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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宋豪门手中的法币改革

1928年11月1日,中央银行正式于上海成立。在回忆起当年开幕典礼的时候,后人不无嘲讽地写道:

宋老太太满面春风,一手扶着大女儿宋霭龄,一手搀着小女儿宋美龄,后面紧跟着儿媳张乐怡。刚参观过大女婿实业部长孔祥熙在上海南市举办的国货展览会,又前来参观小女婿蒋介石授印、大儿子出任总裁的中央银行开幕典礼礼品展览。

文中的“宋老太太”当然就是倪桂珍。她的丈夫是著名传教士宋耀如,国民党元老,也曾是孙中山的金主之一和财务主管。1928年的确是倪氏最为志得意满的年头。她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位还在上学,但大儿子宋子文已是财政部长兼央行总裁。她有三个女婿,大女婿孔祥熙任工商部长(后任实业部长);二女婿孙中山去世不久,开始被尊为“国父”;小女婿蒋介石则是国府主席,是握有军政实权的国家元首。

这场以蒋氏为核心,以孔宋为两翼的人事安排,标志着国民党豪门政治的正式诞生。此后近二十年间,中国的财政大权基本由孔宋二人掌控。如此以裙带关系固结的政经同盟,给予蒋氏政敌以源源不绝的攻击说辞。但客观考察这一段历史,我们能够发现,因为仅用两年,国民政府由东江一隅而猝然占领全国,缺人才、缺经费,是其面临的最大麻烦。所以,蒋介石如此任人唯亲,似乎也可以理解。

蒋介石与上海金融界

国民党向来以“革命党”自居,尤其重视军事和党务人才,对于财政吸纳,总是以募款为主,不太注重长久有效的经济管理。事实上,国民党也一直缺乏稳定的根据地,所以很难吸引金融人才前来效命。1924年孙中山“联俄联共”,好不容易在广州有了一方喘息之地,对于高级官员的选择,也只能简便为之,任命自己能够信任、而又愿意效忠的两位亲戚来主管财政,他们就是孙的妻舅宋子文和襟兄孔祥熙。

孔宋虽然后来声名赫赫,但当时基本没有财政金融经验。当时,从事财政工作,重点并非在于管理能力,而是能否与金融界要人保持紧密亲切的沟通上。这一点,孔宋二人相当欠缺。不过,当时孙建立的“广州革命政府”仅仅是政令不出珠三角的地方政权,尚无需盱衡全国的财经形势。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经济,呈现出非常奇特的割裂现象。一方面,由于欧战爆发和俄国革命,欧洲对于中国丝茶等农产品的需求直线下跌,两湖江浙的农业逐年萧条乃至凋敝;另一方面,同样由于欧战,列强在中国的工商投资和消费品输入也大幅度降低,由国人举办的现代制造业和现代银行业开始蓬勃兴起,上海成为亚太地区最重要的金融中心,无论大阪还是香港,都远远无法与之比肩。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的两大国有银行—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的经营重心也已转移至上海。由于商股不断注入,导致官股微乎其微,北洋政府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对这两家银行的控制。民营银行以所谓的“南三北四”为代表,立足上海,辐射江浙,连横京津,成为现代工业和房地产业的资金蓄水池,有着愈发显著的社会美誉度和经济信任度。

无论北洋政府还是地方实力派,对于上海金融界总不敢予取予求。上海的银行家们在政治上受到租界治外法权的保护,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上海滩的金融业呈自由竞争态势,万一民营银行受到当局压迫,其金融信用就会崩溃,那么无论储户还是业务就会流向外资银行。大局如此,这种杀鸡取卵的蠢事,任何正常的政治家都不会尝试。

上海的金融家的构成比较简单。上海开埠以来,尤其是太平军横扫江南的时候,苏州、宁波的富商流亡沪上,以旧式钱庄为业。其中有一批善于学习并目光远大的年轻人逐渐进入外资银行和洋行,从推销产品的“跑街”起步,最终成为买办,进而以家族名义投资金融业。他们是上海滩的老派人物,其代表为席正甫、虞洽卿。

甲午战争以清廷的惨败而告终,1895年后留东学子络绎于途,其中,有许多人的名字在中国近代史上熠熠生辉。他们在日本大部分加入同盟会,但回国后的经历各有不同。比如钱新之在辛亥革命后即疏远了国民党,转而为张謇效力,后为“北四行”在上海经理业务;也有的学子在日本就亲近康梁保皇党,比如张公权,因此梁启超任北洋财政总长的时候,命他主管中国银行事务。这些人即是上海银行界的新派人物。

要想取得上海金融界的支持,无非是和上述新老两派金融家建立互信,保持共信。1927年初,国民党北伐军饮马长江,必须和沪上各界接触以寻求其支持的时候,问题就来了,因为无论宋子文还是孔祥熙,似乎都无法完成任务。

孔宋都是留美学生,与留日学生素无交集。孔氏回国后,一直在山西太谷服务于桑梓教育事业,和上海金融界极少往来。宋氏倒是在沪上任职五年,但职务不高。而且他回国的时候,其父宋耀如已经去世,家族的人脉余绪已经散去,没有对他事业有多少帮助。孔宋二人与上海滩银行家们既缺乏历史关系,又缺乏人际信任,国民党介入金融界的愿望,看来无法达成了。

正在这彷徨关头,倒是作为军事领袖的蒋介石解决了这一难题。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蒋氏曾在沪上从事证券交易,一面为孙中山筹集革命经费,一面也为自己的事业开拓新的路径。这场尝试以失败而告终,使得蒋氏对于自由市场体系及金融业人士终身都非常厌恶,这是后话。但这段不长的从业经历也使得他结识了虞洽卿等几位宁波老乡,并保持着亲密关系。1926年夏天,国民党军刚刚准备挥师北进,虞就派自己女婿去广州拜访总司令蒋介石,一探虚实之余,确认蒋氏对于江浙资产阶级的善意和诚意。其后,虞简直成了蒋在上海的代理人,竭力说服满心疑虑的外国领事和沪上金融家,要求他们同样信任和支持蒋介石。

北伐军抵达上海后,银行界愿意承销“江海关二五附税库券”,为蒋氏政权输血达七千万银元之巨,与虞洽卿的折冲调和大有关系。除了这些老派人物的支持,新派人物钱新之也因为与蒋氏的历史渊源,愿意投身国民党政府。钱与蒋介石年龄相仿,辛亥革命时曾一起任职于沪军都督府,关系良好。十五年后重逢,决意继续支持蒋的事业,遂加入南京政府任财政部次长,成为蒋氏与上海金融界沟通的最重要的桥梁。

但是,军国大事,既在税收和公债,也在财政整理,更在规划今后的金融发展方向。新上台的财政部长宋子文做这一切,有点力不从心。

国民党的金融困境

很多年以后,宋子文来到台北拜访蒋介石。郎舅之间已经十四年没见面了,恩怨已消,但意气难平。蒋对宋说道:“我这一辈子跟你做的生意,都是赔本生意。”这虽然是玩笑话,但仍可看出蒋对宋的历史评价一直不高。不过,在二十年代末,将宋捧至财长高位,使得其执掌国府财金大权达五年之久的,也是蒋介石的意思。

金融业人士需要长期的技能养成、经验积累和信用培育,而一旦出人头地,其稳定的社会地位和不菲的经济收入,使得此人很难有转行的想法。北洋的政府、军队崩溃,其人才只能流入国民党政府和军队,但金融界人士辗转腾挪,本来就很少倚仗国家力量,如今虽然政权更迭,却并不影响其事业发展,因此对于这个新政权,他们也没有依附性。

所以,蒋介石尽管有诸多不满,但人才匮乏,只能用宋子文来解决燃眉之急。

中国当时财政收入,有三成多用以偿还前清、北洋政府历年欠下的债务,还有三成多则消耗于无穷的战争之中。这七成开销的解决是当务之急,已经使得宋子文左支右绌。所以,他决定从税务统一开始解决问题。

这大概是宋一生中最得意的成绩。关税得以自主,延续七十余年的厘金苛政得以废止,新的盐税、统税制度得以确立,这些都是税务制度现代化的举措,也为蒋介石敉平地方实力派提供了财政支持。财税问题解决的同时,国府决定仍由宋子文操刀,从币制改革入手,由国有资本渗透入银行界,进而统制金融,建立国家金融体系。职是之故,中央银行正式成立,由宋氏兼任总裁,中国的金融改革开始了。

央行成立三个月后,在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宋子文提出了币制改革的总体思路,即由国家银行(即央行)统一纸币发行权。但要实现这一战略,就战术而言困难重重,“只能徐图整理之策”。

宋氏所言的困难,倒也是实情。就币制来说,中国积重难返。自明代以来六百年都实行银铜复本位制,但国家的铸币权只限于铜钱,对银两交易基本放任。因此,虽然国内大宗交易都用白银,但政府事实上只保持了铜本位制,对贵金属的流通并不过问。

明末,随着大航海时代的来临,海外银币开始大规模流入中国,于是整个清代实行一种十分古怪的货币制度:国家控制铜钱的铸造,民间交易银两和银圆并行,而这两者成色复杂,规制混乱。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开始,海禁大开,口岸林立,各国银币的出入额度愈发汹涌,与各种成色银两的兑换方式也日渐复杂,非常不利于国内的贸易结算。

民国成立后,袁世凯决定实行国币制度,暂行银本位币制,铸造银圆,重七钱二分,成色银九铜一,这就是货币史上著名的“袁大头”。在白银流通五百余年后,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法定银币。由于规制、成色的统一,国币一经推出,商民称便,加之国家规定,一切公款出入必须使用国币,由此“袁大头”顺利占据了货币市场的主流地位。

欧战时期,银价腾贵,各种如鹰洋等外来银圆都被熔铸,以每年七百万元的销量流向欧洲。这反而为中国解决了货币统一的难题。从此国币银圆的地位再也难以撼动,而传统银两仅仅作为计算单位而存在,不再是流通货币。

因此,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国民政府所面临的金融难题,并非“两元并行”,而是国家信用体系的确立、纸币发行权的确立,以及币制本位的确立。但宋子文显然见不及此,其开展的金融改革,连改良都算不上,所谓“废两改元”者,只是再次确认了国币的合法性,并且在制度上废除了以银两为计量单位的结算方式。这种换汤不换药式的举措对于当时的金融进步没有正面帮助,进而言之,中国金融问题的解决,有待于更加剧烈的根本性革命。

1933年4月5日,南京政府训令各界,无论作为现金交易还是结算单位,银两从此停止使用,这意味着“废两改元”正式施行。令人诧异的是,这一政策的设计者宋子文却于同一天宣布辞职。

孔祥熙上台

宋一直自诩是“废两改元”的功臣,其辞职并非是对这一政策不满,而是另有原因。1932年初,汪精卫和蒋介石于杭州烟霞洞会商,为救亡图存计,决定捐弃前嫌,联袂入京,共同应对日军入侵东北以后的国难危局。之后一直维持蒋主军(军委会)、汪主政(行政院)的政治格局。但汪氏为人生性不定,意气用事,遇到复杂局面经常会失去耐心,比如,就在“九一八”一周年之际,因恼怒于张学良不服调度,负气下野。

1933年初,日军攻陷热河,并试图突入长城各口,负责华北军务的张学良引咎辞职。汪觉得挣回了面子,也就回京复任行政院长。在中枢高层,宋子文是张氏的有力奥援,如今张退汪进,宋也不好意思留在台上,只能黯然辞职。

但蒋介石自有安排。“九一八”和随后“一·二八”的接连爆发,使得蒋意识到,日本的大规模入侵已经不可避免,因此国策方针反而一下子清晰明确,在金融上,蒋氏决定对外寻求国际借款,对内整理金融体系。之前,他曾派遣孔祥熙以“考察欧美实业专使”的名义去欧洲洽谈军事合作,一个月前已经回国,正好接手宋子文遗下的职务。而宋辞职后第一个任务即是代表中国政府去美国,参加由罗斯福召集的经济会议,争取华府经济援助。

孔祥熙甫一上台就发现,中央银行建立之初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四年以来一点都没有完成。问题在于,宋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对于财经问题至少还有理论知识,孔虽然也是耶鲁大学的硕士,学的却是采矿。而且和宋一样,孔在以留日学生为主体的上海金融家中人脉不广,生怕推行金融改革时遭到抵制。于是,他想听听老朋友陈光甫的意见。

陈氏于清末留学美国,毕业于沃顿商学院,回国后担任江苏巡抚的财政幕僚。袁世凯秉政后,他辞去公职,独立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草创时期,这家银行规模还不及钱庄,资本微弱,毫不显眼,但经过近二十年的戮力耕耘,到三十年代中期,业绩在国内民营银行中名列前茅。陈光甫也在行内备受尊崇,其人脉之深厚,信用之卓著,已隐然成为“江浙财阀集团”中的领袖人物。

陈孔二人相识于1904年的美国,之后往还不绝,互通声气。陈创办上海银行的时候,孔即是原始股东,并长期担任董事。但国民政府成立后,孔氏负责工商实业,因此与金融界沟通较少。如今他出长央行,经理金融,必须得到陈光甫的支持。

正在此时,国际金融形势发生了绝大的变化。中国的灾难来了。

纸币制度的确立

1933年3月,美国新任总统罗斯福决定向英国、日本学习,放弃货币金本位,并决定以购进白银并将之国有的方式,稀释美元的准备金浓度,以求货币贬值而刺激经济回升。这一做法的直接后果就是全世界的白银都向美国集中,银价高企,市场翻腾。

购银政策伤害最大的,是银本位制的中国。由于白银大量流出,银根抽紧,通货紧缩。中国银行发行的纸币为银圆兑换券,可以无限制兑换银币,因此无法采取货币贬值的方式来使通货膨胀,物价回升。物价低落导致生产乏力,许多工厂倒闭。因为白银外销有着超过二成的利润,因此作为准备金和货币的银圆以每月六千万枚的速度疾速外流,仅上海就有十四家银行因遭挤提而破产。

清末到民国,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中国十几年就有一次金融风暴,而唯一变危为机、化害为利的,只有这次史称“白银风潮”的金融灾难。孔祥熙显现出了一名杰出政治家、金融家的眼光和手腕。

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都是清廷设立,原本拥有央行职能,但在北洋时代已经民营化,并因为树大根深,资历悠久,屡屡抵制国民党的金融统制。但这次白银风潮中,两家银行均遭受重创,急需政府支援。一直想将它们收入囊中但不能得逞的孔祥熙突然觉得事情简单了,他当然要扶持这两家银行,但所注入的不是资金,而是股本—代表政府资产的官股。但是,如果强行实施,孔氏担心会遭到江浙财阀集团的激烈抵抗,而最大的障碍便是中行总经理张公权。

张氏也是留日学生,但与众不同的是,他并不亲近同盟会,反而是康梁保皇党人。因此,其与国民党向来关系疏远,对南京政府的金融管制极为不满。行政院长汪精卫也深知内情,特于1935年3月22日致电川黔前线的蒋介石,担心孔祥熙的方针“事先并未征取中交两行张公权等之同意,恐将因此引起风潮”云云。

汪的忧虑极有道理,但他不知道的是,张还是中行上海分行副经理的时候,就与陈光甫关系密切,事实上,中行也是上海银行股东之一。老朋友见面总是容易推心置腹,开诚布公。孔已经委托陈氏向张公权晓以大义,陈说利害,以配合南京政府的金融统制,而挽白银风潮中的中国银行于危局。

由此,孔祥熙利用金融危机以及和陈光甫的私谊,非常轻松地接管了中交两行,并没有引起政经风潮,反而清除了币制改革道路上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1935年11月3日深夜,孔祥熙于财政部上海办事处召集会议,向银行界领袖突然宣布白银国有,并由中央、中国、交通三银行发行不兑现纸币—法币。在具体做法上,名义上法币与银圆等量兑换,但各银行可用六成银币加四成票据,向央行兑换十成法币。如此,法币的流动量有了利益驱动力,而币值的合理贬值,使得市面上的通货紧缩一变而成通货膨胀,物价上升,市场回暖,百业复兴。币制改革次年,即1936年成为民国时期经济最繁荣的年份,工业总产值比1927年上升了83.2%之多。

白银国有后,即售予美国政府,换回的外汇对内作为法币发行准备金,对外作为无限制买卖外汇的基金,以稳定汇价,维持国际币信。因此,白银销售这一环尤其重要,简直是法币改革的基础。孔氏就是在得到美国财长摩根索承诺购银的第二天,方才宣布法币改革。但唯恐日久生变,中美之间需要一份长期协议,否则白银滞销的话,会影响整个国家信用体系的确立。中国决定于1936年3月派遣代表团赴华府谈判,孔又想到了陈光甫。

负责购进白银的美国财长摩根索是陈氏在沃顿商学院的同学,也是终身好友。陈并非政府官员,和国民党也素无经济往来,但基于老朋友孔祥熙的重托,以及对于家国的责任感,毅然接受了任务,也完成了任务。直到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而美国全面援华之前,向华府出售白银而换取的外汇,一直是国民党维系抗战的生命线。

孔祥熙在接手财政部的时候,国民政府账面上只有几千万银圆的结余。仅仅三年以后,也就是抗战爆发前夕的1936年6月30日,中国持有的金银外汇总额已经达到3.8亿美元,可见法币改革及与之配套的白银国有政策居功至伟。正如当时日本三菱银行上海分行负责人所言:“国民政府的币制改革,在中国经济史上可谓破天荒之事,任何外国的货币改革,其复杂与困难程度诚不能比拟。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大改革。”蒋介石也认为,“统一币制,实行法币政策,奠定了国家统一与独立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