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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傷逝的往事
沒什麼是必須被忘記的,即使那是最傷心的往事。
1
1999年,初冬。
記憶中,兒童病房並不大,躺着八個十二歲以下的病童。小朋友都穿上白色的衣服,活像小天使。有親友坐在床邊陪伴,他們看起來很健康。
相比起來,我好像是最病懨懨的一個。
護士長對我媽媽微笑說:“有很多小朋友陪伴他,妳大可放心。”
媽媽用不捨的眼神看我,“薪火,你自己要乖。媽媽不能陪你太久,弟弟要人照顧。”
我躺在床上,瞪圓了眼睛,充滿不安地看她。“媽媽,我會不會有事?”
媽媽雙眼紅了一圈,“不會,好孩子不會有事。”
“我是好孩子。”我放心了,整個人安靜下來。
媽媽走後,探病時間也完結了,醫生巡過一次房。他是位老先生,人很慈祥。病房內寧靜和暖,我默默望向天花板,發現牆紙上有小熊維尼和XO的卡通圖案。
“睡不着?”
聽到這把放輕了的聲音,我轉頭,瞧見鄰床有個小胖子,向我友善地笑著。
“我叫樂文。”他說。
“我叫薪火。”
“初來報到啊?”
“對啊,我有支氣管哮喘病,這幾天忽然轉冷,病情很嚴重。”我問肥嘟嘟的樂文,“你呢?你有甚麼病?”
“我的腸有事。”
“是盲腸炎嗎?”
媽媽經常向我提及這三個字,嚇唬我飯後不能蹦蹦跳跳,否則就得割掉身上的一條腸。
樂文搖頭笑笑,“比盲腸炎嚴重。”
“你住在這裏很久了?”
“差不多有三個月了。”
“那就很嚴重了。”我真是這樣以為。
樂文從床上坐起來,拉開床邊小桌子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本漫畫書,伸長手臂遞給我。
“借給你看。”
“謝謝。”我接過了,漫畫名是《幸運彩虹》。我突然一陣感慨,問他:“你掛念媽媽嗎?”
樂文搖搖頭,用堅決的聲音說:“不大掛念。”
“我很掛念媽媽。”我心裡一陣恐怖,“我第一次睡不屬於自己的床。”
“我們可以經常聊天啊。”樂文說:“只要低聲交談,護士不會責罵。”
“這裏的護士很兇惡?”
“只要你不大跳大嚷,她們會像你媽媽一樣仁慈。”
“真的嗎?”我懷疑地問。
“忘了我是長期住客嗎?”樂文笑了。
我有點安慰地笑了。
第二天早上,媽媽來探望我,我想給她介紹我的新朋友,卻不見了樂文。媽媽坐了不足半小時就要離開,趕著上班去。
吃過早餐,樂文由護士攙扶著回來。他面色蒼白,手腳乏力。
護士離開後,我輕聲問他:“你剛才去了哪裏?”
“我去照X光。”
“照X光會不會痛?”
“不痛。”樂文說:“完全沒感覺。”
“你早上有沒有吃早餐?”
“我不能吃。”
“為甚麼?”我看看他,“你精神看起來很不好,你應該吃早餐。”
“我要灌腸,灌腸前幾個小時不准吃東西。”
“灌腸又是怎麼一回事?”
“很平常的例行程序而已。”
“會不會很痛的?”
樂文笑說:“薪火,你似乎很怕痛啊?”
我臉上一熱,“我真的很怕痛。”
我倆傾談了一會,然後睡了一個午覺,到了午後,護士安排一群小病人到遊樂室。當樂文和我一同看卡通片,樂文突然把頭靠近我耳邊,用感嘆似的語氣說:
“好想認識那個女孩子!”
我循他視線看去,只見窗前靠着一個女孩,年紀跟我相若。我認得她是我們病房的病人,但她的床位在房間另一端,和我們相隔最遠。
她不見病容,卻非常沉默,臉容冷肅得教人不敢接近。
“她真可憐。”樂文望望她,“她患了白血病。”
“白血病?”
“就是……血癌。”
“哦……”
聽到“癌”字,我就知道病情不輕。
“我經常想跟她說話,但總找不到機會。”樂文說:“她整天不發一言,脾氣憂鬱古怪,我想是受到藥物影響。生病再加上鬱悶,只會加重病情。”
“也許,她不喜歡陌生人。”我猜著說。
“誰一開始不是陌生人呢?”樂文說:“身在這個病房內,我們總算是患難之交。”
樂文的話不斷在我心裡徘徊著。
我想起一件事:“有親友來探望她嗎?”
“她母親來得頻密,很少見到父親。”樂文說:“她媽媽很好人,每一次來,會給我們每人一顆蘋果。”
我看着那個女孩,她正望出窗外,兩眼沒焦點。
看她的側臉,只覺得她很寂寞、很寂寞、很寂寞。
那是種沒有流動、彷如凝結到永恆的寂寞。
《每次想起那張寂寞的臉,我仍有痛哭一場的衝動。》
2
第二天一早,樂文又被醫生和護士送了出去,中午才回來。這次,他要由兩名護士一同攙扶,才能返回病床。
他的臉是灰黑的。雖然相隔了一段距離,我仍感到一陣病人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樂文看我一眼,“嚇壞了吧?”
“你好像很辛苦。”我睜大雙眼。
“習慣了。”樂文勉力一笑。
探病時間完畢後,我坐在病床上,按照治療程序,用那部恍如吸塵機的大機器,吸著支氣管擴張噴霧,使呼吸保持暢順。
護士巡查床位,經過病房中間的病童,似發現不妥,急急召來醫生和護士,幾個人圍著病床,神情既緊張又沉重。
醫生試著為病童進行靜脈注射,一名護士匆匆拉上圍在床邊的落地布簾,我想他們在進行搶救。十分鐘不到,布簾再被拉開時,護士早已把一張白被單罩上病童的頭。
樂文在鄰床輕輕告訴我:
“他的心臟衰竭,正等待心臟移植,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
我鬆開了輸氣的口罩,忍不住說了一句:“他父母一定很傷心了!”
樂文成熟地說:“這畢竟是他家人預計的事,也不至於太傷心吧!”
我一直睜大雙眼,看著那張躺了個人形的床。這是我生命中親眼見到的第一個死人,驚駭之情,久久無法平復。
樂文看了我一眼,好像要安慰我那樣,“無論如何,我們今天應該為他悼念。他是病房裡年紀最小的,才四歲多。”
我連連點頭,雙手合著,心裡祈求他盡快上天堂。樂文也跟我做了同樣的動作。於是我想,這也許會加快他上天堂的速度。
這樣,我才慢慢釋懷。
隔天早上,我迷迷糊糊醒過來,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
樂文床上的下半邊床單,染滿了大堆糞便和血跡,負責清潔的嬸嬸正忙著清理。
我惶恐地問:“樂文死了嗎?”
“他只是弄污了身子,去了洗澡。”清潔嬸嬸說。
我放心了一半,凝望着床單,非常擔憂的說:“他流了很多血!”
“那是便血。”清潔嬸嬸說:“患那種病的病人,偶然會失禁,便中帶血是很常見的!”
我戰戰兢兢地問:“樂文患了甚麼病?”
“他沒告訴你嗎?是大腸癌。”
我當堂怔住,又是癌症。
清潔嬸嬸像是對自己喃喃地說:“一直不見有親友來探望,他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樂文沒有父母嗎?”
“當然有,否則誰來支付住院費用?但是,有父母也可以像孤兒。”她不吐不快:“我從沒見過任何人來探訪樂文,倒是真的。”
我聽完,很替樂文難過。
—是的,有父母也可以像個孤兒。
早上八時正,探病時間正式開始,媽媽準時來了,我一見到她,無法控制自己心底的恐懼,希望尋求肯定:“媽媽,我會不會死?”
媽媽呆了半晌,將我緊緊擁進懷內。
“你是小孩子,當然不會死。”
“七號床位的小朋友,比我小一歲,昨晚卻死了!”我鍥而不捨。
媽媽看看七號空置了的床,她說:“他只是病好了,出院了。”
我堅決搖頭,“醫生護士替他蓋上白布,把他送出去的!”
媽媽凝視著我,過了良久才說:“死……這種機會很微。你是好孩子,不會死!”她雙眼紅了。
我知她很難過,反過來安慰著她:“對啊,我不會死,我還要留下性命來孝順妳啊!”
“是、是。”媽媽的聲音變沙啞了。
媽媽走後,樂文才回來,他的床單已給換過,回復潔淨。他見到我的臉色,恍然大悟地說:“有人告訴你了吧?”
我才驚覺自己的臉上,可能流露出過多的悲傷。
我直接問他:“你不當我是患難之交嗎?”
樂文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我的病不算什麼一回事。”
我苦笑起來,“癌症也不算什麼一回事?”
“男孩子應該學會堅強。”
我看着樂文,他只不過比我大三個月,但他比我成熟得太多了。
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我和樂文都睡不著,在病床上小聲地談天,他忽然感慨地說:“薪火,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妒忌你。”
“我的哮喘病也不好過呢!”
“但你有一位天下間最好的媽媽。”
我不知該不該問,最後還是問了:“你媽媽呢?”
“她也很好。”樂文說:“她生活得很好,因為她懂得放棄一些不好的。”
“沒有人見她來過。”我引述清潔嬸嬸的話。
“她有來過。”樂文望向白色天花板,有說不出的疲累,“大多數在不能探訪的深夜裡,整個病房的人也熟睡了,我也熟睡了。她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推醒我,跟我說幾句話,留下幾本漫畫,然後,在護士催促下匆匆離開。”
我不明白他媽媽為何要這樣做。
樂文告訴我答案:“……也許,不宜久留……她因此才選在那個時間來吧?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怎樣掛念她了。”
“你媽媽工作很忙?”
“誰不在忙啊?”樂文微微挪動身體,眉頭便深鎖了一下,表情顯現了痛楚。
我問:“痛?”
“不痛。”樂文口裡仍是很硬,“別擔心,死不去。”
我看着他,對他笑笑……我的能力也只能做到這樣。
媽媽再來的時候,我的病情已明顯好轉,醫生允許她推著輪椅,帶我出去曬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在醫院草地上,我說起樂文的病情,“幸好,樂文的病情也不算太嚴重,他還是個胖子呢!”
媽媽沉默片刻,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說什麼,我看着她眼睛,她才說:“薪火,難道你看不出,樂文並不是肥胖,其實是全身浮腫嗎?”
“浮腫?”我不明白。
“我在走廊上,無意中聽到護士們談論樂文的病情。”她嘆息似的說:“他動過幾次手術,也試過電療、化療,但腸子的腫瘤擴散開去,已到末期的階段。她們說樂文……差不多了。”
我怔了一怔,正想問她“差不多了”的意思。可是,突然地,我完全明白了她話中的含意。
媽媽似乎不欲多談,她拍拍我肩膀,“你跟樂文多說話,在這個時候,他需要有人支持。”
“謝謝媽媽告訴我。”
“我不希望樂文的事對你有影響。”母親深深歎了口氣。
“我不會受影響。”
我仿彿非常懂事,非常成熟地點頭笑笑。
實際上,我的心情寒冷到冰點,不知道該選擇相信,還是拒絕接受。
幾天後,樂文的病情急轉直下。
《我懷疑世上沒有上帝。又或,上帝是否冷酷無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3
樂文忽然會痛得臉色慘白,汗水大顆流下,他一聲不哼,雙眼直直望着天花板,但我知道他在極度痛苦中。
醫生不斷替他注射,我想是止痛劑之類,他很快便沉沉睡去,臉色也一天比一天灰。
我側卧在床,細心凝望樂文,發覺他的面型不合正常人的比例。他全身又腫又脹,真的不是肥胖,更與健康沾不上邊,我之前的想法大錯特錯。
早上的時候,樂文總比我更早起床,他似乎恢復了精神,對我說:“新一期《幸運彩虹》單行本,今天出版了。”
“終於出版了?”我興奮地說。樂文早前借給我已出版的整套《幸運彩虹》,劇情很緊張,我說:“我馬上叫媽媽去買。”
樂文忽然吐出一句話來:
“不知道我還能看多幾期《幸運彩虹》呢?”
我吃驚不已,樂文一向不說這些沮喪話。在我心目中,他不知懦弱為何物,甚至不會喊痛,但他突然講出這句絕望的話,我也清楚聽見了,不能不相信自己耳朶。
我心裡冒出一種地動山搖的恐怖感。
樂文微笑着說:“薪火,我騙你的,其實我很怕死,怕得要命。”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是屏息靜氣看他。
“我很想看到《幸運彩虹》的大結局,否則,總覺得人生有遺憾。”樂文說:“萬一我死了,拜託你繼續看下去,直至它大結局為止。”
“樂文,不要說這些話啦。”
“能夠答應我嗎?”他看着我。
“我答應你。”我說。
“還有……”樂文看着遠遠卧床那孤獨女孩。
我輕輕點了點頭。
樂文向我疲倦地笑了笑,前一刻仍精神奕奕的他,臉色變得很憔悴,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兩天後,樂文陷入昏迷,我在他耳旁叫“樂文”、“樂文”,他都沒回應,也沒有把我認出來,我心知他是垂死了。
再過一天,護士將樂文移出了病房。
我整天躺在病床上,在被窩下一直合著雙手,睜大兩眼看著病房門,希望護士把樂文送回來。
媽媽來探望我時,給我帶來了最新一期《幸運彩虹》。我看完後,把它放到樂文床頭的小桌上,等他回來後第一時間翻閱。
後來,護士來更換樂文床位的床單,我問她:“樂文會回來嗎?”
護士看着我,一張臉充滿了歉意與同情,“他不會回來了。”
“哦,我知道了。”我轉過頭說。
護士將本來屬於樂文的床位清理乾淨,還將床邊桌面上的《幸運彩虹》包進一個膠袋內,準備拿走。
我叫住了她:“可以給我嗎?”
護士凝視我兩秒,“我先拿去消毒。”
“不用。”我說:“我和他是患難之交。”
護士遲疑了一下,將膠袋交到我手上,我接過了,捧在懷內發呆,好想大哭一場。偶然望向孤獨女孩那邊,她目光正朝向我方向,毫無表情看着我,我惟有強忍淚水。
是樂文教曉我的,男孩子要學會堅強。
我,必須連同樂文的一份,堅強活下去。
《你是一只堅強的蟬,你只能活上八天,卻在我心裡活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