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包含家庭史上一场空前的大血战,或者毋宁说,一场大决斗
绝大部分做丈夫的深知,夫妻之间除了上一章所阐述的原因,还会有其他一些让步,这些让步,就像共济会[1]的内幕,是不得向没有加入这个令人敬重的团体的人泄露的。帕特里奇太太深信自己无缘无故地冤枉了丈夫,于是她就使出种种柔情和恩爱来补偿丈夫所受的委屈。她的感情,无论往哪个方向发作,都一样能达到猛烈的程度。她既然会要死要活地发怒,也同样会要死要活地疼爱。
但这两种情感在她身上通常是交替而发的。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塾师很少不在某种程度上轮流充当两种感情的发泄对象。当然,有时遇到特殊情况,当她的怒气发作得特别厉害时,那么和缓的时期也就比较长久一些。这次就是这样。她这一阵醋劲儿过去以后,对丈夫温柔体贴的时间延续得如此长久,是帕特里奇先生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要不是赞蒂璧[2]的全体信徒每天都必须把数落丈夫几次作为小小的功课的话,帕特里奇先生大可过几个月清静日子。
有经验的航海家,能在绝对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看出风暴即将到来的征兆。我也知道,有些人平时不怎么迷信,但也能理解这样一个规律:在异乎寻常的安宁和平静后,必然会有动荡和风暴来临。由此之故,古人在安宁和平静时期,都向奈米西斯女神[3]献祭,他们知道,这位女神总是带着妒忌的眼光注视人类的幸福生活,并且专以破坏这种幸福生活为乐。
既然我们绝不信奉这种异教神灵,更不想鼓励任何迷信思想,因此,我们希望约翰·弗——[4]先生和像他那样的哲学家动动脑筋,把命运突然由好变坏的真正原因考察出来。这种突然转变,自古至今屡见不鲜,下面我们就试举一例。我们的职责只在叙述事实,至于该事实发生的原因,我们只好留待更有才能的人去解释了。
人类一向都怀着极大的兴趣去打听和谈论别人的所作所为。因此,在每一个时代,在每一个国家,都会有某些地方专门做公众聚集的场所,好奇的人们可以在那里碰头,彼此满足各自的好奇心。在所有此类场合里,理发店铺可以毫无愧色地占据头等位置。在希腊,“理发店里的新闻”差不多成了一句谚语。贺拉斯在他的诗体《书简》里就根据这样的见解,把罗马的理发师大大地夸奖了一番[5]。
众所周知,英国的理发师绝不逊色于他们的希腊和罗马前辈。在英国理发店里,可以听到人们高谈阔论海外事务,其盛况绝不下于咖啡馆[6]里的议论。谈起国内新闻来,则更是无拘无束。不过,理发店只有男人可以涉足。既然我们英国的妇女,特别是下层社会的妇女,比其他国家的妇女更喜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而女性的好奇心又绝不低于人类的另一半,那么如果不另设场所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我们的社会结构就未免大有缺陷了。
在享受聚会场所这一方面,我们大不列颠的女性应该庆幸她们比外国姐妹们有福得多。因为不论是在阅读历史书籍还是到各地游历时,我都不记得曾看到过类似的地方。
我指的不是别处,正是日用杂货店[7]。人人都知道,这是以散布各种新闻而著名的地方,说得鄙俗一点儿,就是每个英国教区嘁嘁喳喳散布流言的所在。
有一天,帕特里奇太太参加了这种妇女聚会。一个邻居问她,最近有没有听到关于詹妮的消息,她回答说没有。于是对方就笑着说,教区真得好好感谢她呢,因为她把詹妮赶出了家门。
读者都知道,帕特里奇太太的那股醋劲儿早已完全消失了,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事可以责怪那个女仆,于是她就坦然回答说,她不明白教区为什么会为这件事情感谢她。她甚至说,自从詹妮走后,她很难找到一个像她那么好的女仆了。
“一点儿不错,是找不到了,”那个好嚼舌根的妇人说,“我也很希望是这样啊。我觉得咱们区上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已经够多的了。这么说来,你大概还没有听说她最近养了一个野种的事吧?不过,她不是在咱们这个教区里生的,所以我家那位和另一个济贫助理员[8]都说,咱们教区没有抚养那野种的义务。”
“一对杂种!”帕特里奇太太连忙回答说,“这可真叫人想不到。我不知道咱们教区是不是该收养,但我敢说这婊子一定是在咱们这儿怀的身子,因为她离开这儿还不到九个月。”
任什么东西,都没有思想的闪动更迅速、更突兀了,特别当这思想由希望、恐惧或者妒忌作为推动力的时候,这其中妒忌是最重要的,另外两位只是它的帮手。帕特里奇太太立即想起,詹妮住在她家的时候,几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屋子。于是,那天她丈夫怎样伏在詹妮椅背上、詹妮怎样突然站起来、詹妮怎样对她丈夫说拉丁文、她那个笑容,还有许多其他情况,一时间都涌上心头。现在看来,她丈夫对詹妮离开表示高兴只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但话说回来,同时也可以说里面有真实的成分,因为他对詹妮已经玩腻烦了。此外,还有种种数不尽的罪过涌现出来,又燃起她的妒火。总之,她对丈夫的罪过确信无疑了。于是,她神情恍惚地立即离开了那群人。
虽然毛色漂亮的家猫,在它的族类中属于年纪最轻的一支,然而它的凶猛残酷劲儿,比起同族的其他辈分较长的支派来,一点也不逊色。它虽然在力气和块头上比不上那高贵的老虎,但凶悍程度却与之相等。它捉到一只小耗子,逗弄折磨了半天,忽然这只小耗子从它爪子下逃脱,它会马上大发脾气,吼叫,咒骂,一旦把小耗子躲在其后面的小箱子或大箱子挪开,它就会像闪电一样扑到那猎物身上,用最恶毒的怒火,狠狠地咬、抓、嚼、撕。
现在帕特里奇太太朝可怜的塾师扑过去的凶猛劲儿,绝不在这猫之下。她的舌头、牙齿和双手一起施展开来。她一下子就把丈夫的假发[9]从头上揪下来,把他的衬衣从身上撕下去,并且在他脸上开凿出五条血河,这表示,造物主是不幸用同样多数目的利爪把她武装起来的。
最初,帕特里奇先生采取的只是防御战术,只一味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脸。后来他发现敌方的猛烈攻势丝毫没有减弱下来,他就想至少可以试试把她的武装解除掉,或者说,将她的胳膊束缚着。于是,在这场搏斗中,帕特里奇太太的帽子从头上掉下来了,她的头发,因为短得垂不到肩头,在头上直耸耸地立起来。她的紧身衣,只从穿过下部的一个窟窿眼儿的一根带子系在腰上,现在一下子绷开了,她的两个大奶头可比头发丰满得多,一直耷拉到肚皮底下。她的脸上溅了丈夫的血;她恨得咬牙切齿,眼睛就像铁匠熔炉里的火苗直往外冒。即使比帕特里奇先生胆子大得多的男人,见了这样一位亚马孙女英雄[10],也要战栗恐惧的。
最后,帕特里奇先生很侥幸地抓住了太太的胳膊,从而使她指尖上装备的武器失去了效用。她一见这种情形,那女性的柔弱气立即战胜了她的怒气,一下子就泪如雨下,紧接着就昏迷不醒了。
在这场风暴中(帕特里奇先生对其起因直到现在还完全蒙在鼓里),他还勉强保留下来一点点理智,现在一见老婆晕过去,他把这点理智也彻底抛弃了。他立刻奔到街上,大声呼叫说他老婆快要死了,哀求街坊四邻赶紧来帮忙抢救。有几位好心眼儿的女人应声而至,用在这种场合常用的老办法,使帕特里奇太太终于苏醒过来。她丈夫一见,非常高兴。
帕特里奇太太刚刚恢复了神志,喝点儿强心甜酒镇定了一下,马上就开始向在场的人控诉她丈夫如何百般虐待她;她说,他在她的床铺上干出那种肮脏的事还不算,她刚说了他几句,他就用人们无法想象的残忍手段来对付她,扯下了她的帽子,揪掉了她的头发,拽下她的紧身衣,还打了她好几拳,害得她将来死了都要带着伤疤进棺材。
其实,这位可怜的丈夫脸上所带的他老婆盛怒的痕迹要多得多,而且也明显得多;但他听着老婆这些控诉,只惊愕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相信,读者诸君也会做见证,她的控诉与事实相去甚远,因为帕特里奇先生确实连一下也没有打过她。然而他的一言不发却被在场的全体法官视为供认不讳。于是,她们立刻异口同声地斥责他、咒骂他,还不停地重复说,只有懦夫才会动手打女人。
帕特里奇先生对于这一切都一声不响地忍受下来了。但当他太太指着自己脸上的血迹来证明他的残暴时,他却忍不住了,申辩说,那是他本人的血。事实也确实如此。他觉得自己的血反过来做了自己动武的罪证(就像有人说的被谋杀的人血那样[11]),未免太不合理了。
那些妇女听了他的辩解,没做别的回答,只说:可惜那只是从他脸上流出来的血,而不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她们又异口同声地宣布,要是她们的丈夫胆敢动手打她们的话,她们就一定会叫他把心里的血流出来。
这班女人把帕特里奇先生以往的行为大大地申斥了一番,又对他今后的行为进了不少忠告,然后才走开,留下这对夫妻单独协商。不久,帕特里奇先生就弄明白他这场灾难的缘由了。
注释:
[1] 共济会原是中世纪欧洲石匠的一种联合组织,17世纪初开始允许非石匠作为名誉会员参加,成为一种秘密团体,用暗号和行话进行交流。
[2] 这里指无休无止的詈骂,据说赞蒂璧因苏格拉底不顾家务,常常骂他。
[3] 复仇女神为奈米西斯,是夜的女儿。
[4] 约翰·弗——,暗指当时伦敦著名的外科医生约翰·弗里克(1688—1756),他曾发表有关电的性质的论文,以知识渊博著称。
[5] 并非引自贺拉斯诗体《书简》,而是引自他的《讽刺诗集》第1卷第7首。
[6] 咖啡馆是当时政客们的集会场所。
[7] 原文的意思是蜡烛铺,因为蜡烛是当时最重要的照明之物。但这种铺子也卖肥皂、香料、糖及其他日用杂货。
[8] 指教堂司务,司务是教堂里的下级职员,负责教区的救济事务。
[9] 18世纪上半叶,英国一般男人还时兴戴假发,到下半叶,就只有从事某些职业的人,如律师、法官等才戴了。
[10] 亚马孙女英雄是希腊神话中一批女战士,英勇善战,据说聚居在黑海沿岸,境内禁止男子居留。
[11] 英国人从前的迷信,认为被谋杀的人,在杀害他的人走近他的尸体时,伤口会重新流出血来,这样罪人就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