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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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含羞倚醉不成歌 花褪残红青杏小

李清照主仆礼拜、焚香,在灵前痛哭一番,被赵明诚引着去往厢房见过母亲郭氏。郭氏正犯了腿痛在床上卧着,由郎中诊断,此时也没了往日气焰,哀哀地对李清照说了声起来吧。李清照出来,自灵堂上见过两位嫂嫂。郭大乔哭得甚是凄惨,俨然是忠孝仁义的典范,鼻音浓重地和女孝子们说道:“谁不知父亲是家里的梁柱,如今梁柱塌了,哪个不伤心啊?我们这些小辈巴不得随他去了。”

一众守孝的妇人纷纷擦泪,劝道:“人死如灯灭,日子自然还要过下去的,少夫人只管节哀顺变吧,将丧事料理妥当要紧。”

郭大乔双掌拍棺,哭道:“父亲一生太不容易了,我自然要用心料理,好使他走得安然些。”正说着,只见郭大乔及钱怡的娘家一众眷属都来吊孝。郭大乔便命执事引客人去厢房喝茶、歇息,又吩咐开丧送讣闻,命小厮请方士择日下葬。半晌后小厮来报,方士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郭大乔命请了一百零八位禅僧诵经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消亡者之罪;另请一百零八位道士设坛祭天,然后停灵于前院正厅。合族并府上人等,皆循制行事,自不越礼。

郭氏因丈夫被废去相位,此番正想着灵幡经榜上的书写,心下甚不自在,便派使上书朝阙,请求官家以前朝范仲淹谥号范文正公为例,谥号赵文正公。

赵佶正在大庆殿下诏以八行取士。吴婕妤在旁侍墨,只见他挥毫写道:“凡具备孝、悌、睦、姻、任、恤、忠、和八行,事状著于乡里。由耆邻保伍向县里申报,由县令审批后延入县学考验。如事不假,再向州府申报,可免试贡入太学上舍,授以官职。八行以孝、悌、忠、和为上,睦、姻为中,任、恤为下。如士人不能全备八行,则按行数多少、上下,分别选为州学……”

太监冯益慌慌张张地进来禀告,说国子监监丞程颐千古了。赵佶一愣道:“这程颐是儒生中的楷模,患了何疾?怎的就薨了?”

冯益将手中拂尘收拢,躬身道:“启禀陛下,程监丞原有风疾,正给学生讲课时突然晕倒,经太医抢救无效身亡。”

赵佶满面惋惜,慨然叹道:“曾布于今年八月卒于润州,如今程颐又薨。他早年与兄程颢师从周敦颐,思想学说也基本一致,主张格物致知,以天理为最高范畴,还主张反躬内求,以达致知,著有《易传》,如今天殁英才,可惜可叹!”拊掌叹惋,接着道,“传旨,将程颐谥号程文正公,赠开府仪同三司、吏部尚书。”

可巧又有小太监将郭氏奏疏进呈御览,赵佶看完,朝御案上一撂,冷笑道:“他赵挺之,委实当不得一个正字!”

吴婕妤已命宫娥端水净手,将切好的贡梨送到赵佶嘴边,将往事在心里过了一遍,怀念自己父亲,迁怒赵挺之,然逝者已矣,姐姐终究属意赵明诚,她不由叹道:“为了个生前身后名,世人急功近利,在追名逐利中迷失自我,悲剧就成了必然的人生结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请皇上赐他谥号,左右不过是安慰生者。”

赵佶握笔沉思片刻,摇头一笑:“嗯,自古死者为大,朕就赐他谥号吧!”遂下旨批复。

吴婕妤在旁看着,疑惑道:“赵挺之本是文官,官家何不赐他个中书舍人、承宣使或中奉大夫?同为正四品,怎的赐了个壮武将军?若不想谥号文正,便是谥了文成、文昭、文穆亦可,怎的却谥了个武穆公?”

赵佶下巴仰着,似在望着殿口,又似在望着殿顶,振振有词道:“先做得文人,才做得文官。若不知如何做人而径务专门,必然会出弊病。学术、政治、宗教、军事、外交等,在外似乎泾渭分明互不相干,在内实为一脉相承。《礼记》云:为人君者,明德、亲民、至善至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此乃人文修养之纲要。要做人,须做有德人,又须一身具诸德,父慈子孝,君仁臣敬,此乃理一分殊。慈、孝、仁、敬、信五德皆发于心,心同则理同,分虽殊而理则一,德虽殊而心则一。朕说的人,即是文人。文人修养之终极造诣,乃天人合一,以孝、慈、仁、敬、信赢天下,此唯文人。身为文官,若只知追名逐利,好勇斗狠,即便学富五车,也不过一个武人。犯国之纪者,谓之干。”说到这里,才笑望吴婕妤,“朕没赐赵挺之武干公,已很不错了。”

“官家英明。”吴婕妤含笑答道,又将前事过了一遍,想自官家登基,向太后垂帘听政,信奉儒学治国,重用儒生,诏回苏轼欲以重用,晋升苏门四弟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也将自己父亲李格非擢升。而在党争势同水火之时,赵挺之甘做蔡京爪牙,借此擢升,为了撇清自己,不顾姻亲之情,以假证诬陷李格非谋反。又笼络朝臣、反扑蔡京。他那时已被官家看贱,认作无情无义的小人。故后来又遭蔡京反噬,官家下手时便毫不留情。人若欠之,天必还之。人若欠人,天必讨之。赵挺之亏欠李家,遭了天谴。郭氏竟还上书讨赐,自讨没趣。

赵挺之二七第三日头上,冯益备了祭礼坐了大轿,打道鸣锣,登门上祭,送来皇帝御赐谥号,及口谕以国礼规格殡葬,由礼部主持葬礼等等。

送殡这日下着鹅毛大雪,除了老亲旧眷,前来送葬的乡绅、土豪不计其数。国礼规格的葬礼,由汴京来的车马络绎不绝,礼部官员领队,六部官员参与。许多地方官蜂拥赶来吊丧,孝子不可胜数,堂客亦有大轿、小轿,连并赵府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余。

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自赵宅而出,在大街上排出三四里地,直奔太和山天缘谷赵家墓地。一百零八名黄衣僧人的诵经声连绵不绝。一百零八名青衣道士请赵挺之灵柩。前面铭旌引路,执事陈设齐备,光艳夺目。赵氏三兄弟摔丧驾灵,郭氏亲自送殡,诸亲相随。

寒风乍起,天空雪花飞扬,与殡葬队伍的白布蟠、白灵帽及买路纸钱浑然一体。沿路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亲戚的路祭大篷。存诚、思诚、明诚三兄弟一路谢祭,进入太和山天缘谷,在曲折的山道上走走停停,过午方达墓地。

太和山天缘谷里的赵氏陵园,一直由青州衙门派人看管,维护得十分妥帖。陵园外高大的雪松间交叉着蜡梅。雪松枝繁叶茂,随风轻摇,仿佛在追忆逝水年华。蜡梅的粉白花瓣如无瑕的美玉,伴着雪花在空中飞舞。陵园内林木葱茏,各色蜡梅姹紫嫣红,起初好像进入了花园一样,深入却见一大片墓碑。苍松翠柏,墓碑高耸。地面皑皑白雪,不见一丝尘埃。这是赵挺之生前请钦天监监正亲临挑选的风水宝地,远离人群,有山有水,还比较隐蔽。他祖籍诸城,官职渐大,越发迷信风水。青州地处东海和泰山之间,位于中原东部,东方属木,木色为青,故名青州。鉴于命理,他将祖宅、祖坟皆迁于此。

赵挺之进士及第,任德州通判时,便显出过人的气度和见识。那时德州郡守极端贪腐,引起暴乱,义军持械闯入衙门。郡守忙不迭抱头鼠窜,左右也作鸟兽散。通判赵挺之却正襟危坐,厉声呵斥,问清来由后开库放钱,又将暴乱首领治罪,控制了局势。黄河经常决口,有人建议把府衙迁往禹城县。赵挺之视察地理,认为“老城踞守高原已逾千年,从未遇灾,不如不迁”。最终遵命迁徙,结果正中所言,新城被黄河水淹没,千里无人烟。

时值王安石变法进行得如火如荼。赵挺之便在地方推行变革,实行市易法,排抑奸商,以利民众。因政绩卓然,被哲宗召见,擢拔为国子司业,再入吏部,成为蔡党中的一员。自此他的仕途,成也蔡京败也蔡京。

由于赵挺之倒台太快,衙门还未撤员,墓地依旧保持着昔日严整。赵挺之的盛大丧礼有条不紊地在此进行。丧队到达陵园里的墓地,墓地上另演佛事,重设香坛,燃放鞭炮。一帮小厮再次清理墓穴,另有人拉起白布,摆放北斗七星,摆放了灵牌、狮子、花环、金元宝,儿孙、亲属等往墓穴里抓放黄土等。丧礼空前隆重,方圆十里的百姓拥挤着前来观看。青砖墓穴,以冷森森的面目待棺材放入。

李清照白衣缟素,益发显得清丽不俗,左右分别由李迒和夏雪搀扶。李迒看着路边的纸灰、火星在风里肆意飘飞,回想着汴京往事,忍不住痛哭起来。

哀乐横空,哭声在山野里回荡。时辰一到,执事高呼下棺,鞭炮和哀乐伴着孝子们的哭声,勾起李清照的汴京赵府旧忆。曾经的悲酸、欢快、凄楚、荣光,一齐在头顶哀乐里旋舞。炙手可热的丞相、皇室宗亲,跺下脚整个汴京都会发抖,抖下袖山河都会让路。那华丽帷幕后的风光,曾羡煞多少汴京权贵,却为何就这样一败涂地?可见流水的衙门里,一切浮华皆如过眼云烟。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又想起父亲的葬礼,此时的悲伤不弱于彼时。让她受尽折辱,将她抛于弃妇绝地的赵家,她为什么就无力怨恨、拒绝?原来过于深爱一个人,便会失心。心里凄楚,她哭声更凄。同样披麻戴孝,且搀着她行走的夏雪摇摇她,红着眼睛道:“小娘子别哭了吧,哭得奴婢心都碎了。对这冷面奸贼,你就不会做做样子?”

待到下棺的鞭炮响过,朝廷的仪仗便松懈下来。六部官员如释重负,以潮水之势退去。地方官的车马便追着去了。亲眷们多有不舍,依旧哭丧。旁边看客喧嚷,头顶哀乐横空。忽一个女子越众冲向坟墓,身上从内到外穿了五六种颜色的衣物,哭得痛切,口中呼唤着:“父亲,父亲大人啊……”

李清照看着琦年玉貌的女子,及她身上长长短短的衣袂,一瞬有了十分可悲的预感,不由呆滞,直觉周际人声凝滞,空气凝滞。却听夏雪道:“小娘子啊,这个孕妇口称父亲,她是谁啊?”见李清照面容呆滞,又道,“但凡治丧,孕妇、产妇及小产者均不可接近,即便直系血亲也需回避。实在避不开的,需穿五种颜色以上的衣物,方可戴孝、守灵、祭拜。这女子穿了六件不同颜色的衣服,长短不齐错落有致,不是赵家的媳妇儿还会是谁?”

“赵家媳妇儿,哪个的媳妇儿?”李清照看着郭大乔又看看钱怡,呓语般的发问,看到周际数个下人朝她张望,一时起了战栗。

女子继续痛哭,很快便被众人围住。郭大乔看着女子眼珠乱转,神情变幻莫测,接着骂出脏话,呼喝小厮:“将这贱人拿下!”

女子悲切地望了郭大乔一眼,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只管继续哭丧。活得幸福、美满、顺利者自然怕死,但对于活得万分不幸、生不如死者来说,死有何难?死有何惧?拼死一搏,或会换来生机!赵府要尊严要颜面,绝不会在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凌辱并弄死一个怀了身孕的女子。她要回到心爱的人身边,顺利地为他生下孩子。这样善良的心思,菩萨必会保佑!那时,任是多少人畏惧相爷,甚至私下里骂他冷酷、虚伪,可他对她总是和颜悦色的。那点温暖虽然稀薄,却也弥补了赵府的很多寒凉。她因此对他顶礼膜拜,便想着他的阴魂必会护佑她及她的孩子。

这么盛大的丧礼,赵府的下人正在各司其职办理丧事,待郭大乔唤了几声才来到哭泣的女子面前,却被民众中的好事者起哄着挡住。同情弱势,也是民众心理之一。此时丧礼已近尾声,思诚夫人钱怡缓步上前,细声对郭氏说明情状。已过五旬的妇人连日悲愤、伤痛,身体已极度虚弱,又哭得两眼昏花视物模糊,命架来女子仔细一瞧,嘴角溢开冰冷的笑,环顾众人,指着近前的三儿子道:“明诚,她曾钟情于你,既说怀了你的孩子,你便带她回去吧。赵家自有赵家的规矩,自会弄清此事。决不亏待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郭氏字字铿锵,话外有音,言毕,将眼神射向跪在面前的哀容女子。

郭氏父亲是唐朝郭子仪的后裔,她和姐姐分别嫁给陈师道和赵挺之。朝臣们便说她父亲专挑贵婿。即便家道衰落,她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周际这些蝼蚁,便不屑向他们证明什么。古人早有定例,守丧期间不可闲言碎语,尤不可在灵前争吵,纵有天大的委屈,也要让逝者体面地走好最后一程。赵家纵然败落,不可能不顾体统。

明诚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偏偏迷恋不会生育的李氏,这是她心里不敢碰触的刺。此时赵家失势,且不说李氏的表姐都成了郑贵妃的嫂嫂,单她不计前嫌前来赴丧一事,也深深感动了她。这样的贤良淑德、宽容大度,足以抵消无后、犯七出之条的罪过。这样的李氏她怎能再逐?若有她在,儿子必不会纳妾。她迫切希望有人为儿子开枝散叶,却又想维护赵府声誉,故要在众目之下,以行动见证她的公正、开明、权威。若这位县主的庶女紫琪怀的是赵家骨肉便皆大欢喜,若胆敢有诈必有国法家法!

阳光之下,紫琪相貌端丽,满脸泪痕,她直直地迎上了郭氏目光,敛衽再拜:“母亲大德,紫琪在此谢过母亲。”

“先别叫我母亲!”郭氏冷哼一声转过身去,逆光的背影,看起来冷傲固执。

郭大乔的眼珠转了数遍,上前指着紫琪,满脸讥笑:“哎哟哟,我以为是哪个呢?原是那个不被我三弟待见的紫琪。哎哟哟,莫说是一个妾室,其实也算是我的弟媳。弟媳啊,在汴京时你不就私自逃跑了吗?跑了这么久,怎么就怀了孩子?到底是谁的孩子啊?”

她这一番恶意煽动,在场人开始唏嘘、议论。郭氏不满地喝止郭大乔,郭大乔却喋喋不休。紫琪脸上是深刻的屈辱,面向郭大乔膝行两步,哭道:“大嫂,紫琪深爱明诚,又怀了他的孩子,怎会逃跑?不过是愚笨,迷路走失,才刚寻回来。请大嫂念起我腹中的赵家之后,不要为难与我,以免惊扰公爹的亡魂,使赵氏宗族在泉下痛哭。”那些痛不可忍的过往,她不敢回想,亦不敢提起,只能大事化小,虚与委蛇,只为留住他的骨肉。

李清照伫立在猎猎风中,被山风刮得冷透了衣袖,冷透了肺腑。她黑眸凄怆,望望周际白茫茫一大片的送葬队伍。不想计较过去受过多少屈辱,只想要送他爱人的亲人最后一程。可是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住,她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头上的白布被风扯着,时隐时现着一张凄楚、仓皇的脸。

赵明诚从人缝里挤过来,拉住她颤抖的手,急切地低声诉说,口口声声让她相信他。李清照心乱如麻,眼泪不能控制,转面擦去,脆弱敏感的心顷刻裂成齑粉。昨晚枕席之间,他还信誓旦旦,许诺一生只爱她一人,她却傻傻地听信,多么可笑!私下想过千遍万遍的问题,一旦面对,还是如此摧心折肝。她什么都可以忍,独无法忍受与人分享这一份爱,心一阵阵如同锥刺。

郭氏抬头看到三子的卑微神情,便以严厉的目光示警李清照,暗责你不会生养已犯七出之条,但不要以嫉妒添恶,又指着那个名叫紫琪的女子,扬声道:“明诚,带她回去。”

郭大乔终因心里发虚,上前拦住明诚,朝郭氏行礼,指着紫琪道:“母亲,你可不要被她蒙蔽。她明明是对赵家不满,偷跑出去,在外鬼混,不知怀了谁的孽种,被人甩了,便又跑回来赖给赵家。”

紫琪早对郭大乔有了抵抗力,但此时听来仍觉屈辱,颤声哭喊:“不是,不是!”

郭大乔再朝郭氏行礼:“母亲,我赵家虽然不比往时,但也不能冒认骨血。子嗣之事关系甚大,母亲大人一世清明,千万不可自毁名节。叫我说,将这淫妇乱棍打死,万事大吉!”

郭氏自视甚高,见郭大乔口不择言,便怒目而视,厉声斥道:“住口!你在说我糊涂,弄不清赵家骨血吗?自毁名节的,永远不会是我!”

钱怡搀扶着紫琪,好言安慰着走了,她体谅李清照的感受,回头嘱咐赵明诚将李清照好生安抚。

此时葬礼已毕,赵家阖府及老亲旧眷、乡绅、土豪等纷纷离开墓地。有的进入陵园外的大宅,有的直接下山。王月新及王仲修、王仲端、王仲煜、王仲岏夫妇个个喊累,却并不停留,由赵府三兄弟陪同,一径往山下走。

李清照一一与亲戚道谢、话别,拉住母亲微汗的手,心痛道:“母亲累坏了吧?”却被母亲拂了冷袖,一股寒意冷透了指尖,呆呆望着母亲转身,又拉住大舅母嘘长问短。

吴氏挥袖将她们的交谈打断,脸上是得天独厚的优越感,乜斜着眼道:“不是四舅母说你啊照儿,当初嫁过去不久,你就赶上你舅母的排场了——宰相的儿媳妇。都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不料却被休了。休了便休了吧,再找个好人家并非难事,偏要等赵家败落了又找回来,还想要赵三公子这一辈子只守着你?可巧人家的小妾怀了孩子。女人免不了母以子贵,你还需仔细掂量以后了。”

王仲修夫人瞪了吴氏一眼,拉着李清照的手道:“照儿,好孩子,我看你也别悄悄难过了,就听大舅母几句吧。女子要三从四德,这个你懂。有容乃大,眼里要容得他人。自古福祸自招,惜福才有福,心好命才好。将来她的子女就是你的子女,要好好相处,不要狭隘嫉妒。她的身份摆在那里,还能越得过你?在夫君那里,偶尔使下小性子还好,次数多了他的心就跑了……”她觉得年轻人阅历浅,未免吃亏,正要再劝几句,却被吴氏抢过话头:“照儿,你自己身上有毛病,就认命了吧。”看看王月新黯然失色,扬着下巴得意道,“我的美娘,我才不叫她受委屈呢!”她向来仇视妯娌和婆家姐姐,她们若不好她才安好。

听着唇枪舌剑,李清照觉得很是无趣,便和亲眷们握手道别,相知相惜尽付无言,回途不觉拐至一处高崖前,眼神空茫,望空叹息,对夏雪道:“我想一个人静静,你随他们去吧。”

夏雪望着太阳一览无余地落在小娘子身上,弥散着某种苍凉气息,再看小娘子单薄的身子苍白的脸色,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刮走。她眯着眼看看头顶的太阳,忍着心里的抽痛道:“小娘子一连几日守孝,今早五更便从赵宅到山里走了几十里地,怕是早已累坏了,快随奴婢到外宅歇歇脚吧。”

李清照眼风凛冽道:“怎么连你也不听话了?”

夏雪有些害怕,道:“奴婢,奴婢放心不下小娘子。”

李清照转面望着山崖,心里的冷寒随着话声飘落地面:“我一个大活人,有何放心不下?再不听话,我便将你打发出去!”

陵园外的赵府大宅便是夏雪说的外宅,赵家阖府及守孝的亲眷都已住了进去。大院里房屋、厅堂,祭堂,数十间房舍错落有致,为方便年节祭奠和平时守墓。赵挺之每年带领儿孙按时祭祀,亦居住在此。如今,亲眷们熙熙攘攘挤满各处房舍,乌泱泱地随处坐卧,这个喊累那个喊渴,小孩子又喊渴又喊饿又要拉尿,由下人领着找吃找喝找茅厕,四处乱跑。下人前后跑着找主子的,丈夫跑着找妻子的,小孩哭喊着找娘亲的,一时乱得像赶庙会。执事依着礼数安排食宿,前后忙乱了一个时辰,大宅才渐渐宁静下来。

不胜悲痛的郭氏执意要在此守护一月,众人勉力劝谏,她只有含泪告别,和紫琪一道,坐着早已备好的轿子回府去了。其他亲眷一齐留下,要做七日安魂道场。

夏雪明白小娘子心里的伤口需要愈合,又担心小娘子想不开出了意外,一万个不放心小娘子独行,她只好悄悄地跟着。

李清照踽踽独行,步态不稳,似乎不胜其累。夏雪不由悄悄抹泪,分开遮掩的树枝,就近站立,蓄势待发,以便发现小娘子异动,第一时间冲过去。

头顶阳光稍稍偏西,光芒炽烈,树上鸟儿叽啾。夏雪早上出来穿得厚了,这会儿感觉极热,她解开孝衣,露出里面反穿的粉红褙子石青坎肩,这会儿瞧瞧四周无人,索性把孝衣和坎肩脱了,搭在肩上,站在树后,忽见姑爷寻了回来,走近小娘子,神情急切地说着什么。小娘子好像不听他说,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追。夏雪望着赵明诚侧影,鄙夷地瞪眼:“我家小娘子为你受了多少折磨?你却暗里纳了小妾。敢情和你父亲一样,是个冷面奸贼!”

她只顾望着两人的背影嘀咕,倒行了几步,直接撞上一个人,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木易,便道:“木易英雄,你怎么也在这里?吓死我了!”

木易一双深陷的双眼,满溢着怀疑和警觉:“看如今这般情形,夫人的忧虑果然没错。李姑娘这些痛苦,如何消得?”

夏雪道:“若听夫人的也是不成。经历这么多,小娘子对赵三公子的那颗心,就没改变过。原指望鸾凤和鸣白头偕老,如今冷不丁冒出这档子事,小娘子一时迈不过心里的坎儿,也属自然。待她冷静冷静,自然就无事了。”

木易看着偏西的太阳说:“这世间多少人,都曾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最终劳燕分飞。那些甜到心尖上的话语,到头来都成了心里的利刺。”

李清照在前面跑,赵明诚在后面追,大声道:“照儿,你听我说!”

李清照直是飞跑,不理不睬。

赵明诚追上去,拽住她道:“照儿,照儿你要相信我!”

“不要理我!”李清照死命地推开他,憋足劲儿朝前跑得没了力气,靠着岩石萎在地上。

赵明诚把往事在心里过了一遍,仰头望着远方:“我绝不想让你受伤,可世事,太多的猝不及防。”

“猝不及防?”李清照转过头来看他,满目讥诮,“你以为在汴京相府卿卿我我的女子永远消失,可她又来青州寻你,且怀了你的骨肉。我不该奢求独自拥有你,可我喜欢坦诚。同为女儿身,也懂得她的无奈……”朝山崖前走了两步,害得他仓皇追随,她却只是望着远处的山峦。

赵明诚冲动地捉住她手,歇斯底里地吼:“不是,不是这样的!照儿,请相信我!”

李清照奋力挣脱他手,向后退着,颤声道:“相信你?如何相信……”

赵明诚愣了一瞬,满面沮丧道:“好多事就像雨天打着的伞,你冲进房间就仓促地把它收起来,那褶皱里仍夹着这夜的雨水。过久了再撑开,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

李清照奋力掰开他手,转面看他,惨笑道:“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我也想……”

山风阵阵,撩起她的衣袂,赵明诚怕她受凉,脱了外衣给她搭上,握紧她冰凉的手道:“兄长们还在等着点汤、暖坟,快随我走吧!”

做完七日安魂道场后,已是新年来临,亲友们各自散去。李清照送李迒和木易来到山口,嘱咐弟弟:“待这儿七七过后便是明春了,我那时方能回去探望母亲。以后全凭你代我尽孝。母亲这些年心情不好,脾气自然差些,你要多多体恤,更要孝顺。要好好习武,好好读书,千万别惹母亲生气。”又扭头叮嘱木易,“木易兄弟,教好李迒,我这里感谢你!”

李清照话毕,弯腰一拜。木易拉着马缰绳还礼,定定地看着她,黑珍珠般的眼里,莫名的情愫向外溢了又溢。

李迒右手牵马,左手朝姐姐一摆,引姐姐来到一旁,看着她落落寡合的脸道:“姐,男人有三两个妾室,再正常不过,你要看开。只是,这个元日你要在山上过了,好不自在。”

自从嫁进相府,她时时提醒自己万事看开,可有些事到了头上,却总是看不开。小时候巴巴盼望过年,如今早已没了兴头,只是提醒自己,千万别忘给母亲送去些年礼。她抑着悲苦,故做洒脱,想向弟弟投去一笑,不料眼泪却流了下来,哽咽道:“李迒,有一天你也会移情别恋,背着颜蓉和别的女子相好,是吗?”

李迒脸上涌起红晕,却极为认真极为坚定地道:“姐,你怎么扯到我头上了?告诉你,我不会,我永远只爱颜蓉一个。”

“切!”李清照想如少年时那样朝弟弟头上敲个响栗,可一看弟弟比自己高出一头,只有将手放下,望着空中的飞霞半缕愣了半天,语声悠悠,“李迒,你这样说,便是因为还没长大。须知男人的誓言,如霞如雾如风如露。”

“姐,我大了,已是七尺男儿,一定会忠实守信!”李迒面色笃定,看着天空飞掠的霞光万道,拍拍马鬃说,“天晴了,母亲一定急着派媒去仙源县,我得早些回去。”

“侯门深似海。虽说赵府不比往日,但终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姑娘,你要小心行事!”木易上马前,殷殷叮嘱。那神情倒不似门客,而是她的血脉至亲,关爱之至。说完话,他翻身上马,朝李清照抱拳为礼,一马当先地去了。

李迒看了姐姐一眼,打马紧追。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李清照吟着苏轼的《蝶恋花》,望不见了二人的影子。空中燕飞,山崖水绕,柳绵无力。她又想起苏轼的一生,想起自己父亲及苏门四学士的一生,只叹越是有才者命运越蹇,不由悲惋流泪,直到夏雪在旁边催她回去方罢。

大年三十和新年初一,正是赵挺之二七的第三四天,李清照同赵家阖府在太和山度过。没贴楹联没放鞭炮,女眷皆穿着素雅,不戴首饰不穿裙子,不披头散发不施粉黛。只依惯例吃了扁食配着几个素菜。另夫妻分房,不可男女暧昧,不可有任何淫乱行为。直系血亲中新婚未出百日者,皆戴红白孝布,以免喜煞冲白煞。守孝期间,诸如小孩生病需要寻医,亲友红白事需要打点的,皆报由郭大乔妥善处理。

赵明诚这天梦到父亲托梦,说是附近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扰得他睡不安宁。郭大乔便派下人在墓地附近寻找了两天,终找到一户木匠,花费人力物力,安置到山下的集市附近建房落户。郭大乔将此事说与夫君,存诚道:“办得不错。虽说如今赵府不同往日,但在父亲托梦这事上莫图省事。依照旧例,先人报梦交代的事宜,后人均要打点明白,万不可糊弄,以免孝气不散,霉运缠身。”

就这样守过五七的拜忏、破狱,七七的掀灵台,已是山花烂漫的二月天气。其间明州史家治丧,史师仲派了一队人马来接赵婉。她临行又带着三个弟弟到父亲墓前烧纸、焚香,哭了一遭,心中纵有千般不舍和愧疚,奈何女子出嫁从夫,虽然婆家殁的是祖奶奶,但也要放弃为生父守孝,赶回去奔丧。史家的车马先到青州城里的赵宅,母女相对痛哭一阵,赵婉方拜别母亲,拭泪去了。

守孝期间这礼仪那规矩将人拘着,守孝结束翌日早晨,人人感觉轻松,连伙房早晨也在床上偷了会儿懒。饭后已是旭日高挂,大伙儿忙着收拾衣物、用具。府中小厮送车马上山,主子下人骑马的坐车的,乌泱泱地下山回府。沿着崎岖山道走至山下,顿觉风小了不少,夹着绵绵的花香,吹得人甚是舒爽。

赵明诚骑马赶上来要与李清照同骑,李清照死活不肯。赵明诚说得没意思了,甩手叹道:“你分明是因着那人,在和我置气,你难道要徒步回府不成?”

李清照低头嗅着夏雪在路边掐的野花,闷声应道:“我立身则《小学》,修身则《大学》,你当我是哪般涵养?只会拈酸捏醋?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难道连这点也不懂吗?”

守孝这些天,她屡次搪塞了赵明诚的求和,道理讲得开,心里的坎终究不好过。看着脚下的道路向天边延伸,如同无法琢磨的未来命运,让她生出无所依傍的孤独感。赵明诚再来拉她,她便不作反抗,任由他抱上马背,打马驰骋。回头看时,只见远山如黛,红霞与孤鹜齐飞,二月花灿烂妩媚。夏雪赵真等一干下人徒步行走,很快成了山野里的小黑点儿。

古九州之一的青州,柳烟成阵,满城青绿。云门山、驼山、玲珑山三山联翠;南阳河、北阳河穿城而过。范仲淹、富弼、欧阳修曾任青州父母官并受黎民拥戴,在城西阳溪建了三圣祠以作纪念。

赵明诚的马转过一片绿油油的麦田,穿越金黄的油菜花地,自西南方进入青州市区,已是夕阳西下。街上人来人往,个个行色匆匆。赵府人等孝衣孝帽,引得许多人侧目。李清照身着素白孝衣,并无少许脂粉,却益显五官秀美面容清丽,她坐在赵明诚身前,吸引了许多男子艳羡的流盼。

赵明诚的马率先走近府门,他慢慢抱扶李清照下马,手在她腰间顿了一下,立即被她推开。李清照拉了拉裙幅,看也不看赵明诚,径直朝前走,临登台阶时,望见门旁的几树梅花已经凋零,寥寥数朵枯萎的花片在树上被风吹动,甚是凄清。她脚下一滞,赵明诚已追了上来,想要挽住她臂,被她拂开。郭大乔赶上来冷嘲热讽,李清照也不理她。

大伙儿进入府门,府中起了一阵忙乱。老夫人早已算准时间,备好晚饭。几个丫鬟忙着端菜送饭已毕,众人依礼就座。紫琪依着老夫人示意,静静地坐在赵明诚右旁,满脸的娴静,不时偷看他左旁的李清照一眼,眼神稍一碰触便急忙躲开。老夫人给儿子媳妇敬酒,儿子媳妇回敬。老夫人询问家计,儿子媳妇各自表态。饭后丫鬟撤菜,上了茶和瓜果。孩儿们早已在椅子上打瞌睡了,由丫鬟们带着回房睡觉。

李清照透过赵明诚的侧影,偷偷朝上座望过去,惊见婆母双鬓斑白,如同染霜,额头的皱纹也似更深了。往日的凌厉不复,可她还要费力端着架子维持尊严。老郭氏正襟危坐,双手交叉搭在膝头思索半天,心里尽想着如何避开对亡夫的谈论,但刚一开口,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情绪,她红着双眼哀声道:“你父亲这一生太不容易了,二十岁考中进士,二十八岁时在德州任上政绩卓然,经哲宗擢拔进京。在国子司业任上时,一家子十几口人全靠他微薄的俸禄过活。那时,米粥馒头便是主食,一日三餐几乎连青菜都舍不得吃。那时你们的大姐赵婉才十岁,存诚八岁,思诚五岁,明诚三岁。一天我领思诚明诚去御街三段玩,思诚竟去捡别人扔的烂桃子吃,明诚追着卖彩翎风车的哭闹不休……”说着,哽咽起来,以至于泣不成声。

屋子里十分静寂,沙漏的微响清晰可闻。李清照听得红了眼眶,侧目见钱怡亦在擦泪。她自思父亲为名儒,母亲为宰相千金,她含着金钥匙出生,所认识的赵府,一直是荣华富贵金玉满堂高不可攀,怎料到还有这样的背景?公爹赵挺之由靠馒头充饥到位极人臣权势冲天,又一朝败落沦为囚犯,连带满门削职罢官。可见,人间一切皆无常。

李清照坐在一旁看得清楚,老郭氏虽极悲哀但并无颓败之态。赵家也不会永远沉寂,因为郭氏还握着一颗火种——嫁了靖远侯史师仲的女儿赵婉。

赵婉十七岁上嫁给太学府学生史师仲,这史师仲不仅文武双全且家世显赫,乃是明州鄞县东钱湖望族史氏,因家族强大未受赵挺之的牵连。

史氏家族早在太宗时便是大宋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赵婉的婆家大伯史成是神宗时的越国公,二伯史简封冀国公,公爹史诏被哲宗封太师、越国公。

赵婉的夫君史师仲和赵存诚同为太学府学生,禀赋奇高,自幼得父亲看重,七岁便能作文,九岁贯通四书五经,记忆力更是胜人一筹,十五岁便通晓诸子百家。思维特别活跃,少年时就显得与众不同。到了太学府,在众人眼里,其才实不在太宗时的晏殊之下。他不仅腹有才华,且生得丰姿俊伟,玉树临风。这样的人,难免会傲慢和霸气,跟着赵存诚到了赵家,对赵婉在家宴上的献舞、耍剑、脉脉含情视若不见。

而自幼就崇拜卫青的赵婉,偏将他看成卫青、霍去病一流。赵挺之夫妇为女儿的慧眼高兴,请蔡京为媒,成全了这桩亲事。

如今,嫁进史家的赵婉就像熊熊烈火被扑灭后的一抹余烬,也是赵氏三兄弟暗夜里的明灯。复仇之火会像火种一样流传下去,无穷无尽。

郭氏抽泣了一阵子,接着忆苦思甜:“那时,我们一家就是朝臣们的笑柄,连苏轼、黄庭坚这些酸儒,都不把你父亲放在眼里。后来他经蔡京擢拔,处处被蔡京压制,侥幸坐了首相,在别人眼里贵不可言威不可挡,其实,他总在半夜痛哭,何曾有一夜睡得安生啊!朝政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即成祸患。你父亲,可怜啊……人死如灯灭,以后再莫提他。”她凝泪的目光扫过存诚、思诚、明诚,“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古今政治莫不如此。优秀的农夫不因遭到旱涝就不耕种,优秀的商人不因亏损而不做买卖,志士不因为贫困而废了道义。大寒到了,霜雪降了,这时候更显出松柏的茂盛。你兄弟要以你父亲为楷模,自强不息。要说叫你们卧薪尝胆,还不至于。你们没被流放,也没被赶到异邦,只是回到了老家青州。这里有赵家祖先留给你们的家产,你们但凡勤奋些,生活便不会苦寒。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兄弟谗阋,亦可侮人百里。但愿你们能明白这个道理。”

赵氏三兄弟纷纷向母亲表态明志。郭大乔外貌骄傲而内心诡诈,想着下一步必涉家产,朝旁边一挥手,一个丫鬟端着青瓷云纹盖碗放于郭氏面前的云纹桌上,行礼道:“大少奶奶让奴婢熬的参汤。”

“百善孝为先,我们大乔最知道孝顺。”郭氏摸摸汤碗,含笑赞道。

“母亲夸奖了。”郭大乔说完,朝身旁的存诚笑道,“大匠诲人,必以规矩。母亲让我夫妻深深受教。存诚,你是长兄,一定要成为兄弟们的榜样。”

“这是自然。”存诚眉眼含笑,朝母亲拱手道,“复兴赵家,孩儿责无旁贷,一定不负母亲教诲。外面有我们三兄弟,母亲再莫多操心了,只管在家颐养天年吧。”

郭氏点头表示接受,又道:“城南、城北的三个庄园,是你父亲置办的家业。如今由人承包,每年中秋过后缴清租税,迟则年底。以后,这三个庄园承担着咱府的吃喝开销,由存诚负责管理。诸城的丝绸、参茸生意,曾经销往汴京及中原各地。自从蔡贤妃勾结了丝绸商,咱家在京城的销路就受了影响,如今主要销往中原各地,都是行业内的老字号了,收入也还不错。以后这些由思诚管理。明诚年轻,有些不懂事,以后就料理青州的当铺、珠宝店、染坊生意。”

郭氏吩咐完毕,众人鸦雀无声,各自盘算来去,嘴上不说,心里却都认为郭氏还是最偏心她的小儿子。郭氏又叮嘱三兄弟要团结一致,复兴赵氏,且告诫内宅的妇人要安守本分,除读书、博弈、做女红外,也可帮助园丁侍弄花草,权当陶冶性情。切不可猜疑嫉妒,无事生非。说完,探摸参汤温度正好,低头喝了。

郭大乔在旁笑道:“母亲的分工再合理不过了,他们三兄弟也算做到人尽其才。存诚为人粗线条,正适合管理庄园。思诚心思缜密脑子灵活,适合去诸城发展绸缎参茸生意。思诚酷爱收藏金石,可鉴古器真假、优劣,正好打理当铺生意。他兄弟三人放手去干,我妯娌自然会在家安守本分。”瞥了眼李清照和紫琪,讥讽道,“家里有三弟妹这个名动中原的大才女,我等岂不幸运?虽说猛地添了个姐妹,可三弟妹不介意。也合该如此,三弟妹熟读四书五经,知书达理。她自己不会生养,难道果真要明诚绝后不成?”

她明白老夫人一直不待见李清照,便要替她数落一番,又觉后一句说过了头,便笑望着上座的老夫人道:“母亲福如东海,慈如菩萨,紫琪妹妹一定会给您生对双胞胎孙子,将来考个文武双状元也未可知。今晚我可看到了,三弟妹这次回来,性情变了不少,知道女人不会生养,便犯了七出之条,因此她一点儿也不多嫌紫琪,也一定不会多嫌她的孩儿。”

她后面的话暗含讥讽,说李清照自己有不会生养的短处,已被休过一次,如今怕了,故只会夹着尾巴委曲求全。

李清照颇不自在,不由摸摸自己腹部,过往风起云涌。

惨白灯下,父亲负手而立,望着窗口呆成化石。母亲不住地哭泣、埋怨。忽听秋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有办法!”

母亲声音嘶哑,朝她怒斥:“滚出去!”

秋菊跪地,哀求道:“老爷夫人,奴婢愿意进宫……”

两人登时愣住,周际空气被狐疑之潮惊得乱颤,母亲站起来,走近秋菊,将她上下打量,倏忽收敛惊喜和狐疑,弯腰将她搀起:“你,真的愿为我们分忧?”

秋菊倔强道:“不,我为我自己。”

“一旦被戳穿,我们全家活不成,你也休想逃脱!”

“为了更好地活着,总要奋力一搏。在李府,我永远无法翻身。请夫人给我机会。”

就这样,秋菊李代桃僵进宫,几经曲折晋为才人。

后来,她又被蔡贤妃弄进宫去,为分辨真假李才人,以酒量试探,却在酒里下了绝育药。秋菊认吴敏为继父,成为吴婕妤,如愿以偿成为人上人,在后宫最肮脏之地的脂粉战里费力周旋,她如今可好?听说王皇后经蔡贤妃和郑贵妃构陷被废,陷于冷宫。郑贵妃已成不是皇后的皇后。

钱怡一向与李清照亲厚,见郭大乔如此,已是不愤多时,终忍不住道:“阖府上下的妇人,唯有嫂子最值得钦佩,你看大哥,连一个妾室也没有留下。”

钱怡不是说没有,而是说没有保留,暗嘲郭大乔凶悍好妒,将赵存诚的妾室一个个处死之事。曾有一个想先发制人的,一进门当天就和她对殴,差点咬掉她一个指头。恶人自有恶人磨。几番征战下来,她也怕了那妾。不料那妾难产死了。说是难产,内里缘由不难推敲。男人不得进入产房,里里外外皆由郭大乔布置……

郭大乔的眉梢挑起一抹凌人的讥诮,朝钱怡身旁的两个思诚妾室笑道:“哎呀,若论贤惠,二弟妹自然是天下第一,她每夜都把夫君往你们的床上推,是吧?唉!依我看那也是顺势而为,男人嘛,谁不喜欢年轻的。谁会放着鲜花不要,去啃老草呢。”

钱怡见她说话如此粗俗,便也不再委婉,索性单刀直入:“若说老草,我等谁能老过嫂子?也难怪大哥近来气色不好,天天对着无法下口的老草,不愁出病才怪。”

妯娌两个唇枪舌剑几个回合下来,郭氏听得心浮气躁,不耐烦地挥手制止:“瞧你们越说越来劲儿!言语如此粗俗,将赵府体统放在哪里?置老身于何地?快散了吧,我的心绞痛病都被吵犯了!”

红烛飘摇,金黄的迎春花在曲颈兰花瓷瓶里艳艳生香。夏雪已铺好床叠好被,往香炉里添了素香,用烛钎剔亮烛火,见李清照回来忙端了水,伺候卸妆、梳洗。她伺候主子上床后放下帷幔,挑帘而出,迎面碰到赵明诚,忙屈身行礼。明诚说着少礼,推开房门。

李清照抱膝坐在炕头,凝望着烛光映红帷幔,在地上拖出偌大的阴影,眸光明澈、清柔、干净,细看却充溢着阴霾。面颊被烛影打上淡红,闪动着忧伤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