削职为民,此足为任赞化为钱谦益死党之确证。此番枚卜,若谦益得入纶扉,赞化自居拥戴之功,不想被臣参破,所以恨臣最深,诬臣最甚!”

任赞化怒不可遏,还要再次申辩。崇祯早听得不耐烦了,猛地一拍御案,喝道:

“不要再争了!身为言官,不忧国事,却一意结党营私,虽自称东林,对国家有什么用处?再胡说,朕定要绳之以法!”

此次对辩以皇帝的大发雷霆作了收尾。毛九华、任赞化的匆促弹劾不仅没给温体仁造成丝毫损伤,反而使得皇帝对朝臣结党的疑虑愈发坚定了,对温体仁孤立无党更加坚信不疑,深为同情。

这日晚间,崇祯来至田妃宫中的时候,犹自残怒未消,阴沉着脸,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侍女们都知道皇帝易怒,谁也不敢像平时一样稍稍放肆一下。

田妃笑盈盈地迎接圣驾,活泼灵动的姿态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崇祯的情绪。

“皇上,臣妾新近又学得一首新的琴曲,名曰《烂柯游》,不知皇上可有心情听上一听?”

“嗯,爱妃弹来听听。”崇祯不愿因为一己情绪破坏了田妃宫中的气氛,勉强说道。

“铮”的一声,琴声响起。田妃细长柔嫩的手指滑过琴弦,美妙无比的音乐便像醉人的春风拂拂吹来。她的四名贴身婢女尽管经常听主人弹奏,但主人每次弹奏的时候,她们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如痴如醉。

据传说,在东晋的时候,在信安郡石室山,有个叫王质的年轻樵夫进山砍柴。看见几个童子一边弈棋,一边欢歌,王质心醉神迷,不觉看了很久。待童子催他回家之时,王质才发现,自己所带的斧子柄已经烂尽。田妃所奏《烂柯游》便是取材于这个美丽的传说。

崇祯初听琴时尚觉心烦意乱,过得片刻,便觉心田中一片澄明,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抚慰他,在他耳边喃喃自语。又好像清风细细,白云悠悠;燕鸣莺语,天机烂漫。不知不觉之间,琴声已然停了下来。

崇祯仿佛经历了一次魂灵的洗浴,但觉尘虑顿消,心平气和。许久,他才从琴境中回过神来,不觉感叹:

“若是能久居爱妃的烂柯之境,该有多么好啊!”

“嘿,万岁爷,”田妃兴致勃勃地说道,“臣妾还新做了几盏灯笼,可漂亮呢!”

说着,她吩咐:

“三毛头,小毛头,把咱们做的宫灯给万岁爷看看!”

两名侍婢立刻跑去,不一会儿,挑着两盏宫灯出来。崇祯仔细看时,不觉兴致勃勃。原来,田妃将原本四面贴金的宫灯去掉一面,蒙以夹纱。宫灯比先前明亮了许多,而且透过夹纱的灯光朦胧柔和,充满诗意。

“好,好,真不错!”崇祯连声称赞,“这宫灯挑了数百年,一直没有变动,现在经爱妃这么一改,顿时生色不少,真是一个聪明的主意!好,朕明日一早就命御用监将宫中灯笼全部依样改制!”

“万岁爷谬赞了,不过——听万岁爷夸奖,臣妾好喜欢呢!”田妃微笑着说道。她腮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在夹纱宫灯的映射之下,分外美妙动人,甚至连一向自诩克制有道的崇祯也不由得心神一荡。

皇帝的兴致逐渐高涨起来,决定在田妃这里多呆一会儿。这时小毛头忽然说道:

“万岁爷国事繁忙,好久都没有与我家娘娘下棋了呢!今儿万岁爷高兴,何不下上一盘!”

崇祯眉毛一扬,笑道:

“若说是抚琴吹笛,挥毫泼墨,朕都不敢与你家娘娘一试高低,但若论到弈棋,朕还是略胜一筹呢!”

田妃盈盈说道:

“漫说是弈棋,皇上英明果决,沉机独断。依臣妾看来,自古帝王没有几个比得上咱们万岁爷呢!”

崇祯心花怒放,对田妃的贴身侍女说道:

“瞧你家娘娘,伶牙俐齿的多会讨人喜欢!”

说话时侍女已布好棋盘、棋子,崇祯与田妃坐了,凝神对弈起来。

“啪!”崇祯落下一子,随即轻轻说道:“弈棋有若治国,须综观全局,兼顾首尾,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奇正相辅,因事而宜,不拘泥历朝历代之成法。这其间有经验,有天分,有的人苦研终生而无所成就,有的人浅尝即能所向披靡,这都不是勤学奋练就能成功的啊!”

田妃敛衽说道:

“万岁爷见教的是,像吹笛、抚琴、写字、作画、骑乘之类,臣妾都略知一二。觉得若假以时日,熟能生巧,都不难有独到之处。只有弈棋一道,臣妾无论如何研习古谱,多方演练,终究不敌万岁爷,可见弈棋关于天分,非强求可至呢!”

这一局厮杀约摸持续了一个时辰,终盘计算,崇祯胜出一子。小毛头忍不住替田妃惋惜:“娘娘,你若是稍稍谨慎一点,说不定就赢了万岁爷呢!”

崇祯哈哈大笑,心情甚为舒畅。下棋就是这样,输了自然心情不好,大胜对方又未免觉得没什么意思,只有下功夫之后赢了势均力敌的对手,才会有真正的胜利之感。此时的崇祯正是如此,赢棋之后的愉悦使他变得宽容,不屑与小毛头置辩。

忽然想到时候不早了,崇祯站立起来,道:

“朕也玩得够了,该回去啦——还有一大堆奏折要看呢!”

田妃恭送崇祯出了宫门,回到自己的寝宫,轻轻打了个哈欠,要休息了。

二毛头在服侍田妃洗漱更衣的时候,忍不住悄悄在主人的耳边问道:

“娘娘,刚才你与陛下对弈,左上角再下三子就能吃掉万岁爷的五子,可你为什么又到别处落子了呢?”

田妃明亮美妙的眼睛一闪,与二毛头对视了片刻,忽然笑了,说道:

“有这样事情?我大概是没有注意吧。你看到了,为何不偷偷暗示给我呢?”

二毛头道:

“奴婢还以为娘娘有意让着万岁爷哩!”

“可不能乱说,本宫的棋力到底还是比不上万岁爷呀!”田妃笑咪咪地说道。

宫女端上一盅热气缭绕的清茶,崇祯随手接过,呷了一口,但觉清香有异,仔细看那茶叶,确是与以往不同:茶叶呈金黄色,边缘上布满极细微的白毫,仿佛根根银针簇立杯底,煞是漂亮。

他来了兴趣,问那侍奉宫女:

“这是什么茶,怎么以前没见过!”

“回万岁爷,此茶名君山银针,产于洞庭湖的君山之上,以其茶形似针,通体金黄,白毫遍体,又名‘金镶玉’。先帝初年曾为贡品,后来水旱频仍,阉贼专权,遂断了供应。湖南知府闻得万岁爷喜好清香淡雅的饮品,专程派人送至京师,请万岁爷品尝。”

“嗯,不错,不错。”

那宫女极少见崇祯这样和颜色与奴婢们说话,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崇祯低头批阅奏折,看到一份内阁单独呈送的揭贴,疑心大起,立即翻开来看。

原来是大学士韩火广在今天退朝后草草急就而成的一封揭贴。其中说:

“夫人臣固不可结党侍奉君主,人君亦不可用结党来怀疑臣子,只当论其才品高下、职业修废而升贬。如若戈矛妄起于朝堂,畛域横分于官府,终非国家之福也!”

崇祯摇了摇头,心道:这老韩火广虽然心地不坏,但是遇事却总喜欢活稀泥。朝臣结党立派,正该痛施辣手,尽行消灭,哪里能明知有党,却装糊涂的道理?

这么想着,便把韩火广的揭贴搁置到一旁,继续翻看后面的奏章。这些章奏不外某地旱灾,请发赈济;某地海潮暴涨,漂没村庄;某臣攻讦某臣结党营私,而对方则说其实是造谣惑众。大部分都是些坏消息,崇祯刚作皇帝时对这些尚认真对待,后来见这些东西既多得看不胜看,又有许多不实之语,便有点见惯不惊了。他总觉着这些朝臣写奏章并不像其内容本身所说的那么高尚正直,而是各怀鬼胎,或者是沽名钓誉,或是虚张声势,或是邀功请赏,或是造谣中伤,总之大都是别有用心,真正为国为民的少之又少。

这成堆的奏章中,还是有一份引起了崇祯的兴致,这份奏疏是御史吴生生所写,疏中说:京察在即,而魏阉遗奸未尽,此辈行为非考功之法所能谪黜。譬如摇动国母,逼封三王,是法逆;门户封疆,借题杀人,是害正;建祠聚敛,要典诋诬,是媚王当;这些人若混迹察典,法度难平。应命科道汇叙前罪,考察如例。原来,依照大明典制,每六年一度京察,即考核在京官员的政绩得失,德行高下,然后依律或留职,或降级,或贬黜。然而这些律例只是对一般正常政绩得失之类有考鉴作用,像魏忠贤之流阴谋造反,修建生祠,矫旨杀人,都远非考察章制所能涵盖。吴生生这些人在京察中会漏网,甚至会串通合谋,左右京察的公正,的确不无道理。

崇祯沉思片刻,有了主张。其实他已早知道客、魏、崔等人已死,其亲信死党或死或放,远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但是,曾经拥戴过谄媚过魏氏的,曾经建过生祠的,写过颂诗的,暗地勾结的,谁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甚至可以说,崇祯登基时的满朝文武,内宫太监,几乎没有与魏忠贤没瓜葛的,区别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当时,这批人还维持着国家的运转,要全部换掉绝不可能。崇祯本拟逐步将这些人淘汰出去,尤其要借京察的机会,将那些阉党逐出朝廷。不过,现在吴生生说未尽遗奸妨害京察,而且所言颇有道理,不如先定一桩逆案,将所有阉党一网打尽,再轻轻松松进行京察。

主意即定,崇祯便拟召韩火广等人入宫商议此事,正待传口谕,只听远处传来“哐,哐,哐”,三声悠扬的钟声,已是三更时分了。他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然很晚,侍值的太监张彝宪正在头一低一扬地与磕睡搏斗,一向冷漠的崇祯似乎感到有点歉疚,这些随自己侍奉的太监们也真够辛苦的,有机会的话自己一定要让这些忠于职守的奴仆们也风光一下。

张彝宪忽然醒了,见皇上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看,吃了一惊,赶紧跪倒请罪:

“奴才一时困倦不能自持,在万岁爷面前失态,请万岁爷恕罪!”

“起来吧,”崇祯不冷不热地说道“天色不早,朕也该休息了,你回去吧!”

张彝宪如蒙大赦,又连磕了三个头,这才退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崇祯醒来,洗漱已毕。在照例吃每天一碗的燕窝粥的时候,忽然想到今天已是大年二十七,不觉动了怜悯之情,想:等到过了新年再来决定逆案的事情吧。一来省得群臣忧扰不休,破坏了新年的气氛,二来也让有可能名列逆案的朝臣安安稳稳过个新年。

于是这天上朝的时候,绝口不提吴生生上疏的事情,只处理了一些繁杂的小事。今天,崇祯心情比较开朗,这还是昨晚在田妃那里情绪的继续。他注意到朝班中工部右侍郎王洽身材魁伟,相貌威严,和自己见到过的门神画儿气质样子非常相像。又想到兵部尚书王在晋去职之后,兵部尚书一职没有合适的人选。既然王洽像一座门神,何不用他来主持兵部呢?于是,崇祯在一种虔诚的企盼与孩子般的恶作剧的复杂心理作用之下,御笔点用王洽为新的兵部尚书。圣谕一出,朝臣固然出乎意料,连王洽自己也惊得目瞪口呆。

崇祯二年的元旦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来了,年轻的皇帝祭天,率群臣到奉先殿拜祭列祖列宗,在建极殿行大朝礼仪。接受群臣百官的朝贺。而后,崇祯又去拜见生母刘氏的母亲瀛国太夫人。这些必不可少的礼仪使崇祯非常疲惫,只有在与瀛国太夫人谈起他的生母刘氏生前的种种情态时,年轻的皇帝才动了感情,不知不觉之间流下了热泪。

崇祯的母亲刘氏,原先只是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常洛的一个侍妾,地位非常卑微。刘氏生下崇祯,却没有因此而提高了身份,相反,他更遭到太子与太子宠妃的冷落与厌恶。刘氏郁郁寡欢,直至积郁成疾,在崇祯只有三周岁的时候,她死了,时年只有二十三岁。

年幼的朱由检就这样失去了母爱,但他对母亲的思念与想往却与日俱增。十几岁时,他曾偷偷向宫中老太监打听母亲的葬处,拿出银两,秘密派心腹老太监王承恩前去祭奠。登上帝位,他隆重地追封生母刘氏为孝纯皇太后,又特地请人绘出一幅刘太后的遗像。当崇祯忧愁、郁闷而无人倾诉的时候,当他感觉自己单薄柔弱的肩膀承受不住压力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个人对着母亲的遗像垂泪。在他的想象里,母亲是那样的温柔、博大、慈爱、宽和,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能完完全全地表露自己的软弱、悲苦、郁闷和忧愁。

这一年的元旦,崇祯在依惯例举行完各种仪式之后,专门到供奉母后的殿中,在刘太后的遗像前沉默良久。

新春伊始,朝廷中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内阁大学士周道登被罢了职。周道登早因“宰相须用读书人”和“情面”两件事而名扬朝廷内外,如果只是学问粗疏应答不得体倒也罢了,这位周学士自入阁之后,排正人,庇私交,与内阁中刘鸿训、钱龙锡、李标截然不同,显得非常特别,因而屡屡被言官弹劾。崇祯将弹劾的奉章全部拿到御前廷议,吏部尚书王永光奏,言官“所劾俱有实迹”,一问话决定了周道登的命运。次日,崇祯传旨,罢周道登。

元月十六的晚上,崇祯传密旨召韩火广、钱龙锡、李标三人至文华殿,晓谕‘逆案’之事。说道:

“京察在即,逆阉遗孽未尽,若不痛加扫除,恐怕有碍清明,朕欲定‘逆案’,你们以为如何?”韩火广似乎有点吃惊,料不到皇上突然会提到这样重大的事情。沉吟了好一会儿,他才边想边说道:

“皇上,国家经逆阉祸殃,元气大伤,而今百脉未调,积弱积贫,正当培元理气,以滋养为先。若钦定逆案,恐怕震动过大,于国家无益有损。”

崇祯不以为然,道:

“国家所依赖者,不过是这班朝臣,其间藏污纳垢,良莠不齐,治国理民的人尚且如此,哪里谈得上培元理气?正应当去痈除溃,防其滋蔓,而后才能生新肌,培元气。若是一味含糊下去,国家大治恐怕会遥遥无期。”

韩火广见皇帝好像决心已定,情知再抗争也没有,只好退一步说道:

“不知道逆案如何定法?”

崇祯一下子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朕以为欲定附逆人的罪,必先正魏、崔、客氏为首逆,而后才是附逆的人。附逆分三六九等,依实据而定。如果事出于公心而势非得已,或是素有才干而随声附和,则当原其初心,或是责以后效。但是那些首开谄附之风,倾心拥戴逆王当,以及频频颂美、津津不置者,以及虽然没有祠颂而阴行赞导者,须当据法依律,不诬枉,不徇私。卿等数日之内确定名单,不许内阁中书参与,所定务必准确恰当,期服天下后世之心。此番惩治之后,纵有遗漏,也都不再追究。”

韩火广神色凝重,轻轻点头,道:

“皇上,微臣仍然以为定逆案须当慎重。”

“朕也是此意,卿等务在数日内确定来奏,不许中书参预,不可延缓泄露,不得借题发挥,任情牵诋。”崇祯明知韩火广本意,不愿意和他纠缠,便含混着转移了话题。

韩火广张了张口,似乎要争辩些什么,最后却有些无奈地低下头,道:“遵旨。”

崇祯微微有些不满,心想:这老韩火广本受魏忠贤等人排挤诬陷而丢官罢职,又被罚脏银二千两,弄得连房子都充了公,按理说应该憎恨阉党才对,怎能这般畏首畏尾,迟疑不决呢?看来,这老东西经过一番磨难,胆子给吓小了,而且也变得更老于世故了。

没过几天,韩火广等人依圣谕递上一份逆案名单,崇祯展开看时,不由得动了怒。原来,这份名单上,仅仅开列四十余人姓名,如崔、魏、客、李永贞、李朝钦、刘志选、梁梦环、倪文焕、田尔耕等人,几乎都已经或磔或杀、罢职、充军了。韩火广拿这几只死老虎交差,毫无疑问是在搪塞推诿。

“就只有这么多了吗?”崇祯明知故问。

“皇上,臣等商讨再三,以为定逆案不过清理奸邪,如今元凶已殛,群小星散,皇上与其大动干戈,不如薄示杀伐,使其知惧知戒,感恩戴德。况且,逆案若牵连过多,势必使朝臣人心浮动,被列名者屡思翻案,持局面者日费提防,纠缠不已,葛藤不断,则大失皇上除邪本意。”

“照首辅说来,朕倒是应该无所作为才是‘除邪本意’喽?”崇祯的语气里明显地含着挖苦嘲讽。韩火广依旧不动声色,直抒己见:

“微臣以为,不如对附逆拥戴之臣分别依律定罪,这样即使有误判,纠改也较为容易;如若定一逆案,列名之人便成了一个整体,有的人若果确有冤曲,则纠改难免引起误解,有翻案之嫌,不纠改则此人沉冤难雪,日久生怨。请皇上三思。”

崇祯怒气稍觉平息,而意志却没有丝毫动摇:

“附阉之吏僚大官、封疆重臣以至中书、推官、员外郎之属以数十百计,如若一一审罪定案,何时是个了结?而京察在即,如何等得及?即便没有京察,封疆沦陷、生民涂炭,哪一桩不是国家大事?误了国事,岂不因小失大?”

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份名单之上,道:

“魏忠贤不过是一个供饮食的内阉,若没有许多外臣助纣为虐,何至于如此权势熏天?你们只列出这几个人,不是明摆着敷衍塞责,却又是什么?内廷阉宦便只李永贞、李朝钦两个人,许多擅作威福、盗弄国柄,为虎作伥、凌虐后妃之徒俱被漏网,何以塞天下百姓悠悠众口?”韩火广不慌不忙地说道:

“魏忠贤专权之时,臣等或遭罢斥,或在南京供职,于朝臣赞导拥戴颂美谄附之举多有不知。至若内阉所为,外廷诸臣更是知之甚少。”

崇祯的嘴角向两面拉了拉,眼睛里透出一丝轻蔑,道:

“外廷、内阉所作所为,你等难道真的不知道?哼——你们不过是怕得罪人、落埋怨罢了!既然你们不知道附阉众人的证据,朕亲自给你们查出来,你们就等着依刑律给他们定罪好啦!——朕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就这样,君臣的对话不欢而散,老成持重的韩火广、仁慈谦和的钱龙锡都因为不合崇祯之意,与皇帝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裂痕。而此时的崇祯却愈发坚定了广泛搜罗,将所有与魏忠贤有牵连的朝臣、太监一网打尽的念头。

二月初九,韩火广、李标、钱龙锡又一次被召至便殿,等候崇祯的训谕。

崇祯无言地端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里,冷峻的面庞愈发刚毅无情。

他轻轻地侧头,道:“抬上来。”早有两个侍值太监吃力地抬着一个黄色的包袱从侧门走上来,置于御案上。

崇祯转头,对满面惶惑的三位阁臣说道:

“朝臣与内阉颂媚逆王当的奏疏,都在这里,不用你们费力搜求了,只要据实一一定案便可网罗无遗。”

三位阁臣都暗自吃了一惊,料不到皇帝的态度竟如此强硬,想到朝堂之上又将有一番动荡反复,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

韩火广无奈,只得再次借故推脱说道:

“微臣供职内阁,素习调旨票拟,至若据律定罪,则非臣等所习。”

崇祯今天的心境本来就不大舒畅,见阁臣又来推三阻四,逆反心理无形中潜滋暗长。他的目光从三位阁臣的脸上依次扫过,而后右掌不轻不重地击在御案之上,同时脱口而出:

“那好,传旨召吏部尚书王永光觐见!”

传旨官奉命飞奔而去,便殿里就此冷寂下来,萧杀而压抑的气氛使得近侍太监王坤、张彝宪都感到透不过气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殿门外有了动静,是王永光苍老的声音:

“臣王永光奉旨见驾!”

崇祯待王永光喘息已定,淡然说道:

“王永光,朕要把逆阉魏忠贤一党一网打尽,钦定了逆案。韩火广等人不习律法,朕召你来,就是命你同阁臣一起拟议,务将此事办得公平合理,明白了吗?”

王永光这是头一次听到关于逆案的事情,更是吃惊非小。近些天来,正有许誉卿、毛羽健弹劾他有阴附阉党之嫌,弄得他心烦意乱,这时听皇帝说要钦案逆案,联想起几个东林御史的指责,他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在官场磨练了三十多年,做到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自然绝非等闲之辈。此刻,他尽管还不明了皇帝的意图与韩火广、钱龙锡的态度,但还是很快找到了得体的缓兵之计——

王永光安安静静地听崇祯讲完,又拿眼角瞟了瞟尴尬地站在一旁的韩火广等人,这才缓缓说道:

“皇上,吏部日常考核政绩,评定优劣,只属于考功之法,至于逆贤遗孽,俱皆罪恶滔天,非刑律不足以蔽其奸,而刑名之属,都归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职掌,非吏部所能涵盖……”崇祯无意之中又吃了一个软针子,恼羞成怒,不待王永光讲完,便急不可待地又下谕旨:

“召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刑部尚书乔允升觐见!”

传旨官侍奉日久,却几乎没有见过皇帝这般歇厮底里,不敢丝毫怠慢,早如飞而去。不多时,曹于汴、乔允升先后赶到。

崇祯早等得不耐烦了,一俟曹、乔二人来到,便对在场的六个人说道:

“逆案一事,内阁、吏部、刑部、都察院同堂审定,务必详查祠颂本章,互相参照比较,酌情拟议,——哼,凡挂名逆案的,最轻的也要削职为民!”

说罢,崇祯“霍”地站起,拂袖而去。丢下了目瞪口呆的韩火广、李标、钱龙锡、王永光,还有匆匆赶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乔允升与曹于汴。

老韩火广第一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对在场的几个人说道:

“这次恐怕是圣意难回了,我等只好细为搜罗,力争让皇上满意。唉,不知道能不能少起波澜,平平静静地办好此事呢?”

王永光伸右手中指掸了掸衣服上的一点灰尘,漠然说道:

“既如此,就有劳首辅大人全力担待,永光向来对附阉之臣知之甚少,恐怕难当圣意。”

曹于汴约略猜测出什么,朗声道:

“逆阉虽死,遗党尚众,早该网罗处置。现在有圣上谕示,咱们就放手干就是了。”

六位大臣也边说边走出殿外,仰见繁星满天,一直未曾开口的乔允升忽道:

“众位大人请看——”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处望去,但见天之东北有一颗星星昏红黯淡,摇摇欲坠,都不由吃了一惊。却听乔允升续道:

“此星在我大明疆域,今昏暗如斯,怕是于我不利吧!”

“哎,乔大夫此话差矣!”曹于汴说道,“你看,红星两面之星才是我大明主星,此星安然无恙,明亮如常,乔大人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韩火广这时插口说道:

“我等并不精通天文,不便妄加评判,擅议国政。时候已经不早,还是早点散了吧。”

话音刚落,钟鼓楼的钟声远远传来,是三更了。众人无言,默默走散。

韩火广回到家中,仆人来报:

“老爷,咱们府上的亲家杨大人今夜来访,适逢老爷被召入宫。杨大人在咱府上坐了片刻,见老爷总也不回,就走了。说是没啥事儿,只是来叙叙旧。”

“知道了。”韩火广心灰意懒地回答道。

韩火广之女嫁右庶子杨世芳之子为妻。婚嫁之时,韩火广不过与杨世芳同殿称臣,交往不多,互相不甚了解,只是因为经人极力搓合,而且门当户对,杨氏之子才貌也还过得去,他才同意了这门婚事。谁料当天启四五年间,魏忠贤要编纂《三朝要典》时,点名要当时还是翰林院编修的杨世芳参与,世芳生性懦弱,不敢违命。待要典修缮已毕,杨世芳还依例加官,作了右庶子。而在这时,正是韩火广屡受阉宦攻讦,勉力维持内阁的时候。杨家为避嫌疑,不敢踏进韩门半步,甚至韩火广辞官回家时,杨世芳都没有来送行。老韩火广知道亲家有难处,也不怒恨,只在心底不免略有遗憾,觉得杨世芳不明大义,竟沦落到与权阉同流合污的地步。待崇祯下令毁掉《要典》,言官纷纷弹劾黄立极等主纂人员,杨世芳终日惶惶,惟恐遭人劾奏。幸好,他既不是主角,与朝臣之间又无素怨,这才侥幸躲过一场灾难。

现在,崇祯钦定了逆案,自己的儿女亲家还能像原来一样平安无事吗?

韩火广扪心自问,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妥贴的答案。

无论如何,杨世芳都是罪有应得,被斥逐算不上冤枉,可是,自己的女儿呢,她又何辜,要受到这样的牵连。

一想到女儿,韩火广的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涩。女儿未出嫁时,天真活泼,聪慧可人,韩火广夫妇视若掌上明珠。出嫁后,她的每一点消息都时时牵挂着韩火广的心,令他忽喜忽忧,难于自持。

逆案若真的牵涉到杨世芳,自己真的有决心主持公道,坐视亲家一败涂地吗?若因了女儿的关系,自己出面袒护杨世芳,很可能让他免于被追究,可是,近四十年清忠有持的政治生涯难免有了污点,群臣百官将会怎样看待自己,一向持论苛刻的东林官员会谅解他的苦哀,放他一马吗?若是救杨不成,自己又被弹劾,岂是一举两失?

这些烦乱的想法像一锅烧沸了杂碎,搅得韩火广头痛欲裂,一向沉稳自若的老首辅没了主张。当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听得远远传来鸡鸣之声。睁开惺忪的睡眼,这才见到窗纸已然变作了藏青色,天就要亮了。

老韩火广在仆婢的服侍下着衣,洗脸,整冠,然后乘轿匆匆赶早朝。这一天没什么大事,而韩火广的头脑里则一直翻来复去掂量着杨世芳的事,与朝臣对答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日晚间,受诏定逆案的六个人聚在一起,商定如何具体操作。

钱龙锡说道:

“今日皇上将原本及红本中未列入之六十五人名单秘发内阁,命我等依律补入。皇上钦定拟罪的款目,是:谋大逆者,判处凌迟;首犯、首逆、同谋、党孽诸人,判斩首;逆孽,判充军;颂美,判罢职为民。看来,朝堂上又免不了一番惊动了。我等只须详看祠颂本章,参互比照定罪。此事事关重大,咱们都要慎之又慎,务求公允。”

韩火广、李标点头称是。王永光深悉个中奥秘:像这类案子,无论多么禀公判断,总是受累不讨好,还是少插手的好。所以他对其他人的建议都不表态,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逆案之定果然渐趋棘手,若客氏、魏忠贤、崔呈秀之流,罪恶昭彰,人神共愤,自然易于归类,但是像一些平生无大恶,不过迫于形势吹捧颂扬的,像一些见风使舵,先依附后反叛的,若杨维垣之流,像一些与东林不睦,受人攻击而不得已而投靠阉党的,……这些人都各有难言之处,定罪尺度极难把握,而且受牵之人与定逆案的六人关系亲疏不同,是以越到后来,每定一人都不免争辩一番,久久不能定案。

遵旨定逆案的过程一直持续了约摸半个月,朝野消息灵通的人似乎已经感受到近来风气不同寻常,有一些议论也渐渐开始传播。崇祯自然也有所耳闻,于是催促韩火广等人快些议定。韩火广最担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这日,内阁三学士、王永光、乔允升、曹于汴议及纂修《三朝要典》诸臣。众人都知道杨世芳与韩火广的关系,碍于颜面,谁也没有发言。韩火广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心里却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王永光首先打破了僵局,他先是捋了捋胸前一部银白的胡子,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字正腔圆地说道:

“愚以为,《要典》乃逆阉假以诛灭诸贤之借具,倡首者魏广微自然难逃罪责,至若黄立极、杨景辰、施凤来受命为正副总裁,既不能秉公直书,又不能避嫌去职,虽无媚阉的明显举动,但公论具在,说难豁免。至于具体修典之翰林院诸臣,迫于逆阉淫威,不得已而为之,而且翰林乃是国之重宝,以微瑕而弃完璧,绝非与人为善之道。愚以为不如将杨世芳及翰林院修撰朱继祚、余煌、袁鲸等辈一并免于追究,单将黄立极、杨景辰、施凤来列名逆案。”

韩火广依然不动声色,静等着其他人附合,自己也好顺坡下驴,为杨世芳开脱。

谁料曹于汴却不以为然,慨然说道:

“士大夫立身朝廷,所贵者名节也,朱继祚、余煌等人饱读诗书,却连一点廉耻尚参详不透,不知要这诗书才华留作何用!”

曹于汴没有提杨世芳,算是给韩火广留点面子。他对韩火广素来景仰,自以为对他十分了解。他深信,即使没有自己的驳斥,韩火广也会毅然决然秉公而断的。

哪知韩火广却久久没有反应,曹于汴着急,便赤裸裸地问道:

“首辅大人意下如何?”

韩火广白晰的面庞隐隐一红,随即逝去,片刻,才镇定自若地说道:

“愚意逆王当已除,眼下朝中以稳定为第一要务,定逆案还是以宽和为上——这也是我等力持不定逆案之由,如今既然圣意已决,咱们还当少作株连,少作株连!”

曹于汴吃了一惊,想不到韩火广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的脸“腾”也红了,愤然嚷道:

“杨世芳等人不顾情理不容,为逆阉修书颂德,挂名逆案理所应当,哪里谈得上‘株连’?”

李标向来宽和仁厚,遇事执大体,此时不愿韩、曹当面撕破脸皮,便出来打圆场:

“杨、朱、余、张、袁诸翰林本不过是闲职,入不入逆案,于朝廷无益亦无损,愚意与人为善,不如勿将此数人挂名逆案。”

曹于汴见六人之中有三个持“宽容”之说,而钱龙锡虽未发一言,料想是赞同韩火广、李标的主张,心下不由一阵悲愤,暗自叹息,内阁首辅假公济私,置一世清名令誉于不顾,大明朝的官员竟到了这样地步,国事可知矣。

王永光见杨世芳的事告一段落,便提起另一个人:

“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历任户部、兵部,数有建白,今上奏疏,魏阉遗党有欲用故辽东巡抚王化贞者,国观力持不可,又举荐大将满桂,先帝褒以忠谠。国观虽与东林有隙,天启朝数劾东林官,但其品行无玷,似乎不当归名逆案。”

韩火广听了这话,才恍然明白刚才王永光替自己出头开脱杨世芳的真实用意,不由暗自叫苦。这王永光果然颇富城府,他若是直提薛国观,必遭众人反对,而今他先开脱杨世芳,令自己先欠了一份人情,再依照宽和为上的说法,庇护薛国观。

乔允升第一个出来阻挠。魏忠贤擅权时,薛国观弹劾的东林人士之中,就包括当时任刑部尚书的乔允升。乔允升虽然性情宽和,但终究故仇难忘,现在终于有了报复之机,岂能轻易错过?他当即说道:

“薛国观任职户部右侍郎时,弹劾御史游士任、操江都御史熊明遇及保定巡抚张凤翔,致使这些人无故遭贬,此非谄附魏忠贤而何?薛氏如果漏网,恐怕许多归名逆案者有以攀附,援例额外。”

韩火广素知薛国观与东林有嫌隙,想,若曹于汴等一致反对薛国观,恐怕王永光孤掌难鸣,到那时杨世芳之事说不定也会推倒重来,倒不如趁意见未一,先下手为强。想到此处,他便轻咳一声,侃侃说道:

“薛氏之举,确有无意中为逆阉推波助澜之处,但其本意不在谄附。昔魏逆遣内臣出镇,薛偕同官疏争。由此观之,薛氏似乎应予宽赦。”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想不到一向立身清正的韩火广忽然间没了原则,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李标、钱龙锡感觉更是意外,只因两人日与韩火广打交道,对韩火广的人格非常敬重,这才没有出来反驳。

尴尬无声的局面维持了好一会儿,王永光出来自己找台阶下。道:

“既然诸位都无异议,薛国观之事就此拟定了吧。”

他的话音未落,曹于汴立起身来,抱拳施礼,而后说道:

“诸位,曹于汴身体忽有不适,不能继续,就此告辞。”说罢,不待众人说话,早已返身大踏步走出门去。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呆了片刻,乔允升站起,道:

“曹公已去,我等在此枯坐无益,不如就此为止,改日再拟吧。”

剩下的四人没有异议,众人于是各自默默走散。

三月十五日,崇祯传口谕召韩火广等入朝,询问逆案事宜。

乔允升呈上逆案名单及各人为宦经历,附阉事略,按律拟定的罪名。崇祯耐心地一个个名字看过去,不时就一些评判与事略问几句什么。最后,他忽然问道:

“前内阁学士张瑞图、来宗道皆以媚阉去职,却为何在逆案中没有列名?”

韩火广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皇上竟能从列满人名、官职的三百余人中,看出少了两个人,略一思忖,他回禀道:

“张瑞图、来宗道媚阉没有确切证据。”

崇祯道:

“张瑞图擅长书画,为魏忠贤所赏识,各处生祠,多有他题写的名字。来宗道为崔呈秀之父疏清抚恤,其中有‘在天之灵’的话,崔父一个小民,哪里有如此荣光?这些非实状而何?”

韩火广不说话了,他心里明白,只要皇帝一提出某话题那就是他已经认定了此事,没有更改的余地了,否则就是忽视皇帝的精明与权威,只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好在张、来二人已去,而且确非良善之辈,逆案中加进他俩,无可无不可。

崇祯看着韩火广等人猝不及防的样子,心下忍不住有一点得意,乘机继续问道:

“贾继春因何没有处置?”

这次韩火广有了准备,侃侃说道:

“移宫一案,贾继春疏清善待李选侍,其情出乎至诚。后遭东林连疏弹劾,这才改口,抗疏与君子为敌,其间虽有反复无常之处,然而其持论还是有可取之处。”

崇祯冷笑,道:

“惟其反复无常,才是真小人。这种人若遇明君,或许还能勉强持正论,一旦有风波,谁能保证他不兴风作波,附邪害正?”

韩火广唯唯称是,道:

“臣等虑不及此,回阁后即将三人补入案中,以正视听。”

崇祯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神色也渐渐好转起来,说道:

“那好,你们阁臣还要再拟一道诏谕,将‘钦定逆案’颂布中外。”

三位阁臣答应,与曹于汴、王永光、乔允升退出殿来。韩火广心中暗暗庆幸,幸好皇帝没有注意到杨世芳等人,不然,自己的罪过远不是疏忽所能辞托的了。想想适才崇祯细细审查那份名单的认真情景,韩火广兀白自有余悸。

四天之后,阁臣们最后一次呈上逆案名单。崇祯亲加裁定,而后说道:

“逆案依此而定,所有列名逆案人员,俱交刑部处置。已经定罪的逆党,若与逆案不符,提出重审。如有贪污受贿情节,要先行追回赃私。刑部务必将此事处理妥贴,勿留遗患。”乔允升恭恭敬敬地叩头领旨。

于是,朝廷将皇帝告谕及逆案名单诏告天下。

告谕说:竖逆魏忠贤,备员给使,倾尽巧智,党籍保阿。初不过窥频笑以市阴阳,席宠灵而饕富贵。使庶位莫假其羽翼,何蠢尔得肆其毒痈!乃一时外廷朋奸误国,实繁有徒。或缔好同盟;或呈身入幕;或阴谋指授,肆罗织以屠善良;或密策合图,扼利权而管兵柄。甚至广兴祠颂,明效首功,倡和己极于三封,称谓寝拟于亡等。谁成逆节,致长燎原?乃朕大宝嗣登,严辞屡霈,元凶逆孽,次第芟除,尚有饰罪邀功,倒身窜正,以望气占风之面目,会发奸指佞之封章。朕鉴察既审,特命内阁部院大臣,列拥戴、谄附、建祠、称颂、赞导诸款,据律推情,再三订拟,首正奸逆之案,丽于五刑;稍宽胁从之诛,及兹校后。其情罪轻减者,另疏处分。此处原心宥过,纵有漏遗,亦赦不问。钦案逆案,列魏忠贤、客氏谋反大逆,处以磔死之刑,也就是五马分尸。这两个人早已死掉,连尸首都找不到了,算是逃过一难。

其次,兵部尚书崔呈秀,宁国公魏良卿,锦衣卫指挥使侯国兴,太监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俱依谋大逆减等论斩。当魏良卿在狱中接到论斩的圣旨时,不由得痛哭流涕,呜咽着说道:

“我本是个农夫,叔叔当势,让我也跟着坐享荣华富贵。本来,给我个锦衣卫指挥签事也就够了,却偏要接二连三加官进爵,封公封侯,只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这难道不是天意?”

当夜,魏良卿哀哀切切地哭了大半夜,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

此外,提督操江佥都御史刘志选、兵部尚书田吉、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等十九人,依诸衙门官吏勾结内官、泄露机密,夤缘作弊而扶同奏启者律,俱为谄附,判以斩首,秋后处决。

又有大学士魏广微、工部尚书徐大化、吏部尚书周应秋、兵部尚书霍维华等十一人,依结交近侍律,减等论处,判充军。

“逆孽军犯”东安侯魏良栋、东平伯魏鹏翼、锦衣卫都督同知客光先,太监徐应元、涂文辅、石元雅、王朝辅等三十五人,亦充军。

内监李实、胡良辅、崔文升、王体乾等十五名魏忠贤亲信太监,也判处充军。

处分最轻的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杨景辰等人,他们依考察不谨例律,冠带闲住。

另外,魏、客家眷之中有罪状明悉者亦被各自判充军、纳赎等处罚。

经过这一番洗汰,朝廷中的阉党遗孽网罗几尽。逆案诏告天下,老百姓欢欣雀跃,纷纷赞颂皇帝的圣明。他们受够了遍布民间的东厂特务的恐怖,亲眼见到地方官穷奢极欲,大兴士木营造生祠,新皇帝继位后,只处置了几十个罪大恶极的阉党大员,而老百姓耳目所及的知县、巡抚之类却没来得及更换,不免感到遗憾。逆案一出,朝廷内外罢斥充军、冠带闲住的大臣数以百计,包括不少地方大员,所以当地老百姓感触最深、颂扬天子的呼声也最高。

然而在朝廷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名列逆案的官员如丧考妣,侥幸漏网的额手称庆,事不关己的也在暗地里希望填补去职者留下来的空缺,趁这个机会升上高一点的位置。

王永光因袒护薛国观而与曹于汴、乔允升等东林人物产生了嫌隙,索性又在拟定商议逆案之时将御史袁宏勋,锦衣佥事张道氵睿开脱出来,作为自己的同盟军。

韩火广的声誉受到伤害,庇护杨世芳,使得与杨同类的人都有例可援,逃脱追查,因而有的亲朋好友或是同党列名逆案的人就颇感不公。更重要的是,一向与东林关系亲密的韩火广,此时与东林干将曹于汴、乔允升之间出现裂痕。就在逆案订立没几天,工部尚书李长庚去职,崇祯命礼部侍郎张凤翔代行其职,张凤翔与乔允升都曾遭到过薛国观的攻讦,而薛国观本可以被列入逆案之中,只因为韩火广支持、王永光的庇护,才被免于追究,因而韩火广与曹于汴、乔允升、张凤翔这一个都御史、两个尚书有了磨擦,再加上脱网的一些阉党本就对他充满敌意,如此一来,韩火广的首辅地位在不知不觉之中出现了动摇。

钱龙锡与李标身为阁臣又参与定逆案,自然总免不了招人忌恨。清白的官员们丝毫感觉不到他们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漏网的人们如御史高捷早就对他怀有疑惧,总想找机会搬掉他们,而名列逆案者则对他们恨之入骨,这些人当然拿皇帝没有办法,便把怨恨都集中到主持逆案的三位阁臣身上。

然而,作为一国之主的崇祯皇帝却丝毫了解不到这繁乱错杂的情绪。他听到的,只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赞颂之声,高时明差不多每天都提供一大批京城百姓与下级官僚们的议论,这些议论经过高时明的润色与汰选,剩下的都是颂扬皇上有魄力、英明果断的评判。而朝臣们的奏章则吹捧得更是天花乱坠,被打倒的人已经无法发言了,而能发言的人或出于疑惧,或出于私利,或出于真诚,没有一个说逆案有不妥之处。年轻的崇祯不禁又有一点飘飘然了。

令皇帝兴奋的报告接踵而来。这一天,他刚刚从京郊祭天回来,太监张彝宪就匆匆忙忙地跑了来,来不及完完整整地把头磕好,就忙不迭地禀告:

“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周娘娘下午未时三刻产下一位龙子!”

“噢?!——”崇祯登时忘记了刚才仪式大典的疲惫,道:

“走,带朕亲自去看一看!”

坤宁宫。宁静的殿宇中香烟缭绕,宫女们走路都蹑手蹑脚,生恐吵醒了熟睡中的小殿下。周皇后斜倚在床榻上,乌黑的秀发自然地拥在锦衾之上,有几绺搭在胸前,愈发映衬出她略显苍白的脸。经过一番痛苦的折磨,她生下了第一个皇子。这也是大明三百年来,正宫皇后第一个产子。太监宫女奔走相告,喜气洋洋。皇后则着实有些困乏了,半躺半卧地养神。

正凝神之间,见崇祯走了进来,径直赶到床边,握住皇后瘦削的双手。两个人四目相视,微微一笑,周后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崇祯轻轻说道:

“你辛苦啦!”

周皇后一双妙目柔情似水,注视着心爱的丈夫,一股暖流霎时间流遍全身,嘴里却不依不桡,说道:

“哼,还不是你这大明天子造的孽?!”这么说道,她的脸“唰”地红了。

崇祯笑了,伸出瘦削纤长的手指,轻轻在周后的鼻梁上刮了两下,笑道:

“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说这话,不怕让人笑话?!”

说着,他四下寻视,说道:

“朕的龙子抱到哪儿去了,来,让朕亲自抱上一抱!”

周皇后的近侍宫女梅萧闻听,急遣夏媛命乳娘将小殿下抱来。崇祯将那小东西接到臂弯里看,见孩子粉嘟嘟一张小脸,眉清目秀,而两腮上一边一个酒窝,煞是可爱。

皇帝龙心大悦,道:

“好,好,朕要亲自为朕的皇儿起名字,朕要传旨大赦天下,嗯,对了,朕还要亲自教给他治国之道!”

周皇后和宫女们笑了,周皇后说道:

“皇上即位不到两年,现在就想当太上皇了不成?”

崇祯也不由地笑了,把孩子交还给乳媪,搓着两手有点难为情地说:

“朕是太心急啦!”

他无意中瞥见周皇后疲顿的神色,心中大为关切,说道:

“朕光顾自己高兴了,皇后已经累了吧,朕马上就走。”说着,吩咐梅萧、夏媛等人,“你等务必尽心竭力侍奉皇后,有事立即报与朕知道!”

梅箫、夏媛诸宫女唯唯领命。

出了坤宁宫,已是掌灯时分,曹化淳禀报晚膳已准备好,请皇上享用。

这顿饭,崇祯心绪极佳,胃口大开,破例多吃了一小碗元宵。御膳房的现任管事太监是杜勋,趁着皇帝高兴,极力谄媚讨好。

皇帝忽然不经意地问道:

“时下一碗元宵要多少钱?”

杜勋赶忙奴颜卑膝地回答道:

“回皇上,按现在的行事,一贯钱一碗。”

崇祯一愣,又看了看筷子上夹着的元宵,瞧不出这元宵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疑惑地说道:“朕当年蛰居信王府的时候,一碗元宵只要二十文钱,怎么不到两年,元宵价钱竟然涨了五十倍?”

杜勋无言以对,面色转青,冷汗顺着两颊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还是曹化淳见识机敏,关键时刻站出来,拉了昔日的同道一把:

“回皇上,御膳房所需工料,都是上上之选,单工序便有四五十道,而且数百人的薪水,都要从皇上您的膳食中化出,所以这价钱自然不能与市面上的东西相比。再说,万岁爷贵为天子,若是吃二十文一碗的元宵,那还成何体统?”

崇祯想想,觉得也有点道理,但还是正颜厉色地对杜勋说道:

“国家正处多事之秋,库帑空虚,你等务必节减用度,杜绝无谓的开销。”

杜勋刚刚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曹化淳一眼,而后诚惶诚恐地说道:

“奴婢用心记下了。”

崇祯用罢晚膳,照例批阅奏章。

各地来的消息喜忧参半:陕西的商洛兵备道刘应遇在白水与首先起事的义军首领王二血战一场,为穷饿所迫铤而走险的乌合之众终究敌不过训练有素的官军。但是绝望的老百姓拼死抵抗,上至首领王二,下至随行妇人孺子无一人投降,最后全数惨死官军刀下,关中震动。之后,刘应遇又追击汉南王大梁、高迎祥合部于大石川,王大梁兵败被杀死,高迎祥率残部二十余人窜迹深山。刘应遇的副将贺虎臣与固原起事的士兵周大旺决战,周大旺不敌,所部悉数被斩首。另外,陕中巨寇王左褂进攻耀州,与陕西督粮道参议洪承畴遭遇,洪承畴兵微将寡,却毫不畏惧,亲冒矢石,激励军士,官兵、乡勇以一当十,奋勇搏杀,结果以少胜多,大败王左褂。官军追至云阳,差一点就捉住了王左褂。当夜雷雨大作,贼寇中八队首领李自成指挥残部保护王左褂杀出重围逃走。各路贼寇连遭重创,第一轮起事的首领或者战死,或者隐藏起来,艰难地与官军周旋。

然而,崇祯二年,陕西继续大旱,求生无路的百姓揭竿而起的越来越多,其中尤以陕北延安、榆林为最。柳树涧一名叫张献忠的逃兵被高迎祥诱使,起兵举义,占领米脂附近山寨,与其他小股结盟,共同进退,遥相呼应,号称“米脂十八寨”。

恰在此时,负有剿寇专责的三边总督武之望死于任上,关中贼寇日炽。崇祯眼见陕西的贼寇总也平息不了,心里暗暗着急,于是下诏,命群臣举荐贤能选拔,总督三边,征讨贼寇。

朝臣们大都是进士出身,平时作两篇诗贼、上几道参劾奏疏倒也内行,说到行军打仗,治兵理财,却是不知所云。并且大伙都知道,皇帝事事励精求治,百官小有差池,不论是疏忽懈怠,是才能不济,是故意推诿,是稍为失误,一律重责,轻者罢职流放,重者下狱论死。崇祯自以为是“刑乱世用重典”,结果百官却都愈发的逃避责任,无所作为。

廷议的结果是群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鹤前往征剿。杨鹤是万历三十三年进士,为官清正,无党无私。当年杨镐四路兵溃,杨鹤上疏,弹劾遍及当事要员,说:“不知敌我,丧师辱国,误在经略;不谙机宜,擅自催战,误在辅臣;调度乖方,束手无策,误在兵部;至尊优柔寡断,误在自己。”结果按他的说法辽东经略、辽东巡抚、内阁学士、兵部、天启皇帝都有责任,弄得东林、阉党、皇帝三方都恼了他。杨鹤在朝中无法立足,只好托病去职。

这次荐推,按理说不该杨鹤出任,只是因他无人照应,皇帝又急着找人补缺,他才作了各方争斗的牺牲品。

崇祯当然不知内情,但见公推杨鹤才情,立即传旨召见。杨鹤虽于兵法一窍不通,却还有一腔报国的热情,接旨之后,毫不犹豫地来觐见皇上。

“杨卿,近前来!”崇祯每有重大派遣,都让受命官员到御案之前,以示优宠。

杨鹤瘦削脸庞,花白胡须,眉宇间一派读书人的清气,令皇上一见之下顿生好感。

“廷议公推杨卿出任三边总督,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

“回皇上,微臣但知纳忠输诚,尽心报国,只要是皇上差遣,臣绝无遁辞!”

“好!好一个绝无遁辞!”崇祯有些激动了,“关中连年亢旱,盗贼此伏彼起,杨卿将以何方略平贼?”

杨鹤似乎已有准备,当即正色说道:

“微臣所恃,不过‘清慎自持,抚恤将卒’八字而已。关中承平日久,一旦加之刀兵,人无斗志,如若能安顿好将卒,使各司其责,则贼寇自然无所逃遁。且流寇中九成是饥民,若抚慰得法,自会解甲还田,一二悖谬狂妄无义无君之徒没有人追随,势必难成气侯,无需天兵莅临,便当束手就擒。”

“说得不错,朕早就想,之所以贼寇遍地,多由官贪吏横,将悍兵骄而来,若是抚慰有道,哪里会有天生的反贼?杨卿所虑,正合朕意,但愿杨卿赴陕,马到成功!”

当下皇帝传旨,拜杨鹤为兵部右侍郎,代武之望总督三边军务讨贼。

与此同时,崇祯重新起用原云贵川广总督朱燮元,命其以故官讨水西贼。

原来,大明天启元年,四川永宁宣抚司奢崇明趁后金努尔哈赤占领辽沈之机,发动叛乱。叛兵先后攻陷遵义、新都、内江,进逼成都。贵州水西宣慰司安位之叔父安邦彦也早蓄叛志,听传闻说奢崇明已陷成都,便迫不急待地挟持安位反叛,陷毕节、安顺,直趋贵州。明廷两面受敌,疲于应付,幸亏四川布政使朱燮元素有计谋,屡次击败奢崇明的进攻。但明朝兵部、户部调度混乱,粮草兵卒不敷使用,而朱燮元也无力剿灭叛军,这场叛乱一直持续了八年多,还没有平息。

如今崇祯已理清了朝廷内的阉党,决心在内乱外侮上有所作为。在此之前,朱燮元因为母丧,已经回家守制,原兵部尚书张鹤鸣总督云贵川广,两年之间,未尝与叛军接战,使得奢崇明得以休养生息,复其锐气。至此,崇祯乃命朱燮元总督四省军务,又兼任贵州巡抚,务期一举破贼,收取成效。

送走了杨鹤,起用了朱燮元,崇祯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现在最告急的三个地方——辽东、陕西、川贵有了三个最得力的总督——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他只需给他们搞好后勤供应,居中调度好,也许不出多长时间,就会有令他鼓舞的消息传来,让自己大大地高兴上一番。那么这头一个报捷的该是谁呢?杨鹤,朱燮元,还是袁崇焕?依才能而论,自是袁崇焕最有可能,而他所对付的敌人也最厉害;依对手而论,杨鹤所遇似乎最差,但杨鹤是否能胜任,崇祯不敢打保票。总之,不管哪一个平定了叛乱,自己是决不吝惜封侯之赏的。

这一天,崇祯正在御书房读书,侍值太监曹化淳跑来,道是皇后娘娘有请万岁爷一同看戏,排解排解焦劳的精神。崇祯大喜,立即随曹化淳来至坤宁宫,却不料田贵妃、袁贵妃也早到了,一后二妃见皇帝来了,一齐盈盈拜倒,令皇帝感到好生舒服。

四人分头坐定,宫女端上茶点,细细袅袅的丝竹管弦声中,昔日信王府的一家人其乐融融。自从入宫以来,一家人像这样的聚会屈指可数,这次在崇祯又是意外的惊喜。看着身边精神焕发的周皇后,年轻皇帝的心目中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缕温柔的感动。

曹化淳过来,请教是否可以开场了,崇祯兴冲冲地说道:

“开始吧!”

一声清脆的锣声响起,顿时丝竹齐奏,小舞台的灯光也暗淡下来,一声宛转亮丽的叫板,一个妙龄少妇从幕后小碎步走上台——戏,开始了。

崇祯向来不喜欢铺排张扬,自即位后又忧于国事,劳于政务,根本无暇去欣赏歌舞。今天他之所以兴致不错,也只是因为这乐淘淘的气氛,而不是那伊伊呀呀的伶官们的唱念坐打。不料,有意无意地看着看着,皇帝竟然渐渐为那高潮迭起的戏文所吸引了——

东汉末年,黄巾作乱,荒旱频仍,中原一带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一户白姓人家在大路边开了一家茶店,生意惨淡,仅能勉强糊口。一股流窜的贼寇经过这里,闹得鸡飞狗跳,店主人的儿子出来劝阻,与贼盗发生口角,被一群强盗打得奄奄一息,当夜死掉了。贼寇走后,又来了一群官兵,逼迫店家供给吃喝,临走又掳去了店主人白老翁,说是补充兵员。店里只剩下老婆婆、儿媳和襁褓中的孩子,然而祸不单行,一个被罢黜的官员路过茶店,又相中了年轻的妇人,派家奴硬拉强拽,给他作小老婆。老妇人哀恳,婴儿啼哭,都无济于事——一个五口之家最后只剩老妇与幼孙。空荡荡的茶店,被扯得丝丝缕缕的茶旗,漫天飞舞的雪花,呼啸的北风,老妇人呼天抢地,涕泪涟涟,天无语,地无语,悲惨与凄惊凝固了这个世界。崇祯正襟危坐,浑然忘我,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出来,无声地滑落在素色的袍子上。曹化淳手里拿了绢帕,却不敢打扰皇上,只好恭恭敬敬地等着。

周皇后静悄悄地挪过来,挨着崇祯跪坐在矮榻上,轻轻在他耳边说道:

“皇上,臣妾听人说关中已经旱了好几年了,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崇祯恍若从梦中醒来,低头喃喃说道:

“有奏疏说关中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像戏中所演的事情,怕也是有的吧!我承继先祖基业,不能发扬光大,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真的是愧惭无地!”说着,泪光又在他的眼睛里盈盈闪动。

周皇后正待安慰丈夫两句,曹化淳凑了上来,轻声道:

“袁督师有八百里急报递到,万岁爷是否立即御览?”

崇祯立刻警觉起来,随即站起身道:

“督师急报,必是军国大事,不可延误,你命来人先将奏报递到乾清宫,朕随后就到。”

说着,皇帝已离开席位,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出了坤宁宫。

不一刻,他已经移驾至乾清宫,御案上赫然列着袁崇焕的加急奏章。他急忙拿起来,等不及坐到椅子里,就匆匆打开读了起来。曹化淳敏锐的鹰眼在一旁仔细地伺察着皇帝表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掂量着应对之道。

皇帝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衣角簌簌抖动,脸色由白转红,怒容也愈来愈加明显。突然,他一拳击在御案上,震得朱砂盒、镇纸、红木笔筒一颤,同时,曹化淳听皇帝声音低沉却凶恶地说道:

“袁崇焕,你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