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名字
顾执不想醒来,他奔向最黑暗的深处,他想找个地方躲藏。
光。
可恨的光还是照了进来。
“醒的速度比我想的快呢。”卡尔穿着一身暗金色的军装,站在顾执的身前,低头看着面板上记录的数据。
“若言已经安全到家了。”
浸泡在透明医疗舱营养液中的顾执身体颤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让他害怕的东西。
“警校已经向枢密院递交了关于开除你的说明,北方军军部也已经将你的档案送回。”卡尔拉了一张椅子来,坐在顾执的对面。
“袭击帝国的皇子,身为帝国最优秀的警校毕业生,你应该知道你会什么下场吧。”
被绑在机器上的顾执闭上右眼,没有说话,也不想说话。
这些话带来的刺痛比身体的疼痛要重的多。
“一个世纪前,帝国最高法院通过了宪法第十七号修正案,废除了绝大部分连坐的罪行,唯独保留了皇室株连的权利,”卡尔凑到医疗舱的玻璃盖板前,“顾天明现在——”
咚
一声闷响。
顾执用头砸向舱盖,却是那样的绵软无力,脸上的伤口被撕裂,不断渗出血丝,又融化在淡蓝色的营养液里。
卡尔直起身,看着不停挣扎的顾执,无数气泡从顾执嘴中的呼吸器里蹿了出来。
过了很久,顾执停下了。
“你父亲可以不受牵连。”卡尔等顾执平静下来后说。
顾执盯着卡尔,在等他后面的话。
“我会再来找你的。”
卡尔起身,走出了房间,瞬间,一切都归于黑暗,只有医疗仪器面板上的点点幽光,微弱的闪烁着。
顾执像一具被沉到海底的尸体。
他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黑暗里,似乎隐匿着急着将他分尸的食腐动物。
大概过了很久,仪器低鸣了一声,顾执的右眼不受控制的闭上,沉入到另一种黑暗里。
环印城地下三层,帝国安全局的审讯室外,卡尔目视着一个硕大的黑色铁盒从通道尽头被推了出来。
“托德殿下这次又想出什么新主意了?”一个个头不高的白净胖子谄媚的对卡尔说,“殿下别忘了把录像寄给我们一份,也好让他们好好学习一下。”
卡尔面无表情的站在升降台上,铁盒被身穿黑色正装的安全局内勤人员推上升降台。
“殿下,外勤组有几个特工都挺适合那个计划的,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单独向您汇报一下。”胖子站在升降台外,急切的说着。
“这周枢密院例会,带上报告。”卡尔身边的巨汉按下按钮,升降台启动,飞速下降。
胖子兴奋的挥拳,返身往办公室走去。
凯旋大道。
高逾几十公里的卡尔大厦的玻璃幕墙开始每日的自动清洗,即使是雨季,也从来没停止过。
升降台从环印城与卡尔大厦连接的擎天臂内降到1201层停下。
早已等待在此的医疗团队迅速将铁盒运到手术室内。
“殿下,上次是我轻敌了。”卡尔身后那个脸上贴满透明医疗胶布的黑人巨汉低声说。
“是么。”卡尔看着手术室内忙碌起来的医生说。
“殿下,我也没想到他上来就下死手,还没一点章法。”巨汉点头,“等他出来,我想再跟他——”
“等他出来,你如果还想再试一次,大概会死掉。”
“我不会像他一样下死手的。”巨汉哈哈一笑,牵动面部还没恢复的肌肉,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我说的是你。”卡尔转身走进升降台,消失在巨汉的视线里。
顾执忘了是第几次被命令睁开眼,左眼依旧什么也看不见,眼窝不时有异物塞进来,又被取出。
“左颊损毁的太严重了,没有修补的可能,得全部重构了。”医生低头仔细看着顾执,摇了摇头。
“让下面把东西送上来,给他推0.15mg芬太尼。”
顾执这次昏迷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来,睁眼,看看。”
顾执睁开右眼,眼前是一张陌生的银色机械脸,表面精细的元器件没有声响的运转着。
“那只眼睛也睁开。”医生说。
顾执在脑中找寻着自己丢失的左眼,神经的最末梢好像抓住了什么。
左眼皮动了动,缓慢向上收起。
黑、白、灰像滤镜一样依次闪现,焦点前后上下左右的移动了一轮。
“基础功能校准完毕”
眼前闪过一行字,视界恢复了彩色。
“暂未发现有可连接的设备,即将进入待机模式”
又一行字闪过。
“怎么样?”医生用手中的仪器对着顾执的左眼射出各色光。
顾执点头,用左眼去追焦房间里的各种物品。
“……”
“加载失败,请连接识别单元”
好在字显现的地方不遮挡视线。
“有想要的颜色吗?”旁边走来另一个医生问顾执。
“什么。”顾执艰难的吐出两个字,他有些时间没说话了。
“你的脸,想要什么颜色的涂层。”那个医生指了指顾执的脸。
“黑色。”
“你这个审美。”医生嘴上说着,还是去准备了。
半小时后,顾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试着做了几个表情,黑色哑光的机械脸有些僵硬。
“挺自然的了。”镜子后的医生满意的摸着顾执的脸。
一个穿着考究的秃头老人走了进来。
“老师。”两个医生恭敬的对老人说。
“我是卡尔公爵的朋友,你可以叫我布特博士。”布特博士示意两个医生回避,那俩人听话的将器材准备好,又检查了一遍固定住顾执的绑带,随后离开了手术室。
“如果过程中感觉到不适,”博士熟练的把手中的注射器连接上手术台,“向陛下祷告吧。”
“你要干什么?”顾执问他。
红色的针剂推进顾执的静脉。
“肌体损伤:19%
肌肉强度:60%
骨骼强度:70%
生命体征:平稳”
手术台上的机器播报。
“注射失败”机械音提示道。
原本坐在旁边的布特抬眼,有些意外的检查着顾执和机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切都正常。
“怪了。”
“小家伙,之前一针的强度不够,我们再来一次。”布特得出了结论。
“你在干什么?”顾执问道。
没有回答,布特稳稳的推着注射器。
“注射失败”
“不可能!不可能!已经从80%推到100%了!再推的话……”
布特扶了下眼镜,“我好像要亲手杀死你了。”
“回答我!”顾执吼了一声,但是声音很虚弱。
“嗯,不成功的话,也是死,还是再试一下。”布特跟自己解释道。
“警告!
剂量:120%
已超出最大标准值”
布特擦擦汗,将红色药剂注射进顾执的手臂。
每一个细胞都在迅速分裂,又爆裂开来;血液在血管中不受控制的无序流动着,像是要沸腾起来;每一根肌肉纤维都迅猛的撕裂又再生,每一寸骨骼和神经都在撕扯中反复湮灭又重生,仿佛身体在找寻着最适合重生的路口。
顾执牙龈渗出血来,两个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裸露的皮肤快速变幻着颜色,浑身肌肉肉眼可见的在反复萎缩、肿胀中循环。
“注射失败
警告!警告!警告!
检测到违规使用未知生物进行基因实验!
你已违反帝国宪法第113条!
正在连接天启系统……”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布特怔怔的坐在顾执身边,脑海飞转,灵光一闪,他想到唯一一种可能的情况。
“你是智人的后裔!”布特欣喜若狂,“小张!小李!快来!快来!”
“你在说什么……”顾执体内的惊涛骇浪渐渐归于平静,艰难的扭头看向有些癫狂的布特。
砰
卡尔身边的巨汉冷峻的收起枪。
“为什么杀他。”顾执虚弱的说。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卡尔打量着顾执,除了全身异常的红肿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异象,他又检查了一下面板上的数据。
“走得动吗?”卡尔放下心来。
顾执点点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重新回到了一副崭新的身体。
翻身下床,双腿一软,跪倒在血泊中的布特旁。
他仔细的看着这个脸上还留着癫狂笑容的老头,他想把布特记住,这是因他而枉死的人。
“那两个医生呢?”顾执抬头问卡尔。
“不该知道的事最好别问。”巨汉冷漠的说。
“走吧,上次的事情还没有说完。”卡尔催促着。
巨汉一把将顾执从地上拎了起来,跟在卡尔后面进了电梯,把他撂在角落里。
“刚才那个机器说正在连接天启系统……”急速上升的电梯里,顾执低声说。
“我的大楼不在天启的覆盖范围。”卡尔弯起自己那双媚眼,“怎么,害怕了?”
“我父亲怎么样了。”顾执倚靠在扶手上,胸口不停起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撑得住吗?”卡尔转头看看顾执。
“撑得住。”顾执蹲在地上,大脑还没能适应这样的身体。
电梯打开,房间里的灯渐次亮起,巨汉站在电梯里看着顾执。
卡尔自顾自的往机库里走,顾执勉力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的追上卡尔。
机库里停着望不到边际的各式机甲,顾执扶着墙走到左边第一个暗红色的巨型机甲前。
“连接失败,机甲启动后将自动连接”
“帝国第一代陆战机甲,第一代战神丹尼尔·冯·德文的座驾,机甲编号001004,晶能驱动,满载续航1.5小时,战损比1:1557。”顾执顾不得左眼中闪过的字,如数家珍的呢喃着,伸出手,这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
“可以吗?”顾执请求着。
“小孩就是小孩。”卡尔笑着点点头。
顾执的手颤抖着搭上这台老旧的机甲,厚重到夸张的反应装甲,简洁有力的机械结构,高达5米的人型机体,即便没有装载武器系统,顾执仍旧不难想象到它在三个世纪前横扫战场的场景,作为大陆第一代量产作战机甲,刚刚投入战场时,与之作战的亚兰国士兵甚至忘记了射击。
但是第一代作战机甲的局限性太大,机动性远远不如常规陆地作战载具,即便在后勤工兵的加持下,依旧难以克服造价高昂,续航时间过短,工艺复杂带来的高故障率,以及难以维修的各种问题。
再加上与当时的战术发展不相适应,第一代战甲在第一次克亚百年战争的末期震撼登场,又随着两国停战而迅速被迭代的廉价常规武器取代。
顾执拍拍这个老家伙,转头去看矮了它一头的第二代战甲。
第二代战甲没有机会走上战场,作为半个试验品,它只是频频亮相在每一次的帝国军演中。更多的作用,是迷惑当时帝国最大的敌人亚兰国。
第三代战甲是帝国目前为止体型最大、吨位最重、载弹量最大,同时也是唯一一代需要三个机甲作战员同时驾驶的战甲。
顾执脖子几乎要仰断也没能看见战甲的驾驶室,在战场上面对这样一个高55米,重达一百多吨的金色战争巨兽,需要巨大的勇气。不过由于过于巨大的体型和体重,这一代战甲舍弃了仿生机械足,装上重装履带的它,看上去更像一个不伦不类的坦克,以至于第二次克亚战争时,所到之处,都是怨声载道,尤其是它故障陷在泥泞的地形时。
接着是披着伪装网的第四代战甲,也是顾执最爱的一代战甲,是父亲在边境上驾驶过的战甲。自己在警校学习驾驶的警用机甲,正是这代的衍生机型。
从这一代战甲开始,成熟的战甲制造工艺基本定型,机体总高4米,满载总重3吨,装配第三代晶能动力核心,满载续航时间20小时,重新设计的仿生结构,使得造价和维修成本大大降低。前开式驾驶舱,去掉了一二代战甲装饰作用更多的头部,整体设计风格厚重中带着些许凌厉。
同时,随着战术的愈发成熟,量产后成本降低,以及出口的需求,衍生出了许多细分机甲:等比放大后,强化承重机械结构的工程型,轻量化装甲后的警用型,和极少数重度阉割后的下放的民用型号。当然,这么大的机库,所有的型号都囊括其中。
“你看这。”顾执兴奋的冲一旁的卡尔说。
他踩着白色战甲半跪的膝盖,伸手戳了战甲左腋一下,原本浑然一体的机体弹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暗舱,两个东西掉了下来,顾执眼疾手快的抓住,“我父亲说,他们当时打仗的时候喜欢把烟酒和随身物品放在这里。”
手中是一包还没开封的新安洲烤烟,和一个银质狗牌。
“顾天明·上尉·A·2101—”
“这是——”顾执握紧狗牌,伸手拽掉棕色的伪装网,一个右半边近乎全部损坏的纯白色第四代战甲露出全貌。
“是你父亲曾驾驶过的最后一台战甲。”卡尔说。
顾执看着半跪在身前的白色机甲,想起了家里的那张摆在餐桌上的那些旧照片,想起父亲残疾的右半边身躯。
“作为狂热的战甲迷,你应该知道帝国的战神序列中少了一位吧。”
“嗯,第十五代战神并未公布,据传是因为得罪了一个皇孙……”顾执越说越慢。
“你父亲误伤了艾伦·冯·德文,”卡尔说,“现在的太子殿下。”
历史像是一种轮回,又或者是一种诅咒。
“他从没告诉过我。”顾执喃喃道。
“这台战甲修好后先放在我这里。”卡尔撩了下头发,往机库深处走去,“算是物归原主了。”
顾执将父亲的狗牌和烤烟装进口袋,跟在后面。
桌上放着一套黑色带警号和肩章的警服,旁边是一沓证件。
“这些——”顾执看着这些除了姓名,其他信息都填好的证件。
“我要你去永夜城。”
“永夜城。”顾执重复了一遍。
“你父亲会安度晚年的。”卡尔说,“只是你们不能再相认了。”
“和若言也是。”
顾执死死捏着手里的一沓证件,一沓什么也证明不了的证件。
“机甲,假身份,永夜城。”顾执嘴里重复着,“要我做什么。”
“时间到了会告诉你的。”
“好。”
“挑个名字吧。”卡尔说。
“我叫顾执。”
“好。”卡尔不由的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
“两天后会有人送你去永夜城,”卡尔递来一张透明的小卡片,“紧急时刻可以联系我。”
顾执接了过来。
“去吧。”卡尔说。
顾执点下头,拿上警服,口袋里面空空荡荡。
“你不再是顾执了,希望你牢牢记住。”卡尔在身后说,伸手递来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
顾执把盒子攥在掌心,扭头往机库门口走去,一架架传奇机甲在余光中掠过。
目送着顾执离开后,卡尔接通了电话。
“植入失败了。”卡尔说。
“还不清楚原因,我会再想办法的。”
“我说了我会再想办法的。”
“知道了。”
“智人么,”卡尔挂了电话,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