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第236年：至死不见
第236年：至死不见
因为她的亲人，所有她真正在意的人，此刻都不在她的身边——母亲吕雪，父亲郭单，在她年幼之时便已双双离她而去；太后郭女王、毛皇后、明帝曹叡……也早已都一个个消失不见了。她最在意，最心疼的两个养子，齐王曹芳远在河内郡，曹髦早已长眠于地下……
司马昭呢，这个跟她纠葛一生的男人；算起来，她已经有数年没有见到过他了吧……
不一会，内官又走进寝殿内，跪下朝曹奂禀告道：“启禀陛下，司马相国在殿外求见太后！”
从今日辰时听闻郭阳病重，恐支撑不了多久后，司马昭便即刻进宫，请求与她见上一面。从辰时到现在，即便他已经差人进来通报多次，但都被郭阳拒绝；可他也不甘心，一直都守在永宁宫外，不曾有须臾离开。
听到内官的话，曹奂唯恐司马昭在外面会等得不耐烦，从而生出怒意；他震震心惊之后，还是低头对郭阳劝道：“母后，今日相国已经求见了很多次了。他与您多年未见，现只是想再见您一面，再听听您的遗命……朕知道，当年高贵乡公死于相国之手，您此生都无法介怀；但相国既然恳求至此，您却真的不愿再见他一面吗？”
而即便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郭阳还是艰难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其实曹奂说得也不全对，这些年她更是想明白了——她不仅是无法介怀于，曹髦的死；更是深知，自从当年司马师死后，他肆无忌惮地对她直言不讳，说要偷天换日，倾覆天下之时，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只是在她九岁那年的许昌，上元节灯会上，那惊慌失措爬进她马车里的六岁男童；是当年在西平郡，无论如何也要放她逃生的十一岁少年；是曾想要带她远走高飞的他，是曾想要驻守河内郡，一生一世都守在她身边的他……而绝非现在这个，大权在握，野心勃勃，杀伐果断的一代权臣。
哀，莫大于心死。既然永远都回不去了，那还是让他们彼此记住彼此最美的模样，然后相忘于江湖；不用再来破坏什么了吧。
由于郭阳执意不肯宣见司马昭，曹奂也无能为力；只能挥挥手让内官出去，通报此时还候在殿外的司马昭。
而殿内，就在那仅有的力气，都一点点从郭阳身上消失，让她眼前一片模糊之时；她却猛然听到殿外司马昭那略显沧桑与沙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臣此生此世永为魏臣，日后不论发生何事，定保陛下与太后平安无虞！”
……
这般坚定的声音，回荡于永宁宫外，久久都不曾散去。而时至今日，司马家都已对大魏咄咄相逼至此；所以此刻，不论是曹奂，还是这宫中所有的内官奴婢；已经没有人会把这句话当回事，只以为这又是司马昭在太后临终前惺惺作态了，除了郭阳。
一丝淡淡的笑意，逐渐滑过郭阳的嘴角——当年她被曹爽软禁于永宁宫内，他曾单膝跪于宫外，对他许下过的承诺，到现在他竟还记得呢。
那他，还会遵守吗？不管会不会，总之她是看不到，也不在意了。
＊
永宁宫外。
冬日里的傍晚，凛冽的寒风冰冷刺骨，肆意将满地的枯黄的叶扫向天空，再任由它们飘落下来。这里，处处都透着凉意。
随司马昭一同进宫，时年二十八岁的中抚军司马炎并不明白，仅仅是一个毫无实权，这些年又无所作为的深宫太后命不久矣，父亲司马昭为何会放下身段，执意依照人臣之礼跪在这永宁宫外，屡次求见太后一面。
他也不明白，这永宁宫内的人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屡次拒绝司马昭。他更不明白，为何即便被拒绝数次，司马昭也不善罢甘休，就这么一直跪着。
又一阵寒风吹来，司马炎冷得有些受不了了。当进去通报的内官又出来告诉司马昭，太后仍然不肯相见，司马昭却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后；司马炎终于按捺不住想要提醒他，以他们司马家如今的权势，想要见一个人，何须这般谦卑恭顺？直接闯进去就可以，反正也没人敢拦他们。但他刚要开口，也不知司马昭突然着了什么魔，竟朝那紧闭的拱门大声喊道——
“臣此生此世永为魏臣，日后不论发生何事，定保陛下与太后平安无虞！”
听到这里，司马炎甚至忍不住笑了——这还是从昔日协助司马师废曹芳，弑曹髦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吗？
而且曹髦在临死前早就说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些年来，他的心思在这朝野之上也的确无人不知。甚至很快，群臣恐就会联名上奏，逼迫曹奂退位给他，让他一登大统了吧。那现在他喊出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惺惺作态吗？
也许，也不是吧。毕竟他已经老了，从这些年看来，他好像也的确已经没有了不臣之心。不过即便司马昭这么说，而他却不可能做一辈子魏臣的。他要让他们的晋国一统天下，传承万世。
紧接着，永宁宫内突然爆发出了痛哭流涕，呼天喊地之声，看来那位郭太后终于归西了。想到总算可以离开这里，司马炎正要搀扶司马昭离开；司马昭却像悲痛至极般，脸上突然浮现出痛苦万分的神色；紧接着，他猛然按住胸口，竟吐出了一大口鲜血，随即倒地不省人事。
原来她一旦狠心起来，竟真的可以决绝至此；自从曹髦被弑杀之后，她到死也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可这数年来，他却仍然会将她深深藏于心中，与他的骨血都融合在了一起。现在生生将她从他心中剜去，他怎能不痛？
他戎马一生，剿灭叛乱，攻克蜀国，创下过不世功业；却也擅行废立，弑杀天子，偷天换日，恐遗臭万年。人人都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有谁知道，他的心，和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那般简单？
又有谁知道，他心底一直藏着一个秘密，经年不忘，却从未敢对人言？
“父亲！父亲！”司马炎见状，慌了，立马命人将司马昭搀扶起来，急急出宫。
景元四年十二月，郭太后去世。上谥号为明元皇后，与魏明帝合葬于高平陵。
郭太后丧事之后，原本还算康健的司马昭，身体竟也每况愈下；终日里居于家中，沉默不语，连早朝也不怎么上了。最后终于在一年后，咸熙二年八月病死，葬于崇阳陵。
九月，司马昭被谥为文王。
十二月，其子司马炎代魏称帝，国号晋，史称西晋；司马昭被追封为文帝，庙号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