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针锋相对
梁荣轩对催眠失败已经习以为常,这几年,他一直试图通过深度催眠弄清楚傅司衍梦魇的来源。但傅司衍防备之心太重,潜意识里都十分戒备,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他递上手巾给傅司衍擦汗,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放松一点儿,在我这儿休息一下。”
这是给傅司衍治疗最常见的结果——傅司衍在他的办公室休息一时半刻,为后面的工作积攒精力。
傅司衍再次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他听见外面传来很轻的叩门声,梁荣轩去开门。他压低声音和门外的人交谈了几句,房门再次合上。傅司衍没听见梁荣轩走回来的脚步声,看来是和找他的人一块出去了。
傅司衍睡不着了,睁开眼睛,环视了一圈这间熟悉的办公室。室内的一切,灯、沙发、办公桌……都是暖色调,心理医生的办公室比起其他行业,要布置得更加温馨一些。这样有助于病人放松下来,更好地接受治疗。
傅司衍起身走到梁荣轩的办公桌旁,拿起桌上的相框。相框里的是梁荣轩和儿子梁翊的合照,右下角有日期,是十年前拍的。
拍照的时候,梁翊明显很拘谨,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一脸笑容的父亲身边。傅司衍知道,这是梁荣轩和他儿子的最后一张合照。拍完这张照片没过多久,梁翊就意外坠楼身亡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傅司衍放下相框,回过头。来人是沈术。
“傅先生。”
沈术抱着一摞牛皮文件袋走向傅司衍身后的橱柜,从傅司衍身旁经过时,最上面的文件袋滑了下来,正好掉在傅司衍的脚边。
傅司衍无须刻意就看清了上面的名字——李之然。他微微一怔,弯身去捡。
沈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傅司衍却没有归还的意思。
“这是什么?”
“这是部分客户的资料,我刚刚整理完。”沈术客气地说,“傅先生,这是机密。”言外之意是让他立刻还回来。
傅司衍点头表示理解,手上一用劲儿,拆开了文件袋。
沈术被他的大胆举动吓了一跳,大声道:“傅先生!这个你不能看!”说着伸手就要来抢,但碍于怀里还抱着一摞,动作不够敏捷,被傅司衍轻易地避开。
文件袋里有一份详细的心理咨询记录,还有几张照片,都是在梁荣轩办公室里拍的。照片上有十三四岁的少女也有二十几岁的成年女性,虽然年龄跨度很大,但不难看出这几张照片都是同一个人——李之然。
无论是少女时期的她,还是成人的她,被相机定格的那一瞬间都在笑,没心没肺的模样,但一双眼睛却空洞得厉害。
在医师诊断那一栏写着:界限性遗忘。
右下角还有医生的签名:梁荣轩。
“界限性遗忘?”
傅司衍念着这个生僻的专业名词,眉心不自觉地皱紧了。下一秒,他手里的东西被沈术夺了回去。
沈术的脸色很难看:“傅先生,我希望你对其他病人有起码的尊重!”
梁荣轩推门进来。
“你回来得正好。”傅司衍问,“李之然是你的病人?”
梁荣轩先是吃了一惊,等看清沈术手里那一摞资料,立刻明白过来,他不在的时候,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沈术,你把东西放好先出去吧。”
“是。”
沈术把文件分类锁进柜子里后,便快步离开了。办公室只剩下梁荣轩和傅司衍两个人。
“你认识李之然?”梁荣轩直截了当地问傅司衍。
他了解傅司衍,知道他天生就缺乏同理心,对大部分人和事都没有好奇心。会问起李之然,只能说明这个女人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她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朋友。”傅司衍淡淡地答道,又回到刚才被打断的话题,“你诊断出她患有‘界限性遗忘’,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病人的隐私……”
“如果我不说出去,她的隐私依然是隐私。但如果你拒绝回答我,那就不一定了。”
梁荣轩苦笑,他从傅司衍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同样的狡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界限性遗忘指的是患者突然对个人身份产生失忆症状,患者会遗忘过去某段时间或者某个人、某件事。”
“李之然忘了什么?”
“她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及十三岁之前和她父亲有关的一切。”
所以……她才会忘记自己?这种猜测居然让傅司衍心里生出几分轻松感,他低声问:“那她这种遗忘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梁荣轩无奈地表示,“她和你一样,防备心很重。我试了很多次,都没办法进入她的潜意识,而且,她自己好像也很抗拒回忆。”
李之然在会客室再次见到了赵志强。
他好像一夜没睡,眼睛水肿,黑眼圈深重,惴惴不安地看着李之然。
“李律师……”
李之然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当她出现在那些走投无路的人面前时,他们都这样望着她。不是简单地看着一个人,而是盯着自己仅有的希望。李之然避开他的目光,把一纸委托书推到他面前。
“这是委托书,你看一下,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签字吧,以后我就是你的代理律师了。”
“谢谢……谢谢李律师!”
赵志强感激不已,看都没看委托书,直接在后面签了字,眼巴巴地问她:“律师,下一步咱怎么办呢?”
“我们先把目标明确好,你们的房子肯定是守不住了,现在就是赔偿问题。我觉得钱他们也给不了多少,我们争取一套房换一套房,有个落脚的地方。”
赵志强一听这话连连点头,喜笑颜开。
“好好好!”
能再得一套房是赵志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而且他知道傅森公司卖的房子档次都不低,能从他们那儿拿套房子,铁定比守着自己那栋老屋划算。
李之然如何不懂他的心思,但傅森那边的人又不是傻子,就算能成功换到一套房也不知是几环外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不过从沙市目前疯了一样上涨的房价来看,有套房,怎么都比只拿三十万要好。这些话,李之然没和赵志强明说。
她只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告诉他:“我下午去找傅森公司的人谈谈,事情要是能协商就有转机。”
从诊所出来后,傅司衍一句话都没说,这有点儿反常。
何岩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两眼,可惜在那张常年用面无表情来表达各种情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傅总,这次治疗的情况怎么样?”何岩忍不住开口问道。
傅司衍单薄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老样子……”
他似乎还有话想说,却不知什么原因停了下来。何岩安静地等着,但一直到了公司,傅司衍也没开口。
傅司衍径直回了办公室,何岩估算着时间,熟稔地给一家饭店打电话。傅司衍的私生活死板无趣,就连吃的外卖也是固定的两家——桂花楼和沙市饭店,轮流订餐。
不过何岩的电话还没拨出去,就有人来了。来人是公司的财务总监阮亦晴,一个时尚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是她胸前挂着财务总监的牌子,说她是某高端时尚杂志的主编也不会有人怀疑。
何岩注意到美人手里提着餐盒,正是来自他准备下订单的沙市饭店。女人要是对一个男人上心,就会成为最好的侦查员。看来今天他不需要多此一举了。何岩和阮亦晴打了个招呼,就下楼去公司食堂解决自己的午饭问题了。
阮亦晴敲了敲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不等里面的人回答,直接推门进去了。
傅司衍对这种不经同意擅自进来的行为有点儿不悦,他抬起眼看清进来的人,也注意到她手里的餐盒,眉心一皱。
“你要在我的办公室吃午餐?”
阮亦晴以为他在开玩笑,配合着笑道:“是啊,来陪你吃午餐,不欢迎吗?”
她把饭菜在餐桌上依次摆好,傅司衍走过去,看见她带来的都是自己平时常吃的菜,愣了两秒,明白了阮亦晴的来意,但他仍觉得难以理解。
“这些事何岩会做。”
“我也可以啊。”
阮亦晴反驳了一句,心里隐隐期待着傅司衍接下来的话,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坐下来吃饭。
“修改过的合同我已经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下午给张谦发过去。”
“知道了。”休息时间,阮亦晴不想和他谈公事,“最近有大卫·波菲的画展,不过每天售票有限。朋友送了我两张,我记得你上大学时很喜欢他,我们找个时间一块去看吧?”
阮亦晴低头从手包里取出票。
“不用了。”傅司衍说,“如果你多出来的那张票没办法处理的话,可以留给我,我会抽时间去。”
阮亦晴捏着票的手微微收紧,长发从耳边垂下来。她小幅度地甩了甩头,眼中流露出一抹伤感。
她和傅司衍是大学同学,从大一开始,她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但即便如此,阮亦晴还是常常怀疑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否算得上朋友。
她了解傅司衍,所以能体谅他怪异的脾气。但她又看不透这个男人,他像是独居在一座玻璃城里,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他,却无人可以靠近,包括自己。
阮亦晴把票放在傅司衍的手边。
“如果觉得自己一个人看无聊的话,可以找我。”
“找你做什么?”傅司衍一脸困惑。
阮亦晴笑不出来了。
“我还有事,先去忙了。”她说完便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
傅司衍扫了眼她留下的票,顺手收进桌边的抽屉里。
他办公室里间有间小卧室,有一张床专门供他休息。但今天中午,傅司衍没有午休,他闭上眼睛就想起李之然的脸,耳边还回荡着梁荣轩和他说过的话。
“界限性遗忘”这几个字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散。
七岁的然然……二十七岁的李之然。
二十年,他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却好像弹指间……再过二十年,他到了半百知天命的年纪……接着过二十年,古稀白发……这么想着,傅司衍忽然有些心慌。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那么薄,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一句:很高兴再见到你。
傅司衍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等傅司衍的意识跟上行动的时候,李之然的声音已经切切实实地在他耳边响起,略有点儿无奈。
“谁啊?为什么打通了又不说话?”
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问:“你好吗?”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李之然觉得这个声音有点儿耳熟,她在脑子里仔细地搜罗了一番。
“是你啊!”聋哑学校新来的那个老师,李之然觉得这人真的很奇怪,连问的问题都怪,“我挺好的呀,有什么事吗?昨天晚上也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吧?怎么通了又不说话呢?”
傅司衍坦白地告诉她:“我不知道要对你说什么。”
李之然笑了:“那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傅司衍想了想,认真地答,“只是有点儿想你。”
他说的是实话,可是电话那头的李之然却被雷得外焦里嫩。
“呵呵……”她干笑两声缓解尴尬,“既然没什么事的话,就挂了,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一趟。”
说完,也不给对方接话的机会,火速把通话掐断,心里还有几分惋惜:长得那么帅,怎么是个轻佻的怪胎呢?也不知道王校长是怎么招的人。
傅司衍看了眼手机屏幕,上面显示通话结束。而通话时长不到两分钟,她似乎不喜欢和自己说话……
傅司衍对着黑了屏的手机沉默了几秒,把它扔到一边,低头继续看资料,不过不是本公司的,而是另一家地产公司——方亿近年来的资料,包括房屋空置率、年度盈亏报表和企业蓝图。
下午两点,傅司衍动身去了小会议室。周一例会,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及其助理都必须参加。
按理说大中午是最容易感到疲倦乏力的时候,加上又是夏天,大家难免犯困。但在董事长推门进来的那一刻,所有瞌睡哈欠统统飞走,小会议室里的人个个都精神抖擞得像刚打了两升鸡血一样。
傅司衍坐在主位上粗略地扫了一眼四周,有一个空位。
他翻开面前的文件,淡淡地问道:“赵勋,你的助理何冰呢?”
销售部的负责人赵勋像得了军令般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董事长,拆迁公司那边出了点儿状况,我让他跟过去看情况了。”
“通知负责拆迁的人,这个星期内,所有老房子必须清理干净。延误一天,他们就按照合同赔偿,你负连带责任,降职处理。”
说话时,傅司衍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面前的文件上,没看赵勋一眼,语气也四平八稳,没有一点儿起伏,但赵勋却硬是听出了一脑门冷汗。
“知道了……傅总。”他唯唯诺诺地应着,重新坐下。
“现在开会。”傅司衍终于抬了下眼皮,“方亿的资料,你们应该都看过了。有什么想说的?”
“傅总。”首先说话的是投资部经理徐磊平,中等身材,刚过四十岁的人已经忙成了秃顶。他的业务能力很强,在华尔街工作过几年,原来是做对冲基金这块的,身上带着股海归精英的气质。
“方亿这几年业绩一直在跌,市场占有率也在缩小,在营业收入和纯利方面的表现更糟糕。从他们公司发布的前两个季度的业绩报告来看,营业收入和净利润同比下降了一半。现在银行正在收紧贷款,方亿为了解决债务危机,首先得尽快卖出手头上的房子,不过他们的销售情况大家都看到了,很差。为了还债,方亿今年抛售了三个项目,回笼资金十八亿。还了一部分给银行,让银行先吃颗定心丸。我估计现在他们手头上能用的流动资金不会超过十亿。下个月方亿会推出今年第一个新项目——绿地家园。不过从前期宣传来看,复制了以往的项目销售模式,没有创新。现在政府为了提前抑制房地产泡沫,已经出台相关政策来压低房地产业的杠杆率,中下层市民的贷款会变得越来越难。而方亿主打的就是中低端市场。所以我认为方亿接下来几年会尝试创新。虽然可能会死在创新的路上,但依然故步自封的话,用不了几年,方亿就只能压低价格卖出所有存房,然后退出这个行业。”
阮亦晴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亿是老牌地产企业,它有尝试创新的资本,也有东山再起的本钱。另外方亿的公关非常厉害,在沙市的口碑很好,这一点是很多地产公司比不上的。”
她意有所指地望了眼傅司衍,继续说道:“而且方亿地产的老总方平更是出了名的慈善家,他自己就是他们公司最好的代言人。”
徐磊平对阮亦晴的观点嗤之以鼻:“我发现阮总监你的注意力总是容易放在边角料上,抓不住重点。企业要拿财务报表、要拿市场说话,只会作秀有什么用?我们不妨打个赌,看看过几年方亿的情况,阮总监敢不敢?”
会议室内的气氛有了点儿剑拔弩张的意思。
傅司衍开口了:“你们要打赌,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赌。”眼风扫向阮亦晴和徐磊平,会议室里气氛顿时一沉,没人敢吱声了。
傅司衍说:“一座城市真正的有钱人毕竟是少数,普通市民的消费力加在一起不容小觑。所以今年我也打算推出普通市民住得起的新楼盘,正在筹备中的西街明珠苑楼盘,就是傅森的试验田。”
明珠苑是由西街的一片烂尾楼改建的,那些楼房原本是打算建成高端精品房的,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不了了之。修了一半的房子空置在那里,对城市形象影响很大。两年前傅司衍和政府合作,以比较便宜的价格拿下了那片烂尾楼。
在傅司衍看来,在西街这边打造大户型精品房的计划一定是哪个高层头脑发热一拍脑袋定下来的,极度不靠谱。
西街距离地铁站公交车站都不算远,这一点完全可以当成优势开发,而且附近还有两家公立小学,严格算起来,楼房建成后,还属于学区房。但能买得起高端精品房的,大多都选择把子女送去私立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这就造成了资源浪费,不如顺应环境,将明珠苑打造成中小户型的普通住房。
公关部的负责人安娜有点儿担心:“不过这在方亿看来,无疑就是宣战了。”
“我没有宣战的意思。”傅司衍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发出果断低沉的声响,“我打算今年把整个方亿都拿过来。”
小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众高管面面相觑。想在半年内吞掉资历更老,规模也不小的方亿……
傅司衍往座椅后一靠,淡声道:“我不是在问你们的意见,只是通知你们。这次明珠苑从修建、前期宣传到封顶开盘,都必须处理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就找负责人。”
能爬到部门一把手位置,大多都跟了傅司衍五年以上,自然清楚他的脾性和做事风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专横的,但也是最理智、最具有前瞻性的领导者,没人敢有反对他的意见。
他们对他,又怕又敬。
“傅总,我们财务部分内的事,都会做到最好。如果其他部门有需要,我们也会全力配合。”
阮亦晴带头表了态,其他人纷纷附和。
傅司衍点点头,起身说:“散会吧。”
他走出会议室之前,没人敢动作,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时,赵勋手机发出的嗡鸣声就格外引人注目了。是助理何冰打来的,赵勋偷看了一眼傅司衍,见他像没听见一样兀自往门外走,这才接听电话。
“何冰啊……”
那边不知急急说了什么,赵勋脸色大变。
“傅总!”他站起来叫了声。
傅司衍已经走出会议室,听见他的声音,驻步回头。
“什么事?”
何岩注意到赵勋难看至极的脸色,心里预感事情不妙。
“姓赵的那家钉子户,出事了……”
李之然刚收拾好东西,打算去傅森地产找相关部门的人谈谈,没想到在半路上接到了赵志强的电话。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李律师,他们又来拆我的房子了!推土机都开过来了,还动手打人!我老母亲……我老母亲……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李之然没听清楚他老母亲究竟怎么了,却听清了最后四个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劝他道:“赵志强,你冷静一点儿!什么事好……”
她话没说完,就听赵志强不知朝谁嘶吼了一声“你个畜生老子砍死你!”电话断了。听那声音,理智全无。
李之然立即下车,跑到对面马路打了辆的士急急地赶往市郊赵志强家。她一路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给赵志强打电话的时候手都抖了。对方显然不体谅她此刻内心的煎熬,一连四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她只能暗自祈祷老天保佑,不要闹出人命。
等车快到市郊了,她才猛地想起自己只知道赵志强家大概的位置,要是找不到地方怎么办?下车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几台拆迁专用大型推土机和挖掘机扎堆已经足够醒目了,何况还有十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和外面三三两两围成弧形的“吃瓜群众”。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老宅子,自然就是赵志强的家。
“让一让,让一让,我是赵志强的律师!”
李之然一路往里面挤,等她挤过“人形防线”,就看见赵志强站在屋顶上,浑身湿漉漉的,手里拿着打火机,神情激动地吼:“谁也不能拿走我家一块砖!叫你们董事长,叫傅司衍过来!”
他的老婆孩子都蹲在院门口哭,院子里还有个空汽油桶,里面的汽油已经被赵志强浇到身上了……
“赵志强!你不要胡来!”李之然大喊了一声,就要往院子里冲。
几个戴黄帽子的工人拦住她。
“你干什么的?”
“我是他的律师,松手,让我进去和他谈!”
一个身穿西装,头戴红帽子的男人快步走过来,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他上下打量了李之然一眼。
“你真是他的律师?”
“对,我们昨天才签了合同!”
“红帽子”显然也急得不行,没再多问,转身往院子里走:“你跟我进来。”
赵志强此时情绪很不稳定。青瓦铺成的屋顶沟壑不平,他站在上面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李律师,今天谁要是敢动我家,我就死在这里变成厉鬼!要他们没一天好日子过!”
“你别胡来!”李之然又急又怒,“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老婆、孩子、老爹老娘,你这一大家子人都还指望着你照顾呢,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赵志强哭了起来:“我没出息,我对不起他们!下辈子做牛做马……”
“没有下辈子!你先下来,我们有事好商量!”
“他们不会和我们商量的!”赵志强大叫起来,粗短的脖子涨红了,上面青筋暴起,“他们大中午地冲过来就要拆房子,我老爹、老娘去拦,还被他们打到叫了救护车!除非叫他们董事长过来,不然我今天就烧死在这里,街坊邻居给我拍照曝光他们,让这些黑心的开发商不得好死!”
说完,他拿着打火机就要把火苗往自己身上引。
“红帽子”年龄不大,二十七八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坐惯了办公室,常和斯文人打交道的,没经历过这种骂骂咧咧不要命的主儿,脸都白了。
“赵志强,事情我已经上报公司了,我们董事长马上就过来!你不要乱来!”
赵志强的老婆这时也冲了进来。
“老赵,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娘仨也不活了!”
一看这女人平时就是个温婉型的,这句话本该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她却伴着呜呜咽咽的哭声,活像在唱戏。
李之然安抚般地拍了拍女人瘦弱的肩膀,转头看了眼屋顶上的赵志强,他蹲在屋顶上,正低头抹泪。
一个大肚便便的男人叼着烟走过来问“红帽子”。
“现在是怎么着?拆还是不拆?”
这人是拆迁公司的负责人,外人管他叫钱老九,一脸横肉,一对小眼睛里暗藏凶光,仿佛随时准备干架一样。
他显得很不耐烦,转头轻蔑地扫了眼赵志强,潜台词仿佛在说“这种跳梁小丑,爷伸出根小拇指就能碾死你”。
“红帽子”很为难,他几乎是在哀求李之然:“律师,你做点儿好事,把他劝下来吧。”
这时,外面传来刹车声,一辆白色宝马停在院门口。“红帽子”和钱老九一起回头,顿时脸色都变了。“红帽子”是惊慌失措,钱老九却好似见了财神爷,点头哈腰地凑上前去。
“傅总,傅总您亲自来了……”
之前还在房顶上骂骂嚷嚷的赵志强忽然不动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他的老婆——那个半边身子贴着李之然抽抽噎噎的女人也瞬间收声。
下一刻,她像支离弦的箭一样扑向了正走进来的人。李之然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但女人动作太快,衣角从李之然的指缝间滑过,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跪在来人的裤脚下。
“傅大老板,我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这房子过日子……”
来人低头漠然地扫了眼面前哭得不成样子的女人,随后视线一抬,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李之然。他表情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李之然却彻底愣住了。
他就是傅司衍?
但也只是一瞬,她脑子就飞快地运作起来。他不是聋哑学校新来的老师,他是给学校捐放映室的那个有钱人,也是他向王校长要了自己的号码。这些事,她本来早就该想清楚了,但因为没放在心上,才忽略了。
“傅总,”李之然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既然是熟人,应该好说话一些,“我是赵志强的代理律师,这事……”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傅司衍打断她的话,用余光瞥了眼钱老九和“红帽子”,“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责备的意思,“红帽子”却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对不起傅总,是我的失职。”
钱老九觉得这个年轻的老总可能是盟军,脸上堆着笑凑上来说:“傅总,拆迁咱还是继续吧,兄弟们都等着呢。”
“不……”跪在他面前的女人一听这话,害怕地去抓他的裤脚,“大老板……大老板我求求你……”
傅司衍极度厌恶与陌生人肢体碰触,他往后退,女人却抓着他的裤脚不撒手。钱老九叫人过来把女人拖走。
李之然抢先一步将人扶起来,低声在她耳边说:“去照顾孩子,这里你帮不上忙,别添乱了。”
那两个孩子就站在门口,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刚学会走路,都眼泪汪汪地看着这边。她一个外人看着都心生不忍,何况亲生母亲。果然,女人两眼噙泪,回头看了眼自家老公,拖着步子走向小孩。
赵志强在上面看着,眼睛酸得难受,既恼自己没能力,又气他们咄咄逼人,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他大吼道:“傅司衍,今天这房子不能动!除非你多赔钱给我,要不然,我现在就死在这里,让你的房子卖不出去!”
傅司衍似乎笑了下,他上前两步,冷漠地看着屋顶上的人。
“你以为你自杀的消息能变成新闻传出去?退一步说,就算这消息传出去了,一两年后还能在社会上产生什么影响?别天真了,对于我来说,你和蝼蚁没什么区别。”
他用这话激赵志强……李之然听得心惊肉跳,生怕屋顶上的人一个情绪失控,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傅总……”她想说点儿什么,被傅司衍抬手止住了。
傅司衍望着赵志强,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诉他:“你要搞清楚,傅森是按照合同办事,而你是自杀,法律追究不了公司的责任。就算你的死会引起社会舆论,但每天社会上发生的事那么多,你信不信别说一年,一个星期都不用,你用命换来的这点儿民生新闻就会被盖过去。”
李之然见赵志强脸色有了变化,看来傅司衍的激将法管用。
傅司衍看了眼手表,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给你二十秒钟下来,不然一切免谈。”
李之然赶忙说:“赵志强,傅总已经过来了。你先下来,下来我们再一起协商。”
她边说边盯着房顶上的人,赵志强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打火机收进了衣兜,顺着架在旁边的楼梯下到地面。
李之然一颗悬着的心险险地归位,就在这时,她身边掠过一阵风,几个民警迅速冲进来,将还没站稳的赵志强按在墙上,抢走了他的打火机不说,还给他戴上了手铐。
赵志强整个人都蒙了,直到银色的手铐“咔嗒”一声在他的手腕上铐紧,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疯狂地挣扎起来。赵志强的女人见状要扑上来,被周围的好心邻居拦住了。
何岩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傅司衍身边,低声说:“傅总,都办妥了。”
李之然明白了,傅司衍在来的路上就派人和附近的派出所打过招呼,只要赵志强从房顶下来,就把他带进所里关几天。等他出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别说房子,到时候连一块碎瓦都没了。
“傅总,厉害。”李之然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向赵志强,“警察同志,我是他的代理律师,这事……”
她还没走近,情绪激动的赵志强就朝她脸上啐了一口。
“滚开!你们都是一伙的,骗我下来!都是骗子!都想要我的房子!”他抬脚就照李之然踹了过去。
有人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后拉了一把。
“你们律师现在都任打任骂不还手吗?”
傅司衍抽出西服口袋里的手巾,想替李之然擦掉脸上的污秽,但她偏头躲开了。外面传来哭闹声,是赵志强的老婆和两个小孩,还有机器开动的声音,他们已经开始动手拆房子了。
她再次看向傅司衍:“傅总,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他不喜欢与人对视,避开了她的眼睛,“如果是赵志强的事,就不用谈了。”
李之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冲出了院子。傅司衍拿不准她想做什么,但他清楚,李之然骨子里有股倔劲儿,七岁时就如此,现在,恐怕变本加厉。
他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何岩自然紧跟在傅司衍身后。
先前他看到李之然只觉得有点儿面熟,刚才傅司衍一系列的举动和反应,让何岩断定了她的身份。何岩在心里叹了口气。
李之然刚刚看傅司衍那一眼,没有半点儿温情。阔别多年,他烙印在心底的暖阳,视若珍宝的人出现了,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真是命运弄人。
傅司衍没想到李之然会倔到这分儿上。她一个人围着两台正在运作的挖土机来回跑,不知和里面的司机说了什么,轰鸣的大机器竟然在距离房子几米开外的地方硬生生停下了。
钱老九见状大喊:“你们干什么呢?怎么突然停了?”
其中一个司机探出头来无奈地朝钱老九喊道:“老板,我们就是公司派来做事的,兜里也没几个钱,不想惹麻烦。你们还是先协商好吧。”
李之然也是走投无路之下急中生智,这里大部分都是拆迁公司和地产公司的人。但这几台重型车不是,推土机也好,挖掘机也好,都是从别的公司临时雇来的。作为第三方,他们自然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李之然警告他们,只要他们敢拆一块砖,就是侵犯私人财产,房主完全可以以此起诉他们。司机们肯定不想担这个责任,刚刚赵志强不要命的狠样他们也见了,谁愿意惹上这么个玩命的主儿?
车不动了,拆迁行动也不得不停下了。
何岩在一旁看着,低声笑了笑:“李小姐真是有勇有谋。”
傅司衍没说话,看着一步步走来的李之然,等她走到近前,他才开口吩咐何岩:“从公司调两台车过来,务必要拆了这栋房子。”
他有意让李之然听见他的话,想让她知难而退。
“傅总。”李之然平静地说,“能不能给个机会再商量商量?或许能找出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你们傅森的招牌那么大,把一户普通人家往绝路上逼,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这世上所有看起来两全其美的事,至少存在一方利益受损。而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手里没有和我谈判的筹码。”
求人自然要有个求人的样子,李之然一向能进能退,顿时和气一笑:“您别搞得这么严肃嘛。”
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确没有和傅司衍谈判的资格。但傅司衍是这件事唯一的转机,就算没有机会,她创造机会也得和他好好聊一聊。
理性牌在他这儿打不通,就打感情牌吧。
“傅总,我们以前不是朋友吗?”李之然又靠近了一点儿,露出嵌着梨窝的笑容,好声好气地说,“您看拆房子这事吧,也不急在今天,等明天再动手也不迟啊,就当帮帮老朋友啦。我们待会儿一起吃个饭,什么事都好商量嘛。”
何岩抿嘴笑了,这个李小姐还真是能屈能伸,刚刚对傅司衍如寒冬飞雪般冷漠,一转眼又笑得似三月和煦的春风。
李之然这一招无疑走对了。换作别人,在傅司衍面前用这招,肯定会被他面无表情地忽视,顺便讽刺几句。可她不一样,她的笑容让傅司衍很怀念。于是,傅司衍破天荒地在公事上让步了。
他点头说:“好,想去哪里吃饭?”
“我都可以啊。”
刚才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瞬间烟消云散,剧情急转直下,傅司衍和李之然两人在众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和谐友好地坐进了一辆车。
“红帽子”一直看着车走远了,才合上下巴,呆呆地问了何岩一句:“何助理,傅总这是?”
“中邪了”三个字他忍着没说。
何岩作为过来人,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谁的人生里还没个例外呢?”他拍了拍“红帽子”的肩,交代一句,“今天不要动工了,明天再说。”
李之然自然不是真想和傅司衍一块吃顿饭,所以她压根没留心傅司衍的车是往哪个方向开的。一路上她都在套近乎,东拉西扯,半个字也没提赵志强的事。
傅司衍也很配合,她问什么他答什么,但不知是刻意还是不会聊天,他回答的话一板一眼的有来无回,根本就是传说中的话题终结者。李之然一路干笑着,异常艰辛地把对话进行到底。
当白色宝马停在傅森大厦门口时,李之然傻眼了。这位大佬不会抠门到打算带她吃公司食堂吧?李之然揣着这种心思,看傅司衍的眼神更复杂了,不过脸上依然保持着热情友好的笑容,笑得脸都快僵了。
穿过一楼大厅走到电梯口的这一段路,有几名员工认出傅司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傅总”。傅司衍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
走在他身边的李之然能明显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关注及八卦的目光。但当她回头看时,却又没抓住一双眼睛,似乎所有人都在低头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事,看起来都很正常,正常得有点儿过头了。
李之然隐隐觉得,他们都很怕傅司衍。说来也是,一个冷漠精明、笑比河清的老板,哪个员工在他的面前能自在得起来?
董事长办公室位于大厦第二十层。
李之然走进傅司衍的办公室,第一感觉就是空。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参观这间空旷的办公室,就被对面墙上的画吸引了目光。
画里画的是房间的一角,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使得那一角变得明暗参差。窗户是唯一的出口,却通向更深的阴影。整幅画布局沉闷、用色阴郁,连光都是深冷的色调,转角、窗口仿佛都透着无处宣泄的压抑。
李之然觉得那幅画里锁着一种深沉的孤独,那种孤独轻易地穿透了她的心,激起了她心底的共鸣。
傅司衍的声音飘过来:“那是爱德华·霍珀的最后一幅作品《sun in the empty room》(空房间的阳光)。”
“噢……”李之然拉长了尾音,一脸恍然大悟,回头冲傅司衍抱歉地笑了笑,“不认识,不过我挺喜欢这幅画的。”
她转身走向傅司衍,顺便看清了办公室的全貌。装潢以沉稳的冷色调为主,色彩搭配恰到好处,在墙面转角处稍作处理,加重颜色对比,又透出微妙来。连少有人注意的细节都做得如此精致,可以想象主人有多讲究。
李之然忍不住赞叹:“你这办公室真是别具一格,格外好看!”
傅司衍没接话,只问她:“想吃什么?”
“都可以。”
在李之然看来,饭菜就是用来填饱肚子的,不过酸甜苦辣咸几味,没什么大区别。而且,她现在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太把自己当回事。
傅司衍用内部电话打给秘书室,让订两份晚餐送上来。可他一没说店名,二没说要吃什么饭菜,秘书室的几个小秘书犯难了。他们不敢打回去问,只好一通电话打给董事长的私人助理何岩,向他求救。
李之然当然不知道秘书们的心酸,自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打算拐弯抹角地跟傅司衍提一下拆迁的事。
“傅总,市郊那么大一块地,你打算建什么?”
“和某知名酒店集团联手,打造一家度假休闲精品酒店。”
“噢……”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傅司衍主动把话题引到赵志强身上。
“接下赵志强的委托之前,你应该已经弄清楚了,知道上庭毫无胜算,只有求傅森让步这条路可以走,不过风险几乎高达百分之百。我很好奇,他究竟给了你多少律师费,让你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看赵志强家里的情况,他也付不起多少律师费。
“我的劳务费就不用傅总您操心了,而且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衡量的。”李之然避开了他的问题,进一步说明,“你说得很对,我的确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所以希望这是条生路。”
傅司衍坐在沙发上,往后一靠:“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房地产业这块我是个门外汉,但我也清楚近几年房价飞涨,远不止翻了四五倍。四年前政府资金紧张,卖地的时候把价格压到了底。虽说当时给三十万补偿金,是由正规评估单位评定的,但这背后有没有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交易……”李之然笑了笑,“那我就不乱猜了。现在,赵家那块地的市场价值究竟有多少,傅总应该比我清楚。您给他们三十万就拿走他们一家六口落脚的地儿,这样做的确不太人道了。所以我希望傅总能退一步,把钱拿回去,用空置房来交换,一房换一房。”
见傅司衍不吭声,李之然继续说:“现在是网络时代,如果这事真闹大了,弄出人命来,再被捅到网上,对傅森公司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负面影响。不如您退一步,还能得个良心企业家的好名声。”
“你想过这么做对傅森的影响吗?”傅司衍不疾不徐地道出后果,“一旦我开了赵志强这个先例,其他拆迁户就会蜂拥而上。那群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那时候傅森就得收拾一个大烂摊子,吃力不讨好。另外,如果我采取以房换房的方法,被当成正面例子来表扬宣传的话,那么同行甚至政府拆迁办势必会被拖出来和傅森做比较,到时候舆论肯定会让他们下不来台,让我一举得罪政府和同行。你这个提议还真是贴心。”
李之然被他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她从头到尾都是站在赵志强的立场出发,却没有考虑过傅森的情况。
“任何行业都存在灰色空间,我是个商人,不是道德标兵。只要不违法,我的一切活动,都以公司利益为重。”
傅司衍的目光顺着李之然色泽偏淡的唇一寸寸往上,最后落在她眉心,他依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然然,生意场上讲究利益交换,他们的弱小、贪婪和无知,不是我让步的理由。”
他的声音仍然不咸不淡,叫她然然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两分温和,但这番话却不容反驳。
原本李之然还想从拆迁补偿的费用上再和他商量商量,现在看来,这事是彻底没戏了。李之然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她心里还记挂着赵志强一家人。
“我知道了,那……打扰了。”
她提起包准备走,但一转身,死前都要挣扎几下的个性让她再次回过头。
“傅总……”
傅司衍起身上前想挽留,她毫无征兆地突然转头,正好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胸口上。李之然脆弱的鼻梁被他胸前结实的肌肉撞出一股酸疼劲儿,差点儿把眼泪逼出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捂着鼻子抬头道歉。傅司衍的视线一时避之不及,两人四目相对。
李之然再次感受到他心底的恐惧,那个小男孩无助凄厉的尖叫声让她眼里的一点儿湿意瞬间成了汪洋,泪水溢出眼眶。
流泪的李之然让本就局促不安的傅司衍更加无措了,垂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多次。
“别哭。”他低声说,视线变得飘忽起来,嘴里用微弱的声音念着几个时间点,“1996年6月27号下午2点17分43秒第一次见面,2016年7月3号下午5点6分重逢,2016年7月4号下午5点39分……”
此刻。
“别哭,然然。”他再次说。
李之然用手背在两眼一蹭,刮红了眼皮,止住了眼泪。她盯着傅司衍的胸口,似乎想透过那件西服看进他的内心。她觉得匪夷所思,这样一个男人心里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恐惧?
李之然抬头看他的脸,很英俊的一张脸,五官无可挑剔,深目高鼻,略显单薄的嘴唇弧度优美,唇角处收成锋利的一条直线。他脸上最出彩的是那双眼睛,对于亚洲人来说过于深邃的一双眼睛,如同两个漩涡,能轻易将人的目光吸进去。
她不喜欢看人的眼睛,因为她在那里见过太多的肮脏。
而他……又是为什么?
李之然的视线迟迟不肯从他的眼睛周围离开,这让傅司衍很不舒服。
“别看我。”他把头偏向一边,不安的感觉扩散到四肢百骸,低声说,“你先出去。”
李之然没动,她终于敌不过内心的悲悯,颤声问:“你……为什么……那么害怕?”
傅司衍自然曲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他以为李之然是在说他的反应。他努力克制自己去背那些数字的欲望,回答她:“我没有害怕,我只是觉得不安。”
他重新看向李之然,看她的嘴唇、鼻子、额头……最后,视线滑向她的眼睛,几秒钟后,他刚刚退去的不安又卷土重来。
“如果是以前的你,就会知道我不正常。无论二十年前还是现在,甚至二十年后,我都是这个样子。”
李之然听糊涂了:“我记性不太好,以前的很多事,我都忘了……”
“能忘记自己的父亲以及和他有关的一切,对我来说,是个值得羡慕的优点。”
苦苦隐藏的秘密,封存在内心某个角落不再翻起的旧事,就这样被他轻易提起。李之然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被扔到太阳底下,强烈地羞愤感冲上心头,令她瞬间变了脸色。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傅司衍说:“意外。”
李之然的神色骤冷:“我不想跟你开玩笑。你还知道什么?”
他有些奇怪:“还有什么?”
李之然抿了抿唇,总是上扬的嘴角收成一线,锋利如刀片,连眼神也像刀子一样。她很少有神情严肃的时候,生活太苦了,她拼尽全力也没能在上面涂上一层蜂蜜来粉饰太平,她只能给生活裹上一层薄荷糖。薄荷的味道清清凉凉,还有点儿涩,不过好歹也算是颗糖,沾上了甜的边。可现在,糖衣融化了,生活的原味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也吞噬了她的理智。
“我不知道我的事你是从哪儿听说的,但请你转头忘掉,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不要影响我的生活,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还有……我希望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傅司衍身体一僵,仿佛遭到晴天霹雳。
“我们,隔了二十年才重新遇见,不过一天,你就决定抛弃我?”
他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脆弱,李之然又听见了他心底那个小男孩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她甚至有种错觉,此刻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一个成年男人,而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孩。
李之然瞬间心软了下来。她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如鲠在喉。
傅司衍对于她来说,是个陌生人,一个了解她的过去,知道她的秘密的陌生人。
傅司衍往前迈出一步,试图走近她。李之然如临大敌,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她最终也没再对傅司衍说一个字。
“然然!”
傅司衍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化成无形的藤蔓缚住了她的双脚。李之然险些跌倒,幸而提着外卖走过来的何岩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李小姐?”他担心地看着她。
李之然勉强笑了笑:“我先走了。”
何岩看着她逃也似的冲进电梯,犹豫了一会儿,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傅总。”
傅司衍似乎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定定地站在窗边,俯瞰楼下。从二十层望下去,人如蝼蚁,但他还是看清了李之然的身影,她穿过马路朝公交车站走去,一次也没回头。
傅司衍走回办公桌前坐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饭菜只留一份。”
“好。”何岩试探着问,“傅总,你们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说,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脸上的无助脆弱早已褪去,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波澜不起的死水,倒映出经过的一切,唯独不展示自己。
何岩无声地叹了口气,按傅司衍的吩咐留下一份饭菜,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