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极简人间喜剧
阿鼻在北京漂泊六年,学电影,回到家三十一岁,一事无成。
最后一次扛摄影机,是在一个名叫《寻根大太监》的网大剧组里。
网大拍了一半,老板卷款跑了,剧组一哄而散,大家抢了剧组所有东西。
阿鼻趁乱扛着一个摄影机回了家,物尽其用,在洗马镇做婚礼跟拍,见证新人们千篇一律的幸福。
阿鼻只要一站在摄影机后面,胸中的创作欲望就如同酒后中年男人的睾丸一样肿起来,淤积于内,不得不发乎于外。
阿鼻开始运镜,透过前景,拍摄新娘的局部,镶钻的指甲,脖颈上的痣,腋窝里没刮干净的毛。
拍摄新郎的嘴巴、鼻子、眼睛,以及五官组合出来的微妙表情,陷入婚姻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像亚马孙原始丛林一样阴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猛禽恶兽蹿出来。
阿鼻拍到了两个自称新郎发小的男人,把新郎扒光了绑在路口的电线杆子上,在新郎身上挂满香蕉,要求新郎扮演一棵香蕉树。
不多时,新娘就被簇拥而来,手被绑住,跪在地上,徒嘴剥开香蕉树上所有的香蕉皮。
阿鼻安静地做好一个记录者,因为拍摄之前,阿鼻得到双方家属的指示,婚礼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本地风俗,无论是谁,都不能干预。
阿鼻得以拍摄这个镜头,甚至致敬了《不可撤销》里那场长达十三分钟的强暴戏。
等到新郎终于重获自由,又要抱着新娘穿过一片由爆炸红爆竹组成的烟尘,寓意婚后生活红红火火。
阿鼻架起摄影机,摄影机代替他的眼睛,看着镇民们欢呼着把两卡车爆竹疾风骤雨般丢进烟雾,新郎抱着新娘在烟雾中被炸得大呼小叫,新娘带着哭腔,新郎的叫骂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的烟雾淹没了他们。
等到一对璧人终于钻出烟雾,重新出现在摄影机里,两个人脸色已经焦黑,西装和婚纱被烧得残缺不全,新娘的头发和眉毛都有损失,新郎为此丢掉了一颗门牙,含着一嘴血,脸上还要强颜欢笑。
镇民们脸色通红,异常兴奋,不论谁家里结婚,洗马镇都跟着高兴。从这方面来说,镇上的婚礼和葬礼没什么区别,都是全镇人的狂欢。
接下来,可怜的新郎又被泼上一身红到近乎邪性的油漆,凶手来自他的表哥。
作案原因是,当年表哥结婚,新郎用红油漆把表哥和表嫂泼成了一幅野兽派画家的画作。
新婚第一年,表哥和嫂子无论怎么洗澡,都无法洗掉身上的油漆味,油漆味从皮肤里跟着汗液蒸出来,从眼睛里和着眼泪流出来,从呼吸里跟着二氧化碳飘出来。等到表哥为了生孩子而努力的深夜,表嫂一声尖叫,表哥开了灯,发现自己要紧处喷射出浓稠红色汁液,如同在给一扇木门涂上红色油漆。
等到孩子生出来,产房里传出的油漆味,让人误以为手术室刚刚经历过一场廉价装修。
此后,婴孩大小便时都是红色液体,虽然不影响健康,但无处不在的油漆味折磨得全家人神经衰弱。
表哥发誓复仇,提前一年就开始全国各地选购理想的油漆,要求只有两个:
够红,味儿够大。
夜里睡不着,表哥就起来查看,喃喃自语,油漆不够红。
睡着了,梦里也呢喃,油漆不够红。
第二天晚上做红烧肉,切肉,菜刀剁裂手指,血滋出来,染到了猪肉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扔了又觉得可惜,索性下了锅,用血液代替酱油,没想到当晚的红烧肉红得像加了苏丹红,全家人吃得热火朝天。
表哥灵机一动,在油漆桶里放了自己的鲜血,以至于因为失血过多晕倒在油漆桶旁边。
油漆终于红了。
新郎知道这身红色油漆跟份子钱本质上一致,有来有往,也不好发脾气。
只好从自己摩托车里倒出一桶汽油,冲进浴室洗澡换衣服,用汽油消解油漆的分子。
不料,贪便宜的假冒伪劣热水器打了火花儿。
婚礼现场,阿鼻和宾客们一起等候新郎重新出场,却等来一团火球,像是刚刚从地狱里请假上来。
众人都吓傻了,纷纷退散,火球里发出新郎沙哑的嘶吼,声音也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火球经过阿鼻,阿鼻下意识护住了摄影机,但火球还是烧掉了阿鼻的睫毛。
人们抄起灭火器,从四个方向扑过去,白色烟雾腾起之前,阿鼻把摄影机移了过去,记录下这恐怖的一幕。
火球被白色烟雾扑灭之后,只剩下一团冒着烟的焦炭,安静得像是在等待谁把他买走进行一场BBQ。
第二天,城里的新闻采用了阿鼻拍摄的画面,这是阿鼻的作品第一次登上荧屏。
阿鼻盯着新闻看了半天,一阵恍惚。
新郎的表哥已经被刑拘,一家人开始对簿公堂。
这场婚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新郎的葬礼。
新娘要求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之前,先把在城里买的婚房给她,否则就要在葬礼上闹。
新郎家人悲痛欲绝,拒绝了新娘的要求。
葬礼现场,新娘携全家赶来,和新郎全家大打出手。
阿鼻和他的摄影机都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他看着人群打成一团,招魂幡成了武器,棺材盖儿成了盾牌,人群中扔出来铁锨、擀面杖和九节鞭,甚至一管年迈的土制猎枪。
整个洗马镇都参与了这场斗殴。
有人借此发泄对镇主任的不满,围攻了镇主任的小舅子,打断了他三根肋骨,他却完全没有看清楚凶手,只记得在人群中自己趁机摸了四个寡妇的屁股。
阿鼻惊异于婚礼和葬礼、红事儿和白事儿之间的间隔,似乎察觉到一点命运对于人类的嘲弄。
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拉丁美洲那片光怪陆离的土地本身就是文学。
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除了天赋,还依赖他生活的土地给他灵感给养。
阿鼻觉得自己也能成为大师。
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阿鼻单方面向父母宣布自己能成为电影大师,并且要求父母能给予经济上的支持,换来父母一双冷眼。
父亲说,你折腾个啥,赶紧和金花结婚生孩子,让我们家传宗接代。
母亲附和,你老大不小了还不结婚,让我们在镇上抬不起头来,死之前活得不硬气。
阿鼻也急了,说,可这样我不快乐。
父母对望一眼,没明白“我不快乐”是什么意思。
父亲点了根烟,说了句,人没有快乐一样活,但不传宗接代就等于没活过。
阿鼻明白了,快乐这个东西,在洗马镇,不是必需品,没有猪肉和盐重要。
阿鼻如此往复地拍摄了十里八乡的六场婚礼之后,脸上渐渐丢失了笑容。
他完全忘记了怎么笑,也忘了笑起来是什么感觉。
有时候,他看见好笑的事情,想要笑,却完全忘记了怎么调动脸上的肌肉,怎么从口腔里挤出笑声。
他拥有的东西不多,他什么都不想丢掉。从小,连衣服标签、饼干盒子、饮料瓶,他都会精心保存,更何况是自己的笑呢?
他想要找回自己的笑容。
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紫鹃。
紫鹃二十三岁嫁人,当年就生了孩子,生完孩之后,得了产后抑郁,总是板着一张脸,干什么都不快乐,家里没当回事儿,谁会把“不快乐”当成一种病呢?
时间一长,紫鹃病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干脆疯了,脱光了衣服满大街跑。
家里人就发狂似的追。
紫鹃病后,光脚奔跑的能力,不亚于一只猎豹,即便是用相机照她,大多数时候,也只能照到一张模糊的白影。
紫鹃的丈夫带着儿子远走,离了婚。
紫鹃的病就更严重了。
后来父母只能趁着紫鹃在草垛里熟睡的时候,才能制服她,给她穿上衣服。
但紫鹃一穿衣服就喊疼,身体里就生出怪力,三五个人都控制不了她。
几年以后,紫鹃的父母年纪大了,跑不动了,一身病,就任由紫鹃在街上光着身子跑来跑去,也没有力气嫌丢人了。
无论寒暑,紫鹃都不穿衣服,却也从来不生病。
下雪天,街上空无一人,紫鹃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在天地间跑,追无数雪花,找出最好看的一朵,给它取个小名,在它融化之前亲吻它。
紫鹃笑起来,脸上呈现出一个繁复华丽的几何图形,笑像一团火,一点一滴烧起来,在脸上烧出星辰,烧出日月,烧成一片拥有晚霞的天空,雪花争先恐后地拥到她脸上融化。
紫鹃的笑声回荡在北方冬天的荒凉里,笑声足以给一切苍白染上颜色。
紫鹃的笑声有重量,总是追不上紫鹃。
她人已经跑过,笑声却还留在原地的空气里,凭空划出透明光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消失。
如果天气足够冷,笑声会冻结在空气里,有时候会混入雪花、炊烟、羊咩狗吠。
等混入的东西足够多,这团笑声就会跌落下来,变成大小不一的雪球,滚得到处都是。
如果有人恰好捡起来,带回家,放在炉边,雪球就会慢慢融化成笑声,飘散在空气里,一点也不失真,像紫鹃刚刚笑出来的一样。
一年四季,紫鹃的笑声总以不同形态回荡在洗马镇。
春天,笑声融入泉水,泉水流过石头时,笑声就不留神跑出来。
夏天,笑声躲进知了翅膀上,孩子们用面筋黏知了时,常常会得到一只大笑知了,用一个瓷碗扣起来,可以听知了笑一晚上。
秋天,笑声就凝结在叶子上,叶子飘落时,笑声也随之飘下来。
有一年,紫鹃的笑声突然消失了。
人们倒是没有在意。
但洗马镇的牛羊猪狗鸡鸭青蛙,一切能发出声音的活物,疯了一样,日夜不停地发出各种声响,声音太杂太乱,以至于镇民们交谈的时候,只能伸长脖子大声嘶吼,许多语言都被动物的声音吞没,人们交谈时常常丢失信息,闹出笑话。
紫鹃整整一年都没有再往外跑。
因为一次意外光临了她。
光着身子的紫鹃,肚子突然就大了起来。
镇民们一开始以为自己眼花,后来这话就传到了紫鹃父母耳朵里。
父母把睡熟的紫鹃用牛车拉回家,请来了张大夫,张大夫给出的结果让老两口恨不得钻进地缝。
张大夫说,紫鹃有了。
父母循循善诱,想要从紫鹃嘴里问出是谁干的。
紫鹃只是笑,说不出一个能听清的字。
老两口不想声张,心里暗暗咒骂那个连紫娟都不放过的混蛋不得好死。
半夜里,老两口偷偷去请了张大夫,给紫鹃灌了药。
没想到,药似乎不起作用,紫鹃的肚子更大了。
老两口埋怨张大夫医术不精,张大夫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当即自己骑着摩托车,载着一筐药出现在紫鹃家里。
张大夫架起一口铁锅,日夜不停地熬制一味药,整个洗马镇都被药味笼罩。
第七天,一口井水熬成一碗药,给紫鹃灌下去。
紫鹃眼睛里、鼻孔里、耳朵里,都流出鲜血。整个人弹射而起,一溜烟跑了出去。
张大夫“哎呀”一声,跳上摩托车,载着老两口一路追。
紫鹃边跑边把身上的衣服脱掉,衣服覆盖过的地方都破了皮,露出血肉。
紫鹃一直和摩托车保持着距离,摩托车追不上她。
紫鹃跑着跑着,路上的流浪狗都跟了上来,很快就超越了摩托车,紧紧地跟在紫鹃身后。
紫鹃越跑越快,突然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来了个一字马,一团黑影从紫鹃身体里掉落,跌在地上。
张大夫看得分明,那是一个没有发育完成的死胎,只有简单的人形,脸上一片混沌,口鼻眼睛都没有长出来。
流浪狗们一拥而上,叼着死胎追逐着四散而去。
紫鹃深藏在身体里的笑声再一次喷泉一般从喉咙里、眼睛里、耳朵里、鼻孔里、浑身上下的细胞里,喷涌而出。
那些动物的声音戛然而止,天地之间,只剩下紫鹃的笑声,比以前更大声,更动听。
紫鹃的父母承受不了这样的笑声,血压升上来,一阵晕眩,从摩托车上跌下来。
足足一个月,天空中仍旧不时有笑声掉下来,有时候是跟着一缕风,有时候是跟着一只鸟。
阿鼻很想知道紫鹃是怎么在丢掉笑容之后,又把它们找回来的。
他迫切需要这样的能力。
作为一个未来的电影大师,他不能丧失掉任何感官。
阿鼻在树林里的一棵老树上找到了紫鹃。
紫鹃几年前就不在家里住了,自从紫鹃诞下死胎之后,父母渐渐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女儿。
有时候在路上看见紫鹃,竟然觉得一阵陌生。
紫鹃居住在树上,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和择木而栖的鸟类一样,和叶子一起,把从天而降的光柱编织成漂亮而细密的斜线。
阿鼻带着摄影机,在每一棵树下呼喊紫鹃的名字,最终在一棵半枯老树上找到了她。
紫鹃,你为什么总是笑?
紫鹃,你的笑丢了以后怎么找回来的?
回应阿鼻的却只有紫鹃抑扬顿挫的笑声。
阿鼻抬起头,看着紫鹃如猛禽一样,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经过光柱组成的琴弦,伴随着紫鹃的笑声,奏出交响乐。
阿鼻没有从紫鹃这里得到答案。
紫鹃脸上的笑容和笑声,仍旧神秘难测。
但紫鹃还是启发了他。
紫鹃不愿意穿衣服,不愿意被铁笼和人们的目光关起来,选择居住在大树上,做一个赤裸精灵,这是她所期待的生活。
人要是过上了自己期待的生活,总不会难受到哪里去。
阿鼻决定了,即便是死,他也不能放弃拍电影的梦想。
阿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
父母对望一眼,分别抄起了扫把和擀面杖。
父亲用擀面杖指着阿鼻,语重心长地说,和在服装厂工作的韩金花结婚,让我们抱孙子。
结婚生子嘛,刚需,不管世道好不好,人总要结婚生子的。
男人和女人到了年纪不结婚,那就是有病啊。
不结婚的人,不配活着。
阿鼻捂住流血的口鼻,从家里跑出来,指望父母理解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不怪他们。
他们的眼睛被挡在了洗马镇。
这是他们的不幸。
阿鼻不想这样过完一生。
阿鼻和韩金花造爱六次以后,开了口,你这几年攒了几个钱?
韩金花不疑有诈,就顺口说,五六万吧。
阿鼻心里盘算着,擅自把金额加到了自己的电影投资里。
借我吧,借我拍电影,我再给你来三次。
韩金花不屑,三次,你行吗?
阿鼻冷笑,蒂姆·波顿,詹姆斯·卡梅隆,斯皮尔伯格,马丁·斯科塞斯,库布里克,昆汀,诺兰,都会给我力量。
韩金花眨着眼睛,谁谁谁啊。
阿鼻已经扑上来。
当晚,床塌了。
阿鼻成功地在电影投资里增加了五万块。
现在阿鼻有六万块了。
不够,远远不够,电影嘛,毕竟是个烧钱的玩意儿。
梦想就像一口总也烧不开的锅。
阿鼻开始琢磨,还有哪里可以搞到钱,搞到他梦想的柴火。
他开始打父母的主意。
比起喜事,洗马镇的老人更重视丧事。
家家户户的老人,在过了五十岁之后,就会给自己准备上好的棺木,以及足够办一场体面葬礼的棺材本。
从今年九月一号开始,国家丧葬改革,全面取消土葬,改为火葬。
现在这把火眼看着就要烧到洗马镇了。
这让许多老人忧心忡忡,每天烧香拜佛,祈求佛祖菩萨,让自己死在丧葬改革正式执行之前,躺进上好的棺木,入土为安。
阿鼻知道,父母有一笔棺材本,就藏在父亲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
棺木里有个夹层,父母把一切想带走的东西都藏在里面。
这个秘密父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但两个人说起来的时候,被阿鼻听了个正着。
阿鼻觉得父母身体健康,小病小灾都没有,死还早着呢。
再说了,死也不着急,梦想比死着急。
不如用这笔死的钱赞助阿鼻活的梦想。
等阿鼻把电影拍出来,成为大师,再加倍还给父母,买阴沉木的棺椁,尸身还不腐呢。
阿鼻打定主意。
但这事儿吧,不能跟父母直说。
直说了自己挨顿揍不说,再把父母气出病来,实在不孝。
偷也不行,老两口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习惯躺在两个并排的棺材里聊天,查看自己的棺材本和要带走的陪葬品。
阿鼻为这件事想破了脑袋,一无所获。
刚拍完一场婚礼,回家点钱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假币。
阿鼻骂了一句,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看,我去,以假乱真,除了水印做得不像,其他都跟真的一样。
阿鼻打算出去找那人算账,突然就灵机一动,笑了。
这是上天给我的启发啊。
阿鼻把父母的棺材本换成了等额假钞。
这下阿鼻有十万了。
阿鼻一天一天接近梦想。
可自从阿鼻把棺材本换成假钞之后,父亲便开始失眠。
张大夫给开了几服药都不管用。
仔细问,父亲才开口,说家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邪祟,是个婴孩般的黑影,总是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鼓捣着什么,舀水的时候就出现在水缸里,烧火的时候就出现在灶台里,蹲坑的时候就出现在厕所里。
阿鼻听完,莫名其妙。
父亲再三和母亲确认,母亲却一口咬定,根本没什么邪祟。
但父亲要求整夜开着灯,无法入眠,一直坐到天亮。
身子一天天瘦下来。
无奈之下,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阿鼻只好托人找来跳大神的李婶。
李婶在阿鼻家里日夜作法,焚烧黄纸符咒,到处撒硫黄粉,嘴里念念有词,阿鼻觉得有趣。摄影机一直开着,透过摄影机,李婶真的像个神仙。
父亲问李婶,不会是个旱魃吧。
李婶瞪了父亲一眼,什么旱魃?旱魃喜欢住在坟地里,跑你家里干吗。再说,这几年雨水大了去了,哪来的旱魃?
父亲不敢再说话。
折腾了五六天,李婶因为声嘶力竭地吟唱咒语,哮喘发作,整个人抽得像一台鼓风机。
家人来接李婶,来不及脱掉那身跳大神的制服。
李婶的儿子不无惋惜地对阿鼻说,这就是泄露天机了,我妈这是用命给乡亲们解决问题,你看这……
阿鼻无奈之下,又多给了李婶两百块钱。
李婶最后用尽全力,留下一句话,来家里的东西,不是邪祟,是个家仙儿,不害人。
阿鼻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
但父亲仍旧心事重重。
父亲晚上还是睡不着,只好点了一个灯笼,自行躺在棺材里,才能平静一些。
父亲试着给自己盖上棺材盖,睡意突如其来,父亲开始打鼾,直到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棺材盖上蹦蹦跳跳。
父亲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厌其烦,推开棺材盖,坐起身来看,果不其然,那个小东西背对着父亲蹦跶。
父亲再也忍受不了,怒火中烧,破口大骂,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个小东西突然停止了跳动,身上有丝丝黑气冒出来,渐渐被黑气笼罩。
父亲盯着看,小东西缓缓转过身来,周身黑气散去,露出本来面貌——
是个婴孩,胖胖的小手小脚,手指和脚趾都没有分开,脸上没有口鼻眼睛,只有一片混沌。
可父亲还是觉得婴孩盯着他看,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稚嫩地叫了父亲一声,爹。
父亲浑身都没了力气。
婴孩逼近父亲,继续说话,爹,你给我眼睛,给我鼻子,给我嘴巴,给我耳朵……
父亲脑子里一片轰鸣,你……你是紫鹃的孩子……
婴孩就站在父亲眼前,不再动弹。
父亲突然害怕了,无边的恐惧幻化成黑气,笼罩着父亲。
父亲探身,把夹层里的钞票一股脑拿出来,捧着递给婴孩,这些钱,我烧给你,全烧给你。你别找我了,别找我了。
婴孩不为所动,我不要假钱,我要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假钱?
父亲呆住,拿起钞票对着灯笼仔细看,脸色越来越差,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你把我的棺材本变成了假钱。
父亲脑子里不知道哪一根弦猛地挣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离开了父亲。
他躺倒在棺材里,眼睛里一片混沌。
第二天,阿鼻和母亲发现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僵硬了。
钞票散落了一棺材。
阿鼻傻了眼,心中一个念头轰然升起:我……我气死了父亲。
阿鼻盯着那些假币,脸上肌肉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却出奇地平静。
她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先吃早饭吧。
吃完早饭,母亲翻看着皇历,告诉阿鼻,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阿鼻还没有从气死父亲的内疚中缓过神来,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我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死在今天,挺好。你爹走了,我呢,也想着跟他一起走。一来呢,丧事一块儿办,一只羊养着,一群羊赶着,一起办,热闹。二来,眼看着政府不让土葬,要火葬,我不想挨烧,我怕火。现在死,正正好好。
阿鼻这才反应过来,头都大了,妈,你别闹了,我爹才刚走,你就别跟着添乱了。我现在先去找秦大爷,看看丧事怎么办。
阿鼻起身走出去,外面阳光猛烈,阿鼻一路浑浑噩噩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等阿鼻领着秦大爷一干人等回来,就看见母亲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躺在棺材里,一摸,也已经僵硬了。
阿鼻晕了过去。
电影拍不成了,阿鼻把自己的电影投资款,都拿出来,要给父母操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鼓乐队,唱大戏,放鞭炮,七天七夜流水席,一样都不能少。
甚至让扎纸匠扎了一座皇宫,宫女太监各一百,让老两口去那边享福。
阿鼻的摄影机默默记录着一切。
下葬那天,全镇人都来围观。
有老人哀叹着羡慕,死得真是时候,现在死就能赶上最后一波土葬了。羡慕,真羡慕啊。
唯独对披麻戴孝的阿鼻不满,他总是扛着那个本来是拍喜事的黑家伙,逮着什么拍什么,白事也拍,以后谁还敢让他拍喜事。
阿鼻偷父母棺材本,把父母活活气死的事情,也不胫而走,镇上小孩子都知道,阿鼻经过的时候,就对着阿鼻吐唾沫。
冷眼像冰雹,砸得阿鼻骨头缝里冷。
办完丧事,韩金花找阿鼻要钱。
阿鼻说,钱算我借的。
韩金花说不行,这钱是不是给你爸妈办了丧事了?
阿鼻只好点头。
韩金花冷笑,你用我的钱拍电影可以,那叫追求梦想,我支持。但你用我的钱给你父母办丧事,这不行。钱,你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阿鼻连续几天没有睡觉,头疼得厉害,说了浑话,让韩金花滚。
韩金花滚了。
再滚回来的时候,韩金花带着她的兄弟,兄弟带着猪朋狗友。
在灵堂里,当着阿鼻父母的遗照,在摄影机面前,狠狠地揍了阿鼻一顿。
阿鼻眼前的拳脚,如同千军万马。
随即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耳朵里一直有透明的液体流出来,无色无味,不知道是什么。
韩金花当场宣布,咱俩完了,钱你必须还,你要是不还,我就让我兄弟找你。
韩金花扬长而去。
阿鼻两只耳朵里的液体往外流,怎么止也止不住,阿鼻索性找来两团棉花堵住耳朵。
阿鼻被揍得看东西有重影,有时候是黑白的,有时候又变成了剧烈的彩色,有时候明,有时候暗。
阿鼻甚至看不清路。
他不得不借助于摄影机。
奇怪的是,透过摄影机看出去,一切似乎正常了一些。
摄影机成了阿鼻的眼睛。
阿鼻去了镇上的医院,医生说,脑震荡。
医药费掏空了阿鼻最后的积蓄。
他走出医院,用摄影机抬头看天,一朵云不知道怎么就砸下来,棉花一样,雪团子一样,就在阿鼻面前,慢慢化成了一摊雾气。
阿鼻苦笑,原来云这玩意儿也能从天上掉下来。
阿鼻蹲在医院门口吃盒饭,眼前的光突然被挡住。
阿鼻从摄影机里看出去,一个戴眼镜的灰西装,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
阿鼻说,你走开,你挡住我的光了。
灰西装说,兄弟,是不是需要钱?
阿鼻不耐烦,高利贷我不借。
灰西装笑得特别耐心,不是高利贷,我给你送钱。
阿鼻一呆,摄影机对准他,太阳恰好升到合适的位置,就落在灰西装脑袋上,给灰西装镀了一层金光,像佛祖。
一颗肾二十万。
阿鼻有两颗。
卖掉一颗,剩下的一颗还能用。
阿鼻心想,为什么人要有两颗肾?
那就是老天爷给人的棺材本。
自从生下来那天,棺材本就准备好了,足够一个人死两次。
老天爷真是挺厚道。
阿鼻挣扎着,扛着摄影机去了韩金花工作的服装厂,把五万块钱甩在韩金花面前。
韩金花吃了一惊,你哪儿来的钱?不干净我可不要。
阿鼻冷笑,掀开衣服展示了自己肾脏位置刚刚缝合好堪称狰狞的疤痕。
看到了吧,我自己挣的钱,比我在北京这些年挣得都多。
韩金花看呆了,你……
阿鼻看了韩金花一眼,我会成为电影大师的,早晚的事儿。
韩金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鼻顿了顿,看着韩金花,突然又说,金花,咱俩好了一场,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你几点下班?
服装厂旁边的小旅馆里,阿鼻架起摄影机,调整好焦距。
韩金花赤裸着照镜子,端详自己,哀叹,我最近皮肤不好,身上的痣太多,还有赘肉,早知道我就应该先减减肥。
阿鼻再三确认,你确定让我拍?
韩金花看着摄影机,笑着说,阿鼻,我不瞒你,当初我跟你好,看中的就是你这个黑家伙。它就像个招魂的东西,它能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站在它面前,我就不只是我了。
阿鼻吃了一惊,你这话有点深刻,但一时半会儿我又不知道深刻在哪里。
韩金花说,这不重要,你找到最好的角度,把我拍得好看一点。我本来就想当明星,想演女主角,今天是我圆梦的好日子。我当女主角,你当男主角,你不是想测试测试你剩下的这颗肾够不够用吗?
韩金花是典型的北方姑娘,骨架巨大,尤其是胯骨,总让阿鼻联想到博物馆的恐龙骨架。多年服装厂踩机车让她下肢发达,浑身上下的肉质粗糙又结实。
但韩金花四肢并不灵活,此前想要把她组成某个姿势很不容易。
不过,在摄影机的注视下,韩金花像换了一个人,她骑在阿鼻的腰腹上,下巴与耻骨呼应,头发、眉毛、睫毛、阴毛燃烧成小撮火焰,眼睛、鼻孔和肚脐眼都注视着阿鼻。
失去了摄影机,阿鼻只能用脑震荡后近乎失灵的双眼看着韩金花。
在阿鼻眼里,韩金花就像一个开始有丝分裂的细胞,一个韩金花,两个韩金花,三个韩金花,无数个韩金花用无数具肉体和灵魂裹挟着他,侵蚀他,融化他。
阿鼻觉得自己身体里仅剩下的一颗肾脏正在卖力地工作,就像一个大功率的发动机,滚烫着发出轰鸣声。
他确定自己剩下的这一颗肾脏,两颗睾丸,仍旧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他的欲望。
只要欲望还在,他的创作激情就在。
韩金花最后要求阿鼻,给她拍一张照片。
韩金花双腿打开,夹住摄影机,摄影机像个入侵者,失去了焦距,拍出来一团模糊的红晕,像晚霞,像半死的鲜花,像癌细胞,像一个妖娆而又莫可名状的春梦。
阿鼻觉得伤心。
韩金花最爱的竟然是这台摄影机。
不过阿鼻很快就恢复过来,阿鼻和摄影机本来就是一体,不管韩金花爱阿鼻,还是爱摄影机,又有什么分别。
阿鼻高估了自己。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多月,空白的文档上却没有一个字。
他想要写一个剧本表达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具体要表达什么。
穷极无聊,他逐一翻看这些年他用摄影机记录下来的素材,熬得双目通红,突然间他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阿鼻意识到,他自己的遭遇就是一部电影啊。
这部电影里,有许多主角:
在北京混了四年的阿鼻,只带回来一台摄影机,在洗马镇做了婚礼跟拍,一心想拍一部大电影,不惜骗取未婚女友的存款,动用父母的棺材本,在同一天失去了双亲。
新婚第一天的幸福新郎,因为当年在表哥婚礼上泼了表哥夫妇一身油漆,而遭到表哥报复,在用汽油清洗身上油漆的时候,山寨热水器打火,把他烧成了一个火球,从婚礼走向葬礼只用了不到一天。
产后抑郁,遭到丈夫和父母抛弃的女孩紫鹃,从此不再穿衣服,不再开口说话,只有笑声回荡在整个洗马镇,却再一次怀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最终父母为了颜面,给她灌了堕胎药,让她诞下一个没有面目的死婴。
想要成为明星的服装厂打工妹韩金花,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摄影机前,展示了自己并不那么美好的身体,她由衷地感到喜悦。
被家中邪祟吓死的父亲,赶在取消土葬之前自杀的母亲……
他们都是电影的主角。
阿鼻把这部电影叫作《人间喜剧》,英文名:The Human Comedy。
阿鼻拿出卖肾的钱,找人设计了海报,调色,配乐,做后期。
《人间喜剧》定剪,送到了电影节。
阿鼻很快就接到了组委会的电话。
《人间喜剧》作为电影节开幕影片,引起了轰动。
影评人不吝溢美之词:
“一部划时代的电影。”
“真正属于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
“结构与解构,粗粝的表现主义,举重若轻,大事小说,令人动容。”
“大师之作!结尾稍显仓促,缺少一个饱含力量的句号。但瑕不掩瑜!”
“时代的幸运,一起见证大师的诞生吧!”
组委会给了《人间喜剧》特别大奖,邀请阿鼻前来领奖。
阿鼻找出自己好久不穿的黑西装,扛起摄影机,徒步往洗马镇后面的公路走去。
那天,在镇政府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洗马镇所有老人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被集中在镇后广阔的荒地里。
不同木材的棺木错落有致地摞了起来,组成一个奇特的几何形状,镇民和老人们围作一团,表情复杂。
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在四周架起了摄影机。
书记宣布了丧葬改革的指示,大力宣传火葬。
阿鼻经过这里,本能地察觉到这是个很好的画面,当即就停下来,拍了一会儿。
直到手机响起,阿鼻叫的车已经快到了,这才扛着摄影机,依依不舍地往公路上走。
阿鼻站在路边等车,心中想了许多事情,尤其想念韩金花,以后我要让她再演一次主角——
这时候,一辆红色超跑裹挟风声飞奔而至,车头一歪,撞向了阿鼻。
阿鼻扛着摄影机腾空而起,慢慢失重,摄影机俯视,阿鼻看见红色超跑撞在树上冒着烟,女司机化着浓妆,脑袋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歪在一边,看不出表情,但手机里仍旧在直播,直播间里弹幕横飞,断裂的树干穿胸而过,手机上是一个直播画面,弹幕纷飞。
阿鼻继续升空,广阔荒地上,层层叠叠的棺材被汽油点燃,熊熊大火烧起来,噼里啪啦,发出木材燃烧的奇妙香味,烟尘滚滚,像原子弹爆炸。
火光中,头发花白的老人们,捶胸顿足地哭倒一片。
阿鼻继续升高,看到了母亲和死去多年的姐妹们围拢在一起搓麻将。
父亲正坐在坟头,拿着一根毛笔,给没有面目的婴孩画上眼睛、鼻子和嘴巴。
阿鼻越升越高,他又看见了穿梭在树冠与树冠之间,赤裸如精灵的紫鹃,笑声组成声波,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钻进了阿鼻的耳朵。
阿鼻突然就明白了,紫鹃到底在笑什么。
她在嘲笑命运,嘲笑生活。
阿鼻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抽动,不自觉地就组成了一个弧度,直到声带颤动,笑声从口腔里跳出来,阿鼻才恍然,我终于找回我的笑了。
阿鼻纵声狂笑,再也无法停下来,笑声把云朵也惊散了,云朵纷纷坠落下去,化成雾气,又化成雨滴。
大雨瓢泼,洗洗这人间。
阿鼻心里特别快乐,大声自言自语,这他妈真是个好结尾啊。