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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花船篇【二】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划入葛岭时,白山离开老虎岩,来至四圣院。
四圣院中草木苍翠,不知从哪里刮来徐徐清风,撩拨着枝叶,也送来阵阵清凉。
晃动的树影下,坐着那名白衣道士,见白山进门,他笑着起身相迎。
往常白山来时,灵阳都不迎接的,今日不知为何。
白山正疑惑着,只听灵阳开口说道:“和尚,今日我们入城去吃早饭。”
白山更加疑惑,问道:“罂娘未曾准备饭食?”
“谁说没准备?”
罂娘娇媚的声音自后院小门处传来。
“你们要去哪儿?”罂娘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今日的早饭。
“竹香楼。”灵阳道,“近日暑气正盛,竹香楼的雪泡梅花酒刚好是清凉祛暑的佳品。可惜每到暑天,竹香楼总是客满盈门。所以要早去,去晚了,恐怕便没了位置。”
白山闻言,奇道:“你这四圣院中清凉宜人,何须他处祛暑?”
“和尚,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灵阳一本正经的说道:“春暖、夏热、秋凉、冬寒皆是自然,凡自然处,便可悟可参,又怎能因避暑而困于一院之内。”
“我看,你就是想饮梅花酒了,何须以悟道做借口。”白山翻了翻白眼,不留情面的揭穿。
灵阳面不改色,笑道:“你这和尚,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刻薄?”
白山道:“遇见你之后。”
灵阳大笑,问道:“去否?”
“去。”
一僧一道说笑间,迈步向门外走去。
罂娘急道:“我也想去。”
灵阳头也不回,摆了摆衣袖。
“不行。”
“臭道士!”罂娘瞪起一双杏眼,气鼓鼓的望着灵阳的背影,玲珑的小口轻微且快速的张合着,似在碎碎的咒骂。
待四圣院的院门重新关闭,罂娘低头看了看托盘中的饭食,撇嘴自语道:“都走了,我辛苦做的早饭给谁吃?”
说罢,转身欲回后院厨房,却看到一黑衣道士坐在西厢廊下的阴影中,正看着她发笑。
罂娘没好气道:“就会看人笑话。”
幽阳只是微微摇头,也不搭话。
罂娘又道:“喂,要不你来吃。”
“不必。”幽阳淡淡的回了一句。
罂娘瞥了幽阳一眼,小声嘟囔道:“都被气糊涂了,差点忘了,你也不用吃东西,给你吃也是浪费。”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到后院,对着东厢一间屋子喊道:“宝宸,吃饭了。”
屋中,宝宸正抱着一只枕头酣睡,听到喊声,也不醒来,皱着小眉头轻哼了几声,紧接着一双小小的耳朵猛地变为了又大又尖且满是红毛的狐耳。
狐耳贴紧面颊,将耳孔牢牢封住。
又是个清净的早晨。
……
竹香楼位于修义坊内,共有两层。
灵阳与白山到时,一层散座已无几张空桌,二楼小阁倒是宽裕。
在一间临街小阁坐下,僧道一面饮酒一面闲聊。
白山还是第一次品尝雪泡梅花酒。
灵阳道,饮此酒需一饮而尽,才能体会其中妙处。
白山依其言,一口饮进杯中酒,只觉口感清凉,味道绵柔,还有一股淡淡花香,不禁连连称赞。
忽然,他想起了青青。
他第一次饮酒,饮的便是青青亲手酿制的桂花酒。
他口中的桃花香气,竟渐渐有了些桂花的味道。
今生再也没有那样的桂花酒了。
和尚暗自感慨。
自青青珠沉玉碎之后,白山心中的那支青荷也随之断开。青荷虽已不在,断口处的藕丝却将他的心缠住。
没有缚紧,只是轻柔的搭在心尖,不经意时,偶尔会牵动一下,带来一阵针刺般的疼。
他不知道,这些丝会在什么时候消散,今生还能不能消散。
他不去再想那些,疼也好,不疼也好,就让它挂在那里。
想到青青时,他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撕心裂肺,他已能做到面不改色。
如果忘不掉,那就默默的挂念。
白山虽然没有表现出痛苦之色,灵阳却还是从和尚略微的失神中,看出些许端倪。
于是,他不再多言,将目光移向窗外。
过了片刻,一道摇摇晃晃的人影进入灵阳的视线。
灵阳的眉间闪过一抹淡淡的皱痕,轻轻的“咦”了一声。
白山听到声音,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你看,那是谁。”灵阳指着楼下的那道人影说道。
白山侧头看去,“燕三郎。”
灵阳道:“你我二人饮酒,稍显寡淡,难得遇上熟人,不如让他也上来同饮。”
“也好。”
燕三郎虽然性情轻浮,时而会耍些小聪明,白山却知道,他本性不坏,因此对于与燕三郎接触,并不抵触。
“燕三郎。”灵阳轻唤一声。
燕三郎抬头,见是灵阳,连忙笑道:“原来是道长啊。”
灵阳拍了拍窗口,笑道:“我与和尚在此饮酒,不知燕端公可有闲暇,上楼同饮啊?”
燕三郎瞟了一眼竹香楼的招子,面露喜色,一面连声应着“有暇,有暇。”一面小跑着进了竹香楼。
心道:“莫非该我燕三郎走时运?昨晚有不要钱的胡姬相陪,今早又有不要钱的雪泡梅花酒喝。”
他越想越开心,走近小阁时,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
燕三郎在僧道面前也不客气,很自觉的在桌旁找了把空椅坐下,又唤过卖来增添杯盘。
当燕三郎拿起酒壶要为自己斟酒时,灵阳却突然将他拦住,说道:“燕三郎,我见你面有黑气,并非吉兆。你近日可曾遇到怪异之事?”
“怪异之事?没有啊。”
燕三郎伸手摸了摸脸,心中暗道:我遇到的都是好事,哪儿来的怪异之事?这道士,一定是又在拿我取笑。
灵阳似是不信,一双凤目牢牢地盯住燕三郎,好似郎中在为病人诊病一般。
燕三郎被看的有些心慌,也顾不得为自己倒酒了。
过了片刻,灵阳才再次开口问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燕三郎也非扭捏之人,脸上现出些许得意之色,笑道:“也没去哪里,就是在花船上过了一夜。”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灵阳的意料,却也觉得有趣,调侃道:“没想到,你也有如此雅趣。”
燕三郎嘿嘿笑了几声,坦白道:“我就算有那雅趣,也没有那银钱啊。我昨晚其实是奉知县相公之命,前去办案。”
“办案?”灵阳听到“办案”二字,立即提起精神,问道:“可有怪异之事?”
“说是办案,也算不上什么案件。”燕三郎笑道,“道长,你可能还不知道,最近,钱塘江上出现一艘花船。这花船可不简单,乃是一艘胡船,船上美姬,也都是胡姬。”
“哦?”灵阳眼前一亮。
白山见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只听燕三郎继续说道:“这艘花船出现之后,抢了不少花门的生意。于是便有人出来告发,说那艘花船无官许文书,知县这才派我去查验。”
灵阳意味深长的问道:“查验文书而已,何须在船上过夜?”
燕三郎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道:“有文书自是不需要过夜,可他没有啊。那花船的主事想必是为了笼络我,拿不出文书,便送来一名胡姬,充当文书。
“盛情难却,我也只好勉为其难。那花船傍晚开船,清晨才回,所以,所以就耽搁了一夜。”
燕三郎说话的时候,眼睛微眯,嘴角扬起,似是仍在回味昨晚艳事。
灵阳又问道:“既无文书,你要如何回报知县?”
“此事不急。”燕三郎向小阁门口看了看,见左右无人,低声说道:“今早,我见到那个主事的胡人,便对他说,夜晚灯光昏暗,未曾看清文书。
“那胡人倒也识趣,立时送我一封花柬,约我今晚再去细看。这船横竖也无文书,我不如先快活几晚。
“依我看,这胡人定是初来乍到,还不了解大宋的规矩。待我心满意足,便给他指条明路,引他去办理公据文书。此事不就了结了?”
灵阳斜睨着燕三郎,冷笑一声,道:“等你心满意足,哪里还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