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青幕月（六）
行宫中宫人奔走相告，上至公卿宗贵、下至家眷婢奴，皆已乱成了一锅粥。此时背对着远处攒动火光，听取人声骚动的侧殿阁楼之上，男子抱袖垂目，正与少年进行着一盘酣畅之局……
局中，急来侍从直去亲王身侧，俯身于耳边道：
“王爷…..”
“下面…..出大事了。”
元俨似乎早有所料，他回看向来人，又转望去了眼前认真执棋的少年。见那孩子手顿于空中、垂目微滞…..元俨眼覆慈爱，眯上了目光。
“受益…..”
“这下一步…..”
“你…..觉得该如何走？”
…..
“这…..”
少年愣怔了片刻，扶袖欲下之时，心中却踌躇难耐、心有旁骛起来。
“这一招，孩儿有孩儿的破法。只是…..”
他心系那人，不安地抬起了头。
“若孩儿的破法与父王的期待生了出入，父王…..”
“可还会继续与受益完成此局？”
聪慧少年旁敲侧击说罢，凝目又陷入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元俨轻笑，端正了身体。
“你若已做决断…..”
他将执子放回棋笥中，轻置上盒盖。
“父王…..？
少年的期待下，见所敬之人抬眸默望着自己，似在考量下有了松口之意。
“您…..真的…..？！”
受益按耐不住，毅然起身。
“一次未果，还欲再行。”
“这责任与….后果。”
“你…..”
“可能承受？”
元俨抬眸，眼里的笑意却透过了字字珠玑的沉重。受益一时恍目、心起惆怅…..
瞳仁微烁下，月色渐隐了稠云里。少年抱手，于敬重之人身前一礼…..
…..
“王爷，您可真放心太子殿下…..”
待那少年离去，范鄂即转过了担忧之色。他看去元俨垂目不语的侧脸，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寒风吹起那人肩头的发带，又将山野的瞬息万变吹进了那双余光远眺的眼中…..
“人活一世，万事皆需谨慎，步步皆小心。”
“囚笼之中，唯有…..”
元俨回过了释然之色。
“些许真心…..”
….
“王爷？”
….
“由他…..去吧。”
男子无奈，收起了口中弱不可闻的“难得”二字。
…..
“太子殿下他…..”
恍然间，范鄂突而明白了那孩子深藏不露的苦痛。
（“那女子的身世，他已尽知…..”
“他亦知，有些人生来…..便永无可能…..”）
默想罢，这忠勇之臣亦浮上了困惑愁容。
元俨笑抄上手，微微摇头。
“他走了…..”
“这后半局，该你….”
“与本王下了。”
回转心绪间，他放下满心沉重，与“老友”开起了平日玩笑。范鄂虽诚惶诚恐，却也只能默认点头、小心落坐…..
…..
楼阁上对局渐进白热，宫脚荒林之中，北玉搀扶着荼蘼正艰难地前行着…..
“少年”虽怀有一身本领，但危急时刻，携一弱女子跋涉于山野，着实有些吃力。此刻她渐觉疲累，脚步愈发放缓了下来…..
“若是走山路，定易被人察觉。”
“如今行于这荒道，也是无奈之举…..”
北玉回望去山林间涌动的火光，便已知司卫军沿山道穷追不舍了过来。迟疑间，眼前悲景仿佛也印证了心中所想。
“和七年前不同，今夜…..”
“如何想来…..”
“皇城司卫皆有备而来…..”
而回想起今夜真宗神貌，又觉他并非知情。
“听闻今夜，是皇后责令搜查…..”
“难道…..”
“难道是她…..？”
“但…..”
“她又如何…..？”
众多疑惑充斥着北玉脑海，使那双疑目渐而放空了起来….
“…..”
荼蘼拖着酸痛双腿，侧过目光，些许探透了那人心中所想。
“兴许，是我…..”
开口间，出神之人回过了目光。
“是我…..”
“是我与皇上之间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而这一切…..早已被皇后察觉。”
“她…..让人监视我的举动。”
“好寻些借口将我处之而后快…..”
“却不曾想…..后来…..”
“竟发现了你我之间的走动。”
见北玉愣怔不语，她移目去山中星火，又继坦心扉….
“那日…..若不是范大人告诉我你真实身世，告诉我…..”
“你心有余恨，告诉我你接近我，只为…..”
说罢，她有些欲言又止。
“我也不会知道皇后早已预知封禅礼途中将生异变。”
“今夜她重重设防，只等…..”
…..
“只等我们…..自投罗网。”
两人互扣目光时，北玉渐覆紧了置于荼蘼肩头的手…..
“今夜…..若非我与你交换酒器，诱使郭槐将我先行查验。”
“恐怕今日，那被兵刃相指之人，就是…..”
“…..”
…..
“只可惜…..”
“只可惜最后，你却还是…..”
…..
“…..”
通彻心意的沉默里，有温热涌上了凝听人的胸口…..
伴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那人强压悲色，长挑的双眉渐拧成了一团。
“说你傻…..”
垂目缓投向荼蘼时，她手中的力气已似要将那膀臂揉碎一般。
“你为何傻地听凭他人利用？”
“说你痴…..”
欲言又止下，她又怔怔而空了目光。
“你为何明知我意，却…..”
“却还甘愿受我摆布？”
泪眼里，三分悔怒落入了怀中人温柔的凝视中。那凝眸不为所动，看向落泪之人，只任由悲色满覆了视野。
“王妃也好，皇上也罢，还有那…..”
“那皇后…..”
“他们、他们都与我…..”
…..
“一样”二字哽咽在了北玉口中…..
荼蘼伸出手，抚上了那人脊背…..
…..
寒风中，她瑟瑟发抖。而那怀抱着自己的女子身躯却异常滚烫。荼蘼笑而含泪，满心无奈。就在她鼓起勇气抬头欲说时，山间一阵煞风突起…..
刃光闪过漆暮，“嗖”一声风袭卷过了耳际。
林中两人如惊弓之鸟般回转过脸庞，惧光中，那钉立于树干上的长箭已清晰可辨……
“是、是司卫军！”
北玉沉眸，攥住了荼蘼煞白的手。
….
就在她使出全力力欲拉其离开时，身边人却止步不前，挣脱了束缚。
“你若一人，兴许还有一条生路。”
“今日只怕有我，会使你前功尽弃。”
荼蘼收起满腹暖语，望去北玉焦急不解的神色，与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陷入了矛盾纠葛。
“…..”
沉默里，当那只手执意再牵起自己的手时，她已流泪满面….
….
艰难拉扯中的前行不过片刻，身后树林中，有兵卒的脚步声渐围了上来……北玉停下脚步，回眸与荼蘼的绝望泪眼凝对了起来。
就在荼蘼频频摇头痛不欲生时，火光瞬间笼罩而来…..
“快走！”
孤注一掷下，那女子心底的良善终越过了积恨之仇，北玉伸手，用尽全身之力，将荼蘼推进了岔路树影中…..
还未等那气喘吁吁的女子平缓心绪，来势汹汹的皇城司军已将其重重围困了起来。
北玉平日虽自负于一身了得轻功，但此时刻，她亦知此次有备而来的司军之中不乏训练有素的暗卫出生者。
“今夜，皇后已势在必得…..”
….
悔于失算、对那女人的算计嗤之以鼻时，司卫兵已渐渐逼近了身前…..
…..
很快、一场势单力薄的孤战在青幕下拉开了帷幕……
时间静淌于血光剑影中，不过片刻，奋抵之人便已负伤交叠，体力尽透。就在她一赌欲再破重围时，不远处蹲守的众军处，一发暗器穿过层叠树影，命中了其脚踝。
即刻，曝露于众人视野的“少年”顿无了施展之力。司卫军见状纷纷迎上目标，拈弓搭箭…..
箭雨落霭，齐穿而来……
…..
叹命运多舛悲屈，脑中走马回旋时，徐徐温风抚面而来，似有一双膀臂将自己拥入了怀中……
万箭穿背而过，荼蘼紧扣所护之人脊背，渐而无力地缓松开了指节……
“荼…..”
眼睁浮见来人，北玉顿惊恐失色，血目圆睁…..
“荼…..”
一切犹矢刃于喉中。
“荼蘼！！！！”
绝望之声穿透凉夜，引得惊弓之鸟振翅而出。余悲未平，包围上来的兵卒又再次向这束手就擒之人拈弓搭箭…..
箭在弦上时，不远处的山林里突传来了骚动之声……不远处，数名黑衣暗卫突入追剿队伍，与皇城司军混战了起来。
北玉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趁喘息间隙，饮泪忍痛，将重伤之人扶起，匿进了一旁的林影中…..
….
“荼蘼？”
“荼蘼？！”
背靠着林火骚动，北玉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唤回着怀中人的意识。
“荼蘼？”
“荼…..？”
她紧握其手，手抵伤口，一边焦急观察她的伤势，一边将她扶靠在了手臂上。
片刻后，怀中女子终眼泛迷离、起了回光之兆……
“荼蘼、我…..”
“我方才、我方才让你走…..”
“你…..”
“你为何不走？！”
北玉痛心质疑下，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血迹斑驳的脸颊上颗颗滑落了下来….
见荼蘼无力回答，她又熟练扯下衣布，试图为她止血，只可惜此刻无论自己如何努力，紧压的手下，血依旧透过指缝汩汩流了出来，此刻她满手鲜红、欲哭无泪。
“我…..”
“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带你离开这皇城，还你自由…..”
“如今、如今我已知错，我会兑现我的承诺……”
“但你为何….”
“为何还要逼我食言？！”
“可是…..”
“可是在你心中，你怪我，怨我？”
“可是依旧…..”
“痛恨…..于我？”
手忙脚乱的同时，悲疑接踵而至。
荼蘼枯竭双唇，透出了几分苦笑与无奈。
“荼…..”
“荼蘼？”
见其唇略启，头微摇动。北玉忙将满覆泪光的侧脸贴近了女子唇边。
“北玉…..”
一丝温柔呼唤捕捉进耳中，北玉回转眸光，无助地握上了那只竭力而抬的手。
“荼蘼？
…..
“好…..”
“妹妹…..”
荼蘼虽目光迷离、奄奄一息，但苍白的脸庞上，熠熠发光的瞳色却向苦痛之人绽开了笑容。这笑容清透如月，淡而皎洁，北玉垂泪相望，眼中写满了痛不欲生的恍惚。
“你…..”
“心地善良…..”
“嫉恶…..如仇…..”
“怎…..”
“突与旁人…..混为一谈了？”
女子答过她方才的疑惑，抚过心爱之人的脸颊，继而又笑叹了一口气。
“…..”
…..
“在你心中，另有所爱……”
“这…..我知道。”
“但…..”
“这并不重要…..”
些许无助划过北玉早已被看透的心，恍惚茫然的视野中，那人又缓缓道：
“此生…..”
“荼蘼我…..”
“并未…..”
“得到过…..太多…..世间温暖。”
“但是…..”
…..
“这最后的…..数日时光，却是…..你给我的。”
“真心…..”
“也好…..”
“假意…..”
“也罢……”
“我们…..所度过的那些日子。”
“都真实存在过….”
….
“北玉….”
“你说，这…..”
“对于我，算不算足矣？”
那握住的手轻轻晃动了一下，北玉抽泣垂泪，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一时哽咽，不可置否。
“荼…..”
“荼、是、是我…..”
“是我、对不住…..”
混乱中，她脸泛起不知是羞怯还是愧疚的微红，话语断断续续起来…..见怀中人含笑而望，她目光躲闪，却也在往事的点滴回忆里流露出了些许欣然。
只是这欣然过于短暂，当她再次回看去胸怀时，却发现怀中人的目光愈发暗淡了下去…..
北玉忽意识到什么，摇动起荼蘼的膀臂。
“荼、荼蘼！！”
唇口微张时，背后的厮杀声归于了一时宁静……
“北…..”
“好好活…..”
她愣住，再次将挂着泪的耳边贴近了女人唇口。
“好好活…..”
就在她转眸，试图在那迂回的残音中寻找着蛛丝马迹时，那双覆于颊边的手却还是轻轻滑落了下去……
“荼…..”
“…..”
此刻，她彻底明白了什么，眼中压抑的泪水再不能抑…..
紧抱着怀中人，十多载从未流露过一丝悲色的“少年”终将心中压抑多年的矛盾、隐忍、无奈、悲痛，就着凄冷月色，统统释放了出来……
…..
一边是悲痛难抑的生死之别，一边则是以退为进的林中混战，黑衣人给了司卫军出其不意的一击后，转而以守为攻，一边寻找北玉下落，一边往山崖边退了下来。
北玉从挚友之死中勉强振作起精神，欲趁着一片混乱逃脱。可惜她身中暗器，头晕目眩，似有了中毒之兆。在她摇摇晃晃走向山崖边时，混战兵卫发现其身影，乱剑袭来。北玉虽勉强躲过，却无力再避，就在她滚躺于地面，两眼昏花、无力抵抗时，一黑衣人剑穿来袭之人心口，将女子手臂硬生生拉环过自己肩头。
“江姑娘，你、你再坚持一下。”
北玉视野迷离，看见了身边人稍稍拉下了覆面的熟悉面容。转眸去不远处，又似看见了那少年郎悄立于林中，目不转睛的身影。
“你…..是….”
“成….暨…..？”
见那身影匿去了林中，北玉回转眸色，向救命之人试探开口。
黑衣人犹豫片刻，却也默认点头，北玉微扬嘴角，又回挂微讽之色。
“你们这…..”
“可又是那臭小子善作主张？”
成暨惶恐不安，低声辩道：
“太子殿下是姑娘的救命之人，你怎可…..”
….
“噢，不对…..”
…..
“该是说，是你们那位主子，尊贵的亲王殿下，这次，又打算利用亲儿子…..”
“图些什么主意？！”
小太监的义正言辞似乎对这女子并未起到分毫震慑。成暨虽一肚子委屈，却谨记出发前受益的嘱咐，对她的挑衅并未再多加上心。他一边提防着四周，一边拉过了事先备下的马匹。
“这是要做什么？！”
还未等北玉有所反应，无力挣脱的她已被那人用尽力气拉上了马背。
….
“放开我！”
“放我下来！”
…..
马蹄声中，北玉微弱的挣扎时而心烦意乱着这小太监的思绪。
“殿下您说您…..”
“为了一个胆大如斗、油盐不进的小姑娘，替她冒谋逆之名…..又是何苦？”
“您辛守声名多年，如今终得娘娘一丝信任，若是今夜之事被她得知…..”
“您也好，奴才也罢，怕是十条命也不够还罢…..”
“就算如此…..人家依旧不领你的情，不明你的心，还这般恶意揣测您…..揣测亲王殿下…..”
马匹沿着崖边一路往下山下跑去，成暨不堪其扰，迎风脱口而出了些模模糊糊的嫌恶之语。这些话落入北玉耳中，使她先而恼火，后又觉得有些滑稽…..一番想罢，她无力默靠在那人背后，微张的眼眸里，悲色不住又起…..
“无论未来将面对什么，自己都得先好好活下去。”
荼蘼生前的嘱托又回荡在了耳边…..
…..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求生欲涌上委屈心头，北玉落泪，斜仰去云开明月，又用力拭去了泪水…..
…..
待一行人马赶至半山腰时，夜已至后半。成暨下马，欲与途中亲信交接。丛林后，突有人影恍过。还未等那疑目探得彻底，林中伺机多时的城司暗卫突而跃出、举手抬弓放箭，给在明处的一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突来的一番激战下，双方人马僵持不下。另一侧，城司暗卫则将目光投到了马背上虚弱无力的北玉身上。他们虽不知今夜黑衣人的真实身份，却知今夜取这谋逆之徒的首级，方是首要任务。
成暨一边抵挡来箭护住北玉安危，一边又忧心起那全不知情、即将如约现身的太子殿下。心有旁骛时，一发暗器穿过重重人影，划过成暨脸颊，命中了驮人之马的后腿。
成暨回眸，心顿时凉了半截，只见马受惊长啸，驼着受伤之人往崖边横冲直撞了去。
“江…..”
还未等待众人回神，那马匹已不见了影迹。待众人追至峭壁前，崖下河水滔滔、黑不见底，马悬立于石边，马背上滚落之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