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两张面孔(1)
电话铃似乎响了。
我拧紧水龙头,让水声停下,仔细确认声响。尽管浴室门紧闭,声音很轻,但的确是电话铃声。
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半夜两点——这时候会是谁打来的呢……
在鸦雀无声的深夜一隅,那金属铃声听着就像一种未知生物的痛苦喘息。
我用毛巾擦擦沾湿的手,走出浴室。隔着客厅门传来的铃声在昏暗的走廊回荡。这栋屋子的二楼卧室与一楼客厅都装了电话,卧室的电话只有弟弟和十分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号码,是完全私人用的。想不出谁会打到客厅的电话上去。
电话不依不饶地继续响着。我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提起了听筒。铃声戛然而止,取代它的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
“是真木老师家吗?画家……真木祐介老师家吗?”
是个陌生的嗓音。
“我是新宿S署的人。您是真木老师吗?”
“是的……”
“深夜突然来电很抱歉,是有关您太太的事情……太太的名字是不是念‘qi’子呢?是‘契约’的‘契’字吗?”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警察居然在深更半夜打电话来问契子的事。更惊人的是,我显得格外冷静。身处夜间的凉气之中,连心态也变得冷淡了。
“您太太现在是否外出了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用近似反问的含糊语气回应他:“唔嗯……”
“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嗯,我没问她具体要去哪儿。”
刑警的声音在听筒深处消失了片刻,之后再度响起。
“是这样的,新宿三丁目一家旅馆发生了杀人案,我是从案发现场打电话给您,被杀死的女子似乎是您的太太。”
“契子她?这不可能!”
我不由得怒吼般地大喝一声。
“因为被杀害的女子手上有一封要寄给您的信件……读过内容之后,看上去是您妻子写的……您太太出门时是不是穿着深蓝色结城绸[1]的和服呢?腰带是灰色的,上面有黑色四叶草的图案,只有一片叶子是粉红色的……”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她确实是有一条那种图案的腰带……可是……”
听筒深处传来男人的沉吟声:“看来是您太太没有错了。很抱歉,能请您火速赶到这里来吗?”
我已经不记得是何时挂了电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用震颤的双手按着听筒,像是惧怕那男人留下的余音。也许是因为过于惊愕,意识融入黑暗中,变得稀薄,思绪也变成原地打转。那个自称警察的男人最后匆忙说出的话语中,我只记得“从新宿御苑大门前数起的第三条路”这句,还有“帕德”这个闻所未闻的旅馆名。“帕德”的发音怎么都听不清楚,我还反复问了好几次。
我本想这也许是个骚扰电话,但他的说话声背后的确传来了警笛与匆忙的脚步声,似乎飘荡着命案现场的气息。
但这是不可能的——契子在新宿的旅馆里被人杀害,肯定是哪里搞错了。总之还是去现场看看为妙,这么一来就能轻松化开这个无聊的误解。
然而,身体却不肯随我的想法而行动。我瘫在沙发中,任身体下陷,只是迷茫地望着墙上的画。是一个女人的肖像画。妻子契子——刑警方才宣称死亡的女人,她的脸在一片幽暗中如幻象般浮现。说是脸,其实看上去更像是渗入墙壁的一摊污渍。我全身发颤。为了让手上的痉挛停止,我用全力握紧一只花瓶,朝肖像画扔了过去。花瓶重重砸在画中女子的脸上,又掉落到地板摔碎了。
听到响声,我才回过神来。玻璃花瓶摔得粉碎,而画中女人的脸庞却毫无变化,只有被水打湿的头发像活人似的扭曲起来。但那张脸依旧纹丝不动。
不会有错,这个女人是绝对不会死的——
在突如其来的刺激之下,所有记忆都回到了空荡荡的脑海中,我就像个初愈的失忆患者一样恢复了神志。我将视线从画中女人的脸上移开,来到走廊。
走廊尽头的浴室还亮着灯。我为该去浴室还是去二楼犹豫了一瞬间,双腿擅自选择了上楼梯。
这是今晚我第四次爬上这段楼梯。爬上楼梯的第一扇门就是卧室,我也是第四次打开这扇门。
卧室里很暗。门旁的开关一周前坏了,还没修好。我从裤兜里掏出火柴点上。指尖的光芒让暗夜微微泛白,微弱的火苗照出乱糟糟的床铺和塞进壁橱的地毯上那熟悉的几何图样。明明早已再熟悉不过,这奇妙的形状却让我辨别不出是几边形。
“不可能……”
我用不似自己的声音低声念叨。
契子在新宿一家我都没听说过名字的旅馆里被杀,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契子刚才还躺在这块地毯上呢。是我杀的。是我在这间卧室里亲手杀死了她。而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才刚刚将尸骸埋在后院,正在浴室清洗沾满泥巴的双手。
拿着火柴、融化在黑暗中的这只手上,还残留着掐住脖子时,妻子——契子身上最后的体温。
1
四小时后——
隆冬的黎明,我驾车疾驰在冻出一层白霜的高速公路上。我正从新宿的案发现场赶往另一个现场,也就是位于国立市的家中。晨光渐渐给周遭的景物描上一层轮廓,脑海中的混乱思绪反而愈加纠缠,成了一团暗影。
或许是同名同姓,又或许是持有妻子要寄给我的那封信的女人偶然被杀了——四小时前,我怀着这种乐观的心态从家里出发。
到达新宿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红色的霓虹灯管组成了英文店名“帕德”,那过分鲜亮的色彩反倒让旅馆整体显得昏暗。这也是门口唯一的色彩,一眼就明白是那种旅馆。
一旁停着警车,大门口被媒体记者挤得水泄不通。被誉为给战后绘画史涂上一抹独特色彩的知名画家之妻,在这种偏僻又淫靡的地方被杀,的确称得上是大丑闻。闪光灯朝着我连连闪烁,麦克风蜂拥而至。
似乎是打来电话的那名刑警将我从旋涡中救出,领我去了现场。
现场位于旅馆四楼的四〇二室。
从踏入那房间的第一步起,我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混乱。房间的整体印象与我自家的卧室——也就是我真正杀死妻子的现场堪称酷似。尽管没有壁橱,但从床的位置、房间面积、窗户大小,到窗帘与地毯的颜色,全都一样。就算细节处有所差异,但当它映入我的眼帘时,真就仿佛是把我杀妻的卧室直接搬到了新宿后巷的旅馆中。
产生这种错觉可能是因为看到横陈在床上的雪白裸体的女子尸骸。她的脖子上缠绕着束带绳[2],床脚边丢着一把沾有新鲜血迹的扳手。刑警解释说,凶手是用束带绳勒死女子之后,再用那把扳手将其面部砸烂了。
当白布从尸体脸上掀开时,我不禁想吐,用手捂住了嘴巴。并非是形如碎土的那张脸令人作呕,而是异乎寻常的相似感让我感到晕眩。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我在当晚的所作所为。我在一小时前才刚刚用后院的泥土隐藏起来的罪行,居然在眼前得以重现。我也是用束带绳勒死契子后,用扳手砸烂了她的脸。
“脸已经成了这样子……请问,能通过其他部分来判断吗?”
我只能回答她是我妻子。身体的整体印象与头发的长度都与契子一致,脱在床脚边的和服与漆面手提包我也确实记得。
“这枚戒指是?”
尸体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底座是少见的十字形状,吸引了刑警的目光。
“是四年前结婚时我买给她的。是我亲自设计,特地请人定做的。”
刑警想把它摘下来,可戒指牢牢嵌在肉里,只是稍稍移动了一点。指根处留下了鲜明的痕迹,说明死去的女子戴这枚戒指已经有些年头了。
于是乎,这个女人毋庸置疑就是契子。
完全搞不明白。我走出家门,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驱车疾驰,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自己作案的犯罪现场。几小时前那场令脑海中充斥着腥臭味的犯罪,像是被一面不可思议的镜子映照,我又站在了另一边的杀人现场。
“您看看这封信。”
刑警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递来一个信封。正面写有国立市的住址和我的名字,而背面只写了“契子”两个字。透过笔迹也仿佛能看到契子的面容。
——我越来越不懂你这个人了。假如真的不爱我了,为什么半年前在新宿偶然重逢时,你却没有视而不见呢?是因为同情吗?恐怕我们再也没机会见面了。两年前当你把“分居”这个词说出口时,就全结束了。我本该早点认命的。我会在两三天里给你寄离婚申请书。
信封上还贴着邮票。看来她把信装在手提包中,是打算寄出去。
“从字面上来看,太太好像是打算和您分手吧……”刑警问道。
于是我把和契子之间的夫妻关系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和契子是在四年前结婚的。契子比我小六岁,当时二十七岁。本是经历过一场热烈的恋爱后促成的婚姻,却在第二年产生了第一道裂痕,结果是分居两地。我只是想留一段冷却时间,并不打算离婚。一年半后,我们偶然在新宿的闹市区重逢,聊了和解的事。表面上看,我们俩似乎都在这段空白期中找回了对彼此的信赖,可再度开始同居后,相处得并不融洽。一个月前,我们俩的嘴中都开始抛出“离婚”这个字眼。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却互相不理不睬。
昨天也一样,我白天出发去伊豆旅行,刚到伊豆的旅馆就发现忘记了重要的东西,又回了趟家。
“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当时我妻子不在家。”
我撒了个谎。其实妻子晚上八点还在家,接着我杀了她。亲手杀了她——
“关于太太与异性的关系,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分居一年半的时候,契子在酒吧工作,也许结交了别的男性吧……说不定我弟弟新司会知道。”
“您弟弟?”
“他在证券公司上班,性格挺不错的,有时候比起我来,契子更信任弟弟,和我闹了别扭也经常找他谈心。”
刑警问了我弟弟的住址,记了下来。
据说嫌犯男子来到这家旅馆时刚巧是午夜零点。他用鸭舌帽遮住眉眼,戴着墨镜,下巴藏在大衣领子里,让人看不清相貌。他说“女人之后会来,先让我进去”,接着进了四〇二室,可半小时左右又单独出来了。“女人不会来了,先走了。”他留下这句话,付了房费便离开了。
觉得可疑的前台员工爬上四楼,进房间一看,就发现了女子的尸体。
女子没有经过前台。四楼的走廊尽头有一条紧急通道,警方推测女子是从逃生梯进入房间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半小时。男子一定是在女子进入房间并脱下衣物的同时,实施了他的犯罪行为。
“住宿登记卡上的地址和姓名都是编造的。保险起见,我还要多问一句,零点左右时真木老师您在哪里呢?”
“在家里睡觉。八点回到家里之后,我想着再折返去伊豆太折腾了,决定第二天早晨重新出发——我也算嫌疑人之一吗?”
“不,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要是您有在家的证据就更好了。”
“出版社给我来了个电话。那家出版社主办的个展原定下周开幕,可因为一些差错有可能要换个会场,所以来电通知我。刚巧就在零点前后。找出版社的人确认一下就行。”
出版社的职员还说“这么晚来电实在抱歉”,所以电话打来的时刻我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在新宿这桩杀妻案中,我有着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从得出结论的瞬间起,我就决定将这具女尸认作契子了。这场犯罪或许可以掩盖我真正所犯之罪——更何况,假如否定说这具尸骸不是我妻子,警察大概会去追查妻子的行踪。这么一来,我埋在后院泥土下的真正的妻子尸体恐怕会被发现。
“我想再确认一下,这位女性确实是您太太,没错吧?”
“确实是我妻子。虽然脸已经成了这样子,但是……毕竟是夫妻,凭身体就能感觉出来。”我回答道。
其实,半年前复合后,我一次都没碰过妻子的身体。最后一次跟契子发生关系已经是两年前。经过了两年的时间,我对契子身体的记忆早已淡薄。
仅仅承认她是契子应该算不上做伪证。这个女人的确是契子。戒指、和服、书信上的笔迹,甚至连体态给人的大致印象都一样……可是契子只可能埋在家中的后院啊。面部跟她一样被砸烂了,但尸骸理应被我埋入了土中。
“话说回来,凶手为什么要做出把脸砸烂这么残忍的事呢?”刑警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
他的话刺进我的胸膛,仿佛我自己在被质问。
现在什么都别想,回家再慢慢思考吧,否则一定会闹出愚蠢的误解——我如此想着,一摆脱刑警就赶忙逃离诡异的凶案现场,猛踩油门,在黎明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赶回了家中。
打开客厅大门的瞬间,我就被壁炉台上那幅契子的肖像画吸引了。我伫立着,视线久久无法从画中的面孔上移开。
“契子……”我面对画作呼唤道。
只有这幅画才是契子。火焰的光照不到她,鲜红的夕阳为她染上了色彩。她的脸微微转向一侧,躲避我的视线。只有这个女人才是唯一确凿的、真正的契子。现实中和我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契子并不是真正的契子——所以我杀了她。
我瘫倒在沙发上。想喝口威士忌,往杯中倒酒时手却滑了一下,浑浊的液体从坠落地板的酒瓶中淌出。出门前向画扔去的花瓶碎片,在朝阳的照射下泛着细微的光泽。茶褐色的液体像要把这些光泽都吞噬掉一样,漫延开去。
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在新宿陌生旅馆被杀害的女人会那么像契子,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那个女人就是契子。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为一个男人宽衣解带,赤身裸体、沾满鲜血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是契子。这么一想,尸体的特征与契子别无二致也解释得通了。
可是——可是这样的话,我究竟杀了谁呢?
2
“你心里总是有其他女人的影子,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被你抛弃的。”
两年前,当我突然抛出分居的提议时,契子就像当初邂逅时那样,眼睛略微转向一侧,如此说道。性格刚强的契子会将我说的“想单独工作一阵子”曲解成爱情日趋冷淡,或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的手颤抖着,将我递出的那沓钞票使劲儿一摔,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
从新婚时起,契子就怀疑我的心中还住着别的女人。她认为我无止境地追求着并非契子的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也是事实。在我心中的确盘踞着另一名女子,因此我无法去爱契子。只不过契子并未意识到,我追求的是她自身的影子。
刚结识时,契子在一家小画廊里当事务员。她那大得有些过分的乌黑眼眸,搭配厚厚的上唇,容貌非常不协调,甚至可以说与美相去甚远。但当我在黯淡的夕阳下走进旧货店似的穷酸画廊,初次见到那张脸时,我发现那暗沉沉的脸庞正是自己长年追求的一种美。以类似透纳《奴隶船》中如熊熊燃烧的红黑火焰般的大海为背景,一个女人的面孔也仿佛被烈焰灼烧——这便是我无意识中不断追寻的心像世界。我感到一阵迷茫,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感动。想要把这张脸画下来的冲动化作一种义务感,束缚住我,让我甚至无法发出感动的赞叹声。
简而言之,我并不是和一个女人,而是和绘画素材结了婚。短短一个月后,我就意识到这桩婚姻是个失败。
住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契子是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她其实非常接近理想状态。她有开朗坚韧的一面,料理起家事来也滴水不漏——但是,她并不是我所追求的契子。我所爱的契子,是必须被狂暴的火海所吞噬,是晦暗、神情涣散、只存在于阴影中的女人。
面对着画布,我什么都画不出来。我想画,但那份冲动在现实中的面孔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惯了现实中的那张面孔,曾经让我产生莫大感动、在一瞬间狠狠击中我心的那张脸庞变得日渐模糊。
假如没有契子的脸总在面前晃悠,记忆中黄昏的画廊里那个女人的阴暗眼神或许就能鲜明地重现。我想与她分开也正是因为如此。更何况,我身为一个画家,对契子容颜的欲火早在最初的一瞬间就已燃烧殆尽。
分居这个决定很明智。与妻子分开半年后,我就完成了她的肖像画。众人纷纷将其评价为我的最高杰作,买家纷至沓来,可我暂无将投入一切创作出的这幅画出手的意思,决定将它先在客厅里挂上一阵子。
刚完成肖像画那阵子,我本打算把契子叫回来。可实际上,完成画作后,我对契子更是没有任何兴趣。画完成之后,素材便毫无意义。
留法时期,我曾在巴黎的旧货市场见到过据称是战前著名画家罗杰·加尔拉斯用作静物画素材的盘子。那个盘子让我感到背脊发凉。加尔拉斯的灵魂仿佛夺走了盘子的存在感,只留下一件龟裂、陈旧、毫无意义的劣质物品。盘子标价高达二百六十五法郎,像是在亵渎加尔拉斯的画,我甚至感到了几分愤怒。契子的存在也如同那个盘子,从肖像画完成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而半年前,我们在喧闹的大街上偶然重逢了。她伫立在人潮中,那一瞬间的冲击令我至今都难以忘怀。让我吃惊的并非预期之外的重逢,而是一年未见的妻子,容貌上有了太多变化。越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我看到了她的脸。正与女伴嬉笑的契子一认出我,惊讶的表情就凝固了,眨眼之前那粗俗的笑容像污渍一样残留在脸上。
分居的一年半里,契子辗转于两三家酒吧,她容貌上的剧变或许是因为全身沾染了夜场的浊色。她打扮入时,身穿和服,化着卖弄风情的妆容,若是他人看来,或许还能感受到不同于往日的华美。然而,我那幅肖像画中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即便站在闹市之中,契子的脸也让我体会到目睹加尔拉斯的素材盘子时的心寒与愤怒。我能感到自己的画已经吸走了契子脸上的全部生命力,剩下的甚至不配称作脸,只是几根线条的低贱几何图案。
即便如此,我仍旧向丝毫不念旧情的契子提出“重归于好”,纯粹是因为面对一个因画作而成为牺牲品的女人时,我输给了寻常的同情心。那真是大错特错。正如同在新宿被杀的那个女人——极有可能是契子的女人——信中所写的那样,我在人潮之中应该立刻转过脸去的。
重逢一周以后,再度回到我生活中的契子,第一眼看到客厅中的肖像画的瞬间,似乎就想通了一切。我的爱只奉献给了画中的女子,我心目中唯一的契子就是肖像画中的女子。两个月之后,契子会时不时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瘆人地一言不发,只是淡然地注视着画中的女子。明明是我提议复合的,却比过去对她更冷漠,这或许让契子的精神都发生了病变。我也一样,看到契子凝视画作的眼神,就会产生一种病态的恐惧感。她那笔直投向画作的炽烈视线,仿佛在将自己的生命力从画中再吸回来。在我看来,契子正从画上将我的艺术一点一滴地剥夺走。
今晚,在我实施谋杀的同一时刻,契子化作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了陌生的凶案现场。然而,其实从很早以前,契子就早已是两个女人了。肖像画中的契子与现实中的契子——我从那时起就将两个女人混淆了起来,契子也开始将画中女子当作现实来看待。她显然对夺走爱情的女子投去了嫉妒的视线。
我与契子,再加上画中的女子,三人的诡异同居生活持续了四个月。表面上风平浪静,脸上各自都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安然神情。
骤变始于前天。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俩在客厅拌起嘴来,吵着吵着,契子忽地抓过身旁的水果刀站了起来。我本以为她想要向我挥刀,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可契子死死盯着的是画中的女子。
“你跟我结婚,全都是为了这幅画吧?我只不过是个模特儿而已。我只是你用来完成作品的工具。”
契子挥刀向画而去,我从背后扑向她。
“住手!这画的不就是你吗?”
“不对,这不是我。你爱的是这个女人。我总是被丢在这个女人的阴影里,你甚至连我还活着都忘了。”
契子拼命反抗我的阻挠,奋力挥舞小刀,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力道异常之大。我扭过契子的手腕,将刀从她手中打落。契子“哇”地放声大哭,瘫倒在地板上。
昨天下午,我出发前往伊豆,一是因为妻子的亢奋之情已经平息下来,二是因为这是一趟已计划多时的旅程,便照常出行了。可我一离开东京,就为妻子在前夜的行为担忧起来。契子会不会趁我出门将画毁掉呢?不,也许此刻她已经像昨晚一样紧握小刀,正要对画中的女子痛下黑手——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如芒刺在背。结果,刚到达伊豆,又立即折返回东京。
到达家中的时间是八点。一进玄关,我就听到契子在二楼卧室中打电话的声音。
“已经彻底完了。还是抓紧时间分手吧。”
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可我没心思去管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谁。
我把手提包丢在玄关,连鞋子都没全脱就冲向客厅。
画暂且安然无恙。我长吁一口气,坐上沙发。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掉在地板上的小刀。就是契子在前一晚挥舞过的那把刀。契子应该早就把刀收起来放回了厨房,可它再次出现在客厅的地板上。契子在我离开之后,又再度握刀与画中的女子对峙过。刀刃上泛出的锐利光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契子对一个女人存有杀意,不由得松开了捡起刀的手。我缓步上楼,去往卧室。
那一刻,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些微光亮勉强勾勒出站在电话机旁的女子的轮廓。电灯开关一周前就坏了,还没修好。是我故意弄坏的,因为在卧室里贴身看着契子的脸让我痛苦欲绝。契子的心情想必也与我相同。我们俩这几天都是在黑暗中背对背睡觉的。
“在给谁打电话呢?”
我提了个无意义的问题。面孔几乎完全藏在黑暗中的女人什么都没回答,恐怕是因为我突然回家让她很惊讶吧。只看得到轮廓、颤动,听得到喘息,我们俩面面相觑了好几秒。我的手漫无目的地在床上摸索了几下,偶然间碰到了一条绳子。这是什么绳子呢?我边想边用力抓起它。突然间,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我的心头,我像是被某种力量所推动,扑向黑暗中的女人,浑然忘我地将手握的绳子缠绕在她的脖子上。
整个过程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响彻黑夜的尖叫声并非来自女人,而是从我自己的喉咙中挤出来的,这才松开了双手。女人的身体倒在了夜色深处。
然后我立刻下了楼,从后门前往车库拿到扳手,又再次进入卧室。这段过程的记忆已经十分混乱,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只能说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着展开了行动。好似在梦中,或是在他人的意识中。
高举扳手朝着融化在黑暗中的女人的脸砸去时,我想到的是那个盘子——在巴黎旧货市场偶遇的、加尔拉斯用于作画的龟裂盘子。这一回是真的不得不砸个粉碎了。仅此而已。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握着扳手,瘫倒在女人的身体上。仿佛有一连串粗野的心跳声从本应彻底毙命的女人胸口传来,我没有立即离开她,而是抱紧那身体,久久不愿松手。黑暗之中又传来“嘟——嘟——”的单调声响。在勒住她脖子的时候,不知是她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将电话听筒撞了下来。
我心中只有惊诧。在触摸到床上的那根绳子前,我从未知晓自己是那么强烈地憎恨着契子、憎恨着她那张脸。我承认与契子结婚以来就觉得她的脸很碍眼,但未曾想这四年里,我的身体中潜藏着如此剧烈的怒火、厌恶与杀意,甚至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疯了的或许是我才对。
我划亮一根火柴。小小的火焰在一瞬间照亮她,又消失了。那已经无法称之为脸,就像破碎的陶器一样,在地板上隆起一小堆。就在这个瞬间,我察觉到缠绕在她脖子上的是束带绳。当一切再度被黑暗笼罩之后,那张脸上红与黑微妙混合起来的色彩,仍残留在我的脑海。我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要将那种颜色画出来。
3
接下来我再次从车库取来旧车的罩布和绳索,在黑暗中将女人的尸体包裹起来,拖下楼,搬运至后院。
正当我拖着尸体经过客厅的时候,微微敞开的门缝中突然传来电话铃声。我缓缓叹了口气,将尸体留在走廊,进入客厅接了电话。
“大哥?”
是弟弟新司打来的。
“嫂子呢?”
“契子出门了——有什么事吗?”
“那就不打扰了。”
弟弟挂了电话。这时是九点左右,过了三小时后,出版社打来了电话。再两小时后,警察打来了电话。
也就是说,昨晚有三通电话打来。出版社来电时我正忙着挖坑,模糊的铃声从敞开的后门传出。而警察来电时,我已经将尸体掩埋,完成了所有善后工作,正在浴室里清洗沾满泥土的身体。
弟弟的这通来电将我稍微拖回到了现实,之后的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关键问题在于那之前的情况。
卧室中一片漆黑,我一次都没看清她的面孔。不,只有一次看清了,是我点亮火柴时,可那时她的脸已经被砸烂了。我将黑暗中的女人认作契子,依据仅仅是从伊豆返回、冲进玄关时,听到从二楼传来的电话交谈声。我记得对话的语句,却无法肯定那是否真是契子的声音——因为当时满心惦记着肖像画,立刻就冲进了客厅。
我是不是纯粹因为“家中有女人在”,就无意识地将她误认成契子了呢?
只是有个女人在家,其实无法断定她就是契子。与契子分居的这一年半里,我和许多女人交往过。我对契子并无爱,没有女人陪伴的空窗期也确实挺寂寞的。我交往的大多是模特儿或是酒吧女招待,也曾把好几个带回过家里。其中甚至有我考虑过再婚的对象,还把家中的钥匙给了两三个人。有的女人会擅自进来,边冲澡边等我回家。再次和契子同居之后,我就和那些女人撇清了关系,但这些女人里难保不会有一个喝醉了,把我与契子复合的事抛在脑后,擅自跑进我家里来——听上去很异想天开,但本应被我杀死掩埋的契子却在同一个晚上成了另一处凶案现场的尸体,这件事才更加异想天开呢。
我杀死的会不会是另一个女人呢?而契子在我从伊豆回家时会不会已经外出,与某个人碰头,接着去了那家名称怪异的旅馆呢——
但是这么想的话仍然存有疑问。为什么在新宿旅馆杀死契子的凶手会砸烂了她的脸呢?他是跟我一样用束带绳勒杀之后,又跟我一样用扳手去——扳手?
我走出客厅,上楼进入卧室,晨光照亮了我昨夜残杀一名女子的房间。追溯记忆源头,还记得女人的尸体应该是横躺在靠近房门的地毯上,就在那怪异的几何图案之上。可此时这里丝毫没有昨晚作案的痕迹。昨晚,警察打来电话之后,我害怕刑警找上门来,就打着手电筒,将地毯上残留的血迹仔细地擦除了。只要查得仔细一点,还是能查出血迹,但乍看一眼肯定是分辨不出的。昨晚发生的事仿佛是一场梦。房间里寂静无声。
扳手也不在。印象中,我心想留下带有血迹的扳手会很危险,便在用汽车罩布包裹尸体的时候一起打包进去了。可这些细节不管我多么努力回想,都无法下定论。
束带绳也一样。看到缠绕在新宿女尸身上的束带绳时,我觉得跟自己用于勒杀的绳子是一样的,但其实我只是在卧室划亮火柴时见过一瞬而已。我总觉得颜色也是相同的,可或许只是因为新宿凶案现场与卧室的情况过于相似,令我产生了错觉。
依然什么都没搞清楚。越思考越搞不清楚。只不过,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的头脑还是倾向于认为在新宿被杀的女人才是契子。那么我就是在卧室中杀死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电话响了。警方应该不知道卧室电话的号码,大概是弟弟打来的吧。
“大哥?”
果然如我所想,是弟弟的声音。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啊。刚才警察打电话来,说让我去确认一下尸体。我这会儿先去警察局,接着到你那边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