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望三部曲之二:恋爱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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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變了的感覺

“變了的是甚麼?”

我猶豫了半秒鐘,“感覺。”

“感覺。”李琤反問:

“是你對我的感覺變了,還是我變了呢?”

在便利店工作的最後一個深夜,我心情特別開朗,很慶幸它最後變成一份臨時工作。

我的工作伙伴乾坤說:

“真羡慕你能考上中六。”

“聽說你的會考成績也不俗。”我問他:“你為何不讀上去?” “我沒有那顆心。”乾坤悠閒的伸伸懶腰,環視空無顧客的店內一眼,“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去到那裏,會考慶幸過了關,後來還有一次高考。既然我料到自己考不上大學,中六中七兩年便白白浪費了。那是一種很叫人頹喪的預感,我卻不能不相信,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點點頭說:“正如我好肯定自己不能在十秒鐘內跑一百公尺,我還是可以天天挑戰自己,同時折磨自己的。”

乾坤聽得出弦外之音:

“你也不想讀下去?”

“我母親是中學老師,我後父也是。”我拍拍自己肩膊,有點疲倦地說:“我總要向兩人有個交代。”

“容許我過問一句:你覺得快樂嗎?”乾坤問。

“如果家人因我驕傲,個人的快樂是可以拋開的。”我告訴他我的心聲:

“在正常的情況下,父母親會比我早死。剩下來的時間,才是完全屬於我自己的。”

乾坤笑:“你一進家門,準像進了時光隧道,回到封建時代。”

“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生於一個做小販或做賊的家庭,自己會不會快樂一點點?答案是不會的!我一樣會埋怨自己的父母親不思進取,自己生不逢時,連零用錢也比不上別人。”我說。

乾坤同意點頭。

“做人子女有如做人質。”我有感而發的說:“獲釋前最好不要反抗。”

有顧客推門進來買煙,我倆才停止了對話。

臨走前,我最後一次盤點貨品,以便補倉時,發現避孕套幾乎斷了貨。

我笑問乾坤:“這附近是否有新開張的時鐘酒店?”

乾坤在收銀機前一邊低頭看着賣不出的報紙,一邊說:“為何這樣問?”

“我們店裏售出的避孕套,可勇奪全港便利店銷量冠軍!”我說。

“我的功勞可能最大。”乾坤雙眼沒有離開過報紙。

我猛然抬頭看他,“甚麼?”我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敏感。

乾坤拉下報紙,看了我一眼,像一時說漏了口,神情有點靦腆。

“我自己買下不少。”

我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仍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彎着嘴巴說:“你使用哪一種牌子?”

乾坤的耳根紅了,“沒有固定的。”

“小心過期啊。”我嚴重地警告他,“李琤得了愛滋病,我會找你算賬!”

乾坤給我引笑。

我用力抓住他手臂,猛搖撼他,“原來你真是有愛滋病?你真的有!?我何時傳染給你了?”

乾坤像一頭敏捷的小花貓,一連彈開八九呎。

我忍不住笑,內心卻有種無形的空洞。李琤是我自小學時代便相識的唯一一個女性知己。她和乾坤的結識、以至兩人的戀情,都是由我做經手人的,但我實在不曉得二人會發展得那麼迅速⋯⋯

清晨七時,當早更同事來接替我和乾坤時,我知道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已經告一段落。

我換過便服後,手執制服進經理室,對計算着盈餘的店務經理說:

“制服我可否拿走留念?”

“發傻!”一向不多與我交談的經理只說了這一句,就繼續低頭計數了。

我平靜地放下制服。

步出經理室,我看到李琤來了,她正與乾坤愉快地交談着,一見我出來,馬上從陳列架執起一支朱古力條,遞到我嘴巴前。

“梁小明先生,請講出你這一刻的感受。”

我接過朱古力條,清一清喉嚨,舉起手,對着朱古力講咪激昂說:

“謝謝各位一直以來的支持,本來我準備了很多感謝的說話,在這一剎那,突然不知自己該說甚麼了。其實,有時候靜下來想想,人生在世到底為了甚麼?短短幾十年,到最後卻甚麼都沒有留住,又有甚麼是持久而永恒的呢?我是很珍惜每一件事的開始和完結的,那些過程可能只得一次,也可能在過程之中,是痛苦多於快樂,是埋怨多於自願,但那都不是重要的。我始終經歷過了,為它而付出過了,也心息了,它佔據過我生命的一部分,那才重要。

“說到這裏,我已經不懂再說甚麼了,我有今時今日,必須衷心的、誠心的多謝幾個人,包括我的好朋友兼好拍檔Veronica Lee,李琤小姐;我那因失戀而來的工作伙伴Kin Kwun,乾坤先生;一直坐在經理室永不露面的幕後功臣Chan Pak Lak,陳百叻先生;還有那專門偷兩公升可口可樂而被我口頭警告過的楊零小朋友;那當然,我特別要多謝我偉大而不斷縱容我的母親,妳對我確實是最重要的,雖然我沒有親口對妳說過,但我可以當着電視機三億五千萬觀眾面前說:妳值得為妳這個兒子而驕傲的!”

我淚眼盈睫的放下了朱古力條。

李琤肅然起敬,用力拍掌起來。

乾坤呆呆看着我數秒,無意識地擊了幾下掌,然後才清醒過來,熱烈地為我鼓掌。

我將朱古力條擺放回陳列架,才發現那條可憐的柱狀東西已給我肉緊地握成液體狀,由朱古力條變成朱古力奶。

我們三人步出便利店的時候,天空經已完全明亮起來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回望我工作了兩個月的地方,感到自己的確長大了。出來社會工作,一星期所經歷可以相等於在學校裏一年。

“小明,不要哭。”李琤取笑我。

“發傻!”我用經理的話去罵她,“我只覺得脫苦海,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哭?哭自己是如何捱過這六十天?”

“你沒有不捨得嗎?”乾坤問。

“有,我最不捨那部收銀機,想將它拆走留念。”我笑。

在這個時候,有人在背後拍我膊頭,我轉頭去,意想不到的,竟是店務經理。

“梁小明。”經理將一個裝着便利店制服的膠袋塞到我手上,“拿去留念吧。”

我張大了嘴巴,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我只是說了一句:“謝謝。”

“雖然我沒有跟你好好談過一次話,但你工作表現很不錯。”經理眼睛裏的欣賞與惋惜我是看得懂的。“隨時歡迎你回來。”

“謝謝。”除了這一句,我突然甚麼話都講不出來。我一向以為自己是有點急才的。

我提着自己的制服,看着經理步回店內。

我發覺自己雙眼模糊了。

李琤看我一眼,彷彿明白我感受,癢癢我的腰,我才騰出了笑容。

我們三人到酒樓飲了早茶,乾坤看來很睏,走出酒樓時,他堅持說:

“李琤,我送妳回家。”

“李琤的家距離這裏二十個地鐵車站,而且這個時間是絕對沒有座位的。”我對乾坤說:“為免你站立至陽萎,讓我送她。”

乾坤望向李琤,她朝他點一下頭。

“麻煩你了。”他對我說。

“你回家睡一會吧。”我說。

我送李琤回家。

我在地鐵車廂問她:

“妳和乾坤拍拖多久了?”

“大約一個多月。”李琤想了一想說。

“你們相處很好吧?”我凝視着李琤,忽然覺得面前的她成熟了、長大了,眉頭眼額也不像以前——當我無意從乾坤口中獲悉一個不知是喜是悲的消息之後。

李琤很快發現我有異樣:

“你今天有點怪。”

“我從來沒有正常過。”我嬉皮笑臉,見她沒甚麼表情,我歎口氣,“這麼多年朋友,關心妳也不對嗎?”

“對的。”李琤收歛地笑,“我和乾坤相處很好。”

看見她露出這個神態,我便知道再問下去也是枉然,因我知道她已開始懷疑我,明知她的答案已經過過濾,不如不問。

相識那麼多年,不可說不清楚對方了。

地鐵到了李琤住所的那個車站,我將雙手插進褲袋中,“我想看場廉價早場。”

“我也不疲倦。”李琤點頭。

走進一間迷你戲院中,我指着一套三級艷情電影的海報。

“就這一套。”

“我奉陪。”李琤輕輕笑起來,“最怕你給人查身份證。”

“我才不會!”我去購票。

進場時,我刻意挺直腰板,神情冷漠的讓票務員撕票,那個中年票務員打量我兩秒鐘,始終要說:“請出示身份證。”

“喂,叫妳呀。”我轉向身邊的李琤。

“先生,我叫的是你。”票務員不放過我。

我有點氣餒地掏身份證。

我看看李琤,又盯盯票務員,瞪大雙眼說:

“為何你不查她身份證?她是正宗未成年少女!”

票務員看牢着李琤半秒,轉頭看我,“先生,身份證。”

我頓覺無言以對,乖乖出示身份證。

走進漆黑的戲院時,我不斷抱怨:

“八十歲也近了,我還要給人家當作偷渡客!”

“我恨也恨不到哩。”李琤有點感慨說:“我很久沒有給票務員查身份證了。”

我一邊行一邊問她:

“我的樣子不似十八歲嗎?”

李琤認真地打量我全身,半晌才道:

“你這一副孩子臉,到了廿一歲也要繼續出示身份證。”

我差點被嚇暈,不甘心的咬牙切齒說:

“我決定去整容!”

“為了看三級片?”李琤笑了。

我也只好苦笑。

電影開映後不久,銀幕上便有一場男女主角火辣辣的牀上戲,我偷偷望了李琤一眼,她的神態自然,毫不忸怩。

散場後,我倆到戲院附近的HMV免費試聽CD,她的傳呼機響了。

“我出去找電話。”李琤拉下耳筒,“乾坤傳呼我。”

“我借給妳。”我從衣袋中取出手提電話,遞過給她。

“梁小明,你何時又贏了頭馬?”李琤接過電話。

“陳叔叔送給我的,慶祝我考上中六。”我仍未習慣在李琤面前稱呼陳叔叔作父親。

“萬一你考上大學,他豈非送一架保時捷給你?”李琤不忘“滋潤”我。

“希望如此!”我衷心說。

“我出去打個電話。”她欲提步。

我在她背後問:

“妳和乾坤之間有甚麼大秘密嗎?”

李琤停住了腳步。轉頭向我,忽然清脆地笑了。

“這裏太嘈吵了吧。”

我沒有話說。

我看到李琤站出店門外,講了大約兩分鐘的電話,面上一直掛着笑容,她關上電話的時候,我馬上轉過身去,佯裝在看陳列架上的CD。

李琤拍拍我膊頭,將電話交回我。

“這麼快便講完了?”我轉身去,將電話收回衣袋中。

“他只是問我在哪裏。”李琤說:“他剛睡醒。”

“你怎樣答?”

“我和梁小明先生在HMV。”

“乾坤有甚麼反應?”我問她。

“哦!”

“我以為他會質問:“HMV?HMV時鐘別墅?”我笑。

“小明。”李琤戴起耳筒前,望着我說:“乾坤知道我們是朋友。”

我不說話。

我倆在聽完整整三隻最新CD後,空着四手步出HMV。

“我覺得自己真有點對不起HMV老闆。”我內疚的說。

“我們沒有聽完再偷走那三隻CD,對他仁至義盡矣!”李琤一向對世情淡漠。

我歎口氣,“妳真刻薄。”

“我實事求是。”李琤性格的確如此。

“我覺得妳變了。”我斜眼看她。

“何時開始?”她反應不大。

我頓了一頓,“與乾坤拍拖之後。”

“變了的是甚麼?”

我猶豫了半秒鐘,“感覺。”

“感覺。”李琤反問:

“是你對我的感覺變了,還是我變了呢?”

“兩者都有。”我沒料到她有此一問,硬着頭皮說。

李琤停下腳步,凝視着我,好一會才說:“乾坤一定告訴過你甚麼。”

我苦笑了,知道自己無法隱瞞她。我與她相識太久了,久得我動一下眉頭,她就猜到我下一步會做甚麼。

我反而笑了,繞了那麼的一個大圈子,還是給她識穿了,我回到起點似的對她直言:“乾坤告訴我妳和他有了夫妻之實、獨欠夫妻之名。”

李琤沉默半晌。

李琤的語氣很平淡:“我們都長大了。”她看着我,反過來問我:“你也不要告訴我你還是處男。”

我笑了一笑,重新提步前行,李琤跟在我背後,我刻意沒有看她雙眼,落寞地吐出了一句:“那是很失敗的事情。”

我倆默默走了一段路,我在她大廈前停下。

我說:“我不送妳上去了。”

“你從來不送我上去的。”她說。

“妳遇上色魔,我又不會有損失的。”我無賴地說。

李琤笑着說:“我知道你一定會替我報仇。”

“說得也對。”我也笑了。

李琤走進大廈鐵閘時,我從背後喚她:

“我送妳上去吧。”

李琤回頭,“不要當我小女孩了。”她笑着進入了大廈。

我站在街上,將雙手插進褲袋中,注視她背影直至消失,突然有種感覺——就是自己的妹妹終於也出嫁了。

我也知道我這個做哥哥的,地位愈來愈不重要,保護她的責任,就只好交給乾坤了。

我笑了一笑,感到自己再無牽掛,轉身離開。

人長大後,總要學會習慣別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