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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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蚕蜡炬似二哥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许多人都为失去的亲人扫墓,因为在四月时节,阳光温柔地洒落于大地,草木复苏,松柏开始变得青翠,花儿竞相开放,鸟儿凄清地鸣叫,这怎能不让人在欢快中思痛,为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歌吟,也为曾赐福给我们而今已然离世的人悲悼。生命的流水了无痕迹,心灵的记忆却永志难忘。

二哥长眠于故土转眼间已经四载,作为游子的我身处数千里之外,一直没能为他扫墓,只是前年秋天回家到坟上看他。在贫瘠荒凉的山坡上,原来身边有母亲做伴,后来母亲被迁葬到别处,二哥孤身一人一定很是寂寞的,倒塌的坟头和周围长长的败草更衬托着秋日的荒凉。这与二哥生前像春蚕吐丝和蜡烛照明一样,一心为着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二哥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不会认为亲人都忘了他,尤其是曾深受他呵护长大的我,即使远在天涯,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在心中为二哥祭奠的。我想,人已逝,灵已远,外在的形式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让他的精神长存不灭。

在我们兄弟姐姐六人中,二哥的心地最软,也最有孝心。虽然老二的位置往往容易被父母忽视,但他对父母反哺尽孝从小就出了名。二哥初中毕业后没能再继续读书,而是弃学种地帮贴家用,因为下面有好几个弟妹需要钱吃穿花用,虽然二哥酷爱读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春夏秋三季忙农田里的活计,到了冬季则继续参加人民公社兴修水利的劳动。然而,每当工地上改善生活,十几岁的二哥都舍不得吃,留下来好趁夜里送回家给父母吃,因为他知道父母辛苦操劳,有一点好吃的都到了子女嘴里。有一次,晚饭吃的是白面包子,二哥一口都没舍得吃,十几里路一口气跑回家,打开饭盒包子还热着呢!二哥一边催父母趁热吃,一边叙说着外面下雪路滑还摔了几跤。看着儿子带来的包子,再看看儿子头上和身上的雪花,母亲将儿子搂在怀里大哭起来。那时我还小,但眼前这一幕却永远不能从心底抹掉。母亲逼着二哥吃了一个,剩下的分给我和弟弟。我和弟弟毕竟是贪吃的年龄,二哥捎回的包子里有大块的肉,嚼在嘴里都不舍得咽下去,香美极了。后来,我到全国各地吃过各式各样的包子,都没有二哥那天晚上带回家的好吃,而多少年过去了,每次吃到包子,我都会想起二哥“雪夜孝敬母亲”这件事。

二哥在世时,曾给我说过这样一件事:“老四(我在家男孩中排行第四),你知道吗?咱妈生病时,多亏了我给她弄的苹果,一个冬天那一小缸苹果,咱妈吃了还真是管事儿。”至今,二哥的表情和自豪感仍然历历在目。当时,我没问他是怎么弄来的苹果。后来想想,是借钱买的,是卖掉破烂或衣服买的,还是偷来的?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妈妈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很重,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孝子。今天,这样的孝子越来越少,而多是不肖子孙,有的甚至虐待和打骂亲生父母。每当读到《红楼梦》里“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这句话,我就想起二哥。有一次,看赵本山演出的电视剧《刘老根》,其中有一段“哭坟”,因为常遭儿子打骂,老母无奈地跑到丈夫坟上哭诉,其凄惨悲凉令人心肺欲碎。人都说生儿育女为防老,一旦老了,无用无能无力了,有几个儿女能念及父母天高地厚的恩情?我想,二哥今天如果还活着,一定比任何一个兄弟对老父亲都孝顺。

二哥对弟妹最好,像大鸟呵护小鸟,谁都不能染指。一旦听到谁欺负了我们,二哥总是第一个出场,有时几乎到了不要命的程度。结婚前是这样,结婚(弟妹们都结了婚)后也是这样,仿佛一只老鸡看护小鸡,随时警惕外敌的进攻。记得有一次,姐姐受了气,躲在家里号啕大哭,二哥知道事情原委,他竟然疯了似的跑到那家门口,一边踢门一边破口大骂,对方吓得不敢吱声更不敢出门。也许在二哥看来,失了母亲的孩子本来已经够可怜了,再遭受欺负是万万不可的。也可以这样说,自母亲去世后,我们兄弟能够平安度过,不受欺负,与二哥的呵护直接相关,所以二哥是我们的保护神。二哥还是我们家的“万金油”,后来兄弟姐姐都成家立业了,但谁家需要帮助,二哥总是随叫随到,有时宁肯自己的活计先放着,也先去帮助别人。二哥的奉献精神似乎比别人都强烈。

考大学之前,我几次需要帮助都是二哥亲自出马。一是上高中时眼近视需要配镜子,因为到蓬莱城的交通极不方便,是二哥骑自行车和我一起去的。单程八十多里崎岖不平的山路,我俩骑着自行车走了很久很久。多少年过去了,他在前我在后,他一步一回头的关爱,直到今日那亲情与温暖仍留在心间。二是我到八十里外的另一个乡镇中学读书,因为交通不便,还需要自带行李,又是二哥送我,同样是我俩骑着自行车同行。这次的道路比到城里更难走,加之我们从未走过,所以一边走一边打听,费尽周折。来时自行车是借别人的,所以二哥返回时还需要将我骑的自行车捎回去,无奈二哥只有将另一辆车用绳子捆在自己骑的车后。当我看到二哥用很长的助跑骑上自行车,一摇二晃地上了路,又想到二哥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何时能走完这漫漫长途,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一颗心也悬起来,因为带自行车远比带人和行李困难。后来,放假回来向二哥问起此事,他淡然一笑说:“那一次确实大吃了苦头,好不容易才将两辆自行车弄回来。”三是我考取了大学,二哥到百多里外的烟台送我,因为替弟弟自豪,这一次,排队买票、自上午一直等到晚上,二哥的辛苦奔波都为喜悦冲淡了。由于上火车没有座位,二哥一直为我千里路上的辛苦担忧,所以分手时眼里满是担心,在其中我看出了父亲对儿子般的关爱。现在,我已人到中年,天南海北走过不少地方,但最初迈出的步伐,跨越的有限道路,是二哥与我一同走过的,因为有二哥的深爱与保护。后来,不论走在哪里,走多元的路程,遇上多少歧路,我都充满信心,也无所畏惧,因为我坚信一直有二哥与我同行。

有一次,大学假期回家,姐姐告诉我:二哥手中没钱,因为听说我读书急用,实在无奈,他顶着风雪用自行车带了几片豆饼到十几里外的集上,将卖下的几十块钱全部寄给我。见到二哥,我向他致谢,没想到二哥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你真要感谢,就去感谢你二嫂。”年轻时我不解其意,当成家立业,我方明白此话的深意,那就是:“二哥怎么都好说,对自己的亲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关键是你二嫂心肠好用,她不同意,我再想帮你,也就难了。”二哥没向我解释,但后来我妻子全力以赴帮助我姐姐的女儿,我明白了此理。还有,自从离开家乡,每次回家,二哥都是关切的目光和幸福的笑容,仿佛见了我,他的身体和脚步一下子轻灵了许多。每次见面,我都问二哥怎么那么瘦,他总说胃有点不对头,还握紧拳头使劲表示,自己的身体没事,是强壮有力的。

二哥与其他兄弟的另一不同是酷爱读书。虽然上学不多,但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家中唯一的爱书人,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些小说,像《渔岛怒潮》《高玉宝》《烈火金刚》《桐柏英雄》等,他废寝忘食地阅读,竟然到了着迷的程度。有时,他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为此常遭父亲训斥,但却置若罔闻。手上没书可看时,他就讲故事给我和弟弟听,尤其在夜里剥花生犯困,二哥所讲的故事功莫大焉!后来,我能成为文学博士和学者,对文学充满炽热的感情,包括我性格中钢铁般的意志,最早的源头应归功于二哥,是他最早用这些小说点燃了我的希望之灯。我读大学后,也曾给二哥寄过书,有一本命相学二哥就非常喜欢,曾下过工夫研究,我回家时他还与我探讨。我曾读过莫言关于童年读书的散文,感触颇深。莫言的二哥过于专制霸道,甚至有些凶恶,这一方面强化了莫言的嗜书如命,但对莫言内心的伤害却是强烈的。我的二哥则不同,他是一道温暖的阳光,最早用美好的讲叙和爱意透进我孤寂的童心,今天想起往事,心中的那种幸福感仍会油然升起。

但好景不长,姐姐告诉我:二哥身患重病住进县医院。我立即回去看他。看到钟爱的四弟来了,二哥两眼饱含泪花,是伤感还是幸福,是心痛还是留恋,恐怕都有。我离开时,二哥说什么也要送我,站在路边等车,二哥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我,拉住我的双手也一直没有放下,我看到此时的二哥仿佛老了十岁,以往精干结实的他不知哪去了。曾伴我走过那么多道路的二哥怎么一下子脚步踉跄了呢?车来了,二哥最后请求似的向我说:“老四,如果二哥不在了,你千万帮我照看两个孩子,别不管他们。”我泣不成声,使劲地点头,说不出一个字。

没想到,这是我与二哥最后的一别,后来我又与二哥通过几次电话,尽管我在电话这头劝二哥不要灰心,但听得出来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平静中有无数的记挂和思念。听姐姐说,二哥后来又去了一次医院,但没住下就又回来的。当时二哥问我姐:“小梅(姐姐的小名),怎么这么快就回去,我的病是不是没办法治了?”姐姐只能说:“二哥,不是,医生说了,这种病回去养养就好了。”姐姐接着对我说:“力强,你知道吗?二哥听到这话,眼里的光亮马上不见了,他一切都明白了。”2002年正月初七,二哥离开了人世,和家母一样享年49岁。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三哥和姐姐也先后离世,他们分别是47岁和44岁。哥姐的英年早逝带走了我多少美好的记忆,也留给我多少寂寞与回忆。

作为农民之子,能够从大山里走出来,能够有点成绩,我深知我的道路是父母兄弟姐姐一砖一瓦为我铺成的,也可以说是他们用人梯让我“登机”,来到大山之外的世界展翅飞翔。然而,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对于二哥、三哥和姐姐的死我无能为力,甚至我都没能为他们送别,至今连一个清明节也没为他们扫墓,我是何等的薄情寡义啊!但是,我又心知,自己是多么爱他们,有时心中苦闷时常突发奇想: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最希望伴在身边的一定有兄弟姐姐的。而哥姐最后没能见上我一面,心中是否不甘?这是我常常后悔的。但我又想,真正为他们送行,我将用什么去面对哥姐的爱与生死离别?我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去想。

好在我已尽我所能为二哥子女着想和努力,现在他的女儿有了很好的归宿,儿子也进步很大。二哥的在天之灵可以放心了。清明时节,二哥的女儿、儿子和女婿一起自烟台回家给爸爸扫墓,并来电话告诉我具体情况,我心稍安。书上曾有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觉得用这句话来概括我的二哥最恰当不过。二哥没有活过半百,但他给父母、兄弟和妹妹的爱最多。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二哥一直视为掌上明珠,从不打骂,倾注了全部的爱。据说,即使在病中,二哥仍然下地劳作,自己能做的活从不让妻子儿女受累。不过,春蚕和蜡烛用尽了自己,却给更多的人带来温暖和光明。

如果人的生命应有百年,二哥在人世还不足半百,而这些年他心中只有别人,没有自己。我希望剩下的五十年,二哥能身在天堂,好好地休息,充分地享受。同时,保佑全家人安康幸福,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