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本日记文学的最高峰——读永井荷风《断肠亭日乘》札记
一
日本人喜欢记日记。昔年在日本,周围几乎人手一本漂亮的皮质“手账”,随身携带,随走随记,图书馆、咖啡店时常可以看到煞有介事往本上书写的男女老少,心里暗自佩服这种好习惯。如今网络时代,则升格为开博写日记普及更广,据日本电信部门统计,至今已有600多万人日记开博,阅览则超8000万,这在人口不到中国1/10的日本可谓全民性的嗜好了。
日记是虽老弥新的文体。从公元七世纪开始日本全面输入大唐风物,日记为舶来品之一,最早作为记录宫廷起居规制随海归带回。仿佛找对了风土,这一文体在扶桑一枝独秀,千年来出落得嫣红姹紫,连本家都惊艳。日记文学的发达成了日本文学的一大特色,也滋养了后世大行其道的“私小说”。
日记最大的魅力在于日常性和真实性,能为解读人性、社会和历史提供一个独特视角,是正统的历史和文学之外的一个宝藏。我亦多年乐读不倦,在我购读的日记文本中,最喜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日乘》,十几年了,至今仍是坐卧行旅的常读书籍。
《断肠亭日乘》从1917年9月16日起笔,荷风时年38岁,一直到80岁辞世当日“不输给风不输给雨”一日不辍记了42年。岩波书店出版的三十卷本荷风全集中青砖般厚重的日记就占了七大卷。后有摘录版问世,从3000页日记中荟萃成800页上下两卷文库本,大利阅读携带。我曾买过四回,或替换旧物或送同好,这在买书历程中也是绝无仅有之事。
荷风生前对这部日记异常用心,外出时铅笔打草稿,回家再用毛笔一笔不苟地誊写在宣纸上,一年一本托书画匠线装成函。1945年3月,美军大规模空袭东京,荷风栖身多年的偏奇馆和万卷藏书化为灰烬,仓皇逃命中竟舍不得几函日记,冒死从火堆里救出,颠沛中不离左右。生前就文名鼎盛,但荷风不以为意,甘以“戏作者末流”自居,对日记却颇自许,说能传世的或许只有它。
《日乘》甫出即受高度礼赞,被视为日本现代文学的奇书,作家远藤周作评道:“日本文学可以没有《濹东绮谭》等名著而不缺憾,少了《断肠亭日乘》则是一大损失。”盛赞它是“日本日记文学的最高峰”。
二
1917年9月16日,夜雨潇潇,荷风在永井宅邸的书房写日记,从这天起一直到1959年4月29日孤独离世当天,不曾中断过。这就是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断肠亭日乘》。
“断肠亭”是荷风书斋名。因酷爱别名断肠花的秋海棠而遍植庭中,又兼患有肠胃痼疾,阴雨天即引发腹痛,以“断肠亭主人”自况而得名。除了日记,冠名传世的还有《断肠亭杂稿》(随笔)、《断肠亭吟草》(诗集)等著作。
“日乘”即日记的别称,语出南宋诗人陆游《老学庵笔记》:“黄鲁直有日记谓家乘,至宜州犹不辍书。”据说这是中国最早见诸记载的私人日记。荷风在“文青时代”就开始写日记,彼时沉迷汉文学,对幕末学者成岛柳北汉文笔体写成的《航西日乘》倾慕不已,精心抄录并借鉴模仿。
永井荷风,明治十三年(1879)生于东京帝都的名门望族,家学渊源深厚,外祖父是幕末名儒鹫津毅堂,父久一郎是明治高官,以汉诗名重一时。但身为官二代却天生反骨,藐视仕途功名,热衷与上流社会常识背道而驰的跌宕人生:年少即沉溺江户曲艺文学和花柳世界,学业荒废到学籍被除,大学也落榜。功名无望,家里私费送他出洋学实业。去国离家,如鱼得水,正好自我放养,在狂读法兰西文学和体验放荡三昧中修炼文学才情,乐不思蜀直到严父以断其粮草胁迫才“不得已饮恨归朝”。明治时代,渡洋留学是精英必由之路,却都是肩负国家重托的公派生,如前辈夏目漱石、森鸥外,专为当文学家而自费留洋者唯他一人。收在文本中的《西游日记抄》是其浪迹欧美的实录,如泣如诉,也是“我以青春赌文学”的作家养成另类教科书。
随着《美国物语》《新归朝者日记》等一系列开一代文学风气之先的作品发表,归国未久的荷风一跃而成文坛宠儿。受到西方正统文化洗礼的荷风以“新归朝者”的姿态,看到当时的日本与其西洋社会理想相背离,从政府到民间,充满伪善与浮躁,从城建到文化,处处是对西方文化的浅薄模仿,对旧有文物滥加破坏,愤激之余,大加冷嘲热讽。
1910年,幸德秋水等12名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被明治政府以阴谋行刺天皇的罪名处以极刑。荷风深受刺激,感叹“现在虽云时代变革,不过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看破其外皮,则武断政治精神与百年前毫无所异”。从此选择保全性命于乱世的韬晦哲学,耽于官能式享乐,木屐曳杖,游走在先哲墓地和青楼北里之间,从濒临湮灭的江户古迹和艺术中寻觅“无常悲哀的寂寞诗趣”。
三
此日移居麻布。母亲偕下女前来帮忙。麻布新筑之家外墙遍涂油漆,乍看有如办公楼,遂命为偏奇馆矣。
1919年,荷风卖却永井家大宅邸,连同父亲留下的家什与汉典籍、古董字画,另筑新宅。一年后迁入位于东京麻布上流社区的新居,一座独门独院的漂亮小洋楼,四墙刷蓝漆,外观有点奇,荷风从英语油漆(penki)谐音命为“偏奇馆”,不无孤高奇崛的夫子自道。
偏奇馆是荷风贯彻“独身主义、孤立主义、艺术第一”人生价值观的实践基地和文学舞台,在此栖居26年,诸多名作如《雨潇潇》《濹东绮谭》及《断肠亭日乘》多在此写成,已然进入日本文学史。原址在今东京港区麻布六本木一丁目,寸土寸金之地,我在留学时代一度前往观瞻,惜乎影迹全无,四周见缝插针呆立着平板方正的写字楼,空遗一块“偏奇馆跡”碑,算是对文学朝圣者的告慰。
卜宅麻溪七值秋,
霜余老树拥西楼。
笑吾十日间中课,
扫叶曝书还晒裘。
荷风自笔的诗配画《卜居偏奇馆图》描写独居的日常,洋溢十足隐逸气息:从时代的险恶激流中抽身隐遁都市一隅,读书扫叶、莳花种草,静观瞬息万变的时代风云,洞察世道人心之机微,举凡天候、家事、来客、外出、交友、女性纠葛,街巷传闻,世相风俗、读书写作、时局批判等一一记在日记里。
孤绝一人,无妻无子,与亲类不相往来,少有朋友,刻意远离主流社会,宁做晚风斜照里的失群孤雁,在乱世中寻求安身立命之道,尤推崇清人石庞的人生旨趣,视“读书、好色、饮酒为生涯三大乐事,此外皆无足道”。
冬日暖暖照窗。终日凭几,致哑哑子函。晚餐后偕清元秀梅(艺伎)漫步银座。
贪眠至正午。往山形酒店午餐。归宅炉边重读纪德的《王尔德》。日暮忽见寒月皎皎。晚餐尽葡萄酒数盏。晚风寒彻,月明中醉步至葵桥,搭电车访松筵子府邸,则门生聚集,酒宴方酣。过十一时,搭筵子、荒次郎轿车归宅。
秋晴天气好无边。野菊、胡枝子、秋海棠及他类草花悉数竞相开放。午前执笔,午后读书。入夜见半轮月光澄澈。搭东武线电车至堀切一带散策,过玉井归宅。
作为私人记录,日记所载诸多如家事纠纷、交谊恩怨、收支明细乃至风月履历等个人隐秘,既是研究作家生涯的好材料,更是开启荷风文学暗室的密码。在这个意义上,比诸作家传记、年谱,日记文本还原了一个更真实更具个性风貌的荷风。
女性交游是荷风生涯与文学的关键词。作为现代日本文坛的“色道”始祖,荷风将花街柳巷视为人生与文学的修道场,日日出入浅草、银座、深川的游廊酒场,勤勉有过严谨的上班族;散步出行是日课,沿途景致,遗迹考证,甚至迷宫般的路径都绘图插入日记,庙宇、水路、店铺、树木都标记得一丝不苟以做写作素材,却精确得俨然参谋本部绘制的巷战图,今日东京导游手册还拿它当指南。
作为隐秘写作文本,无所忌惮的“女性遍历”实录,构成日记一大特色。某日一气追记40个浸染弥深的女性中,有艺伎、舞女、歌手、女优、百货员、豪门遗孀、人妻熟女等不一而足,来龙去脉乃至闺中密戏,委细道来完全是“私小说”的笔法。与谷崎润一郎彻头彻尾的“庶物崇拜”女性观不同,荷风的“色道”更多带有欣赏乃至游戏的官能主义成分。他厌恶唯利是图见利忘义的世道人心,欣赏女性天真纯粹、保存诸多未泯的美好天性,因其能唤起他对往昔时代的乡愁。他甚至希望死后在埋葬娼妓遗骸的闲净寺入土是最好的归宿。但不愿为情所累,奉缪斯为终身厮守偶像。自知薄幸,与女性交游却颇见绅士之风:订交即请律师做公证,离缘则照协定支付女方大笔分手费保障其生计。生前饱受诟病乃至攻击,但死后一个个女人争着出来说他好话,追念他,反令非议者无趣。后世不乏追慕者,但属于荷风的“流仪”不是说学就学得来的。
荷风“色道”与爱情无关,与文学却水乳交融。以沦落花街游廊的女性为素材,从烂泥塘中寻找纯美的人性之花是荷风文学的一大主题。对照阅读小说杰作如《雨潇潇》《隅田川》《濹东绮潭》等,会发现在日记里都不乏鲜活的原型。
四
日记横跨大正、昭和两代,其间发生了诸多影响日本、东亚乃至世界的大事件,是日本历史上最为激荡的“暗黑时代”。从关东大震灾、满洲事变、侵华战争到战败投降,荷风日记里除了对时代鲜活的写实,更有鲜明的态度和剖析,让人看到了一个隐藏在颓废、浪荡外表下的偏奇馆主人的另一侧面:一个正义、理性、是非分明的文学家,洞悉历史和时代的智者。
在法西斯军国主义战争体制下,不必说狂躁冲动的所谓“大多数”民众是如何同心同德为这场非正义战争推波助澜的,就连作家这一代表民族良心与良知的知识精英层,竟也“集体性迷走,大规模堕落”令人触目惊心:战时文坛总动员,绝大多数作家群起响应自愿自觉甚而争先恐后为侵略战争效力。“七七事变”后,前有尾崎士郎、林房雄、林芙美子、佐藤春夫等著名文人直接奔赴中国战线呐喊助战的“笔部队”;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有菊池宽、德富苏峰等文坛大佬组织的“文学报国会”;极权高压下连无产阶级文学阵营作家也纷纷变节、转向,公然支持侵略战争;极个别像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等所谓超然于时势的作家,即便战时沉溺王朝经典文学的风雅世界或抒写与时代主旋律迥然其趣的“物哀文学”,也不排除鸵鸟式的性情因素使然,对时局的态度从思想到行动差强“大节不亏”,遑论离某些学人冠予“反战作家”的评价遥乎其远,比之荷风亦相形见绌。
荷风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虽非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反体制派,但始终保持操守,拒绝同流合污,并以明确的方式抵制极权的萝卜大棒:战时他中断了小说创作,甚至一度以“焚笔断文”来回绝体制的纠缠,而对军国主义笼络下的主流传媒、文艺团体和同行则更是避之如蛇蝎,即便对佐藤春夫这样私谊甚洽的挚友,因战时积极为“国策文学”鼓噪作伥,也不惜断然绝交,毫无“日本式的暧昧”。虽这种“反抗”和“抵制”不无消极,但在举国上下浊流横行的时代背景下,他在大是大非上的态度言行和思考深度,与包括文化精英阶层在内的所谓“绝大多数”有着本质区别。囿于“专制体制下言论管制甚于秦始皇”,荷风用日记这一独特方式来记录时代,发表对时局的看法,抨击时政,读那些是非分明、文笔刀锋般的文字,非但击中时弊,而且深抵国民精神肯綮,唯见耿介之士的棱棱风骨,何曾有丝毫隐者的闲逸之气?
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侵华战争,尽管打着“膺惩暴支”“从鬼畜英美魔爪解放大东亚”的圣战旗号,但荷风还是一语道破了所谓“圣战”就是侵略战争,是“长期苦于战争后突然巧立名目才将其称为圣战”。冷眼静观被圣战神话煽动起来的社会各阶层狂醉般的丑态,他恨恨写道:
看到这种丑态,我就不高兴这个民族向海外发展。
今秋国民征兵令以来,军人专制政治的流毒已经波及社会各方面……不论胜败,唯愿早日结束战争。然窃而思之,待到战争胜负见分晓,如我日本获胜,则横征暴敛之政治尤甚今日也。
今日之军国所为,大类秦始皇统治……日本不亡才怪。
日本偷袭珍珠港后太平洋战争爆发,荷风就预言了穷兵黩武的日本必败的结局,甚至祈愿被击败以获重生:
美国啊,给这个迅速崛起,变得凶暴的民族一个弃恶从善的机会吧。
中途岛战役后日军节节败退,美军开始大规模轰炸日本本土,68岁高龄的荷风居无定所和广大灾民一起颠沛流离受尽磨难。他在《罹灾日录》中描摹逃难历程,也对“国难”根源深刻反思寻找症结:所谓“国难”实为人的疯狂行为所招致的人祸,是“先为施害者再成受害者”的“自作自受”,也是“天罚”的结果:
但观近年世间普遍存在的骄奢傲慢,贪欲无厌之风气,此次灾祸实是天罚的结果,不亦悲夫!民失其家,国帑耗空,矫饰外观,不为百年计,致国家末路如斯。所谓自作自受觌面天罚是也。
站在大空袭后的东京废墟上,他回想起23年前的关东大地震惨象,两场灾难性质不同,但荷风却看出彼此间的深刻联系:
我日本必亡之兆候,早在大正十二年东京大地震后在社会各方面开始显露出来。
如荷风所揭示的,关东大震灾对现代日本走向影响深远,短暂的“大正梦幻”随震灾烟尘消散,历史露出狰狞一面:灾后日本右翼势力抬头,军人集团绑架政府,政治上打击民主力量和社会主义运动;为转嫁危机,制定一系列军国主义侵略策略,在穷兵黩武的不归路上暴走,最终招致惨败灭亡的结局。荷风史观具有超越时代的洞见力,足为后世日本提供殷鉴。
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玉音放送”宣告战败投降,举国如丧考妣,而刚从冈山谷崎润一郎家出游归来的荷风闻后却是欣喜若狂:
当晚托染布店老媪购来鸡肉红酒,大张停战庆宴,皆醉而不寐矣。
极权体制下言论管控严厉,文网无所不在,像他这样大胆抨击时弊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一度忌惮日记招致文祸而惶惶不安,半夜起来删减过激文字,外出还要藏进木屐箱。后来感到了惭愧,决心毫不畏惧秉笔直书“为后世提供史料”。
五
作为一部日记文学杰作,《断肠亭日乘》最吸引我的还是作为文学意义上的审美价值。荷风文章之妙,在于打通和、汉、洋的审美边界,独创一种熔东、西于一炉,从古韵觅新声的美文格局。文学评论家小林秀雄称“永井荷风是现代日本最优秀的文章家”,日记多侧面呈现其文章特色,“他的教养、趣味和才情得到浑然一体的表现。”
知堂论荷风文章,谓随笔胜小说,其最出色的小说也是随笔气息浓郁的篇章居多,云云,实是高杆之见。由我个人阅读体验观之,论文章品位则日记似又在随笔之上。日记这一收放自如个性鲜明的文体,在他笔下更是随心所欲得到炉火纯青的发挥。日记始于写作已趋成熟的盛年,尤其有别于心存问世意在流布的创作,私密书写的特性令其行文有一种天然率性之美,少有刻意为文的痕迹,这也是知堂所向往的“真实而具天然之美”的文章境界吧。试译某两片段管窥其妙:
此日阴寒。九时顷方醒,床上啜饮热朱古力食山月形面包,续读昨夜所读之《疑雨集》。归国十余年,每以面包咖啡代早餐。回想去岁出售家宅,暂居旅馆没有咖啡,着人从银座三浦屋送来法国朱古力褥中啜饮,那种风味令我回想起旅法时的光景……读书至午后,樱木(高级料亭)二女澡堂归来过门外时招呼:“忙乎啥呀!”扬长而去……日暮大雨如注,南风劲吹,麻布森下医师来宅针灸。入夜闷热。八时顷往樱木晚酌。艺伎多有疲色,瞌睡连连,八重福(荷风相好)抵膝而眠。邻楼弹奏新春曲音频频入耳,似为梅吉小调。今夜愁思难禁,低唱王次回“排愁剩有听歌处,到得听歌又泪零”诗。三更归宅,风雨已过,星斗森然。
正午送阿富(艺伎)归。自虎门往三菱银行。二时顷一人回宅。清扫书斋后入浴,忽见天色暮然。老媪送来晚餐。饭后灯下删订旧稿。此日寒气凛冽,自来水管冻塞直至午后,四邻寂然无声,夜色沉沉似旧年。炉上水沸之声有如雨音,灯火莹然,明亮甚于平日。花瓶里前日所购蔷薇全开,熏香满书斋。搁笔饮咖啡,无意瞥见室内一隅书匣里往日戏墨的王次回七律诗《独居》,中有“花影一瓶香一榻,不妨清绝是孤眠”之句,余今夜孤坐之情怀悉如诗句所道……
平凡琐屑的日常在笔下摇曳生姿,一行一止,一食一饮,风日声色轻描淡写中具见情怀境界,细节历历清晰如北斋笔下游女衣袖的褶皱,涉笔间清清流淌着淡雅感伤的“汉诗文脉”,近似明清末世的小品文,国人读来亦无“违和感”。但那种色彩与音响,却是《恶之花》等19世纪法国唯美主义颓废诗风的余韵。如此文章造诣在同样深受汉诗文浸染的作家漱石、鸥外那里似也罕见,荷风之后遂成绝响,盖因后世中汉文学功底深厚如斯无有可比肩者,诚如吉川幸次郎所言“夏目漱石之后,文士中荷风堪称第一”。
江户时代,以儒学为中心的汉诗文教养是上流阶层必修课,明治维新后崇尚汉学余绪犹存。荷风自幼深受汉学家风熏染并一度入汉诗人岩川裳溪门下学诗,尤醉心晚明诗人王次回,终身耽读涵泳,日记里频频引用足见感怀之深。汉文学对荷风文学的影响是东、西方比较文学领域一个意味深长的案例:作为现代日本作家,荷风理解、受容作为异质文化的西洋文学,凭借的却是自幼习得的汉诗素养,他从中国明清近世文学的某一特质中领悟了日本传统与西洋文学的相通之处,将江户艺术的洗练优雅之美与法国唯美主义文学精神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文学血肉。对汉诗的启蒙点化之功,有创作谈《初砚》为证:
我不谙汉诗,漫读欣赏而已。时下我邦文坛崇尚西洋文艺,言及支那诗歌艺术,以为不过充斥清寂枯淡的情趣或对豪壮磊落气概的宣泄而已,缺乏揭示人性的秘密和弱点。此论初闻颇觉在理,然一度翻读王次回《疑雨集》之后,才发现诗集四卷中几乎全是痴情、悔恨、追忆、憔悴、忧伤的文字。《疑雨集》中那端丽的形式、幽婉的辞句、病态的感情常令我想起波特莱尔的诗。支那的诗集中我不知还有像《疑雨集》那样着重描摹感觉、感官的作品。比之波特莱尔,那横溢在《恶之花》中倦怠纤弱的美感,无非《疑雨集》的直接翻版移植尔。(译自《永井荷风全集14》,岩波书店,1963)
六
荷风辞世过半世纪,墓木已拱,但《断肠亭日乘》还在被广泛阅读,至今是书店常销书。他是属于那种“人死了但还活着”的经典作家,其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和文章魅力似都有超时代的存在,生前身后不曾寂寞过。前年以百岁高龄仙逝的名导新藤兼人也是荷风粉丝,写有《读〈断肠亭日乘〉》一书,精辟得连研究专家都佩服,还将日记搬上银幕,其执导的新版《濹东绮谭》即是“向荷风日记脱帽之作”,以日记为骨架,将荷风几个毫不相关的中短篇故事联结一起演绎一个孤高另类的作家实像,更让爱妻上镜出演鸨母,抱回了几个大奖!
人生暮年,阅尽诸行无常后或许更能领会荷风日记的妙处。小说家三浦朱门说荷风之作是“心志衰颓时的最佳读物”;远藤周作也坦言“卧病时节读荷风日记最有味”。此论不虚,进入高龄化社会,原属文学研究领域的荷风日记,如今竟成为日本老年群体的热门读物和话题,连同《永井荷风的活法》(松本哉著)、《永井荷风的生活革命》(持田叙子著)这类书也跟着热销,卖点在于为老龄社会指点迷津,从当下社会困境的视点来探讨荷风人生模式的意义:如何从荷风日记学习人生智慧,度过自足自在、丰裕充实的老后生涯——荷风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生达人,爱读书、爱写作、爱散步、爱美人,有恒产,善理财,风花雪月,悠游自足,文章不朽,人生至此精彩何极”?
饱暖思文化,日本方兴未艾的“江户热”中,荷风文学也被当成怀旧的媒介,盖因东京残留的古街老巷,荷风屐痕处处且有不朽文字立证。前年过东京书店看到一种新创刊时尚杂志刊名居然叫《荷风》!摆在店头醒目得很:以荷风随笔日记为据按图索骥,介绍东京老城区余韵犹存的景观和风情,融吃、喝、游、乐、艺为一体,受众涵盖老、中、青、少,从发行销量来看,火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