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作品集(套装共11册)(名家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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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说明“绕竹墙”这个运动的时候,我记得曾经提起过主人家的院子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但是请不要误会,以为在这个竹篱笆外立刻就有邻居。也就是说,不要以为有什么叫做哥儿们的人是他的邻居。别看房租很贱,苦沙弥毕竟是苦沙弥,他是不会和号称哥儿们的那类人结成邻居,同他们只隔着一道院墙亲密往来的。这个竹墙外边有三四丈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排列着五六株郁郁苍苍的扁柏。从主人家的廊子望出去,对面是茂密的树林,给人一种主人乃是以无名的猫儿为友、消磨岁月的江湖之士的感觉。不过,这扁柏的枝头并不像所吹嘘的那样茂密,所以从其间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家名叫“群鹤馆”的公寓屋顶,尽管这个公寓名称高雅得很,其实只不过是个三四流的公寓罢了。当然,去想象住在那座公寓里的老兄们都是些什么人,是相当不容易的。如果这个小公寓可以称为群鹤馆,那么苦沙弥先生的尊居称为卧龙窟也就当之无愧了。反正叫什么名字是毋需纳税的,所以彼此尽可以取一个吓人的名字。这块宽度有四五丈的空地顺着竹篱,东西延伸七八丈左右,立刻直角拐过去,从北面围住卧龙窟。就是这个北面成了闹事儿的根源。北面原本是空地接着空地,包围着我家主人住的房子的两面。但是卧龙窟的主人自不必说,就连我也为这片空地而大伤脑筋。南面由于长着扁柏显得很像回事一样,北面并排长着七八株梧桐树。这些桐树的树干直径已有一尺左右,如果把木屐铺的老板领来,是会卖到好价钱的。但可悲的是主人是租房的房客,尽管他了解这树值钱,毕竟无法付之行动。我只能对主人深表同情。前些天,学校的工友来,砍走了一根树枝,他第二次来的时候,穿了一双桐木做的木屐,并无人问他,他却自我吹嘘说:“这就是用砍走的树枝做的。”这家伙真够得上狡猾啦。即使有桐树,不过对我、对主人一家,是连一文钱的好处也得不到的。古语中曾有句话叫做“怀玉有罪”,我们这里也可以说是穷守着桐树而一文不名,也就是所谓“抱着金碗要饭”。干这种傻事的,不是我家主人,也不是我,而是房东传兵卫。桐树似乎在催促:“怎么还不来砍呀?怎么还不来砍呀?”但房东却根本不理会这些,只知道收房租。我和传兵卫并无宿怨,关于他的坏话,我就说到此为止。言归正传,且让我向诸位禀报一下这块地方是如何成为闹事根源的有趣故事。不过,这可千万不要对主人说,我说到哪里就是哪里。先说这块空地吧,最大的不方便之处,是它没有墙。这是一块风刮来刮去随时都可以刮跑东西的空地,是任何人不需要获得任何许可就可以自由横穿的一块空地。用“自由”两字似乎还不确切。老实说,事情如果不从原本说起,是无法了解它的起因的。如果起因不明,连大夫也无法对症下药。所以我必须从主人搬到这里的当时慢慢向各位道来。这块空地风吹过来吹过去,夏天是很凉快的,使人十分舒坦。至于不严紧嘛,一个穷教员家,也不会有被盗之虞。因此主人的房子,一切墙、篱笆以及什么梅花桩、鹿角桩之类,都是不需要的。但是我却认为这要取决于住在空地对面的人或动物是属于哪一种类。因此,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必然要弄明白对面那些君子们的性质。还未弄清是人还是动物之前,就把他们称为君子,未免太性急了,不过,称他们为君子大体上是不会有错的。因为现在社会上有一种称为梁上君子的人,连这种偷鸡摸狗的人都可以称为君子嘛。当然,这里所说的君子不同于梁上君子,是不会麻烦警察的。不过,看来他们在数量上却大有文章可做,真算得上是多如过江之鲫。这是一所叫做“落云馆”的私立中学,一共有八百位君子。这所学校为了培养这些了不起的君子,每月收两元钱的学费。由于名称是落云馆,也许有人会认为这里的学生都是一些风流潇洒的君子。其实不然,其不可信之处,正如群鹤馆不会真的有白鹤飞来,卧龙窟中居然有猫儿一样。既然诸位了解号称学士或教师当中有苦沙弥这样疯疯癫癫的人,那么当然也应该了解落云馆里的君子们并不都是风流汉。如果诸位当中有人说“我不信”,那就先请到主人家里来呆上三天好啰。

如前所述,在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块空地由于没有围墙,落云馆的那些君子们和车夫家的黑猫一样,悠悠荡荡地进入这片桐树林子里来闲聊,吃从家里带来的午饭,趴在矮竹丛里滚来滚去,反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是往这里扔垃圾,什么包饭菜用的竹叶子、旧报纸,或者是旧草鞋、旧木屐,总之,凡是被称为破旧的东西,一般都是扔在这里的。一向什么都无所谓的主人,对此无动于衷,也没有提出过什么抗议。这到底是因为主人根本就不了解情况呢,还是明知道也不想干涉,这我就不知道啦。可是随着这些君子们在这所学校不断接受教育,似乎越来越不像君子了,他们逐渐从北往南蚕食这块地方。如果蚕食这个词儿用在这些君子们身上不太得体,我当然也可以不用,不过,此外就没有恰当的词儿啦。他们就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一样,离开了那片桐树林,进军到柏树林子里来了。柏树林正好是面对主人家的客厅,假如不是相当大胆的君子们,按理是不可能采取这番行动的。一两天后,他们的大胆再加上一个“极”字,变成了极大胆。教育的功效真是可怕啊。他们不单是逼近客厅的正面,而且还在客厅的正面唱起歌来。他们唱的是什么歌,我已经记不起来,反正不是那三十一个音组成的和歌,而是一种很热闹的、俗耳更容易接受的歌。吃惊的不只是我家主人,就连我都被他们的艺术才能征服,不由得侧耳倾听。但是,我想读者也是理解的吧,所谓“叹服”和“惹人厌”,有时也是可以并存的。而不料当此之际,恰好合二为一,至今想起这件事,还感到不胜遗憾。主人大概也在遗憾吧。他不得不从书斋里跑过去,对他们说:“这里不是你们可以进来的地方,给我出去!”主人撵过他们两三次。不过,这些有教养的君子,当然不会为这点子事就老实听从的。撵走了,又进来,一进来就又唱起那闹哄哄的歌,或高声讲话。而这些君子们的谈话也与众不同,满口都是“你小子”、“去你妈的”之类的话。这样的话,在维新前据说本是属于武士的家丁、掌班的、搓澡工等人的专门知识,到了二十世纪的今天,据说已成了有教养的君子们所学的唯一语言了。有人解释说,这与过去为一般人所轻视的运动在今天变得如此受欢迎是同一现象。主人又从书斋里跳了出去,抓住一个最擅长使用这种君子口吻的人,责难他为什么又闯进来。这位君子立刻忘了“你小子”、“去你妈的”这类高雅的语言,而使用了颇为下等的回答说:“我还以为这里是学校的植物园呢。”主人训诫他以后要注意,然后把他放掉了。说是“把他放掉”,听起来好像儿童捉弄完乌龟才放掉,这未免可笑。其实他是扯住那位君子的袖子和他讲理的。主人原以为已经这样狠狠地教育他了,大概不会再有问题。哪里想到,从女娲氏时期起,实际就总是与预期相反的,主人这次又失败了。这以后他们有时是从院子的北边进来,有时从院子前门横穿过去,或者哗啦的推开前门,家里人以为有客人来了呢,而在桐树林子那边,却发出一阵哄笑声。形势越来越险恶,教育的功效也就愈来愈明显。我那可怜的主人,深感对付不了,于是躲进书斋里,恭恭敬敬地上书给落云馆中学的校长,哀恳多少管一管他的学生。落云馆的校长也郑重地给主人送来了一封回信,说请他稍候一些日子,那里即将修一堵墙。过了几天,来了两三名工人,用了半天的时间,在主人房子和落云馆中间修起了一道三尺来高四方格的竹篱笆。主人十分高兴,以为这么一来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其实主人是个傻瓜,只靠这一点点的措施,是不可能使君子们的举动发生变化的。

捉弄人这件事说起来是最有趣的。就连我这猫儿,也时常以捉弄主人家里的小姐们为乐趣哩。落云馆的君子们来捉弄这愚笨的主人是完全应该的,而为此感到不满的恐怕只有被捉弄的本人了。如果分析一下捉弄人这一心理,则有两个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一方决不可满不在乎,置之不理。第二,捉弄人的这一方,必须是在力量方面、人数方面都远远超过对方。前些日子,主人参观动物园回来,曾反复地讲过一段使他深感佩服的事。仔细一听,原来是他看见了一条小狗和骆驼吵架。据说小狗像疾风一般围绕在骆驼四周,一边跑着一边狂吠。而骆驼呢,则只当没事儿一般,仍然背着它那背上的大肉瘤,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不管这小狗如何狂吠,如何向它发疯,它就是不予理睬,最后小狗自觉无趣,就不再闹腾了。主人嘲笑说,骆驼这东西真是个钝感的动物。其实,这件事正好可以说明捉弄人这种情况的最好例子。不管对方怎样擅长捉弄别人,遇上对手是骆驼,也就捉弄不成了。或者换句话说,如果被捉弄的对方是力量强大的狮子或老虎,那也就捉弄不成了。你刚一捉弄它,立刻就会被它撕得粉碎。你捉弄它,它龇牙对你发怒,而尽管发怒,但又奈何你不得,只有在这种情况的时候,捉弄才是非常愉快的。为什么说这样的捉弄才感到愉快呢?这里有各种原因。首先,可以消磨时光。人在无聊的时候,甚至会闲得数自己的胡须有多少根。据说过去被投入牢狱的囚犯,由于过分无聊,便每天在墙上重复画三角形混日子。人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无聊更难使人忍受的了。如果没有什么刺激人的兴奋事件,那么活着是很难受的。捉弄这种行为,说穿了就是制造刺激来游戏的一种娱乐。不过,如果不能使对方多少有所发怒,或有所焦躁,或有所困惑,那么就不成为刺激。所以古时候那些热衷于捉弄人作为娱乐的人,不外乎是两种人,要么是从不考虑别人感情的蠢侯爷这类闲得慌的人;要么是除了自己寻找乐趣之外无暇考虑其他事儿的、头脑还处于幼稚状态、而又不知道怎样消耗自己精力的少年。当然,为了实际证明自己的优势,也有最简便的方法。比如干些杀人、伤人或者诬陷人的勾当,都可以证明自己的优势。不过,这些都是以杀人、伤人、陷害人为直接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自己的优势,只不过是在实施这些手段之后产生的必然结果而出现的现象。因此,一方面希望显示自己的优势,但又不愿意加害于人,在这种情况下,捉弄人是最好不过的了。如果不给人以少许伤害,则不足以从事实上证明自己的了不起。如果不表现为事实,那么尽管在内心里感到不冒风险,快乐也要减去大半。人总是自信的。即使是难以自信的时候,也还是要抱着自信不放。正因为如此,人总想对他人实际运用一下自己的力量,以证明自己是可信的,可以放心的。而且,越是那些不明事理的蠢材,对自己终日惶惶不安的人,越是想利用一切机会获得这份证明。这和会柔道的人总想将他人摔出去是一样的。那些在柔术上二流的人之所以总在街道上转悠,就是因为他有一种危险的想法,希望哪怕一次也好,能碰上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即使是外行人也没关系,以便狠狠地摔他一跤。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种种原因,说下去话就长啦,所以请允许我从略。如果你还想听,那就请你带盒干松鱼来找我。我随时都会告诉你的。如果将以上所说作为参考加以推论的话,按我的想法,深山老林中的猴子和学校中的教师是最适合于被捉弄对象的。在这里,我将学校的教师和深山老林的猴子相提并论,似乎有些不太恭敬——不是对猴子不恭敬,而是对教师不大恭敬。然而他们太相似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如尊驾所知,从深山抓来的猴子都是用锁链锁起来的,不管它们怎样龇牙咆哮,它也挠不着人。教师虽未被锁链锁起来,但却被薪俸捆住了手脚,所以你怎样捉弄他也不碍事,他不会辞职去打学生的耳光。如果他有辞职的勇气,那么他最初就不会当教师干那种哄学生的职业了。我家主人是教师,他虽不是落云馆的教师,但毕竟还是教师无疑。捉弄他是最最合适的,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而且他又是个最老实的家伙。落云馆的学生都是少年,他们都很明白,捉弄人可以显示出他们了不起,作为教育的成果,他们具有当然的权利实行这样正当的要求。不仅如此,如果不捉弄人,他们那充满活力的四肢和头脑,应当如何去使用呢?在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他们都是一群闲得发慌的人啊。由于具备这些条件,所以学生们自然要去捉弄人,而主人自然要被捉弄。这不论让谁来说,都是十分合乎道理的。主人为此而发怒,真是极不识趣,是愚蠢透顶的。下边我就将落云馆的学生是如何捉弄主人,而主人对此又是如何的不识趣一一写下来,向您介绍一番吧。

诸位大概了解方格篱笆是怎么回事吧。它是一种既便于通风、筑起来又非常简便的墙。像我就可以从格子眼中自由自在地出入,所以筑不筑篱笆,对于我是一样的。然而落云馆校长可不是为我这只猫筑的方格篱笆,而是为了不让他自己培养的这群君子钻出去才特地请来工匠筑上的。不错,不管筑得如何有利于通风,人毕竟是无法钻过去的。人想要从这个用竹子编成的、四寸见方的窟窿钻过去,即使请来中国的魔术师张世尊,恐怕也是件大难事。所以这堵墙对人来说,无疑是起到了墙的作用。难怪主人看到这堵墙修好,认为“这下可好了”,十分高兴。但是,主人的逻辑中却有个极大的漏洞,这个漏洞比这堵竹墙上的窟窿还要大,是个足以使吞舟之鱼都会漏网的极大的漏洞。因为主人从墙是不可逾越的这一假定出发的,是建立在既然是学校的学生,不管这墙建造得如何粗糙,只要有个名叫墙的东西,明确了区域的界限,就不必担心他们会再闯进来的假定之上的。而且即使他推翻这个假定,他也认为,纵然有人想要闯进来也是闯不进的。因为他轻率地断定,任何瘦小的少年也绝不可能钻过这种方格窟窿,从而不必担心会有人再闯进来。事实也的确如此,只要他们不是猫儿,就不会出现从这种四方窟窿钻过来的可能。他们就是想做也绝对办不到。不过,跳过来蹦过去,却是极简单的啊,反而可以成为运动嘛。

这墙修好后的第二天,就和没有修这墙以前一样了,他们从北面的墙扑通扑通地跳进来。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深入到主人家客厅的正面。因为那样一旦被追赶,逃跑时就要多费时间,所以他们事先估计好逃跑所用的时间,只在没有被捉住危险的地方打游击。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坐在东侧厢房里的主人当然是看不到的。如果想要看看他们在北边空地上荡来荡去的情景,要么打开旁门从相对方向拐个直角能看到,要么从茅房的窗子隔墙而望,除此之外别无办法。从茅房的窗子瞭望出去,他们在哪儿,做什么勾当,虽然可以一目了然,但是,即便发现了好几个敌人,也无法去捕捉,只能隔着窗子加以斥责。假如从旁门迂回突入敌阵,他们一听到脚步声,在被捉之前就扑通扑通地全部跳回到自己的领域里去了。这活像偷猎船开往腽肭兽正在晒太阳的地方去一般。主人当然不可能待在茅房里进行监视,可话说回来,他也不想开着旁门一有动静就立刻跳出去。如果他想那样做的话,他不辞掉教师的职务去专门对付那些人,是无法追得上他们的。主人所处的不利地位,一是在书斋里只能听到敌人的声音,却见不到敌人;二是通过茅房的窗子虽然能看到敌人,但出不去,无法抓住他们。看穿了主人弱点的敌人,采取了如下的战术:当他们侦察到主人在书斋里时,就尽量哇哇的放大声音来喊叫,并故意叫喊一些难听的话给主人听,而且使主人很难弄清楚这种声音发自哪里。乍听起来声音似乎是在墙这边,有时又似乎是在墙那边,使你无法确定到底在哪里。如果主人出来了,那么或者立即逃跑,或者就站在墙那边,给主人来个不理不睬。有时主人进了茅房——我从方才起就反复使用了茅房这种肮脏的字眼,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光荣,反而觉得使我也连带丢人,不过为了记述这次战争的需要,我又不得不使用它。当敌人看准了主人进到茅房里面,便一定要在桐树林子一带徘徊,故意让主人看到他们。主人如果从茅房里发出震惊四邻的声音向他们怒喝,他们会作出毫不慌张的神色,从容不迫地撤回到根据地去。他们使用这一战术,让主人颇难应付。明明看见敌人确实进入了院内,但当主人拎着手杖前去时,却阒无一人;当他认定院内确实没有人了,可是从茅房的窗子往外一看,每次总要发现有一两个人待在那里。就这样,主人一会儿跑到后院,一会儿从茅房里向外看,一会儿又从茅房里跑到后院去,主人重复着这些动作。所谓疲于奔命,指的正是这种情况。主人终于火冒三丈,使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在以教师为职业呢,还是在以对付这个战争为职业。当他的火冒到极点时,便出现了如下事件。

一般说来,某一事件所以发生,都是由于虚火上升的缘故。“虚火上升”正如字面所示,是火在上升。关于这点,格林原文只有姓无名,从前后文判断,可能是指英国气球飞行家格林(1785—1870)。也好,帕森斯帕森斯(1854—1931),英国工程师,发明多极汽轮机,革新了船舶的推进技术。也好,就连老顽固的扁鹊,都不会提出异议。只不过上升到什么程度,又是如何上升的,却是个问题。而且,到底是什么在上升,也是个争论的问题。根据古代欧洲人的传说,据说在人的体内有四种体液在循环运行。第一,是所谓“怒液”,这种体液一旦上升,就会发怒。第二,叫做“钝液”,这种液体一旦上升,神经就会变得迟钝。第三是“忧液”,它会使人忧郁。最后是“血液”,这就使人四肢健壮。以后,随着人文的发展,怒液、钝液、忧液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到了现在,只剩下血液还和过去一样在循环运行。所以,如果有谁虚火上升,我觉得肯定是他的血液在作怪。而且每一个人的血液的分量都是固定的,虽然根据性格的不同,每个人多少有些增减,但是大体上每一个人都保有五升五合那么多。因此,这五升五合的血液一旦上升,那么,上升所到的部位,就活跃得十分厉害,而其他部位则会因血液缺乏而发冷。这正如同群众烧警察岗楼时,警察全都集中在警察署里,大街上连一名警察也不见踪迹一样。如果从医学诊断的角度来说,有人就说它是警察的虚火上升。那么,为了医治好这种虚火上升,必须像从前一样把血液重新分配到体内的各部位。为了做到这点,就应该将上升的虚火降下来。这有种种方法。我家主人已故的老太爷遇到这种情况,据说是用一块湿手巾顶在头上,然后将两腿伸进“被炉”日本式房子使用的取暖设备,在架子上盖着被以取暖。里去取暖。正像《伤寒论》中指出的“头寒足热乃延命息灾之征也”。这种用湿手巾顶在头上,对于长寿法来说,是一日不可缺的哩。如果不用此法,也可试一试和尚们经常用的方法。那些居无定所的沙门、游方行脚的和尚,据说他们总是在树下石上歇宿的。所谓“树下石上”,并不是为了实现他们的难行苦行,完全是为了医治虚火上升,禅宗第六祖在舂米当中想出了这个秘法。各位也可以自己试试,坐在石头上自然会感觉屁股发凉,屁股一凉,虚火就会下降。这是自然的顺序,也是无可怀疑的。这样,虽然发明了种种方法使虚火下降,但遗憾的是,还没有发明出能惹起虚火上升的良方。一般人的想法,认为虚火上升对人体是有害无益的,但也有另外的情况。根据人的职业不同,虚火上升还是非常重要的,有的人如果虚火不上升就什么事也干不成。其中最重视虚火上升的是诗人。诗人必须虚火上升就和轮船不能缺煤一样,诗人如果虚火不上升,那他只能堕落为无所事事的、除了吃饭之外一无所能的凡夫俗子。当然,虚火上升也就是疯子的别名,既然他们不成为疯子就无法混饭吃,而在舆论上又未免太难听,所以在诗人当中,并不以虚火上升来称呼它,而一致同意神乎其神地称之为“烟士比里纯”英语inspiration,圣灵、灵感之意。。这是他们为欺骗社会制造的称呼,其实就是虚火上升。柏拉图为了吹捧他们,将这种虚火上升称之为“神圣的疯癫”,不管如何神圣,既然是疯癫,人们就不会搭理他们,所以我想,还是加给它这样一个类似新发明的成药的名字,这样对他们也许会有好处。但是,正像鱼糕的主料是山芋、雕出来的观音像原是一段一寸八分的朽木头、鸭肉面使用的材料是老鸹肉、公寓里的牛肉锅用的是马肉一样,“烟士比里纯”其实就是虚火上升。从虚火上升这个词儿来看,应该说是一时的疯癫。虚火上升毋需送入巢鸭的疯人院,因为它只是短期疯癫罢了。不过,要使自己短期疯癫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辈子的疯子不难找到,但要找一个面对稿纸一握起笔来就临时发疯的人,这对万能的神来说,似乎也相当费力,轻易造不出一个来。既然神造不出来,那就只能自己动手来制造啦。正因为如此,所以自古以来直到今天,寻找虚火上升或者下降的办法,同样伤透了学者的脑筋。有的人为了获得“烟士比里纯”,每天要吃十二个涩柿子,这是从“吃了涩柿子就会便秘,便秘了肯定会虚火上升”这一理论推论而来的。同时,也有的人拿着烫好了的一壶酒跳进浴缸里,以为在热水中喝上几口酒肯定会虚火上升。根据此人说法,如果此法还不灵,他相信只要烧上一澡盆葡萄酒,跳进去便能立见功效。可惜那人是个穷光蛋,所以始终未能付诸实施,就一命归天了。最后还有一种人,想到只要模仿古人就能产生“烟士比里纯”,这是应用这样一种学说:只要模仿某人的态度和动作,模仿者的心态就和那人相似起来。也就是说,模仿喝醉酒的人那样唠唠叨叨个没完,模仿不知不觉也就觉得仿佛是喝醉了一般。参禅的人,在一炷香燃尽之前,耐住性子,也会觉得自己仿佛真成了禅和尚。因此,只要模仿一下早就有了“烟士比里纯”的名家的一举一动,那他肯定就会虚火上升。据我所知,雨果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是躺在快艇上思索文章立意的,所以只要坐在船上双眼注视着碧空,保证一定会虚火上升。听说斯蒂文森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作家。是肚皮贴床,趴着写小说的,所以只要趴着动笔,肯定也会虚火上升。这样,虽然各式各样的人想出了各式各样的办法,但还没有一个人取得成功。在目前的情况下,人为的虚火上升,已成为不可能的事,虽属遗憾,但也是毫无办法的。当然产生“烟士比里纯”的时机,迟早是会到来的。我殷切希望为了人文的发达,这一时机越早到来越好!

关于虚火上升的解释,我想这已满够了,下边就要谈事件的正题了。不过,任何一桩大事件发生之前,总要发生一些小事件的。只叙述大事件而漏掉小事件是历来历史学家常有的弊端。主人的虚火上升也是每碰上一次小事件就上升一层,终于惹出了大事件。基于这个道理,如果我不把它的发展过程条理清晰地叙述出来,那么就不容易了解主人是怎样虚火上升的。了解得不彻底,主人的虚火上升就会空有虚名,社会上也许会瞧不起主人,认为他的虚火上升还未达到应有的程度。难得有这么一次虚火上升,如果不被人们推崇是一次十分了不起的虚火上升,岂不是让人泄气吗?下边叙述的事件,不论大小,对主人来说都不见得是光荣的。事件本身既然谈不上光荣,那么起码在虚火上升这一点上,最好能充分证明这是货真价实的虚火上升,是不比别人落后的虚火上升。我的主人并不具备向他人夸示什么的性格。如果不把他的虚火上升拿来炫耀一番,那就没有值得我费力去写的东西了。

群集于落云馆的敌军近日发明了一种达姆达姆弹,每当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或放学之后就向北边的空地发射炮火。这种达姆达姆弹,一般将它称之为球,用一个大的、类似厨房用的捣棒似的东西作为发射装置,任意向敌阵发射。别看它是达姆达姆弹,由于它是从落云馆运动场发射出来的,所以不必担心它会击中整天蜷伏在书斋里的主人。虽说是敌人,也不能不意识到这弹道是太远了,不过这是一种作战策略,据说在旅顺战斗中海军进行了间接射击从而建立了伟大的功勋,既然是这样,那么滚进空地来的球,也不见得收不到战果。更何况每打出一球,则竭尽全军之力,“哇”的发出一种威吓性的音响。主人遭受惊吓的结果是四肢的血管收缩,当他烦闷至极时,他那全身走投无路的血,必然就上升。可以说敌人的这一计谋是相当巧妙的。据说古时候希腊有个名叫伊斯基拉斯的作家,此人具有与学者、作家相同的脑袋。我这里说的学者、作家共同的脑袋是指秃头。为什么人们的头都会秃呢?无疑是因为营养不良而使头发失去了生长活力的缘故。学者和作家使用头脑最多,而且一般又都是穷得要命的。所以学者、作家的头一概都是光秃秃的。伊斯基拉斯也是一位作家,所以自然也是个秃头。他有着一个光溜溜的、和金橘一样发亮的脑袋。可是有一天,在阳光照射下,这位老兄摇晃着他那一向光秃秃的脑袋——脑袋是不可能时而光秃秃的,时而不秃,因此,只能说它是一向光秃秃的脑袋——走在大街上。差错就出在这里。秃头经日光一照,从远处一看,显得特别锃光发亮!树大招风嘛。他这个锃光发亮的脑袋当然也得招点什么来。这时,在伊斯基拉斯的头上正飞着一只苍鹰,仔细一看,这只苍鹰的爪子正紧紧地抓住一只小乌龟,这大概是它刚刚捕获的。乌龟、甲鱼这类东西味道当然是极好的。可是从希腊时期起,它们都带上一个硬壳儿。不管多么好吃,带着壳儿总是吃不成的。大对虾有一种带皮烤的名菜,但是带壳儿炖乌龟这道菜至今还没有过,肯定当时也是没有过的。即使老练的苍鹰,对于如何处置这乌龟也感到有些棘手。就在这时,在遥远的下界有个发光的东西。这时苍鹰认为机会来啦,它想如果把这个乌龟扔在这个发光的东西上边,那么乌龟的壳儿肯定会摔碎的。等壳摔碎了后,再飞落下去,就可以饱餐一顿乌龟肉了。它想好之后,便瞄准将乌龟从高处毫不客气地扔在这位作家的头上。不巧这个作家的头比起乌龟的壳来要软得多,结果秃头被打得粉碎,有名的伊斯基拉斯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这个姑且不去管它,令人不解的是这只苍鹰的想法。它是明知道这个光秃秃的东西是作家的脑袋而故意将乌龟扔上去的呢,还是误认为是块光秃秃的石头才扔上去的?根据答案的不同,既可以将落云馆的敌人和这个苍鹰作一个比较,也可能无法比较。主人的脑袋既不像伊斯基拉斯的脑袋那样锃亮,也不像那些声誉极响的学者们的脑袋那样闪闪发光,然而他既然高坐在六叠大的、号称书斋的屋子里,把一些难读的书本举在他自己的面前,那么就应当把他看成是学者与作家的同类。既然是这样,主人的头之所以还未光秃,并不是因为他不具备秃头的资格,而是在不远的将来,秃头的命运肯定会落在他身上。这样看来,落云馆的那些学生们以这个头为目标,集中了他们的那个达姆达姆弹,不能不说是一种最切中时宜的策略。如果敌人将这一行动持续上两周的话,那么主人的脑袋由于恐怖和烦恼,必然也会营养不良起来,必然会变成像金橘、铁壶、铜釜那样的圆球模样。假如再多炮击两周的话,那么金橘无疑会被击得稀巴烂,铁壶会被击穿,铜釜也会被击出裂缝来。看不到这种明如观火的结果,还想尽一切办法和敌人血战到底的,只有那傻瓜苦沙弥先生本人了。

一天下午,我照例到廊前午睡,做了一个自己变成了老虎的美梦。在梦中我命令主人说:“拿鸡肉来!”主人赶忙答应,立刻小心翼翼地拿来了鸡肉。这时迷亭也来了,我对迷亭说:“我想吃大雁,你到雁锅铺去,给我买一份来!”迷亭照例还是用那种胡乱开玩笑的口吻说:“您要是和腌芜菁、椒盐饼一齐吃,那大雁就更有味道啦。”我张开大口,发出“哼”的一声来威吓他。迷亭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赶忙说:“山下的雁锅铺已经歇业了,怎么办呢?”我说:“要是那样,我对付着吃牛肉吧,你赶快到西川铺去给我买一片牛里脊来!不快些,我就先把你吃了!”于是迷亭连忙拉起长袍跑了出去。我由于身体突然变大,在廊子里躺着,将廊子塞得满满的。我等待迷亭回来,忽然整栋房子发出了一个很大的声响,我被吓得没吃成那十分难得的牛肉就从梦中醒来了。这时,刚才还战战兢兢在我面前低首下心的主人,此刻完全变了个样。他猛地从茅房里跳出来,狠狠地踩了我的肚子一脚。我大为奇怪,只见他拖上到院子里用的木屐,转过旁门,向落云馆方向飞跑而去。我刚刚从梦中的老虎变回到猫儿上来,自己也觉得怪滑稽的,有些不好意思。但由于主人这一吓人的气势和肚子挨了他怪痛的一脚,我立刻忘掉了刚才变成老虎的美梦。我强忍着疼痛,心想:“这回主人亲自出马了,有好戏看啦!”于是我紧跟在主人身后来到了后门。我听见主人一声大喝:“小偷!”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非常健壮的戴着制帽的小伙子,正在从方格的篱笆向外跨越。我想:“啊呀,太晚了。”只见那小伙子采取跑步的姿势,不顾命地飞跑着。主人看到自己喊的这声“小偷”很奏效,便又高声喊着“小偷!小偷!”追了上去。但是为了追上敌人,主人不得不从这墙跳过去。可是主人如果深入对方的重地,自己可就成了小偷啦。前边已经说过,主人是个有名的虚火上升者。他既然这样一鼓作气地追赶小偷,看起来是已经下了决心,即使自己变为小偷也要猛追到底。于是他一直追到了墙根,还毫无折回的样子。就在这再进一步他就踩入了小偷领域的千钧一发之际,敌军当中有一位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将官不慌不忙地出马了。他与主人隔着篱笆在谈着什么。我仔细一听,原来他们在进行毫无意义的谈判。

“那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小胡子说。

“既然是个做学生的,为什么闯到别人家的庭院里来?”主人质问道。

“不。因为皮球飞进去了。”小胡子说。

“为什么不事先打招呼就进来取?”主人说。

“以后我会提醒他们的。”小胡子说。

“那好吧。”主人说。

我原以为这场谈判一定会出现龙争虎斗的壮烈场面,结果想不到就这样以散文式的交涉,无事地了结了。主人那股劲头,只是表现在来势凶猛上,到了关键时刻,就总是这样虎头蛇尾,就像我从当老虎的梦境中一下子恢复到现实中的猫儿来一样。我说的小事件就是指这件事。在叙述完这件小事后,按照发展顺序,我当然得讲大事件了。

主人俯伏趴在通往廊子纸门的客厅里想着什么事儿。大概是在考虑怎样对付敌人的防御策略吧。落云馆好像正在上课,运动场上格外安静,只有在校舍内的一间教室里教师讲授伦理课的声音一清二楚,真是吐音朗朗,讲得十分动听。我仔细一听,讲课的人正是昨天代表敌方亲自出马担当谈判的那位“将军”。

“……这样,所谓公德是十分重要的,我到过国外,不管是法国、德国,还是英国,不管在哪儿,没有一个国家是不讲公德的。而且不管是什么样的下等人,没有人不重视公德的。可悲的是,我们日本在这点上比不上人家外国。在诸君当中一提起公德,也许有人会认为它是从外国进口的新东西。其实这样想是极大的错误。古人也说过:‘夫子之道以一贯之,忠恕而已矣’嘛。这个‘恕’字,换言之,就是公德之所由来者。我也是人,有时也想大声唱一唱。但是当我正在读书时,听到邻室的人放声歌唱,我就再也没法读下去了。因此,即使我自己想要高声朗诵《唐诗选》、使心里畅快一些的时候,如果邻室里有别人,他像我那样受不了噪音,我就会觉得对不起他。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控制自己。希望诸君也尽量遵守公德,只要认为有可能妨碍别人的事,就坚决不要做……”

主人侧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这番讲话。当他听到最后这句话时,不由得微微一笑。这里,我得对这“微微一笑”稍作解释。一个玩世家读到这里,很可能认为这里边含有讥讽的意味。但是我家主人决不是那样苛刻的人。与其说他待人苛刻,还不如说他是一个智慧不太发达的人。说到主人为什么发笑,这完全是由于他感到高兴而笑。一个做伦理教师的人,既然这样痛切地训诫他的学生,那么肯定今后他再也不会遭受达姆达姆弹的袭击了。这样,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的头也不致变秃了。虚火上升的症状即使一时不能痊愈,只要到了一定时候,也会逐渐恢复的。由于他断定以后再也不用拿湿手巾顶在头上,两脚伸进被炉里去,也不用担心要在树下石上露宿了,所以他才微微一笑。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仍然正直地认为借钱一定要还的主人,当然会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来倾听对方教师的这番讲话的。

过不多久,似乎到了下课的时间,那位伦理教师的讲话戛然而止。其他教室里的授课也同时结束了。于是刚才还紧紧关在教室里的八百位好汉,一下子哇地高喊着,从建筑物里飞跑出来,那种气势,和捅掉一尺多长的大马蜂窝毫无两样。他们一起嗡嗡、哇哇地叫喊着,从窗子、拉门、能开阖的小门,还有只要能够钻出去的窟窿里争先恐后、毫不停留地蹦了出去。这就是大事件的开端。

首先让我从这群马蜂的阵势讲起。有人说这样的战争还会有什么阵势可言,其实这样说是不对的。一提到战争,一般人就会想到沙河、奉天,或者旅顺,好像其他地方就不会有战争似的,一讲到稍微带点诗味的野蛮人,立刻就会联想起阿喀琉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拖着赫克托尔的死尸围绕特洛伊城墙绕行了三圈,或者联想起燕人张翼德在长坂坡横着丈八长矛,喝退了曹操的百万大军这一类夸大其词的事儿。联想当然可以随本人的便,但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称得上是战争的想法,却是极不恰当的。也许太古蒙昧时期才会进行这类胡闹的战争。但是,在太平的现今,在大日本国帝都的中心,那样的野蛮行动已属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动乱,不必担心会超出焚毁警察岗亭的程度。由此看来,卧龙窟主人苦沙弥先生和落云馆内八百健儿的战争,在东京满可以称得上是大战了。左氏在叙述“鄢陵之战”指公元前575年晋军与楚军战于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的那次战争。事载于《左传·成公十六年》。时,首先是从敌人的阵势说起的。自古以来,凡是叙述巧妙的文章,采取此类笔法是一般公认的通则。正因为如此,在下要先讲叙一下马蜂的阵势也就不足为怪了吧。还是先说一说马蜂的阵势吧:在方格篱笆的外侧,站着纵向排列的一队。这些人似乎带有将主人诱入战斗圈的任务。“他不投降吗?”“不会,不会。”“这不灵,这不灵。”“他不出来呀。”“是不是搞不动他啊?”“哪里会搞不动啊!”“大家一齐吼起来!”“汪、汪。”“汪、汪。”“汪、汪。”以后便是全队一齐呐喊。离纵队右边一点,在运动场上,炮队占据着已布置好的有利阵地。一个脸朝向卧龙窟的将官,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捣棒在那里摆好了架势。在他对面,和他隔有三四丈远的地方又站着一个人。在手执捣棒人的后面,又有一个人,这人脸朝着卧龙窟直挺挺地站着。这样,成一条直线面对面站着的就是炮手们。据说这是进行垒球练习,决不是战斗准备。我可是个不懂垒球为何物的文盲。但是,我听人讲,这是从美国进口的游戏,如今流行于我国中等以上学校,是最受人们欢迎的运动。美国这个国家是个专门琢磨出新奇事儿的国家,所以把球当成炮战来用,也就不足为怪了。也许它出于好心,才特地教给日本人这种骚扰邻里的游戏的吧。也许对美国人说来,它真的被作为一种竞技运动,但即使真是竞技,它既然具有足以惊扰四邻的性能,那么根据用法的不同也满可以充做炮击之用。据我亲眼观察,只能认为他们是企图利用这一运动方法来取得炮火的功效。事物由于说法不同,本是可以变来变去的。既然有的人可以借慈善之名进行诈骗,有的人借吹捧“烟士比里纯”,来对虚火上升作自我欣赏,那么就难免有人想要在垒球比赛的名义下进行战争。某些人所作的解释是专指社会上一般的垒球,而现在我所记述的垒球,只限于这种特殊场合的垒球,也就是攻城的炮击战。下边我介绍一下发射达姆达姆弹的方法。在排成一条直线的炮列当中,一个人用右手握着达姆达姆弹,扔向手执捣衣棒的人。这达姆达姆弹是用什么东西制造的,局外人不得而知,是一种又硬又圆、类似石头弹的东西,用皮革严严实实地包住,然后缝制而成的。上面已经交代过,这种炮弹一旦离开炮手的手,带着风声向前飞去时,站在对面的那个人便立即抡起捣衣棒,狠命地把它打回去。偶尔也会没有打中,炮弹飞走了。不过,在通常情况下,总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把炮弹反弹回来。它的劲儿非常大,足以使患有神经性胃病的主人头脑炸裂。炮手们就这样算完成了任务。但在周围,在附近站着的起哄者和兼充援兵的人,则如云霞一般紧紧伴随着炮手们。只要木棒打中了球,他们立刻就哇哇叫好,大声鼓掌,或者高喊“好啊,好啊!”或者说什么“不是打中了吗?”有的则说:“这回管用啦。”又有的却说:“看你还老实不老实!”“投降不投降?”光这样还算是好的,这反弹回来的炮弹,三次之中必有一次会滚进卧龙窟的院子里,因为如果炮弹不滚进来,那他们攻击的目的就达不到了。近来到处都在制造这种达姆达姆弹,但价格还是很贵的。虽说是战争炮手也不会无限制地得到炮弹,大体上一队炮手只能分到一两发,不能每射一次就消费掉一个炮弹。于是他们专设了一个“拣炮弹的”小队,将炮弹拣回来。落弹的地点好,拣回来当然不用费力,但如果打到草地里或打到人家的院子里,那就不是轻易能拣回来的。所以在平时,他们为了节省劳力,尽量把“炮弹”往容易拣回的地方打,但现在的情况恰好相反。目的已经不是游戏,而是在于战争。所以他们故意把炮弹打进主人的院子里。既然落在院子里,当然得进院子里来拣。进院的最简便方法,就是跳过篱笆墙。他们在墙内一折腾,主人就会发怒,否则只有卸甲投降。而主人一发怒,脑袋就会越来越秃。

这一次敌军打来的炮弹瞄得很准,它从方格篱笆上飞过来打得桐树叶子簌簌散落,命中了第二道城墙的竹编篱笆上。好大的一个声响!牛顿的第一运动律曰:“如不加以外力,一旦开始运动的物体则以同等速度直线向前运动。”如果物体只按这个运动公式来运行的话,那么主人的头恐怕这时会和伊斯基拉斯的头落入同一命运。所幸牛顿在发明第一公式之后还造出了第二公式,所以主人的头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保住了。牛顿的运动第二公式曰:“运动的变化与所加的外力成正比,而且产生于其力所作用的直线上。”这到底是说什么,有点不容易弄懂。不过从达姆达姆弹穿透竹篱笆、撞破纸拉门而未能敲碎主人的头来看,他肯定是托了牛顿的福。又过了一会儿,果然不出所料,有人闯进院子里来,一边说着:“是这儿吗?”“恐怕还要靠左!”一边发出用棍子敲打矮竹丛的声音。每次敌人闯进主人的院子里来拣达姆达姆弹的时候,总是要发出特别大的声音。如果悄悄进来、悄悄拣走,那就达不到最主要的目的了。达姆达姆弹可能是贵重的,不过捉弄主人则要比达姆达姆弹更为重要。其实,他们从远处就能弄清炮弹的着弹地,打中竹墙的声音也听得出,打中哪里也清楚得很,所以只要规规矩矩去拣,完全可以拣回来的。根据莱布尼兹莱布尼兹(1646—1716),德国自然科学家、数学家、哲学家。他广博的才能影响到诸如逻辑学、数学、力学、地质学、法学、历史学、语言学以至神学等广泛领域。的定义,空间是能完成同在现象的一种秩序。甲乙丙丁在任何时候都是按同一顺序出现的。柳荫下一定会有泥鳅,蝙蝠离不开月亮,墙根上配一个球也许不协调,但是在每天都把球扔进别人家院子里来的人,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空间排列,只要一看就会发现球在哪里。他们如此折腾,无非是出于要和被动挨打的主人一决雌雄的策略罢了。

既然这样,被动挨打的主人不管怎样也不得不应战了。方才在客厅里听学校讲伦理学还发出会心一笑的他,这时突然而起,迅速跑过去,一下子俘获了一个学生。这对主人说来,的确是了不起的战果。战果是不错,不过他一看,抓住的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作为长满胡子的主人的敌手未免太不协调。不过,主人大概认为这已经足够了,对方未认错,主人把他硬扯到廊子前面来。这里,有必要说几句敌手采取的策略。敌手看到主人昨天那个气势,已经觉察到主人今天必然会亲自出马。到那时,一个大个子万一没有逃掉,被主人捉住,问题就麻烦了。因此最好是让一年级或二年级的少年来拣球,以避免危险,即便主人捉住了少年,絮絮叨叨地搬出一大堆理儿来,也不会影响到落云馆的名声。而且主人以这样的小青年为对手,毫无大人气概,只能加重他的耻辱。敌手就是这样盘算好了的,按普通人的想法,这当然也是合乎情理的。只不过敌手却忘掉了应该把主人并非普通人这一点也盘算在内。主人如果有这类常识,就是昨天也不会跳出去了。人一旦虚火上升,就会变普通人为非普通人,会使一个有常识的人变为没有常识的人。不管是妇女还是孩子,也不管是拉车的还是赶马的,如果能分辨这个界限,就不会以虚火上升来夸耀自己了。如果做不到像主人那样,将俘获一个不值得搭理的一年级学生来作为战争的人质,那么他就不可能算入虚火上升家的行列中。可怜的是那个俘虏,他只不过是受高年级生的命令,担当了“拣球儿”小兵的差使,偏偏运气不佳,被没有常识的敌将、虚火上升的天才堵住了,他还来不及跳墙就被扣留在廊子前头。这样一来,敌人方面就不好再若无其事地看着遭受耻辱了,于是争先恐后地跳过方格子墙,从旁门一起闯入院子里,其人数大约足有一打,一个接一个地排立在主人面前。他们大多不穿上衣和西装背心,只穿挽着袖子的白衬衫,有的则交叉着胳膊。也有的则只是勉强应付地将一块洗退了色的棉绒布披在背上。然而也不尽然,也有的人很时髦,穿着白帆布沿上黑边、当胸绣上黑色带花样外文的上衣。看来不管哪一个都是具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摆出一副“吾等乃从丹波国矮竹山新来此地者也”的架势。他们个个体魄强健,一身黑肉,把他们送进中学念书实在有些可惜,如果让这些人做渔夫或船老大,肯定对国家有利。他们好像约好似的,都光着腿,把短裤卷得老高,那样子活像是来邻近救火的。他们一字排在主人面前,全都一声不吭,主人也默不作声,好大一会儿,在双方互相瞪视之中隐含着一股杀机。

“你们这些家伙都是小偷吗?”主人开始询问,气势豪壮得很。那股怒气看上去就像是用臼齿咬响了炸炮,火焰从鼻孔中喷射出来似的,因此鼻翼扇动得十分厉害。那越后地方狮子舞中狮子的鼻孔,大概是模拟人在发怒时的鼻子形状制作出来的吧。如果不是那样,是不可能造出那样吓人的鼻孔来的。

“不,我们不是小偷,是落云馆的学生。”一个人说。

“撒谎!落云馆的学生哪会不打招呼就闯进人家的院子里来的。”主人说。

“我们不是都戴着带校徽的帽子吗?”又一个人说。

“那是假的!你们既是落云馆的学生,为什么往里乱闯?”主人说。

“球飞到院子里来了嘛。”其中一个回答。

“为什么让球飞到院子里?”主人又问。

“它就飞进来了嘛。”回答道。

“真是不讲理的家伙。”主人说。

“以后注意就是,这次请原谅。”一个人说。

“不知是哪里来的,也不知你们是谁,随便跳墙闯到院子里来,我能轻易饶过你们吗?”主人说。

“不过,我们真的是落云馆的学生。”一个家伙说。

“落云馆的学生?几年级的学生?”主人问。

“三年级的。”他们回答。

“真是这样?”主人问。

“嗯。”他们一起回答。

主人回过头去,喊了一声:“喂,来人啊!”

崎玉县出生的厨娘阿三打开纸门,探出头来,“嗯,”她应了一声。

“到落云馆去,给我叫个人来!”主人说。

“叫谁来啊?”阿三问道。

“谁都可以,叫一个来。”主人说。

厨娘虽然应了一声“嗯”,但是由于院子里这番奇异的景象和捉摸不透打发她去的真意,加上方才事件发展得太奇怪,所以她站又不是坐又不是,只是嘻嘻地笑着。主人本来以为正在从事一场大战,自己正在充分发挥着虚火上升的本领。但哪里料到为自己使唤的理当支持自己的这个女人,不但不用严肃的态度来对待这一事件,反而在自己发出吩咐后,竟然嬉皮笑脸地听着,一动也不动。主人越发虚火上升了。

“不是说了吗?叫谁来都可以。校长也行,干事也行,教务主任也行!”主人有些光火地说。

“您是说叫校长来……”因为这个厨娘只知道“校长”这个词儿。

“校长也行,干事也行,教务主任也行,方才不是说了吗?怎么,听不懂?”主人更加添上几分怒气。

“如果谁也不在,将听差叫来也行吗?”阿三问。

“胡说!听差能懂得什么!”主人喝了一声。

事情已到这步田地,厨娘大概是觉得已经再没有办法了,便“嘿”了一声走了。她还是没能弄懂打发她去的真意所在。我真为她担心,她会不会把学校的工友给拉来。谁料想那位教伦理的教师这时却从正门走了进来。主人等来客从容就座之后,立刻开始了谈判。

“适才此辈闯入鄙宅之内……”主人使用了和旧戏《忠臣藏》相仿的古风的词儿,“其果真为贵校的学生吗?”这下半句多少带有讽刺的口吻。

这位伦理先生似乎不为这种话所动,大大方方地逐个看了一遍排在院子里的勇士们,然后又把目光移回到主人这方面来,作了如下的回答:

“不错,均为鄙校的学生,我是始终训诫他们不要出现此等事的,实在太不像话。喂,你们为什么要跳墙呀?”

学生毕竟是学生,看来在伦理老师面前无言可对,没有一个人说话,都老老实实地聚到院子角落里,活像遇上风雪的羊群,规规矩矩地站着。

“你们的球进入我这宅院里来,也是在所难免。紧挨着学校住嘛,球总会飞进来的。不过……也太不讲礼貌了嘛。即使跳墙来,如果安安静静地拣走,别吵人,我还可以原谅嘛……”主人说。

“您说得太对了。我经常提醒他们,无奈人数众多……喂,你们今后不注意可不行呀,如果球飞进来,你们应该打个招呼从正门进来拣,听明白了吗?无奈学校太大,竟给我找事儿,真没办法。不过,从教育上说,运动是必要的,鄙人也很难加以禁止。允许他们运动吧,又会给您添许多麻烦,这点请您一定多多海涵。不过,今后我一定让他们走正门,向您打过招呼以后再拣。”这回是教伦理的教师说道。

“哪里,您这样通情达理,那就行了。球怎么扔都没关系,只要招呼一下,从正门进来,就没问题。那么,这些学生我就交还给您啦,请您带回。哎,特地把您请来,实在对不起。”主人照例是他那老一套,虎头蛇尾地向对方客气一番。伦理先生带领这些丹波国矮竹山来的勇士们从正门回到了落云馆。我所说的大事件就这样告一段落。如果有人笑话说:“什么呀,这也算得上是大事件?”那就由他笑好了。这只不过是对他那种人说来不算大事件罢了。我是在写我家主人的大事件,而不是写其他什么人的大事件。如果有人讥笑说:“这是有头无尾、强弩之末。”那我请这位讥笑的人千万要记住:这就是我家主人的特色。还请记住:主人之所以成为滑稽文字的材料,也正在于他具有这一特色。如果说主人是以十四五岁的小家伙为对手,未免太糊涂的话,那么我同意,我也是和主人一样糊涂,所以大町桂月评我家主人说:“免不了还带有稚气。”

我在前边已叙述了小事件,现在又讲述了大事件。下面我想将产生于大事件之后的余波描绘一番,作为这一事件整个过程的结束。我所写下的所有事情,也许有的读者认为是我信口开河、乱说一通,其实我可不是那种轻率的猫儿。我的一字一句不但包含着伟大的哲理,而且如将这一字一句连起来读的话,就会觉得它首尾一贯、前后呼应。即使原先将它当做闲言碎语、漫不经心读过的人,再读一遍,就会立即改变原来的看法,感到这是有道的高僧们做出的极其重大的垂训,因此决不可以采取那种非礼的态度,即不是卧读,就是伸腿舒脚,一目五行地读。据说柳宗元每读韩退之的文章时,总是用蔷薇水来净手的,所以对我的文章,请你们自己掏腰包买来读,千万不要做那种借友人读剩下的来穷对付那种不光彩的行为。下边我要讲的,虽然我说是事件的余波,但如果您认为既然是余波,那肯定无聊,不必读了,那您就会后悔不迭。所以务必请您仔细读完。

发生大事件的第二天,我产生了散步的雅兴,便逛街去了。当时,在对面胡同里拐弯的地方,金田老爷和铃木家的阿藤先生正站在那里谈话,金田君坐着车正回家来,而铃木君则在金田君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访了,但往回走时,两人照了面。近来,金田公馆对我来说已不新鲜,所以我轻易不往那个方向溜达,这次见到金田君还是很高兴的。我也好久没有看见铃木了,这次可让我从侧面一睹其风采了。我这么下了决心后,便慢慢腾腾地走到两位先生的旁边,他们的谈话自然也就灌到我的耳朵里。这可不是我在偷听,只能怪他们在谈话啊。金田君是个不惜雇密探来窥测主人动静的、好心眼儿的家伙,所以即便我偶然拜听了这位老兄的谈话,也不用担心他会发怒。假如他发怒,那他就是不想承认万事要半斤八两地公平对待。总之,我听到了这两位老兄的谈话。我并不是想听而听的,而是根本不想听,然而谈话却偏偏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方才我已经去过府上了,在这里正巧遇上了您,太好啦。”这位藤先生毕恭毕敬地不断低头行礼。

“唔,是这样啊?老实说,我前一阵子就想和你见面哩。这好极啦。”金田君说。

“嘿,这就太巧啦。您有什么吩咐?”阿藤先生忙问。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本来是无所谓的事儿,不过非你办不成呀。”金田君说。

“如果我能尽力的,我一定给您办。到底是什么事儿?”阿藤先生说。

“唔,这个嘛……”金田在寻思着。

“那么,这样吧,在您方便的时候我再来一次,您看什么时候合适啊?”阿藤先生说。

“不,其实是小事一桩。那么,你既然愿意帮忙,我就托你吧。”金田君说。

“请,请千万不要客气……”阿藤先生毕恭毕敬地说。

“就是那个怪人啊,对啦,就是你过去的那个朋友嘛。叫什么来着?是叫苦沙弥吧?”金田君说。

“唔,苦沙弥怎么啦?”阿藤先生问。

“也没什么。不过从那次事件以来,我总感到心里不痛快。”金田君道。

“可不是嘛。这完全是由于苦沙弥太傲气了。他本来应当考虑考虑自己的社会地位嘛,太不识相了。”阿藤先生说道。

“问题就在这儿嘛。说什么不对金钱磕头,实业家算老几?说的全是这种傲慢不逊的话!所以我想,你不服气就让你尝尝实业家的厉害。这一阵子我已经稍微惩治了他一下,不过,他还是硬挺着呢。真是个顽固透顶的东西,哎,真想不到啊!”金田君说道。

“真是个缺乏利害观念的家伙,打肿脸拼命充胖子。他这人一向就是这个怪脾气,根本不懂得算算自己是否会吃亏,所以难调理。”阿藤先生说。

“啊哈哈,的确是难调理哩。我想了好多招数,最后终于让中学生搞了他一家伙。”金田君说。

“这主意妙极啦,怎么样,见点效了吗?”阿藤先生问道。

“这回,这家伙也有点受不了啦,用不了多久,肯定他就得认输。”金田君满有自信地说道。

“那太好啦。别看他狂妄,一人难敌四手嘛。”阿藤先生说。

“对啰。他一个人能成什么气候?我这一手,好像够他受的,所以我想让你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金田君说。

“是这件事儿呀。好,这很容易。我马上就去看看他的情况,我回来立刻向您报告。肯定会十分有趣的,那个老顽固也会意气消沉,这一定是大有看头的。”阿藤先生说。

“啊,既然那样,回来的时候你再来一次。我等你。”金田君说。

“那么,我就失陪了。”阿藤先生说。

好家伙!这次事件原来也是个阴谋。不假,的确实业家的势力是伟大的。为了使本来瘦得像块焦炭似的主人虚火上升,为了使主人在难受之余脑袋变得苍蝇也可以在上边打滑,为了使他的脑袋陷入伊斯基拉斯同样的命运,所有这一切,都是实业家的力量。地球以地轴为中心进行运转,我不了解这是什么力量在推动它。不过,推动整个社会的,千真万确是金钱。懂得这种金钱的力量并能自由发挥金钱威力的,除了实业家诸君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了。太阳平安地从东方升起,平安地向西边落下,这也全托实业家的福。我过去受不明事理的穷措大收养,一直不了解实业家的好处,这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从这点来说,冥顽不灵的主人这次恐怕也不能不有所醒悟吧。如果他死死地坚持他那顽固不化的主意,那就太危险了。主人的最贵重的生命就不保险了,不知道他见到铃木君以后是怎么说的,主人到底醒悟到什么程度,这只有根据两人见面的情况,才会分明。这样,我一刻也磨蹭不得了。我虽是只猫儿,但关系到主人的命运,我当然放心不下。我赶忙抢在铃木君之前,先回到家里。

铃木君一向是个很会应付的人。他连牙缝都不漏今天见到金田的事,不断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显得满面春风。

“你的气色可不大好呀,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呀?”铃木家的阿藤先生问。

“也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嘛。”主人回答。

“不过,脸色发青呀!不注意可不成啊。气候不佳,夜里睡得安稳吗?”阿藤先生似乎很关心的样子。

“嗯。”主人只说了一声。

“是不是有什么担心的事儿?我能办到的,可以帮忙的,你尽管说。”

“担心?担心什么?”主人问。

“啊,没有,那就更好。我是说,你万一有担心的事,这可是最伤身体啊。人在世上高高兴兴地活着,那是最占便宜的。我看你情绪不太高啊?”阿藤先生说。

“过分高兴也会有害的。大笑会死的哩。”主人说。

“别说笑话啦。俗语说‘笑门福来’嘛。”阿藤先生说。

“古时候,希腊有个叫做库利希帕斯的哲学家,你恐怕不知道吧。”主人说。

“不知道。他怎么啦?”阿藤先生问道。

“那家伙笑过分就死啦。”主人说。

“嚯,那可太怪啦。不过,那是过去的事儿了……”阿藤先生说。

“过去和今天还不是一样?他看见驴从银碗里吃无花果,觉得可笑之极,于是笑个没完。没想到这一笑笑得怎么也停不下来,终于死了,笑死了。”主人说。

“哈、哈……不过也用不着笑个没完呀。稍微笑笑,适可而止,这样心情还是痛快的。”铃木家的阿藤先生说。

铃木君正在不断研究主人的动静,正门哗地被推开了。我想可能是客人来了,其实不是。

“球飞到您这里来啦,请允许我去拿。”

厨娘阿三在厨房里答应了一声“请吧”,那个书生绕到房后去了。铃木作出一副怪相,问主人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房后的书生把球扔进院子里了。”主人答道。

“房后的书生?房后住着书生?”阿藤先生问。

“就是落云馆那个学校的书生呗。”主人说。

“哦,是学校的学生呀?可真够吵闹的啦。”阿藤故意这样说。

“什么吵不吵,我连静下心来看点书都办不到。我要是文部大臣的话,马上就让它封门。”主人说。

“哈哈……火气不小呀。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惹你生气了?”阿藤先生明知故问道。

“什么有没有?从早到晚我都一直在生气。”主人说。

“你要是那样生气,搬个家不就行了吗?”阿藤先生说。

“我才不搬呢,你简直在胡说。”主人说。

“生我的气有什么用?唉,孩子嘛,不理他们就行啦。”阿藤先生说。

“你行,我可不行。昨天我把他们的教师叫来交涉了呢。”主人说。

“那可真有意思,他们道歉了吧?”阿藤先生说。

“唔。”主人含糊地答道。

这时,房门又被拉开,传来“对不起,球进到您家里来啦,请让我们取一下”的声音。

“嚯,又来了一个!我说,又是拣球哩。”阿藤先生说。

“唔,跟他们约定好,从正门进来。”主人无可奈何地说。

“哦,怪不得这样一个劲儿地来。原来是这样呀,噢,我明白啦。”阿藤先生说。

“你明白什么?”主人问道。

“哪里!我说的是明白他们是来拣球的。”阿藤先生连忙为自己掩饰。

“今天,这已经是第十六次了。”主人说。

“我说,你不嫌讨厌吗?想点法子让他们不要来行不行?”阿藤先生说。

“让他们不要来?他们要来又有什么办法?”主人无可奈何地说。

“你说没有办法,那就只好算了。其实你不那么顽固不行吗?人要是有棱角,就很难在社会上混下去,那是要吃亏的啊。滚圆的东西咕噜咕噜往哪儿滚去都不费力,四棱的东西,想要让它滚动,不但费力,而且每滚一次就要磨掉一些棱角,这是要痛的。反正人世不会就咱们自己,别人不会都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这样说吧,和有钱人闹别扭是要吃亏的啊。那样只会更加刺痛神经,把身体搞坏,别人不会夸奖你,对方还满不费力,因为他只要坐着支使一下人就行了嘛。人家有一大堆人,而你单枪匹马,反正你是寡不敌众嘛。固执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在坚守这种信念的过程中,既影响自己的学问研究,又给每天的工作带来困难,最后还不是弄得精疲力竭,吃亏的是你自己!”阿藤先生说。

正在这时,又进来一个人。

“对不起,球又飞进来了,我可以绕到屋后去取吗?”

“喂,又来了呀!”铃木君笑吟吟地说。

“真不像话!”主人气得涨红了脸。

铃木君认为大体上已达到了访问的目的,于是说了声“失陪!有工夫到我那儿坐坐!”便回去了。

铃木家的阿藤先生刚走,甘木先生又进来了。爱发火又自称是火气大的人,自古以来就不多见。当自己觉得有些不对头的时候,一般都是越过了虚火上升的高峰。主人的虚火上升,在昨天发生大事件的当儿,达到了最高潮,交涉尽管以虎头蛇尾而告终,但不管怎样,总算有了个结果。当天晚上,他坐在书斋里想来想去,发觉问题有点不太正常。是落云馆不正常呢,还是自己不正常,这当然尚有充分存疑的余地。反正不正常是肯定的。同时,他还发觉自己虽然与中学为邻,但像这样整年一直发脾气确是有些不正常。既然是不正常,那就得想点办法。虽说是想办法,结果还是没办法。除了吃点大夫给的药,治一治爱发火的病以外,便无其他办法。他明白了这点,于是产生了一个念头:请一向熟识的甘木大夫给自己诊断一下。主人是明白还是糊涂,姑作别论,总之他注意到了自己虚火上升,单这一点就值得钦佩,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奇特的想法。甘木先生还是老样子,十分沉稳地微笑着说:“怎么样,哪儿不舒服?”医生一般总是要说“哪儿不舒服”的。对于不说“哪儿不舒服”的医生,我是不敢给予信任的。

“大夫,实在糟糕呀。”主人说。

“唔,哪里会有那种事儿。”甘木医生答道。

“请问大夫的药管用吗?”主人说。

甘木先生对主人的问话,虽感到吃惊,但他毕竟是位温厚的长者,也没有怎样不痛快,只是稳稳当当地回答说:“不会不管用的。”

“可我的胃病不管怎样吃药还是老样子呀。”主人说。

“绝不会是那样的。”甘木医生说。

“真的不会吗?看来,多少会好些,是这样吧?”主人向大夫打听自己的胃病。

“也不会突然全好的,逐渐生效,现在就比原来好多啦。”甘木医生说。

“是这样的吗,唉?”主人还是半信半疑。

“还觉得虚火上升吗?”甘木医生问道。

“那还用说,做梦也在发火。”主人说。

“搞点运动什么的,是会有帮助的。”甘木医生说。

“一运动不就更虚火上升?”主人说。

看来甘木医生也拿主人没办法。

“来吧,我给你检查一下。”说着甘木医生开始了检查。不等检查完毕,主人又大声问道:

“大夫,前些日子我读了一本催眠术的书,里边说施行催眠术,可以治好喜欢小偷小摸的毛病,还说可以治愈许多病症,这是真的吗?”

“唔、唔。是有这种疗法。”甘木医生答道。

“现在还有人在治疗吗?”主人问。

“唔、唔。”甘木医生答道。

“施行催眠术很难吗?”主人又问。

“不,简单得很,我也常给人做。”甘木医生说。

“大夫,你也做催眠术?”主人问。

“唔,我给你做一次好吗?从道理讲,给谁都可以做。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给你做一次。”甘木医生说。

“这可有意思,请你给我也催眠一次吧。我早就想接受一下催眠啦。不过,要是一直睡下去,永远不再醒,可就不妙啦。”主人说。

“哪里,不会有问题。那么开始吧。”甘木医生说。

经过商量,很快作出决定,主人真的要接受催眠术了,我过去从未见过这种事儿,心里十分兴奋,于是在客厅的角落里恭恭敬敬地瞧着。大夫首先对主人的两眼进行催眠。他的方法是抚摸两眼,由上往下反复抚摸眼睑。尽管主人已经紧闭着双目,但甘木医生仍然顺着同一方向尽量做同一动作。过了一会儿,甘木医生问主人道:“这样反复地抚摸眼睑,渐渐感到眼皮沉重了吧?”主人说:“不错,是有些沉重了。”甘木医生还是不停地由上往下摸,说:“愈来愈沉重了,是这样吧?”主人大概也觉得是如此,便一声不吭地呆着。同样的方法又继续了三四分钟。最后甘木医生说道:“嘿!你的眼睛可再也睁不开啦。”多可怜!主人的眼睛终于瞎啦。“真的睁不开啦?”主人问。“不错,肯定睁不开啦。”甘木大夫答道。主人默默地紧闭着双眼,我也真的以为主人的眼睛瞎定了。又过了一会儿,甘木医生说:“不信,你若能睁开就睁开试试,反正是绝对睁不开的啦。”主人刚说了一句“是吗?”两只眼睛便和平常一样,啪地睁开了。主人嘻嘻地笑着说:“不灵哩。”甘木医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可不是!不灵。”催眠术终于以失败而告终。甘木医生也回去了。

又一个来访的客人——这么多人来主人家做客,是极少见的。在很少交际的主人家里,出现这种现象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客人毕竟是来了,而且是位稀客。对这位稀客,有必要讲上几句话,这倒不是因为他是稀客,刚才我已经说过我正在描述这次大事件的余波。而这位稀客又是在描述这次余波中不可忽视的材料。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说他是一位四十开外、大长脸而且蓄着山羊胡子的人,我想也就够了。迷亭是个美学家,而对于这位,我打算称他为哲学家。为什么说他是哲学家呢?这并不是因为他像迷亭那样进行自我吹嘘,只是因为当我看着他与主人对话时的那种神态,不能不使我感到他像个哲学家。看来,他们两个人也是老同学的关系,两个人谈话的样子是极其无拘无束的。

“唔,迷亭呀,那家伙就像池子里飘着的金鱼麸一样,哪有个准谱呀。听说前一阵子,他跟一个朋友从一家毫不认识的华族门前通过,他说顺便进去喝杯茶,于是硬把朋友给拉进去啦。”来客说。

“后来呢?”主人问道。

“后来怎么的了,我倒是没有问过。反正那家伙是个天生的奇人。不过,想法什么的,他一律没有,真和金鱼麸一样。什么,铃木?他到你这里来啦?嚯,那家伙虽然不懂道理,但是在社会上倒也是个很机灵的人哪,是个挂金表链子的料。不过,比较浅薄,不够沉稳,那怎么行?他嘴上总讲圆滑、圆滑,其实他连圆滑的意思也不懂。如果说迷亭像金鱼麸,那么,那家伙就像用一根稻草捆起来的魔芋豆腐,只是一味地滑得很,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罢了。”

主人听了这些奇特的比喻,似乎很佩服,他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便哈哈地大笑起来。他说道:

“照你这么说,你是什么呢?”

“我吗?是啊,像我这种人该怎么说呢?大概比作野生的山药差不多吧。埋在土里,长得老长嘛。”来客说。

“你倒总是泰然自若,心情舒畅,我真羡慕哪。”主人说。

“哪里,我不过尽量和一般人一样,没什么让人家值得羡慕的。可喜的是,我不羡慕别人,这就行了嘛。”来客说。

“经济上,你最近还充裕吗?”主人问道。

“哪里,都差不多,也是又够又不够。不过,还有饭吃,倒也没问题,算不了什么。”来客不即不离地答道。

“我是很不痛快的,一发起火来就受不了。看什么都感到不满。”主人说。

“不满也没关系。有不满就把它发泄出来,心里就会痛快一阵子。人是各式各样的,你就是要别人都和自己一样,也还是不会和自己一样的,筷子这东西,你不和别人同样地拿着,吃起东西来自然有困难。不过,面包这东西却是最方便的。你自己可以愿意怎么切就怎么切嘛。一个好手艺的裁缝,他会给你送来一件穿到身上就合体的衣服,蹩脚的裁缝做好的衣服,你就只能凑合着穿。但是人世是很有趣的。你在穿着的过程中,衣服本身会自然变得适应你的骨骼的。如果你那有能耐的父母生下一个能适应社会的你来,你当然很幸福。但如果不能生下这样理想的你来,那么,你或者这样不合时宜地活下去,或者一直忍耐到能适应社会为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好走。”来客显示出哲学家的面目。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好像永远是不适应社会的哩。总觉得心里踏实不下来啊。”主人说。

“如果你硬要穿不合体的西服,就会绷得开绽。就会闹出乱子,不是和人吵架,就是自杀什么的。不过,像你吧,只是感到不愉快,自杀是不用说了,就是和人吵架的事儿,也不会有吧。总算是不错的嘛。”来客安慰主人说。

“可你哪里知道,我每天都在吵架哩。即使没有吵架的对象,只要生气,不也是和人吵架差不多吗?”主人说。

“嚯,我明白啦,你这是自己对自己吵架。真有意思啊!这种吵架,吵多少次都可以嘛。”来客说。

“这点我实在受不了。”主人说。

“那就不要吵嘛。”来客说。

“我这是对你说,一个人的心,可不是那么就能自由支配的。”主人说。

“唔,到底是什么事儿,使你那样不满啊?”来客说。

主人于是在哲学家面前滔滔不绝地讲了落云馆事件以及对他所瞧不起的那些张三李四们的种种不满。这位哲学家默默地听着,最后他终于开口,给主人讲了如下一番道理:

“那些你瞧不起的人,他们说什么,你不理他们不就行了吗?反正都是一些无聊的事儿嘛。和那些中学生怄气值得吗?你说什么?他们故意搅扰你?不过,你就是和他们交涉,和他们争吵,结果还不是照旧来搅扰你吗?我觉得在这点上,古时候的日本人要比西洋人强得多。最近流行的是,认为西洋人做什么事都是积极的,其实,这里边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先说所谓积极的,这就意味着无止境,即便是永远积极地干下去,也不可能达到满意的境地或完全的境地。比如对面有棵柏树,嫌它妨碍视野,于是斫伐掉,可是前边的公寓又会挡住视线,让公寓拆除,后边的另一栋房子又会看着不顺眼,这岂不是永无止境吗?西洋人所干的事儿,都是这样嘛。拿破仑也好,亚历山大也好,没有一个人是满足于已取得的胜利的。看别人不顺眼,于是争吵,对方不服,到法院打官司,打赢了,你认为这样就会得到安宁了吗?不会的!一直到死总是处在焦躁不安之中,永远不会得到精神的安宁。寡头政治不好,于是改为代议政治,认为代议政治不行,于是又想搞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看着河不顺眼,于是架桥,看着山别扭,于是挖隧道,两脚走路费事,于是修铁路,这样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可是话得说回来,人嘛,究竟能够积极地按自己意愿到多大程度呢?西方的文明,也许是积极的、进取的,但它毕竟是由一辈子都活在不满足当中的人们创造出来的。日本的文明,决不是除自己之外,用改变外部世界的办法来求得满足。它与西方大不相同之处,是在周围的环境根本不可动摇的一大假定的前提下发展起来的。就以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而言,即使不融洽,也决不会像欧洲人那样去改变这种关系来求得安宁,而是认为已有的双亲与子女的关系是不可动摇的,只能在这种关系之中来寻求心理平静的手段。夫妻、君臣的关系也是如此,武士与町人江户时代的商人、手艺人的称谓。的区别,也是如此,在如何看待大自然上,也是这样。如果有山相隔,不能到邻接的地区去,人们就去寻找即使不到邻接地区去也能照样活得好的种种办法,而不是去考虑如何开山修路。这就是说,要养成不翻山越岭同样也很满足的精神状态。因此,你想想看,禅家也好,儒家也好,总是从根本上掌握这一点的。不管自己如何了不起,人世毕竟是不能尽人意的。你既不能把落日拉回来,也不能使加茂河倒流回来。所能做到的只是在自己的心上下工夫,只要把心修炼好,使它能得自由,那落云馆的学生不管怎样胡闹,你不是就可以满不在乎了吗?对于那些狡诈的家伙,你就会相应不理,对于那种没有教养的家伙的胡说八道,你只要无动于衷地骂他们一声‘这帮王八蛋’不就完事儿了吗?据说过去有个和尚,当别人将要杀他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很妙的偈语:‘电光影里斩春风’。这很可能是在累积了心的修炼,达到消极的极点之后,才能说出这样精辟卓绝的话来吧。像我这种人,当然还不可能了解这种深奥的道理。总之,那种认为只有西方式的积极主义好的想法,是不太对头的。就拿你来说,不管你怎样按积极主义去处世,那些学生们来捉弄你,你不还是毫无办法吗?如果你有权势把那个学校封门,或者对方做了足以使你到警察那里去告状的坏事,那又当别论,如果不是那样,你就是怎样奉行积极主义,也不会取胜的啊。如果你搞积极主义,就会碰上金钱的问题,就会碰上势孤力单的问题,换句话说,你就得向有钱的人低头,你就得听命于人多势众的那些孩子们,像你这样穷光蛋,又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想要积极地去较量,这点正是你不满的根源嘛。怎么样,你懂了没有?”

主人听着,既不说懂了,也不说没有懂。稀客回去以后,主人进入书斋,书也不读,在呆想着什么。

铃木家那位阿藤先生告诉主人要向金钱和人多势众投降。甘木大夫劝他用催眠术来麻醉神经。最后的这位稀客向他大讲消极主义的修养求得安身立命。主人到底选择哪一条,那随主人的便。只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