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世界有了妳存在(终定版)](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832/36678832/b_36678832.jpg)
第6章 再見那個曾經撫摸我臉龐的小女嬰
如果過去了的人從沒有消失,我們會不會再遇呢?我寧願永遠保留希冀,只為了與妳有哪一天,命中注定的團聚。
1
我以為會維持到永久的平靜生活,在這天徹底打破了。
下午時分,彩虹池前半個顧客也沒有,正當我昏昏欲睡,賈太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薪火。”賈太太向我微笑一下,“有沒有妨礙你工作?”
我摟抖起精神,“不阻啊。”我緊張地環視四周,以為賈太太帶賈賀來玩,滿懷期待地問:“賈賀有來嗎?”
“她沒有來。”
“我和她又緣慳一面啦。”我很失望。
賈太太看來像有心事,“薪火,你今天有沒有休息時間?”
我看看表,“午飯時間一早過了,我還有五個小時才下班。”
賈太太面有難色,“那麼,我還是明天再來。”她欲要轉身離開。
我馬上留住她,“賈太太,找我是否有事?”
就算周圍無人,賈太太仍是壓低聲音說:“其實,我這一次來,有個請求。”
我感到事態嚴重,我說:“我請同事替更一陣子,我們出外談。”
我馬上動身,向正在放飯時間中、坐在休息室內玩手機的74說一聲,她繼續義蓋雲天,也不問原由,就替我站到彩虹池前。
賈太太和我到了附近iSquare四樓的Starbucks坐下,她告訴我:“是關於賈賀……她有一個月沒回家了!”
我嚇一跳,“……有報警嗎?”
“沒有。”
“但她已失蹤一個月—”
“她沒有失蹤。”
我不明白,示意她說下去。
“我們隨時可找到她。”賈太太一臉落寞地說:“但是,無論怎樣規勸,她也不肯回家。”
我心頭有一部份凝結了,“為什麼?”
“我相信是……丈夫和我過份管束吧?她15歲,對這個年紀的女孩,我們的約束大概有些過火了。”賈太太深深歎一口氣,直視我說:“薪火,你應該也明白那種心情……我倆將全部希望付託在她身上。”
“我當然明白。”我想起賈慧,我說:“我比誰更明白。”
“也許這樣,她承受不了壓力。”賈太太垂下眼。
我無奈地說:“我一直以為,她和家人相處得很好。”
“我是瞞着丈夫來找你……正所謂家醜不外傳,這不是什麼風光的事。”賈太太神情很傷感,“但是,如果對賈賀繼續採取放任態度,我怕會失去……第二個女兒。”
我靜靜點頭,她的那句“怕失去第二個女兒”,令我聽得非常難過。
我想看出街外,但天氣很潮濕,室內冷氣很冷,玻璃窗被霧氣罩住,模糊一片。
“你們大家都是年輕人,應該比較談得來,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勸賈賀回家。”
“這個—”我頓了一頓,感到自己處境尷尬。“我完全不認識賈賀,恐怕難以勝任啊。”
“我甚麼方法也試過了,你已是最後希望。”
我忍心不下,“好的,我試一試。”
“薪火,謝謝你!”
我詳細問:“賈賀在哪裡出沒?”
“尖沙嘴區。”
“她也在尖沙嘴?”我驚異地苦笑。
我用手掌擦去玻璃窗上的霧氣,窗外不遠就是重慶大廈、半島酒店,遠一點有THE ONE、K11等高聳建築,還有縱橫交錯的大小街道。
這麼說,每次我走在人群中,賈賀也有可能與我擦身而過。
我是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賈賀和我,原來隔得好近好近。
我把視線從窗外抽回,對賈太太說:“對了,我與長大後的賈賀,一直素未謀面。”
“我有她的照片。”賈太太在手袋裏掏出一張2R的相片。
我接過了,卻沒第一時間看,當它是三文治的餡料般,輕輕夾於手心,盡量抑壓情緒,深深吸一口氣,才攤開雙掌,把視線對準了照片。
相中人是一個樣貌純樸的少女,穿校服,鵝蛋臉型,眼睛很大很明亮,皮膚是象牙色的。
我默默看着照片中的賈賀,感覺難以置信。
她不曾認識我,我也未能認識她。但我倆曾經有一刻,是如此接近。
我至今仍能記起,那個小女嬰對世界朦朧不知但渴求的面孔。
恍如坐一趟時光機,昨天還是粉嫩的小嬰兒,一下子在我眼前變大了。
“她長得很漂亮!”我讚嘆地說。
“薪火,請帶她回家!”賈太太雙眼潤濕。
我再看看照片,覺得自己整個人熱起來。我抬頭對委以重任的賈太太說:“我會帶她回家。”
《始終覺得,只要找得到妳,我也能夠回到過去。》
2
當天晚上,Grace要跟廣告商客戶聚餐,我放工後打算回家吃飯,想起賈賀可能在尖沙嘴一帶遊蕩,我就按捺不住,手執著那張照片,漫無目的四處找她。
換作平日,我不太留意途人,自顧自的低下頭打機聽音樂,自得其樂。這天特別注意四周,竟發現尖沙嘴區有很多美女,我在美麗華商場迎頭看見一名貌似𡃁模的濃妝少女,但我就怎樣也說不出這位BB的名字來。
我走遍加連威老道、利時和百利商場,都是少女愛去的地方,逛了一圈沒發現。我拖著疲累的雙腿,準備沿尖東走到紅隧那邊,乘巴士回深水埗。
路過報攤,給我發現最新一期《幸運彩虹》出版了。我第一時間買下,在尖東一家麥當勞買了特價的豬柳蛋漢堡,坐在噴水池邊的長椅上啃著,急不及待翻看最新劇情發展。這一期,我已等了整整兩個月!
當我翻到一半,一名妙齡少女忽然坐到長椅的另一邊,與我相隔著一個身位。我看看四周,空椅子有很多啊。
“最新一期《幸運彩虹》啊?”她忽然開口。
“對啊,今晚新出版。”我從書頁下瞄她一眼,她身穿白色短牛仔褲,雙腿非常修長,好像少女時代……的腿。
少女忽然迅速靠了過來,由一個身位的距離變成肩貼肩,“一起看好嗎?”
我耳根發熱,“這……不大好。”我站起身欲離開。
“你站起來,我喊非禮。”
我的動作僵住,恍如罰坐無影櫈那樣,我在心裏罵了一句“神經病港女!”我欲繼續站起來,少女仍是笑意盈盈,“勇氣可嘉,試試看啊。”
警察叔叔、媽媽、法官大人和Grace的臉隨即在我腦中交叉出現,我軟弱下來,重重跌坐在長椅上,我真的不是超級英雄。
我斜過身子,正色的瞪她看。在街燈下看清她,束及肩中髮,頭髮是有型的灰白色。無可否認,她的臉蛋的確很清新漂亮……
漂亮得,沒有誰會不相信一個男人會非禮她。
我知道自己慘敗了,只能任由她宰割。
“我想看看你銀包。”
我從外套裡拿出銀包,交到她手上去。裡面只有四張一百元紙幣,但願她是個安分的小賊,不要逼我交出提款咭密碼,今天是糧頭啊!
少女翻著我的銀包,見我夾在鈔票後面的2R照片,她望一眼就把將它放回去,又彷如想到了什麼,把照片抽出來細看。
“很面熟,哪位啊?”她將賈賀的照片移近眼前,差點便貼到鼻尖。。
“是我……女友!”我隨口地答,想到辦法擺脫她了:“我跟女友在這裡約會,她馬上就來到,妳還是快走吧!”
“真是你女友?你確定?”少女看我一眼,我用力點頭,她忽然把銀包交回我,卻沒收了那張照片,“不用等她來,我們去見她。”
“甚麼?”我整個人傻掉。
“我認識你女友。”
“……你認識她?”我指指被她“脅持”著的照片,不禁半信半疑,覺得那無疑是個陷阱。
“可是我從未聽她提起你啊!”她打量著我。
聽她這樣說,我就肯定少女認識賈賀。
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鼓起勇氣說:“帶我去見見她,不就真相大白了?”
“既然如此,我們起行。”少女笑著說。
少女和我路經星光大道、洲際酒店、香港藝術館,緩緩步向香港文化中心和天星碼頭方向,我想從她口中探聽更多賈賀的事。
“我喜歡妳的髮型。”我讚美著她,“在髮廊染的?”
十六歲的暑假,我也試過染成一頭棕紅,被我媽訓話長達三小時,什麼別人觀感不好啊、什麼損害髮質啊、什麼警察會查身分證啊……我受不了囉嗦,只好忍痛染回黑色。所以,我對她另眼相看,像一頭白狐的她,在保守的香港也算敢作敢為了吧?
“沒有啦,不就假髮而已!”她聽到我稱讚,彷似很高興自滿:“老實說,沒幾個人喜歡戴白色的假髮啦!”
“也不是沒有,聖誕老人不也戴白色假髮嗎?”
“那是真的白頭髮啊!”她嘻嘻笑了起來,“我太喜歡你了,真想從Phyllis手裡把你搶過來!”
我問她:“妳叫甚麼名字?”
“我叫雪漫。聽我媽說啊,她在加拿大誕下我那天,漫天風雪。”這位雪漫小姐,看似非常健談,她望了我一眼問,“你名字呢?”
“薪火。”
“薪火相傳的薪火?”她中文滿不錯啊。
“對啊。”我總愛在新認識的人面前取笑自己名字:“我媽大概害怕絕子絕孫吧!”
“照片中的Phyllis很老土,是多年前拍的?”
“是有點老土……”我又知道多一件關於賈賀的事,她英文名叫Phyllis。我快速轉換話題:“雪漫,妳跟Phyllis是好朋友?”
“還有藍雁。”她說:“我們三個是最要好的朋友,形影不離。”
“姊妹情深?”我笑了。
“姊妹情深!”她也笑了。
雪漫領我到文化中心前停下,“我先去跟Phyllis說一聲,你在這裡待著。”她向圍繞着文化中心的柱子走去。由於柱後欠缺燈光,每到深夜時分,漆黑隱密的環境,最適合情侶打野戰、少男少女聚集吸毒或講鬼古。
很難想像的是,我居然會在這個鬼地方,與賈賀碰面。
我滿以為,再見她,應該在冒險天地之類的地方。她會跟她的朋友仔繃繃跳來玩彩虹池、打螢光保齡球,開心贏到大大的毛公仔,露出太陽一樣的燦爛笑容。
假若是那樣,我會把她認出來。
因為,我會一眼認出她左眼角的淚痣……
但我知道,我的想法錯了,錯得離譜。
我用力吞口水,自我調節心態,明知自己即將見到的賈賀,跟白雪公主應該有很大落差。
就在這個時候。
一個女子從柱後緩緩步了出來。
憑那張穿校服的學生相,依稀可辨認出她就是賈賀。
看著她由遠而近,我感到一陣寒意,由背脊直抵中樞神經,我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巴。
我請求上天不要強逼我相信……面前這個真是賈賀!
《我知自己不該太認真,但我畢竟也認真了十五年,我認真得以為妳會活得好好的……因我清楚記得,我曾經對妳祝福了一萬遍。》
3
賈賀走到我面前,我像個傻瓜似的看著她。
她的膚色不是象牙色的,也不蒼白,在四周微弱的照明下,她肌膚半黃半青,臉孔上有一種落魄的、風塵的、熟練的表情。
她仰仰頭,長髮便像瀑布般在半空飄蕩,一頭烈火的紅。
她右手手指夾著兩枝燃燒著的香煙,沉寂地看着我,毫無畏懼地與我對視,像要用眼神跟我打一場硬仗。一陣像堅果爆開般的痛心,從我心窩的最深處傳出,我比她先垂下了雙眼。
她用一種烟酒過度獨有的沙啞嗓子問:
“仆街,你怎會有我的舊照片?快講!”
我沒作聲,已經受傷。
是她……但真的是她嗎?
那個曾經用比海綿還要柔軟的小指頭,觸摸我面龐的小女嬰。
賈賀。
賈慧的妹妹。
我無力地抬頭看她,始終有著百分之一的不相信,我用尋求確定的聲音問:
“賈賀—妳真是賈賀?”
“仆街,你最好不要再提那個名字!”賈賀一說話,左眼角的痣看來就像一顆閃動着的淚珠。
“連自己名字也不喜歡的人,不會喜歡自己。”我突然記起賈慧。我看着賈賀說:“所以,妳叫自己做Phyllis,對不對?”
“仆街,我不想聽你說教—”
“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不是叫……妳說的那兩字!”我不知是懊惱或太失望,我大聲地衝口而出:“我叫薪火!”
“仆街,我管你叫呻吟?”賈賀舉起了手臂,用她夾在雙指的兩支香煙直指我,用滿懷敵意的語氣,咄咄相逼地說:“是他們派你來的吧?趁我今晚心情不錯,你最好馬上消失!”
賈賀口中的他們,是指賈先生和賈太太吧?她似乎對兩人有著反抗性的仇恨,刻意不提“父母”兩字。
我腦袋像熔掉的爉燭,糊成了一片,我用非常軟弱的聲音,對她說:
“請妳回家吧!”
話才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有多蠢。
“你要錢吧?”她說:“他們用多少錢請你來,我用雙倍的錢打發你走。”
“他們沒給我一毛錢。”
“咦?原來你是為了正義而來啊?你是咸蛋超人嗎?”賈賀像聽到世上最可笑的笑話,嘿嘿大笑起來。笑聲很邪惡,臉上的表情更邪惡。
咸蛋超人。
賈慧也曾叫我咸蛋超人。
我出不了聲,活像在另一個星球,無法跟外星人溝通的那樣。
這時候,雪漫走了過來,身後有個女子殿後。女子穿一身的藍,比起很多男生更短的頭髮,頭髮也是藍色的。她手握着一枝黑啤,予人剛強豪邁的感覺。
女子的短髮的劉海遮住上半張臉,我一下子無法看清她面孔,但我馬上可以聯想她是雪漫口中的好姊妹—藍雁。
兩人走到賈賀身旁停下,雪漫興趣滿滿的問:“Phyllis,這個人真是妳bf嗎?”
賈賀用不滿的眼神盯盯雪漫,雪漫馬上噤了聲。在後頭不遠的藍雁,靜靜仰起頭把啤酒灌入喉嚨,她一雙單眼皮的大眼在髮間不斷瞅着我,簡直有種像貞子的感覺,教我不寒而慄,倒像我和她之間有著什麼血海深仇……我根本不認識她啊!
賈賀不耐煩,向我下驅逐令:“仆街,你替我告訴他們,我—”
藍雁忽然沉聲打斷了賈賀的話,簡單說一句:
“廢話少講,這是回覆。”
藍雁突然用手裡的酒瓶,向我迎頭一揮,我嚇得馬上舉臂去擋,瓶身結結實實砸在我右臂,瓶尾則敲在我額角上,玻璃瓶應聲爆裂,玻璃碎飛濺了一地。
我只覺手臂一陣麻痺,尚不覺痛,額角則冒起一片冰凍,上半身都被啤酒沾濕了。
我站在原地,完全不懂反應,難以想像有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我現在應該在家裡客廳開著冷氣喝可樂嚼薯片,跟媽媽和弟弟看高清電視節目。又或者,窩在房間看網劇或玩online game。
—我弄不明白自己為何站在這裏,跟這三個紅、白、藍少女苦苦地周旋。
“你可以走了。”藍雁留下一句,轉身離開。
賈賀向我拋下一個冷漠到了極點的表情,她冷冷一笑,冷冷轉身。我看得出她全無歉意,更無同情。
我雙眼迷濛一片,賈賀殘酷的臉孔與小女嬰的可愛容顏,在我眼前不停交叠着。
雪漫用擔憂的語氣問我:“你沒事吧?”她見我呆呆的沒回答,再看看愈走愈遠的姊妹們,趕緊追上兩人。
三人離開後,我檢視自己擋格瓶子的手臂,紅腫一大片,卻沒有痛楚。我身上充滿難聞的酒味,額頭又涼一涼,摸摸自己的頭,也不感到痛,卻發覺有一塊尖尖的東西嵌在前額,我把它拔出來,居然是一塊玻璃碎片。
然後,一道暖流沿額角滑下,我奇怪地拭一下,居然是紅色的鮮血!
—我爆缸了!廿年以來第一次的、在江湖傳說中才有的爆缸!
我用了半包紙巾按住傷口,衝去醫院求醫。兩小時後,我頭上包紥紗布,帶著傷回家。在巴士內,我按按額角,還是奇怪地不覺得痛。
一直以為,我最怕痛。
—原來,我最害怕的,是受傷的感覺。
賈賀首先給了我受傷的感覺,藍雁那一記迎頭痛擊,我害怕的程度,還及不上賈賀傷到的多。
我知道,我和賈賀不想再有任何接觸,又或者說……抵觸。
我帶不到她回家,真的。
我沒有超能力,我也不是胸口上印著個S的超人,我甚至連搞笑的咸蛋超人也稱不上。
一想到咸蛋超人這四個字,我的心便往下沉,深不見底的直沉下去。
《我閉上眼睛,在我心中預設了一生美滿的妳,在我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