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脚下的路,都是一种过程
时光总是盘旋着穿梭,历史总是婉曲着前进,逝者如斯,纵然世人固执地频频回首,也抵挡不住岁月的脚步。
一人,一江,相听两不厌
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夜归临皋[1]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2],何时忘却营营[3]?夜阑风静縠纹[4]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释】
[1]临皋:位于黄州南面的长江边。
[2]身非我有:指自己无法掌握自身的命运,语出《庄子·知北游》。
[3]营营:纷乱的样子,指为名利竞相奔走。
[4]縠(hú)纹:指风平浪静,水纹细密,像微皱的纱布一样。
深秋之夜,苏轼一个人在雪堂饮酒。他也许原打算一醉方休,但可惜疲软的酒精盖不住清醒的内心,一时醉意朦胧,最终却还是醒着。夜渐渐沉寂下来,他蹒跚走回临皋亭,妻儿在那里应该早已睡熟。
回到住处已大约三更时分,院里漆黑一片,词人抬手敲门,只听见几声回响在暗夜里向四周悄悄散去,院内却全无反应。家童鼻息如雷鸣,敲门都不应。睹此情景,他没有气急败坏、暴跳如雷,而是略一微笑、略一沉吟,拄杖转身走向江边。他要听听长江在夜里的独语,也让长江听听自己。
一人,一江,相听两不厌。
他感叹道:我常常因自己无法掌握命运而愤恨不已,整天为那些身外的名利劳苦奔波,以至于使自己陷入其中。他恨自己不能忘却营营,如若自己不是渴望成就一番事业,大概就不会有这般挫折。就连遭贬之后,依然无法自主。至此,词人将压抑于内心的落寞与痛楚全然宣泄出来。
来到黄州之后,仕途黯淡、生活交困,但物质的贫瘠赠予了他一种更高贵的富有——江上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唯江山风月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大概是记起了夫子的遗志,又被夜阑风静时的江上彀纹打动,词人兴冲冲地写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语言旷达豪迈,又不掩萧索落寞之感,这是苏轼被贬黄州时期的心态写照。本词即是苏轼被贬黄州期间的代表作之一。全词格调雅致,于清新飘逸的意境中传达出词人对宦途的失望与厌烦,寄托着驾扁舟逍遥而游的人生追求。
霸业未起已成空
王安石《浪淘沙令·伊吕两衰翁》
伊吕[1]两衰翁[2],历遍穷通[3]。一为钓叟[4]一耕佣[5]。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6]。兴亡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注释】
[1]伊吕:指商臣伊尹和周臣吕尚。
[2]衰翁:衰老之人。
[3]穷通:穷,指处境困窘。通,指处境顺利。
[4]钓叟:指吕尚在渭水之滨空钓,以等待周文王。
[5]耕佣:耕田的佣工,奴隶。
[6]风虎云龙:虎下山如风,云雾从龙,指人得际遇,堪大用,立大功。
伊尹和吕尚两人的身世未免太过神奇:一个是垂竿钓鱼的积弱老叟,一个是耕田种地的低贱佣奴。他们历尽了世间极致的贫穷困窘,又得到了最通达辉煌的人生。如果当时未能遇到盛名的君主,他们纵使有天纵之才,恐怕也只能老死在山野,埋没在蒿莱中。
王安石在宋熙宁二年(1069)做了参知政事,后又以相当于宰相的权位开展大宋的改革,推行近于伊尹、吕尚一样的治国大略。他最佩服的这两位古先贤皆有神奇的人生经历——伊尹在儿时是伊水旁的一个弃婴,无父无母就只好用“伊”为姓,后来担任了“尹”的官职,衍化成他的名。他曾在有莘种地为生,商汤娶有莘氏之女,他作为奴隶陪嫁而归属于商。伊尹得到商汤王的赏识,逐步发挥才能帮助商灭了夏,成了商朝的开国大功臣;吕尚又名姜尚,字子牙,世人称姜子牙。传说吕尚五十岁时还在做小贩,七十岁时当屠夫,八十岁跑去渭水之滨钓鱼。一次,恰好周文王出猎,君臣才得以遇合,他先辅佐文王,继又辅佐武王,终于成就了灭商兴周的大业。
伊尹遇上了商汤王,便如鱼得水;吕尚逢到了周文王和武王,就有机会施展才能。在王安石的意识里:明君与能臣一旦相逢,就像风从虎云遇到龙,相得益彰。如此际遇组合,完成大业只是顺风顺水的事,掌握天下的兴亡也只是在笑谈中。然而,到如今已经过了千年,世间还没有谁能超过伊尹和吕尚的盖世功勋,只因他们都逢遇了贤明之主。
自然有枯荣,万物有兴衰,就连四季的轮回也从未停止过。兴亡交替,盛衰相继,黯淡的时光常常与灿烂的年华一样长久,古来如此,人生如此。一人、一家、一国,都在命运的渡轮上浮浮沉沉,谁也不会知晓下一个浪头会何时袭来。霸业未起已成空,硝烟战火、歌舞欢娱,都如悬在亭台画阁上的最后一抹残阳,眨眼工夫就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无限江山如画,云卷浪涌有气吞万里的势头,但这一切也转瞬间就易主他人。
本词意境雄浑阔大,底蕴深厚,风格沉稳大气,不愧为北宋早期豪放词的力作。
共赏婵娟也好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丙辰[1]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2]。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3],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4]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注释】
[1]丙辰:指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
[2]子由:指苏轼的弟弟苏辙,字子由。
[3]琼楼玉宇:由美玉堆砌成的楼宇,指代词人想象中的仙宫。
[4]何似:哪里比得上。
最好的诗往往将读者心中的一切情思道尽,你再多说一句都是累赘。读时,觉得那诗中的每一句都明白易懂,但是为什么自己偏偏写不出这等佳句;读过一遍,似乎已将诗人的思维领会,可是再读一遍,却又能发现新韵味。“人人心中皆有,个个笔下却无”,非经妙手“偶”得,世间便永不会出现。这阕《水调歌头》就是此等天作之笔。
此时,苏轼由于反对新法,受到当权变法者的排挤,于是自求外放。当他得知多年未见的弟弟调职到山东济南后,思亲之情油然而发,遂向朝廷请求调任至山东与弟弟团聚,却仍未能与其相见。及至中秋佳节时,苏轼在酒酣之际,仰望天上明月,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愈发浓厚,遂赋成此词。
月亮在诗词中从来不只是月亮。它自顾自地阴晴圆缺,总被多情之人加上人世离合的情愫。苏轼所在的密州与苏辙所在的济南,两地相距不到千里,但由于两人都疲于仕途,以致多年未能团聚。月不解人意,每个月它圆一次皆引人离愁,尤其以中秋为甚,惹人愁思漫延。
又是中秋,又是月圆。月光悄悄转过朱红的楼阁,低低地穿过雕花的门窗,蓦地照向屋里失眠的人。它就这样耀眼地照着,月光有多亮,不眠人的心中就有多凉。上一次兄弟相见是什么时候了?上一封通信又有几个月了吧!弟弟现在身体可无恙?与僚属相处可融洽?这般牵肠挂肚地想念,在凉凉的月光映衬下,十分地动人。
但苏轼仍是旷达的。在短暂的感性伤怀后,他仍然理性地安慰自己,月亮运行自有其道,就像再亲密的人都离离合合一样,此事古难全,人力难强求。与其暗自伤怀,倒不如许下些容易实现的心愿——苏轼想到的,也应是“千里”之外的苏辙想到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道出了亲人间再朴素不过的愿望:平平安安,不贪富贵贪长久,儿时母亲的精心呵护,长大后父亲的谆谆诱导,他们最大愿望便是儿子们一辈子的开心平安。而今父母早已西去,世间只剩下手足二人互相扶持、彼此慰藉了。
纵不能联席共枕,共赏婵娟也好。
不如寄情于山水
朱敦儒《鹧鸪天·我是清都山水郎》
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宋史文苑传》记载,称朱敦儒“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中,召至京师,将处以学官,敦儒辞曰:‘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固辞还山”。足可见其向往隐逸生活之心和豁达洒脱的个性。很多年前,在那个梅花盛开的月夜,朱敦儒做了一个成为“山水郎”的梦。
在这个梦中,他是天宫里掌管山水的官员,每天不理俗务,而是遍游天下名山大川,生活是何等的惬意和自在。身为“天官”,性格中又有几分狂放,不为尘世礼法所约束,言行举止自有一番大气磅礴。上阕这几句可谓想象奇绝、气度洒脱,大有李太白之风。
词中明白晓畅、清新婉丽、朗朗上口,且文风幽默欢快、用词狂放不羁,故而此首词在汴京洛阳,风靡一时,人人口耳相传,拍手称快。
赏玩山川还不足够,又有“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他宁愿终日与诗书美酒相伴,也不愿流连于尔虞我诈的官场。
古来向往隐逸生活之人何其多,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放弃现有的舒适生活,完全寄情于山水,享受天然之趣。受几千年儒学积极入世思想的影响,多数人皆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却高声宣扬自己想要成为远离尘世的“山水郎”,难免也会受人诟病,责其只为一己之私逃避现实。
酒色财气如利刃,名缰利锁催人老,与其在追求与不得中受尽折磨,不如寄情于山水之间,相忘于江湖之上,畅快肆意,才不算辜负这一生。于是词人又道:“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正值洛阳梅花片片飘落之际,就在这阵阵梅香里,伴着远方传来的悠扬笛声,枕着这一场山水之梦沉沉睡去吧。
在汹涌澎湃的波涛里颠簸
李清照《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1]。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2]去!
【注释】
[1]帝所:天帝居住的宫殿。这里比喻宋高宗赵构南渡后的行在。
[2]三山:古代神话中渤海有三座仙山,分别为蓬莱、方丈、瀛洲。
李清照虽为婉约词宗,这首词却格外大气,有豪放之姿,清人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评价这首词“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梁启超也称“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
女真人的马蹄碾碎无数人的悲欢,也让刚刚丧夫不久的李清照的生活再次掀起波澜。数月的漂泊,终让她抵达杭州。一路上有太多情绪想要宣泄,没人倾听,她只好诉诸笔墨,就有了这篇《渔家傲》。
海上逃亡的经历让她印象深刻,就连做梦都在汹涌澎湃的波涛里颠簸。她梦游天河,海天相接处云海波涛俱在翻涌,“转”“舞”两字让人眩晕。在现实中她可能尝到过这种眩晕,那时候她孤身一人,凭着一股不得不为之的韧性,还有对皇帝、朝廷的殷殷期待硬撑下来。她应该对高宗有过期待,理想状态大概如梦里遇到的天帝:仁慈宽和,热爱子民。期待从高处坠下来,大概会摔得很痛,现实中的君王,徒剩狼狈而已。
遭遇狼狈和尴尬的还有词人自己——道路漫长,又逢生命里的“日暮”,空有期许却遭遇不幸,纵然有才又常被礼教道学所束,胸中的愤懑无处倾诉。辽阔的九万里高空之上,大鹏鸟正展翅高飞,她也想像它一样展翅翱翔,搏击长空。同时,她不仅不惧风,反而疾呼“风休住”,并且试图依靠大风“吹取三山去”,虽是梦中之语,亦可见词人的豪放胆气和不屈意志。
全词既有“谩有惊人句”的失落与牢骚,又有“鹏正举”的希望和振作,这种复杂的感情渗透于大胆而丰富的想象中,写得磅礴豪迈,有别于易安词的婉约主调,是《漱玉词》中极有特色的一首。
能去哪里寻觅知音呢
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昨夜寒蛩[1]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2]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注释】
[1]蛩(qióng):蟋蟀。
[2]胧:微明。
初秋的夜晚,寒露将临,冷气北来,风吹阵阵。万物都感染了秋的气息,墙缝里的蟋蟀不断地嘶叫,仿佛在恳求严寒莫袭来太早。
三更时分,军营的卧榻上一名全身铠甲的将官辗转醒来,身上浸满了冷汗。他是“惊回千里梦”,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的梦很长——宋靖康年间金人大举南侵,掳去徽、钦二帝。高宗即位后竟向金称臣,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身为大宋臣子,他带领手下军兵奋战沙场,多次取得辉煌的战绩,给敌人一次次重创,直捣黄龙府收拾旧山河已经有望。但高宗和秦桧力主和议,朝中的一群大臣也多主张纳贡息兵,怯敌怕战。他与众人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却遭到高宗和秦桧的指斥……就在这时他从梦中醒来。
深夜,旁人都在熟睡,唯有他无法安眠,“独自绕阶行”。此时“人悄悄,帘外月胧明”,景象倒是清幽安谧,但睡不着觉的这个人心里总是倒海翻江,受着感情激荡的煎熬。
一生为国为梦想,却一再被放逐被抛弃,年岁已逝,空生白发,不仅功业无成,回乡的路途也迟迟不能开始,词人心中自是忧愁。午夜独自沉吟至此,索性拿起瑶琴弹一曲遣怀。然而,琴弦骤断,他感慨万端,长呼一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是啊,他一生戎马倥偬,誓雪国耻,可是昏庸的皇帝和奸相秦桧苟且偷安,屡屡排挤他,连抗金将领张浚、张俊、杨沂中、刘光世等人对自己的北伐主张也不尽理解,还能去哪里寻觅知音呢?
面对金人的入侵,国势日衰,山河破碎,民生涂炭,还有国君的昏庸,奸臣的构陷,他要作为又何能为?这首《小重山》沉吟低回,九曲百转地道说空怀壮志的苦闷和没有知音的惆怅,读之如见这位抗金战争中身经百战、屡建奇功的大义英雄在静悄悄的暗夜里流泪。
沧桑坎坷的历史创伤
周邦彦《西河·佳丽地》
金陵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1];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2]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注释】
[1]髻鬟对起:古人常用女子发髻形容青山,这里是指金陵的钟山与石头山东西相对,像是少女头上的双髻。
[2]女墙:城墙上带有垛口或射孔的蔽身小墙,俗称城墙垛。
金陵名城,有秦淮风流,又有寄奴巷陌,数百年建都史,留下无数值得歌书的风烟往事。江山易代,人事衰败,金陵却还是那个金陵。三百年前刘禹锡看到的潮打空城和淮水旧月,在周邦彦到来时,风景依旧。甚至那乌衣巷口的燕雀,仍旧乘着夕阳乱入寻常百姓家,呕哑啁哳,似在讲那不变的兴亡故事。
在这六朝金粉之地,曾经发生过无数或荡气回肠或惊心动魄的往事,可是繁华落幕,谁还记得当年“盛事”呢?唯有这座旧城,在山环水抱中沉默不语。怒涛拍打孤城,依然打不破这令人窒息的寂寞。“怒涛寂寞打孤城”一句,虽有惊涛骇浪的巨大声势,却营造出一种闭合且压抑的氛围,“风樯遥度天际”,将视线拉至遥远的江面,仿佛将这闭合的空间迎头劈开,然而,并无光明从这裂缝中透过来。
上片写的是金陵的雄壮,中片里的金陵古迹又陡然多了奇崛的色彩。森森断崖已令人触目惊心,然而在这断崖上竟还生长着树木,更是让人称奇。昔日,莫愁女曾将小船系在断崖树上,现在旧迹还在,已不见旧时人事,抬眼望去,只见雾气蒙蒙。夜深时分,词人看着清冷月光洒在莫愁湖与秦淮河上,不禁感叹人事已非。
下片不论是人来人往的酒楼,还是人声鼎沸的戏馆,都打破了前文中场景的冷清,但词人却对这繁华市面是何处提出了疑问。东晋两大望族王家与谢家生活的乌衣巷,繁华喧闹一如眼前“酒旗戏鼓”,可最后还是成了“依稀”记忆里的风景,只有不知人事变迁的燕子,飞来飞去,停住的昔日贵族宅院,现在也成了寻常人家。“斜阳里”,燕子呢喃,不知是不是在诉说历史兴亡。
金陵夕照一如往时,这让宋代词客对唐代诗人起了隔代的惺惺相惜之感。确实,周邦彦与刘禹锡两人,诗里词外命运相似。刘禹锡因参加“永贞革新”而遭贬谪,在巴山楚水流落了二十三年之久。周邦彦少年得志,仅因成名作《汴都赋》有称颂新党的嫌疑,便被打成新党党徒,惨遭外放,一腔报国之志,换来十年颠沛流离。
有志之士在志得意满时,最喜作宏大的历史叙事;等到失志,面对宏大叙事却只看到满目疮痍。故而,周邦彦来到这金陵佳丽地,举目所见,尽是沧桑坎坷的历史创伤。
站在风中,看他渐行渐远
辛弃疾《贺新郎·绿树听鹈》
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夬鸟>[1],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注释】
[1]鹈<夬鸟>(tí jué):鸟名,即杜鹃。
那一日在瓢泉设宴,辛弃疾送别族弟茂嘉调任远赴,本想把酒言欢,好好道一声“珍重”,无奈离别在即,却是食不知味。更让人恼的是,鹈、鹧鸪、杜鹃悲切的啼声,此起彼伏。族弟远离,繁花落尽,芳草不觅,春日也便开至荼䕷。然而,伤春虽甚,却“算未抵、人间离别”。看看古来那些“别恨”的事例,便知晓世间能让人黯然销魂的,唯离别而已矣。
无论是告别一条河流,一座青山,甚至是缥缈不定的雾霭,都能牵动悲伤的神经。就算前方有莺啼燕语、流水淙淙相伴,但刚刚熟悉起来的风景日后也只能留在记忆中。人生路上,多半是一个人龋龋独行。
纵使王昭君具有沉鱼落雁之姿,终究抵不过命运给予她出塞和亲的惩罚。离别长安、出潼关、渡黄河、过雁门,昭君就这样与那个她生活了几十载的中原故土隔断了联系。即便在故事的开始,汉武帝为陈阿娇留下了“金屋藏娇”的风流韵事,亦改变不了她幽居长门宫的结局。
辛弃疾欲要以昭君离开汉宫,阿娇痛失宠爱这撕心裂肺的痛,掩盖自己别茂嘉之弟的苦楚,却是欲盖弥彰。倾诉力不从心时,又慌忙扯出列举其他事迹藏匿自己的彷徨,春秋时庄姜与戴妫送别的故事便被他以“看燕燕,送归妾”六字写出。
长亭更短亭,女子送别时,眼泪落在脸上,而男子的眼泪淌在心里。李陵送别苏武时,曾写下“异域之人,一别长绝”之语,以表心中跌宕起伏、排山倒海的悲恸。荆轲刺秦,临行前送行者皆穿戴白衣冠,到了易水江岸,秋风乍起,江水翻涌,荆轲和着筑声唱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壮士的悲歌,何其振奋人心,又何其惨烈。至此,词人的悲痛已攀至顶峰。
昭君别汉宫,阿娇被幽闭,庄姜别戴妫,李陵别苏武,荆轲别燕丹,从美人宫怨至壮士诀别,词人一一历数;马上琵琶、翠辇金阙、燕燕送妾、河梁万里、易水萧萧、衣冠似雪,这当中的离愁别恨,词人极力渲染;将军百战、故人长绝、壮士悲歌,慷慨激昂中,词人如杜鹃一般,不啼清泪反倒啼血。
如今与他共醉明月的族弟茂嘉,也要远离,又怎能不令人伤怀。“谁共我,醉明月”,词至此处戛然而止,但这意味深长的留白是无声胜有声。
每次选择,都是舍弃;每个起点,都是终点;每次告别,都是开始。茂嘉跨上马背,甩起马鞭,匹马迢迢地上路了,而留下来的词人,却只能站在风中,看着他渐行渐远,而后消失在傍晚的夕阳中。
壮志难酬,只能借酒浇愁
刘克庄《贺新郎·湛湛长空黑》
九日
湛湛[1]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2]。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3]。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注释】
[1]湛湛:清澈深沉。
[2]不向牛山滴:齐景公登牛山北望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忽痛哭自己不能长生不死。晏婴道:“假如古人都长生不死,哪能轮到您住在皇宫里快活呢?”后人称为“牛山之悲。”
[3]南朝狂客:《晋书·孟嘉传》载:东晋孟嘉于九月九日随桓温游龙山,风吹帽落,他并不觉得。桓温命人写文章嘲笑他,他亦取笔作答,文辞超卓,四座极叹服。
黑色的乌云密布满天,深沉黯淡,好似茫茫夜空。斜风细雨也跟着飘落来扰,“满城风雨近重阳”,让人心缠麻团,愁思如织。
“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即便如此也没有使他情绪低落。自认平生目空一切,至今仍有百尺高楼可堪登临望远,谁还在意他衰老!刘克庄曾因咏《落梅》诗讥刺时政,致遭权臣忌恨,病废了十年。后又咏唱了一首仿梅绝句:“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看得出他没被十年困顿所屈服。
此日登高远望,秋雨中的千山秋色使他想起了仍然沦陷的半壁江山,引发了他“白发书生神州泪”的激烈感叹。遥遥故国就在那烟雨茫茫的远方,一介有志恢复中原的书生如今垂垂老矣。然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即便如此,也不必像齐景公那样在牛山上泪下沾衣,泣诉人生苦短。
岁月随风而去,记忆却永留心中。词人回忆起当年自有下笔千言的才华,确曾想要有所作为。而到眼下,春华落尽,华年已逝,人如眼前秋风般萧索,没指望再有作为。而看今日群伦,耿直的书生已然堕落,不觉叹道:“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东晋的孟嘉在一年的重阳节随权臣桓温游龙山,风把帽子吹落,他弃而不顾。桓温让人作文加以取笑,孟嘉取笔作答,文辞超卓,众人都极叹服。刘克庄慨恨现今文士,年年重阳日总是道说孟嘉落帽的无聊故事,却不想国家多难,枉充风流名士,已失去强国复土的大义情怀。
感愤之余还是回到自己已老的现实,既无力改变大局,也只能趁此佳节赏赏菊花饮饮美酒。已是壮志难酬,只能借酒浇浇愁。
望着那飞向北方的鸿雁,觉得北上恢复神州的日子渺茫;看着那将隐西山的红日,又多像南宋小朝廷的危殆。白发书生酒后的心怀涌满了无限苦楚。
一切都成浮云白烟
朱彝尊《卖花声·衰柳白门湾》
雨花台
衰柳白门[1]湾,潮打城还。小长干[2]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注释】
[1]白门:六朝建康南门宣阳门又名白门,旧时曾以白门代指南京。
[2]长干:里巷名,故址在今南京市南。
清代词人朱彝尊心中装满深重的烦闷——清兵南侵扫荡了南京,六朝古都现出一派凄凉萧条的景象,不知如何排遣浓重的愁情,他便放下手中诗书,起身走向雨花台,期许以美景稀释愁情。据说南朝梁武帝时高僧云光法师在那设坛讲经,感动上苍,落花如雨,由此获得了台的名字。
城南宣阳门外,污浊的水在江湾里懒洋洋躺着,宛如垂死的鱼一样没有生气。有风吹来时浊水形成浪头,有气无力地扑打着残败的城墙。由此他想起了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的诗句,心中万分惆怅。
记得岸边一排排垂柳葳蕤茂盛,在阳光和熏风中温柔地轻轻摇曳,千种风情,万般婀娜,格外迷人;而今经过战乱变得枝秃茎断,叶落根残,狼藉不堪。“大长干”和“小长干”两条长巷,原本是古都最著名的繁华场所,如今大半人去楼空,冷落萧条,死气沉沉。当年彩舟画舫,莺歌燕舞,令人陶醉的十里秦淮,今日只见歌楼酒坊半吊的招牌和撕裂的旗子在空中随风摇荡,没有歌和舞,没有人和船,只有蓑笠翁伸着破渔竿在污水里钓鱼。
眼见城南的秋草日复一日地生长,年复一年地由茂盛到枯萎,怀想着史上的六朝,经历了多少个春去秋来花开花谢,现在一切都成浮云白烟;如今这雨花台早已没了当年的寺庙和楼阁,只余下了荒芜破败的空坛。
词人孤独地站在荒台上向远处眺望,拍遍栏杆也不见一人,只有那燕子在夕阳下依然无忧无虑地来来往往。燕子怎会懂得世事变迁和物是人非的道理?怎能强求它为眼前的衰败而悲凉伤感呢?
词中柳、潮、歌板、酒旗、渔竿、草、坛、燕子、夕阳等一系列景物的依次凸现,含而不露地表达出哀婉的情感,显得凝练自然,韵味十足。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纳兰性德《浣溪沙·海色残阳影断霓》
姜女祠
海色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女郎祠。翠钿尘网上蛛丝。
澄海楼高空极目,望夫石在且留题。六王如梦祖龙非。
自古以来,山海关便被誉为天下第一关。南入渤海,北依燕山,不负山海之盛名。随康熙东巡时纳兰曾在这里停留,遍历山海关海天之色。雄浑的山海关藏着别样的柔情。关内的孟姜女庙在这里演绎着家喻户晓的寻夫故事。这首《浣溪沙》即是游历孟姜女庙时留下的感慨。
这词因景而起,落日残阳挂在薄薄的西天,余晖映在海面上,贴着涌动的浪涛,成一段虚渺的霓虹。冷冽的潮水不辞疲惫,姜女祠里日日夜夜听闻浪涛拍打礁石的动静。这祠又叫贞女祠,据说是为纪念那痴情哭倒长城的孟姜女而建。孟姜女的故事虽没有被正式记载于史书,只是以民间传说的形式在口头上传承,却流传了千年,越过了秦砖汉瓦,穿过了朝代的更迭。祠外滔滔江水,孤独的孟姜女在这里日日听潮声,看繁华过尽如云烟。正应了门前的那幅楹联:海水朝落;浮云长消。
为修建长城,流的是百姓的血与泪,哭的是百姓的累或亡。战争带来悲剧连连,人们却依旧为改朝换代互相争夺残杀。历史长卷不断翻看,怎目光所及,都是泊于苦痛之中的艰难百姓,让人怎么忍心再读?孟姜女亡夫的悲剧,又何尝不是战乱之时所有黎民的悲剧?
纳兰在看到这姜女祠时不知是否参透了其中的真谛。海色残阳的光影里,辨不清是阳光给浮云涂了油彩,还是云彩给夕阳披了嫁衣,本就安宁的姜女祠因为隐约的涛声更加静谧。
宁静的空间最易让人产生深沉的思想。纳兰需要面对人生,或许对旁人而言,彪柄千古、称王称霸是人生的本质,而词人却有自己的答案——“六王如梦祖龙非”。
吞八荒并六合盛极一时的始皇帝已安睡在当时还没挖掘出来的秦陵,彼时雄震天下的六王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冷却的梦。我们意气风发地数风流人物,但背后等待的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这词词题为“姜女祠”,写尽壮阔之景,博大之感,但事实并非单纯纪游之作,而是借游此庙发往古之幽思,抒今昔之感,欲抑先扬。纳兰饱读诗书,写词看似直白易懂,实际用典巧妙,句句锱铢,不论写景抒情,都是发自肺腑。忧郁沉敛的骨子里是对历史和现实更加敏感的认知和反思。
纳兰及第近十年来常伴天子身边,后来更是擢升为康熙身边的侍卫。旁人眼里无上荣宠的生活,在他心里不过是蹉跎一场而已。那些记载着过去的碑文被人们用力地刻在石头上,却难以被人记在心里。人力的造作终不敌自然的造化。所谓功名,所谓权贵,转瞬间便湮灭于青苔之间。
千古兴亡,百年悲欢,于寻常人不过顷刻阅过的几页薄纸,有心人则借以追昔叹今。
荒凉时代,造就枯萎的人生
邓剡《唐多令·雨过水明霞》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国破家亡时,世人也便成了没有羽翼的大雁,纵然始终保持着飞翔的姿势,却再也够不到广袤的苍穹。唯一能做的便是,倚靠着此前染有欢愉的回忆,在一声声叹息中挨过一日又一日。
南宋祥兴二年(1279)的秋天,格外凄迷苍凉。建康城的长江边密雨刚刚下过,水色的明净没有被雨扫尽,江潮已经回落,岸边留下层层沙痕。天已近晚,夕阳斜照,霞飞满天,水面和岸边的沙地上,泛着亮光。
一艘兵船路经这里,几名穿着南宋官服的人被押进船舱,词人邓剡就在之中。此时他的心情沉痛无比,身为南宋的礼部侍郎,在蒙元的进攻下兵败被俘,连手都被反绑背后。岸边的树叶被风吹落,一直飘进船舱,也送给了他阵阵寒意。
这次兵败,南宋随之灭亡,朝代更迭,华夏之地成了蒙人的天下。词人不但再不能以大宋国民自居,就连人身都要被押解远去天涯。目睹途经的建康,昔日京城已是北人之家,他痛心地唱到——“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口里唱着恼恨西风把季节更换;心中痛恨的是蒙元朝把南宋灭亡。他怜惜飘零入船的秋叶,它将与自己一样随船沦落天涯。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唐人刘禹锡的诗篇,“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以往无论如何辉煌,如今业已成空,只留下一个个寂寞的剪影。而那些飞燕并不关心,也不知又飞入谁家的新巢了?在邓剡的眼里,如今建康已远不如唐时的情景——一派残破凄凉,前代豪华景象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唯有留下来的人,家国败亡后侥幸活下来的人,在夕阳映照下的乌衣巷口谈论着时代的更替,慨叹无数人都家破人亡,连年年居住的燕子,明春飞回也无法找到家。
秋肃来临后燕子先已飞走,只剩下自北南来的大雁路过这里,在辉映的月影中钻入芦花中露宿。他目睹这一情景,觉得自己的命运远不如大雁,大雁还能结伴长飞,还有明月和芦花相伴,孤苦的自己从今后不知下场怎样,要流落到何方?
荒凉的时代,造就枯萎的人生。无家可归时,流浪便是唯一的归宿。此时,被放逐的不仅仅是无法掌控的宿命,更有无法企及的梦想。行船渐行渐远,这片烙着全部记忆的热土,今后也只能存活于那片迷蒙的烟水中。
这首《唐多令》,语言清奇,情感沉郁,亡国之痛与被俘之悲涌上心头,实在让人心痛。
长风忽起,狂吹乱卷
元好问《清平乐·江山残照》
太山上作
江山残照,落落舒清眺[1]。涧壑风来号万窍[2],尽入长松悲啸。
井蛙瀚海云涛,醯鸡[3]日远天高。醉眼千峰顶上,世间多少秋毫!
【注释】
[1]舒清眺:徐徐展望远处秀美的风景。
[2]万窍:峡谷间的大小洞穴。
[3]醯(xī)鸡:醋瓮中的蠛蠓,一种小虫。
金朝灭亡以后,元好问以前朝遗民自居,不仕新朝,开始专注于著书立说。公元1236年,一位友人约他同赴泰安游玩,时居冠氏的他欣然前往,此词即作于这次旅途中。
泰山一派苍莽的景象异常奇丽,在那一眼览天下的山顶瞭望,无数山峦河流尽收眼底,仿如在人的脚前不远。夕阳的余晖铺向远方,覆盖了辽阔的山山水水,四周的景物历历在目。用“落落舒清眺”来形容此时此地的美妙恰如其分,开阔而清新的视觉感受让人心旷神怡。
视觉之后,词人转以强劲的听觉。长风忽起,狂吹乱卷,经过千万个山隙和岩孔,发出怒号般的啸叫。狂风和啸叫又卷进松林,林间响起阵阵悲壮的呼啸声。
悲风萧萧让人想起了世道的变迁,倏然而来的长风像蒙古国灭金国一样如席狂卷。被尊为北方“一代文宗”的元好问在金国被灭以后,丧乱感极重。他不愿再耽于仕途,辞官邀友一起赴东鲁旅行,冀望疏散郁闷的心怀。
令人神清气爽忽而又狂风骤起的地方,他为之顶礼膜拜,甚为佩服,故而自比“井蛙瀚海云涛,醯鸡日远天高”,说自己好似井底之蛙见到了大海上的云波涛,又如醋瓮中里的小虫突然见到了太阳,开了大眼界,见了大世面。
看到如此阔大的景观,词人瞬间觉得世间万事万物都如秋毫一般,渺小不值得注意,又何必去哪庸庸碌碌的仕途里再走一遭。
元好问站在泰山上,看着天地万物,顿觉在伟大的自然面前,世事渺小得几不可见,无论得失都应该始终抱着一颗平常心。此词沉郁豪放,精炼自然,与稼轩词相比也不在其下。
此处无声胜有声
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被卷进政治旋涡,体验过仕途凶险、人心险恶之后,苏轼仍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宠辱不惊、淡泊从容的人生态度实在难得。这首作于黄州的《定风波》,言简意赅,内涵丰富,意境深邃,长短句错落有致,读来朗朗上口,有种抑扬顿挫之美,令人心胸开阔、豪气顿生。
如果要在苏轼的诗词中选一句来形容他这一生,那么最贴切的非“一蓑烟雨任平生”莫属。凉雨侵人,春风料峭,林间沙路上,境中有一人,身无雨具却步伐从容,且一边吟咏长啸。一场雨寓意着一生,在命运的风雨吹打里,苏轼不正是一直这么泰然前行吗?
在文人笔下,雨虽浓妆淡抹总相宜,却也是一种明确的情绪,但苏轼这阕《定风波》,其妙其怪之处却在于,它表达的不是某种明确的情绪或想法,它营造的不是“有”,而是“无”。
莫听穿林打叶声。那要听什么呢?何妨吟啸且徐行。前方的路通向哪里?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平生是要悲要喜呢?苏轼都不说。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微冷是清凉多一点,还是寒冷多一点?山头斜照却相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更强调无限好,还是更强调近黄昏?归去。归去田园,还是归去朝堂?苏轼仍不说。
苏轼在道中遇雨之后是从容淡定、坦然自适的,但坦然之后却又再无其他。连天晴都说成了“也无风雨也无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天没有下过雨,雨没有发出过“穿林打叶声”,他也没有在雨中“吟啸徐行”过。苏轼在这首词的落脚处留了白。
音乐中的留白是为“此处无声胜有声”,中国画中的留白是为“此处无物胜有物”。创作者之所以留白,是相信他留的白会由听者、读者自动填充,用心去填充。这是作者和受众的默契,像一种隔绝时空、不定身份的游戏。
倒不如归去
白朴《沁园春·千载寻盟》
夜枕无梦,感子陵、太白事,明日赋此。
千载寻盟,李白扁舟,严陵钓车。□故人偃蹇,足加帝腹;将军权幸,手脱公靴。星斗名高,江湖迹在,烂熳云山几处遮。山光里,有红鳞旋斫,白酒须赊。
龙蛇起陆曾嗟,且放我、狂歌醉饮些。甚人生贫贱,刚求富贵,天教富贵,却骋骄奢。乘兴而来,造门即返,何必亲逢安道耶。儿童笑,道先生醉矣,风帽欹斜。
这是关于心灵的抉择,也是元代杂剧作家白朴内心深处对“自由”的真实独白。
一夜无梦,他只坐在月下窗边,自饮自酌。多年漂泊,使词人饱尝人间心酸坎坷。眼中的山河是破碎不堪的,社会是残酷无情的,最终的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远离仕途,去追寻自由。这自由或许就在青山绿水间,就在风花雪月里。
这浩荡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传奇人物,只有太白和子陵是他的知己。太白乘一叶扁舟飘摇于江湖之上,子陵手握渔竿垂钓于富春江畔,飒飒湖风中,他们享受着真正的惬意与自由。
虽然历史上的文人雅士们在入世之后都向往归隐田园,但又有多少人真正愿意放弃眼前的功名利禄,甘愿过清贫孤苦的生活。纵然李白和严光有“足加帝腹”“手脱公靴”的显赫宠遇,但对富贵和权势毫不眷恋,如此才有了如星斗一般璀璨高远的名声。像这样的人,即使隐逸而去,他们在江湖上留下的痕迹,也会为人所咏怀、所钦慕,而这也是所有具有隐逸情怀的人最向往的境界。
曾有多少隐者高士踏入仕途,欲要实现心中的理想抱负,但成功的寥寥可数,这如何不让人嗟叹感怀。更有一些人在人生贫贱之时,拼尽全力去追求富贵权势,一旦得逞,便奢侈靡费,贪图享乐。与其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功名,倒不如归去,漫游江湖,过那种有酒有歌的安贫乐道的生活。
李白说得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既然是“乘兴而来”,那又何必非要“亲逢安道”不可?只是这一切都存在于醉梦之中,等到词人一觉醒来,那落魄的醉态只会引来黄口小儿的嘲笑罢了。
红尘与青山,入世与出世,如何抉择,困扰了世人数千年。对于此,仁智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说要积极入世,胸怀天下,有人却说,倒不如荷锄归隐,独善其身。到底何去何从,只需要面对自己最真实的灵魂,便可以拨开层层迷雾,获悉谜语的答案。
如果厌倦汲汲营营的忙碌生活,向往着在田舍间种一篱秋菊,看南山在云卷风清中若隐若现,向往在寒江边垂钓一江冬雪,看飞鸟在千山中肆意盘旋,便可以像白朴一样狂歌而去,于孤独寂寞中追寻灵魂的慰藉。
一并付与笑谈中
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长江滚滚,奔腾汹涌,向东而去,不再回头。多少英雄像翻飞的浪花,匆匆消逝无可挽留。对错皆是休,成败皆烦忧,荣华富贵容易去,开疆大业难长久。青山不改仍矗立,夕阳西落时光不倒流。江上的白发渔翁,熟识四时的变动。山里砍柴的樵夫,了然春夏秋冬。难得和老友见面,饮一壶浊酒喜贺相逢。纷纷攘攘的古来往事,都成了下酒的菜肴和闲谈的话柄。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秦汉演变、三国争雄,一个个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建立了多少奇功伟业,可是到头来都入土荒丘长眠地下。这首《临江仙》原是杨慎晚年所著通俗说唱《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对秦与两汉三国辈出的英雄给予了深沉的咏叹。
滚滚长江般的历史画卷,是非成败转头空的长叹,让人涌起万千怀想:秦灭六国开创庞大帝国,可谓一件做对了的大事业、大成功;但始皇帝痴望万世传承,结果传了二世便覆国,这又成了大错事、大失败。项羽兵败乌江自刎是失败;而知情重义又不失为成功。汉末逐鹿后又三国纷争,各路豪杰在舞台上演绎英雄事,但又使天下大乱生民涂炭,难于进行对错评说。
白发渔樵在秋月春风中度过垂老的时光,引人惆怅;而那悠悠的岁月中闲淡的情调不正是令人向往的生活吗?一壶相逢而醉的浊酒,是朋友之间的遇合酒,然而又何尝不是桃园三结义的烈酒、曹刘论英雄的青梅酒、孟德横槊赋诗的慨叹酒、周郎赤壁鏖兵的庆功酒。古今无论默默无闻于山野的凡夫俗子,还是杀伐疆场驰骋天下的奇英大豪,到头来都只是历史的小浪花和大浪花的分别,尽可一并付与笑谈中。
山形依旧,流水淙淙,江月年年,世间万物的永恒,原来都是为了衬托人事无常。时光总是盘旋着穿梭,历史总是婉曲着前进,逝者如斯,纵然世人固执地频频回首,也抵挡不住岁月的脚步。而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滔滔江水中,在这红尘浮沉中,了悟炎凉世态,寻觅生命永恒的价值。历经尘世浩劫,释去心头重负,看透成败得失,生命呈现出的便是另一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